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姆与“伟大的军队”1——莫斯科大火——我的父亲觐见拿破仑——伊洛瓦伊斯基将军——与法国战俘一起旅行——爱国主义——卡·卡洛——共同管理家业——析产——参政官

“喂,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再给我讲一遍吧,法国佬是怎么进莫斯科的?”我躺在小床上常常这么说,一边裹在绗过的棉被里,伸伸懒腰。小床四周围着一幅粗麻布,免得我摔到地上。

“咳!还讲什么哟,已经听过多少回了,况且也该睡啦,还是明天早些起床的好。”老婆子总这么回答,其实这是她心爱的话题,我乐意听,她也同样乐意讲。

“您就讲一点吧,比如,您怎么知道……噢,开头是怎样的?”

“开头是这样的。您爸爸(您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总是磨磨蹭蹭的,收拾这收拾那,最后总算拾掇好了!大家说,该走啦,还等什么,看来城里已经跑空了。他不听,还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说个没完,商量怎么一起走,一会儿这个没准备好,一会儿那个没准备好。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马车也停在门口了;老爷们坐下去用早饭,蓦地我们的厨师跑进饭厅,脸色煞白的,报告道:‘敌人已经进了德拉古米洛夫门。’大家一怔,心都凉了;我的天,上帝保佑吧!这时人人慌了手脚,乱糟糟的,正在唉声叹气,一看,龙骑兵已在满街奔驰,戴着那种钢盔,后面扬起一根马尾巴。城门全关闭了。这下子您爸爸只得听天由命,您也跟着倒了霉。那时您还由奶娘达里娅在喂奶呢,生得又虚弱又瘦小。”

我露出了骄傲的微笑,为自己参与了这次战争而扬扬得意。

“起先还马马虎虎,这是指开头几天,有时进来两三个兵,做做手势,意思是有没有酒;我们照例给他们一人斟一杯,他们喝完就走了,临走还敬礼呢。可后来起了火,火越烧越旺,城里变得大乱,抢劫和各种灾祸都出现了。我们当时住在公爵小姐2家的厢房中,屋子也着了火。于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3劝我们:‘还是到我家去吧,我的房子是石造的,院子进深,围墙也坚固。’我们去了,主人仆人都一起步行,那时也分不得尊卑上下啦。我们走到特维尔林荫大道,那里的树木已经着火。最后总算到了戈洛赫瓦斯托夫家,一看,屋子已浓烟弥漫,火舌正从所有的窗口蹿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屋子背后有个大花园,我们拐到了那儿,以为那里安全一些。我们坐在长凳上发愁,突然不知打哪儿闯来了一群大兵,喝得醉醺醺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穿一件旅行用的大皮袍,一个兵扑过去,要剥他的皮袍,老头儿不给,那个兵猛然拔出短剑朝他脸上砍去,以致他老人家归天的时候,脸上还留下一条伤疤。其他几个兵动手对付我们,一个兵把您从奶妈手中夺去,解开襁褓,看里面有没有钞票或者钻石,一看啥也没有,这天杀的,就故意把包布撕破,扔在地上。他们刚走,又出了大乱子。您记得我们的普拉东,后来给送去当兵的,他非常贪杯,这一天也实在胡闹,腰里挂了把军刀,到处游荡。原来,敌人进城前一天,罗斯托普钦伯爵4打开军械库,把武器分发给大家,普拉东捞到了一把军刀。那天傍晚,他看见一个龙骑兵骑马闯进院子;马厩旁边有一匹马,龙骑兵想把它牵走。哪知普拉东一个箭步跳到他跟前,抓住缰绳说道:‘马是我家的,我们不给你。’龙骑兵举起手枪吓唬他,可是枪里显然没装子弹。老爷当时也在,看到这情形,向他吆喝:‘放开马,这不关你的事。’可哪成!普拉东抽出军刀,对准龙骑兵的脑瓜就是一刀,龙骑兵的身子晃了晃,但他又狠狠干了几下。我们心想,这下我们的末日到了,龙骑兵的伙伴一发现这事,我们非完蛋不可。普拉东倒满不在乎,等龙骑兵一倒下,就抓住他的脚,把这倒霉鬼拖进了污水坑,丢在那里,这家伙当时还没断气呢。他的马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用蹄子踢泥土,仿佛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把它关进了马厩,后来大约就在那儿给烧死了。大家赶紧逃出院子,火也越烧越可怕。我们筋疲力尽,饿着肚子,发现一幢房屋还没着火,便躲进去歇息。谁知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人又从街上嚷嚷了:‘快出来,出来,起火啦!’我马上从台球桌上撕了一块粗帆布,把您裹在里边,免得夜里着凉。这样,我们到了特维尔广场,法国佬正在那儿救火,因为他们的长官住在总督府里。我们只得干脆坐在街头,只见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巡逻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您呢,拼命哭啊,闹啊,因为奶妈没有奶了,也找不到一块面包。那时纳塔利娅·康斯坦丁诺夫娜5还跟我们在一起,您知道,这姑娘啥也不怕,她看见一群兵在墙角边吃东西,便抱了您去找他们,指指您说,小孩儿要‘蛮食’6。起先他们可凶呢,冲着她直吆喝:‘阿来,阿来!’7她就骂他们:你们这些杀头的;还杂七杂八讲了不少话。这些大兵啥也不懂,听了乐得哈哈大笑,给了您一点浸水的面包,也给了她一块。第二天一早,一个军官跑来,把所有的男人都带走了,您爸爸也在里边,只留下了女人和受伤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他们是给带到周围的房屋去救火的,我们就这么单独待到傍晚,光知道坐在那儿啼哭。到了黄昏,老爷回来了,还有一个军官跟他在一起……”

