预言——奥加辽夫被捕——大火——莫斯科的自由主义者——米·费·奥尔洛夫——墓园

……1834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去找瓦季姆,他不在家,他的兄弟姊妹也不在家。我走到楼上他的小房间中,坐下来写字条。

门慢慢开了,瓦季姆的老母亲走进屋子,脚步轻轻的,几乎没一点声响;她显得疲乏、虚弱,走到安乐椅跟前,一边坐下,一边对我说道:

“您写吧,写吧,我是来看看瓦佳回家没有。孩子们都出外溜达了,下面没一个人,我觉得寂寞,害怕,想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不妨碍您,您写您的好了。”

她的脸色若有所思,比平时更清楚地反映出过去所受的苦难,对未来的疑虑畏惧,对生活的不信任,那种漫长而沉重的多灾多难的岁月留下的阴影。

我们开始闲聊。她给我讲了西伯利亚的一些情形。

“我吃了很多很多苦,今后也不会太平无事,”她摇摇头又道,“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想起,有一次老太太听见我们高谈阔论,发表鼓动性的意见,脸色变得更白了,她轻轻叹口气,走进另一间屋子,好久不讲一句话。

“您和您那些朋友,”她继续道,“你们走的是一条必然毁灭的道路。你们会毁掉瓦佳,毁掉自己和每一个人。要知道,我把您当作儿子一样爱您。”

眼泪流下了她清癯的面颊。

我没作声。她握住我一只手,勉强笑着,又说道:

“不要生气,我的神经太紧张了;我一切都明白,您走自己的路吧,你们没有别的路,如果有,你们就不会那样了。这我懂得,但不能克制恐惧,我经历过的不幸太多了,再也无力忍受新的。您要注意,别跟瓦佳说什么,他会伤心的,会来劝我……他来啦。”老太太说,慌忙擦干眼泪,又瞧了我一眼,要我别作声。

可怜的母亲!神圣的、伟大的女性!

这抵得上高乃依的“他不如死了的好”1。

她的预言很快应验了;幸而这次风暴没有触动她一家人,但也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带来了不少折磨和恐怖。

 

“怎么,被捉走啦?”我问,从床上跳下来,摸摸脑瓜,想弄清楚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警察局长夜里带了警官和哥萨克来捉的,离您走后才两个来小时,搜去了一些信件,带走了尼古拉·普拉托诺维奇。”

这是奥加辽夫的听差。我不明白,警察局根据什么这么干,最近一段时间一切都很平静。奥加辽夫一天前才回来……为什么要逮捕他,不逮捕我?

不能袖手不管,我穿上衣服出去了,但没有一定的目的。这是落在我头上的第一个灾难。我心烦意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苦恼。

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了一个朋友,他的社会地位使他有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也许还能帮助我们。他住得非常远,在沃龙佐夫广场外的一所别墅中。我立刻跳上一辆街车,疾驰而去。这是早晨六点多钟。

一年半前,我认识了B2,在莫斯科他也算得是个名流。他在巴黎读过书,阔绰,聪明,知识渊博,头脑灵敏,思想开通,曾因12月14日事件坐过牢,关在彼得保罗要塞,后来被释放了;他没有吃到流放的苦,却获得了进步的名声。他在总督3手下办事,很有势力。戈利岑公爵喜欢思想自由开放的人,如果讲得一口流利的法语,更能得到他的器重。公爵不擅长俄国话。

B比我们大十来岁,他那种切合实际的言论,对政治事务的了解,流畅的法语,自由主义的热情,都使我们惊叹。他见多识广,谈吐娓娓动人,从容不迫,发表意见总是简明扼要,对一切都能作出答复,提出劝告或解决办法。他什么都读——新的小说,论文,杂志,诗歌,此外还孜孜不倦地研究动物学,为公爵起草计划,编写儿童读物提纲等等。

他的自由主义是最纯粹的法国货,在莫吉恩4和拉马克将军中间属于左翼。

他的书斋里挂满所有革命名人的画像,从汉普登和巴伊到菲埃希5和阿尔曼·卡雷尔。在这革命的圣像壁下,是整整一个禁书书库。一具髑髅,几个塞填料的鸟类标本,几只晒干的两栖动物和一些浸在药水中的内脏,在书房过于热烈的气氛中,投下了认真思考和观察的色彩。