现在让我代替老婆子,把她的故事讲下去吧。我的父亲完成了消防队长的职务以后,在基督受难修道院附近遇到一队意大利骑兵。他便找他们的队长,用意大利语向他讲了他家庭的处境。意大利人听到<b>亲切的祖国语言</b>8,答应报告特列维茨公爵9,并决定派一名卫兵保护我们,以免戈洛赫瓦斯托夫家花园中发生的野蛮事件重演。那个军官便是奉命前来执行这任务的。军官听说我们已两天没吃东西,便带我们走进一家洗劫过的店铺,那里花茶和近东地方的咖啡丢了一地,还有大量海枣、无花果和扁桃仁。我们把口袋塞得鼓鼓的,已足够做一顿甜食了。事实证明,卫兵是大有用处的:十来伙士兵曾先后来到特维尔广场拐角上,跟这些露宿街头的不幸的妇人孩子找麻烦,但当场都在卫兵的命令下离开了。

莫蒂埃记得在巴黎与我父亲会过面,因而呈报了拿破仑。拿破仑命我父亲次日早晨前去见他。我的父亲一向注重仪表,严格遵守礼节,可是这一天他应法国皇帝之召,到克里姆林宫金銮殿觐见的时候,穿的是破旧的蓝色短燕尾服,铜纽扣,这本是打猎穿的,也没戴假发,衬衣肮脏,皮靴已几天没刷,胡须也没剃。

他们的谈话我听到过多次,在凡男爵10和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11等的历史著作中,都有相当忠实的记载。

起先是一些普通的套语,不连贯的句子和简单的议论,这些话一直被赋予深刻的含义,直到三十五年之后,大家才看清楚,它们只是些庸俗无聊的废话。接着拿破仑便为火灾大骂罗斯梵普钦,声称这是野蛮行为。他像平时一样,竭力要使人相信,他是无限爱好和平的。他解释道,他的战场是在英国,不在俄国,还吹嘘他派兵保护了孤儿院和圣母升天大教堂12。他埋怨亚历山大13受了坏人蒙蔽,不了解他的和平意愿。

我的父亲指出,提议和平应该是战胜者的责任。

“我已尽力而为。我曾派人去见库图佐夫14,他不愿进行任何谈判,也不让沙皇陛下知道我的建议。他们希望战争,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只得被迫应战。”

等这出喜剧演完之后,我的父亲要求发给我们通行证,好让我们离开莫斯科。

“我曾下令不给任何人发通行证。您为什么要走?您怕什么呢?我已命令开放市场了。”

法国皇帝这时似乎已经忘记,除了开放市场,人们还需要住房,何况在特维尔广场的敌军士兵中间过日子,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的父亲向他说明了这一点。拿破仑略一思忖,蓦地问道:

“我有一封信要送交沙皇陛下,足下能否代劳?在这条件下,我可以下令给您和您的家属签发出境证。”

“我愿意接受陛下的建议,”我的父亲回答他,“但我很难保证完成使命。”

“您能保证利用一切办法,亲自呈递信件吗?”

“我用我的荣誉保证,皇上。”15

“这就够了。以后我会派人去找您。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在我动身以前,我希望我的家有一个安身之处,此外别无他求了。”

“特列维茨公爵会尽力帮助您的。”

确实,莫蒂埃在总督官邸拨给了我们住房,并下令供应我们食物;他的总管甚至送了酒来。这样过了几日,一天早晨四点钟,莫蒂埃派了副官来通知我父亲,要他立即赴克里姆林宫觐见皇上。

几天来大火已达到骇人的程度,到处烈焰腾天,烟雾弥漫,叫人忍受不了。拿破仑穿戴整齐,在室内踱来踱去,显得忧虑重重,火气很大;他开始感到,他那顶炙手可热的桂冠即将迅速冷却,在这儿他不可能像在埃及一样轻易脱身。作战计划之荒谬,除了拿破仑,所有的人,从内伊、纳博内、贝尔蒂埃16到普通军官,都一清二楚。然而他在一切反对意见面前,只是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儿地叫嚷:“莫斯科!”现在到了莫斯科,他也清醒了。

我的父亲进屋时,拿破仑从桌上拿起一封已封口的信,一边递给他,一边弯一弯腰说:“我信赖阁下的保证。”信封上写的是:“致我的兄弟亚历山大皇帝”17。

我父亲领到的通行证至今仍保存着,这是由特列维茨公爵签署的,下面还有“莫斯科警察总监”莱塞普斯的副署。有些外人得悉通行证的事,纷纷来找我父亲,求他带他们一起走,就算是他的仆役或亲属。负伤的老人,我的母亲和奶娘,坐一辆敞篷马车,其余的人全都步行。几名枪骑兵骑了马护送我们,直到望见俄军后卫部队,才与我们道了平安,转身折回。过不多久,我们这群古怪的旅客,便由哥萨克簇拥着,给送到了后卫部队司令部。这儿的军队是由温岑格罗杰和伊洛瓦伊斯基第四18指挥的。

温岑格罗杰获知信件的事,便对我父亲说,他可以立即派两名龙骑兵送他前往彼得堡觐见皇上。

“不过阁下的家属如何处置?”哥萨克将军伊洛瓦伊斯基问。“留下是不成的,这儿在炮弹的射程内,随时可能发生严重的情况。”

我的父亲要求,如果可能的话,把我们送往雅罗斯拉夫尔省他的领地,同时声明,他身边已囊空如洗。

“账以后再算,”伊洛瓦伊斯基说,“请放心,我保证把他们送到。”

我的父亲照当时的方式,以军中特使的身份,被护送出发了。我们则由伊洛瓦伊斯基拨给了一辆破旧的大马车,与法军俘虏一起,由哥萨克护送到附近城关。伊洛瓦伊斯基发给了我们抵达雅罗斯拉夫尔所需要的路费。一般说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他已尽了他的力量。