他的熟知人情世故使我们羡慕,他那种微带讽刺的含蓄的反驳方式对我们发生了极大影响。我们把他看作一个精明能干的革命家,一个未来的国务大臣。

我到达时,B不在家。他昨晚进城见公爵去了,他的听差说,过一两个小时一定可以回家。我留下来等他。

B的别墅精致华丽。我坐在书房里,书房高大宽敞,位在底层,一扇大门通向露台和花园。天气闷热,花园中不时送来树木和花草的阵阵清香。孩子们在屋前玩耍,笑声朗朗。富裕,满足,广阔,太阳和阴影,红花和绿叶……可是监狱里却狭窄,沉闷,黑暗。我沉浸在痛苦的思索中,坐了不知多久,蓦地听得听差用诧异而兴奋的声音从露台上喊我。

“什么事?”我问。

“请到这儿来,您瞧。”

我不愿扫他的兴,走到露台上一看,我愣住了。远处火光冲天,烧红了半个天空,仿佛那些房子是同时着火的。大火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周围蔓延。

我站在露台上发呆。听差望着大火,露出幸灾乐祸的狞笑,一边念叨:“烧得好,右边这幢屋子也要着火了,一定要烧着了。”

大火含有革命的意味,它嘲笑私有制度,消灭财富的差别。听差本能地懂得这一点。

过了半个小时,四分之一的天边已被浓烟笼罩,下面是通红的火海,上面是灰黑的烟雾。这一天烧掉了列福尔托沃村。这是一系列纵火案的开始,它们继续了五个来月,我们以后还会谈到它们。

最后B回来了,他神采奕奕,亲切殷勤,对我说他路过火灾的地点,听到大家议论,讲这是纵火,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

“这是普加乔夫起义,您等着瞧吧,我和您也跑不了,会给绑在木桩上烧死……”

“我们不用等到烧死,恐怕已给钉上镣铐了。”我回答。“您可知道,昨天夜里警察把奥加辽夫抓走了?”

“您说什么——警察?”

“我就是为这事来找您的。必须想想办法,请您找公爵打听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设法让我见见他。”

没有回答。我不由得抬头看看B,奇怪,他变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年,脸色颓丧,再也提不起精神,唉声叹气地有些发慌。

“您怎么啦?”

“我早对您说,经常对您说,这么干准会出事的……对,对,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现在可好,我清清白白,毫无罪过,说不定也得跟着你们蹲监狱;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我尝过坐牢的滋味。”

“你去不去找公爵?”

“算了,这顶什么用?我作为一个朋友,劝您别再提奥加辽夫的事,尽可能安分守己一些,要不,非出事不可。您不懂得,这有多危险,我是真心劝您:莫管闲事。您要管也管不了,您救不了奥加辽夫,自己反而会遭殃。专制制度就是这么回事,什么权利,保障,统统都是废话;律师和法官干得了什么?”

今天我没有兴致听他高谈阔论,拿起帽子走了。

回到家中,我发现大家慌作一团。父亲为奥加辽夫的被捕正生我的气;参政官也来了,在检查我的书,把他认为危险的挑出来,神色很不满。

在桌上,我看到米·费·奥尔洛夫的一张请帖,是邀我去赴宴的。我想,他会不会有办法?我虽然已经有了教训,但不管怎样,试试不是坏事,问问并不吃亏。

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奥尔洛夫是著名的幸福社6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说他没去西伯利亚,那么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他的哥哥利用了尼古拉对他的特殊宠幸,何况这位哥哥7是第一个在12月14日率领自己的近卫骑兵去保卫冬宫的。奥尔洛夫被遣送回乡,过了几年才获准重返莫斯科居住。他在乡下过了一段孤独的生活,埋头研究政治经济学和化学。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向我介绍新的化学名称表。一切精力充沛的人,凡是较后开始研究某门科学的,总想显显身手,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他的名称表比公认的法国名称表复杂。我想提醒他这一点,便装得十分钦佩似的,开始向他证明,他的名称表好是好,但是从前的更好。

奥尔洛夫不服气,但后来同意了。

我的奉承收了效,打那时起我们一直保持着亲密关系。他看我是新生力量,我看他是与我们志同道合的沙场老将,我们的前辈英雄们的一位朋友,生活中的一种崇高现象。

可怜的奥尔洛夫像笼中的狮子。他在铁槛上到处猛撞,到处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事干,对工作的渴望折磨着他。