这便是我在俄罗斯的第一次旅行;第二次便不同了,没有法国的枪骑兵,没有乌拉尔的哥萨克,也没有被俘的敌兵,我是一个人,坐在我身旁的只有一名醉醺醺的宪兵。

我的父亲被直接送到阿拉克切耶夫19的官邸,软禁在那里。伯爵向我父亲要信。父亲说,他作过保证,要亲自呈交皇上。伯爵答应请示沙皇,次日书面通知我父亲:皇上派他立即收信转呈。收信后,他写了收据(这收据也还保存着)。我的父亲给拘禁在阿拉克切耶夫官邸大约有一个月;谁也不准见他,只有希什科夫20奉皇上命令,前来查询过莫斯科大火、敌军入城以及与拿破仑会见的详细情形;他是第一个来到彼得堡的这一切的目击者。最后,阿拉克切耶夫向我父亲宣布,皇上命令释放他,不归罪于他,因为他从敌军领取通行证是由于身处绝境的缘故。阿拉克切耶夫又说,他获释后,应立即离开彼得堡,不得会见任何人,只有他的大哥可来与他话别。

我的父亲抵达雅罗斯拉夫尔省的小村庄时,已近黑夜。那时我们寄居在农家(因为村中没有主人的住宅),我睡在靠窗的长凳上,窗关不严密,雪花穿过隙缝,盖没了一部分板凳,窗台上也积满了没融化的雪。

一切显得困难重重,尤其是我的母亲。父亲到达前几天的一个早上,村长带了几个奴仆,急匆匆赶到她住的农舍,用手比画着,要她跟他们去。我母亲那时一句俄语都不懂21,只明白他们是在讲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头脑中闪过了一个思想:他被人杀死了,或者有人要谋害他,然后来杀她。她吓得半死,抱了我,浑身哆嗦着,跟在村长背后。戈洛赫瓦斯托夫住另一个农舍,他们到了那里;老头儿真的死了,倒在桌子旁边;他是想在那儿刮脸时,突然中风,当场结束了生命的。

可以想象我母亲的处境(她当时才十七岁):住在熏黑的小农舍里,周围尽是这些胡子拉碴的“半野蛮”人,他们穿着光板儿老皮袄,讲着她一句不懂的语言,而这一切又是在1812年可怕的冬季11月间。她唯一的依靠是戈洛赫瓦斯托夫;他死后,她只得日夜啼哭。可这些“野蛮人”却衷心怜悯她,他们怀着最纯朴的感情亲切地对待她,村长还几次派儿子进城,为她采购葡萄干、蜜糖饼干、苹果和小圆面包。

十五六年以后,这位村长还活着。他有时也到莫斯科来,但头发已经雪白,而且秃了。他一来,我母亲总要招待他喝茶,与他一起回忆1812年冬季的经历:她怎样怕他,他们怎样彼此不了解,怎样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丧事奔忙。老头子还像当年一样,管我母亲叫尤莉莎·伊万诺夫娜,不叫她路易莎,还讲我当时怎样一点不怕他的大胡子,常要他抱我。

后来我们从雅罗斯拉夫尔省迁至特维尔省,过了一年,又终于搬回了莫斯科。这时,我的伯父22从瑞典回来了,他本来在威斯特伐利亚23任公使,后来不知怎么投奔了贝纳多特24。他与我们住的是一幢房子。

大火的遗迹,我至今仍依稀记得一些,它们一直保留到20年代初期。不少深宅大院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窗框,没有屋顶,墙坍壁倒,围墙中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炉灶和烟囱。

莫斯科大火,博罗季诺战役25,别列津纳26,攻占巴黎,这一切便是我的摇篮曲,我的童话,我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的母亲和我家的仆人,我的父亲和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经常想起这个恐怖的时代,不但记忆犹新,又来得这么近,这么猝不及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战罢归来的将领和军官逐渐汇集莫斯科。我父亲在伊斯梅洛夫团的老同事,现在作为刚刚收场的血战的参与者,满载着荣誉,时常光临我家。他们经过一番搏斗之后,坐下来谈论自己的丰功伟绩了。这确实是彼得堡时期最光辉灿烂的一页;力量的觉醒带来了新的生活,工作和操劳似乎都被推到了明天,它们那么单调乏味,今天大家只想痛饮胜利的美酒。

这时期除了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讲的以外,我还听到不少战争的故事。米洛拉多维奇伯爵27讲的,我最爱听。他谈话娓娓动人,表情鲜明,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止一次我是躺在他背后的沙发上,听着他的故事入睡的。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言而喻,我成了狂热的爱国者,立志当一名军人。但是单一的民族主义感情,从来不会不出纰漏,它就使我犯了下述错误。经常出入我家的客人中,有一位坎索纳伯爵,他是法国流亡者,在俄军服役,担任中将。作为极端保皇党分子,他参加过著名的庆典28,这一天法王的走卒践踏了人民的帽徽,而玛丽-安托瓦内特29举杯祝贺革命的覆亡。坎索纳伯爵生得高高瘦瘦的,身材匀称,头发花白,是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老人。在巴黎,爵位等待着他,他已经去祝贺过路易十八30的登基典礼,现在回到俄国来出售领地。不幸得很,我只得承认,这全体俄国将领中最令人尊敬的一位,在我面前谈到了战争。

“这么说,您是跟我们打过仗的?”我天真地问他。

“不,好孩子,不,我是在俄军中服务。”31

“怎么,”我说,“您是法国人,却在我们的军队中干事?这不可能!”

我的父亲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敢再讲。伯爵英勇地挽回了这个僵局,回头对我父亲说,他“很赞赏这种爱国主义感情”。但是我的父亲不赞赏,伯爵走后,他狠狠训斥了我:“你就是这么冒失,乱讲话,这种事你不懂,目前也不可能懂得。伯爵是出于对自己的皇上的忠诚,才为我们的皇上打仗的。”确实,我不理解这一点。

我的父亲曾旅居国外十二年,他的三哥更久。他们企图按照西欧方式建立一种生活,既要所费不多,又足以保持一切俄国式的舒适条件。这种生活没有建立成功,原因可能是他们安排不善,也可能是俄国地主的天性占了上风,压倒了外国的生活习惯。我们是个大家庭,产业没有分开,大批的家仆住在底层,因而具备了混乱的一切条件。

照料我的有两个保姆,一个俄国人,一个德国人。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和普罗沃太太都是非常善良的女人,但是我不能整天看她们织袜子,或者彼此挖苦揶揄,我感到寂寞,因此一有机会便溜进参政官(过去的公使)住的那半边屋子,找我唯一的朋友、他的听差卡洛。

比卡洛更和善、更亲切、更随和的人,我还很少见到。他在俄国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又讲不好俄语,因此对我怀着女性的温情。我在他屋中常常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纠缠他,捉弄他,跟他淘气,但他总是露出忠厚的微笑忍受这一切,为我用硬纸板剪种种美妙的图形,用木头雕刻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我正是因此才多么喜欢他啊!)。到了晚上,他便从藏书室带一些图画书上楼,拿给我看,例如格麦林和帕拉斯的游记32,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名叫《世界图像》33,它叫我百看不厌,后来读得连它的皮封面都磨破了。卡洛往往接连一两个小时指着同样几幅画,把同样几句解释翻来覆去讲千百遍。

我的生日和命名日快到了,卡洛忽然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从那里传出锤子和其他工具的声音。他离开房间时,总随手把门锁上,从走廊上匆匆走过,有时提一锅胶水,有时拿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可以想象,我多么盼望知道他在制作什么,我派仆人的孩子去探听消息,但卡洛守口如瓶,非常警惕。一天我们发现楼梯上有个小窟窿,正对他的房间,但这也无济于事,我们只能望见上半扇窗和一幅腓特烈二世34的画像,他那个大鼻子,那枚大宝星勋章,那副干瘦的鹞鹰似的凶相。过了两天,噪音停止了,房门打开了,屋里一切照旧,只是地上留下了一些金纸和花边的碎屑。我被好奇心折腾得满脸通红,卡洛却装得若无其事,故意回避这个使我苦恼的问题。