法国没落之后,我常常遇到这一类人,这些人热衷于政治活动而无用武之地,又不甘心困居书斋,或者安享天伦之乐。他们受不了孤单寂寞,孤独引起他们的忧郁症,他们变得喜怒无常,与最后几个朋友争吵不休,认为所有的人都在阴谋陷害他们,因此自己也搞阴谋,耍手段,要揭穿这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陷阱。

他们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在舞台上他们不愧英雄本色,能吃大苦耐大劳。他们不能缺少热闹的生活,雷电,炮火;他们需要大声疾呼,也欢迎敌人的反驳;他们寻找机会挑起斗争,激发危险——没有这些强身剂,他们就要发愁,萎缩,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盲目行事,造成错误。赖德律-洛兰8就是这样;顺便说一句,这个人的脸也叫我想起奥尔洛夫,特别是在他蓄了口髭以后。

他长得一表人才,体格魁梧,仪态高雅,相貌威武漂亮,颅骨高高突出,这一切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使他的外形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半身像可以与阿·彼·叶尔莫洛夫9的半身像并列而无愧。那紧蹙双眉的四方额角,满头的苍苍白发,犀利明亮的眼睛,赋予这些终生戎马倥偬的老将一种美,正是这种美使玛丽亚·科丘别伊爱上了马泽帕10。

奥尔洛夫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什么好。他筹划开办一家水晶玻璃厂,制造中世纪的绘图玻璃,可是成本比售价更高。他又想著书立说,写一本《论信贷》的书,可是不成,心定不下来,其他出路又没有。这头狮子注定了只能在阿尔巴特街和巴斯曼街之间无所事事地游荡,甚至不能无所顾忌地讲话。

看到奥尔洛夫拼命想当学者,理论家,我觉得非常难过。他头脑清楚,才气焕发,但他所有的绝对不是思辨的才能,以致他老是颠三倒四,想对各种早已解决的问题搞别出心裁的新体系,化学名称表即是一例。一切抽象事物,他决不在行,可他偏不服气,顽强地要与形而上学打交道。

他冒冒失失,讲话不知检点,以致经常犯错误;他又为人豪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地位,只得中途改变态度。这种策略性的大转弯对他而言,比玄学和名称表更不好应付;有时他落进了一根套索,为了摆脱困境,又落进了第二根、第三根套索。他为此挨骂;人们这么肤浅,粗心大意,往往只是听其言,不肯观其行,把个别失误看得比整个性格更重要。我们不应该从叱咤风云的雷古卢斯11的角度责备这个人,应该责备的是可悲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一切光明正大的感情只能关在心里,或者当私货一样偷偷运送;大声讲一句话,便得整天担心,怕警察光顾……

酒席是丰盛的。我正好坐在拉耶夫斯基将军12旁边,他是奥尔洛夫的内弟。拉耶夫斯基在12月14日后也失宠了,他是著名的尼·尼·拉耶夫斯基的儿子,十四岁就与哥哥一起,随着父亲参加了博罗季诺战役;后来他因负伤死在高加索。我向他讲了奥加辽夫的事,问他,奥尔洛夫能不能、肯不肯帮助我们?

拉耶夫斯基脸上出现了一层乌云,但这不是我早晨看到的那种哭哭啼啼的活命思想的表现,而是痛苦的回忆与厌恶交织在一起的产物。

“这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他回答,“只是我怀疑,奥尔洛夫帮得了多少忙;饭后你到书房去,我带他过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看来现在轮到你们啦;谁也逃不过这个旋涡。”

奥尔洛夫向我问了详情,便写信给戈利岑公爵,说有要事面谈。

“公爵是正派人,”他对我说,“如果他无能为力,至少会把真相告诉我。”

翌日,我去听回音。戈利岑公爵说,奥加辽夫被捕是皇上下的命令,并已任命了审讯委员会,具体的缘由是6月24日的一次宴会,在这次宴会上唱了煽动性的歌。我听了莫名其妙。这一天是我父亲的命名日,我整天在家,奥加辽夫也与我在一起。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了奥尔洛夫。他也很难过,我伸手与他握别时,他站起来抱住我,紧紧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吻。

仿佛他已感到我们要长期分别了。

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这是整整六年之后了。他已垂危,病容满面,若有所思,脸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他忧心忡忡,预感到自己即将灭亡,而时局动荡不定,看不到出路。过了两个月他死了;他的血管硬化了。