在那庄严的一天到来之前,我始终生活在烦恼中。到了那天,清早五点我已经醒来,琢磨卡洛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到了八点钟,他来了,穿着蓝燕尾服,白坎肩,打着白领结,可是两手空空的。“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会不会他搞坏了?”时间在过去,普通的礼物送来了,戈洛赫瓦斯托娃姑姑的听差已经带着包在餐巾里的贵重玩具来了,参政官也已把一些小玩意儿送来,但是对那件神秘的礼品的不安的期待,使我丧失了对这一切的兴趣。

突然,到了饭后或茶后,保姆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对我说道:

“您请下去一会儿,有一个人找您。”

我想:“这就是了。”马上用双手撑在楼梯扶手上,滑了下去。大厅的门吱吱轧轧地打开,乐声响了,屋中间挂着一幅透明画,灯点亮了,画上是用我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字。仆人的孩子们穿了土耳其服装,向我呈上糖果,接着是木偶表演或者室内焰火。卡洛忙得满头大汗,一切都是他亲自指挥,他的高兴也不亚于我。

什么礼物比得上这样的庆贺呢——我从来不希罕物品,私有观念和贪得无厌的结节35在我一生的任何年纪,从未得到发展——那种由于意外的乐趣引起的疲倦感,那大量的蜡烛、金箔和火药味,是多么妙啊!美中不足的可能只是缺少一位同伴,但是我整个童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36,我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我的父亲还有一位哥哥,比参政官更大一些,是他们的二哥37,他们与他处在公开不和的状态。他们名义上是在共同管理领地,实际上却在共同破坏领地。三个弟兄争争吵吵,共掌大权,其杂乱可想而知。两位弟弟干什么都与哥哥相反,哥哥也这样。结果村长和农民给弄得无所适从:一个要大车,另一个要干草,第三个要木柴,每人都可发号施令,每人都有自己的代理人。哥哥派了个村长,还不到一个月,弟弟就找个借口,撤换了他,另派别人,可是哥哥又不承认这回事。这样,理所当然,造谣生事、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奉承拍马的勾当层出不穷,而处在这一切底层的则是贫苦无告的农民,他们找不到正义,也找不到庇护,到处受欺压,负担着双重的劳动和漫无止境的勒索。

弟兄失和后,第一个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恶果,便是与德维叶尔伯爵家的大讼案以败诉告终,尽管从案情看,他们是有理的。他们有共同的利益,但从来不能和衷共济,采取一致的行动,对方自然有机可乘。除了失去一个美丽的大庄园,最高法院还判处三弟兄赔偿全部讼费和损失,每人计三万卢布纸币。这个教训使他们睁开了眼睛,他们决定分家。经过了将近一年的准备和磋商,他们把领地分成了相当平均的三份,然后由命运来决定谁得到哪一份。参政官和我父亲与他们的二哥已几年不曾见面,现在为了谈判与和解,他们登门拜访了他;后来又传说,他要亲自前来我家了结这桩公案。关于二伯父来访的消息,在我们家引起了恐怖和不安。

我的二伯父是一个畸形的怪物,只有在畸形的、反常的俄国才可能出现。他具有得天独厚的禀赋,但一生胡作非为,常常达到犯罪的程度。他受过正规的法国式教育,博览群书,然而终生过着荒淫无耻、灯红酒绿的生活。他也是从伊斯梅洛夫团开始踏上宦途的,曾在波将金38身边当过副官之类,后来在一个使馆任职,回彼得堡后被任命为东正教教务总监。无论外交界还是宗教界都不能约束他狂放不羁的性格。由于跟主教们吵架,他被免职了,又由于在总督的一次正式宴会上,他企图或者已经打了一位绅士的耳光,他被驱逐出彼得堡。以后他移居坦波夫省的领地,又由于调戏妇女,野蛮暴虐,几乎被当地的农民打死,多亏他的车夫和几匹快马救了他的性命。

这以后他寓居莫斯科,凡是亲戚朋友都与他断绝了来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特维尔林荫大道一幢大公馆里,折磨仆人,把农民弄得倾家荡产。他大量搜罗藏书,霸占女农奴,而这两者都是严禁他人问津的。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惊人的虚荣心又达到可笑的程度,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到处收购无用的小玩物,消磨光阴,毫无必要地与人争讼不休。为了一只阿马蒂39小提琴,他跟人打了三十年官司,最后赢得了它。为了两幢房屋共有的一堵墙壁,他费尽周折,与对方展开诉讼,争到了毫无实际意义的所有权。退职之后,他从报上看到老同事升迁的消息,就自怨自艾,把他们得到的勋章买来,陈列在案头,作为哀悼的纪念品,似乎表示:我本来也是可以得到这样的荣誉的呀!

兄弟姊妹们都怕他,不敢与他有任何接触。我家的仆人为了回避他,不从他的屋前经过,万一碰到他,就急得脸色发白。妇女们担心他的无耻追逐,仆人们祷告上帝,别落进他的手掌。

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现在要光临我家了。一家人从早上起就惶惶不安,提心吊胆。我虽然出生在他的家(因为我父亲从国外回来时曾在那里暂住),但从未见过这位冤家对头似的神秘兄长。我很想见他,同时又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怕什么,但非常害怕。

在他到达前两个来小时,父亲的大外甥,两位老朋友,一个负责处理这事的虚胖而忠厚的官员先到了。大家一声不吭,坐在那儿等待。突然管事走进屋子,用不自然的嗓音通报道:

“二老爷驾到!”

“请。”参政官说,声调显然有些紧张。父亲开始嗅鼻烟,外甥整了整领带,官员咳嗽几声,清了清嗓门。本来命令我上楼,但我溜进隔壁一间屋子,浑身哆嗦着待在那儿。

“二老爷”迈着平静威严的步子进屋了,参政官与我父亲迎上前去。他像参加婚礼或者葬仪一样,当胸捧着一个圣像,用略带鼻音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向两位兄弟发表了下面一席话:

“先父弥留之际,用这圣像祝福过我,嘱托我与故世的长兄彼得保护你们,代替他行使父亲的责任……如果先父在天之灵得知你们与兄长悖逆不和……”

“得了,亲爱的哥哥40,”父亲用经过琢磨的冷漠口气说道,“您行使先父的遗愿也够好的啦。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不论是您还是我们,都不如忘记了的好。”

“怎么?什么?”虔诚的兄长突然吼叫起来,“你们请我来却这么对待我……”随手把圣像往地上一扔,弄得那些银质衣饰箔片叮当直响。这时参政官也大发雷霆,声音比他更凶。我一溜烟往楼上跑,只看到官员和外甥也像我一样害怕,退到了阳台上。

后来情形怎样,我说不上;仆人们吓得躲在墙旮旯里,谁也不了解事态的发展,参政官和我父亲也从未向我谈起过这幕趣剧。接着吵闹声逐渐平息了,分家的事是当天还是下一天办的,我不记得了。

我父亲分到了瓦西里耶夫庄园,它很大,在离莫斯科不远的鲁兹县。次年,我们便去那里过了一个夏天。这期间,参政官已在阿尔巴特街新买了一幢房子,因此只有我们一家回到那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大公馆里。不久,我父亲也在老马厩街添置了一幢住宅。

参政官的离开,首先,带走了卡洛,其次,使这大公馆中一切生动活泼的因素消失了。本来只有他能够抑制我父亲忧郁多疑的性格,现在这种约束力没有了。新房子是阴沉的,令人想起监牢或医院。底层有不少大拱门,厚实的墙壁使窗洞显得像堡垒的炮眼,屋子四周是大得不太相称的院子。