……卢塞恩有一座惊人的雕塑品,是托瓦尔森13利用天然岩壁凿成的。一头垂死的狮子躺在洼地上;它受了致命伤,血从伤口流出,伤口还留着一截断箭;它把威武的头靠在爪上,呻吟着,目光流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周围一片空旷,下面是一个水池。这一切都被山、树和绿叶遮蔽着,行人经过,不会想到这儿有一头万兽之王正在死去。

有一次,我坐在长凳上,面对着这石雕的受难者端详了好久,我突然想起了我最后一次对奥尔洛夫的访问……

离开奥尔洛夫回家时,我路过莫斯科警察总监的家,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思想:公开要求他准许我与奥加辽夫见面。

我有生以来还从未与任何警察打过交道。我等了老半天,警察总监终于出来了。

我的问题使他惊讶。

“您根据什么理由要求与他见面?”

“奥加辽夫是我的亲戚。”

“亲戚?”他问,不眨眼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回答,但也照样不眨眼地注视着这位大人。

“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他说,“您的亲戚是严禁会客的。我非常抱歉!”

……情况不明,无能为力,我万分烦恼。这时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在城里,什么消息也无从打听。警察似乎忘记了我,把我丢开了。我寂寞无聊,心乱如麻。但是,当天空盖满乌云,流放和监狱的漫长黑夜向我逐渐逼近时,一线光明照到了我身上。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我一直把她当作小孩的,说了几句充满同情的话,它们使我恢复了力量。

我的故事中第一次出现了女性的形象……严格地说,这也是贯穿在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女性形象。

那激动过我心灵的、短暂的、青春的欢乐,在它面前变得暗淡了,像幻景一般消失了;再也没有其他新的欢乐。

我们在墓园相会。她站着,身子靠在墓碑上,与我谈起了奥加辽夫,我的悲伤平息了。

“明天见。”她说,向我伸出了手,含着眼泪嫣然一笑。

“明天见。”我回答……久久凝望着她那逐渐消逝的背影。

这是1834年7月19日14。

1 原文是法文。这话出自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高乃依的名剧《贺拉斯》,该剧歌颂了爱国精神,在第三幕第六场中,当贺拉斯的父亲听人误传他的儿子临阵脱逃,便发出了这愤慨的诅咒。

2 指当时莫斯科的自由主义官僚瓦西里·祖布科夫(1799—1862),祖布科夫在莫斯科司法界担任过显要官职,后来还当过总检察官。

3 即第六章中谈到的莫斯科霍乱流行时期的总督德·弗·戈利岑公爵。

4 莫吉恩(1785—1854),法国政治活动家,国会议员,对路易-菲力普采取反对派立场。

5 汉普登(1594—1643),英国17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著名政治活动家,国会领袖。巴伊(1736—1793),法国天文学家,也是积极参与18世纪末法国革命的政治活动家。菲埃希(1790—1836),法国共和主义者,1836年行刺路易-菲力普未遂,被处死。

6 十二月党人的两个主要组织“南社”和“北社”的前身,成立于1818年,会员两百多人,但内部存在着急进的小资产阶级共和派同自由主义地主集团的君主立宪派的斗争,因而于1821年解散。

7 指阿·费·奥尔洛夫(1786—1861),俄国官僚和高级将领,1825年参与镇压十二月起义,后成为沙皇的宪兵司令和第三厅长官。

8 法国激进的共和主义者,赫尔岑与他很熟,详见以后几卷。

9 俄国将领,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英雄。

10 见普希金的长诗《波尔塔瓦》。马泽帕本是一个真实人物,彼得大帝时乌克兰哥萨克的首领,后背叛俄国,投靠瑞典国王。在普希金的长诗中,俄国少女玛丽亚爱上了白发苍苍的马泽帕,这一情节是诗人虚构的。

11 古罗马将领。

12 拉耶夫斯基(1801—1843),近卫军骠骑兵将军,早年与普希金友善,对十二月党人抱同情态度。他的父亲也名尼古拉,是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他的哥哥亚历山大也是普希金的朋友,著名将领。

13 托瓦尔森(1770—1844),丹麦杰出的雕刻家。卢塞恩在瑞士,这座石雕由托瓦尔森于1821年设计制作,纪念1792年为保卫巴黎杜伊勒里宫而死难的瑞士人。

14 赫尔岑这里写的是他与纳塔利娅的会见(实际上是在7月20日),这是在他被捕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