说真的,参政官怎么会跟我父亲在同一幢房子里生活这么多年,没有分开,这倒是奇迹。像他们那样截然相反的人,我还很少见到。

从性格上看,参政官和蔼可亲,喜爱玩乐。他一生都是在辉煌灿烂的世界,在外交官和朝廷大臣中间度过的,他从未想过,此外还有其他的天地,更严峻的天地。虽然1789年至1815年间一切重大事变,他不仅熟知内情,而且亲临其境。沃龙佐夫伯爵41曾派他面谒格伦维尔勋爵42,了解波拿巴将军43撇下埃及的军队以后,将采取什么步骤。拿破仑称帝时,他在巴黎。1811年,拿破仑下令要他留居卡塞耳44,做“热罗姆沙皇”(这是我父亲发牢骚时的说法)治下的使节。总之,他经历过近代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是伊斯梅洛夫团的近卫军大尉,却被派驻伦敦大使馆。保罗45从花名册上看到他的名字,下诏要他立即赶回彼得堡觐见,这位军人外交官马上搭船回国,准备交卸职务。

“你希望留在伦敦吗?”保罗用沙哑的嗓音问。

“如果陛下准许我这么做的话,”在使馆供职的大尉回答。

“回去吧,不要浪费时间,”保罗用那口哑嗓子回答。于是他又立即返回任所,甚至没有与住在莫斯科的亲人会面。

在外交问题要靠刺刀和子弹来解决的时期,他担任过公使,他的外交资历是在外交史上光辉的节日——维也纳会议期间结束的。回国后,他被提升为宫廷高级侍从,却住在没有宫廷的莫斯科。他不懂法律和俄国的诉讼程序,却进了参政院,还当了监护人公会理事,马利恩医院院长,亚历山大学院院长等。他做任何事都热心得几乎过头,执拗得常常坏事,而他的正直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赏识。

他在家中从来待不住,每天驱车外出。他有八匹骏马,四匹一套,一共两套,早晨外出用一套,饭后用另一套。除了他经常挂在心上的参政院,一周必去两趟的监护人公会,以及医院和学院之外,他从未错过一次法国的戏剧演出,还每周要去英吉利俱乐部三次。他没有时间发闲愁,总是忙忙碌碌,兴致勃勃,跑东走西,他的一生就是坐着弹簧马车,在光滑平坦的世界上轻快地飞驰。

正因为如此,他到了七十五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像青年人一样出席一切盛大的酒宴和舞会,一切庆典和年会——不论是农业科学或医学界的集会,火险保险公司或自然科学家协会开会,他一律参加。看来直到晚年,这个人还保留着一部分人性和一定程度的热情。

与这位一贯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参政官相比,我父亲可说是截然相反。参政官难得回家一次,我的父亲却几乎天天足不离户,厌恶一切官场应酬,生性怪僻,与人落落寡合。我家虽然也有八匹马(都是极坏的),但马厩无疑是驽马的养老院,父亲养这些马一半是为了排场,一半也是为了使两个马车夫和两名前导马驭者多少有些事情可干,免得他们除了去取《莫斯科新闻》外,成天在马车房和相邻的院子之间的空地上玩斗鸡游戏。

我的父亲几乎没有担任过官职。他是在笃信上帝、皈依宗教的姨妈46府上,由法籍家庭教师培育长大的。他十六岁进伊斯梅洛夫团当中士,到保罗一世登基时已以近卫军大尉的身份退伍了。1810年后,他出国游历,旅居异邦,到1811年底,才带了我的母亲回国,那时离我出生已只有三个月。莫斯科大火后,他在特维尔省领地住了一年,然后重返莫斯科,尽量不问世事,日子过得孤单而寂寥。他活跃的三哥扰乱了他平静的生活。

参政官搬走后,我家的一切变得越发阴沉暗淡了。墙壁,家具,仆役,似乎都愁眉不展,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理所当然,最不满的还是父亲本人。人为的宁静,仆役们小声的谈话,谨慎的脚步声,不是出于关心,而是一种压抑感和恐怖感的流露。屋子里一切都固定不变,五六年中同样的一些书,放在同样一些地方,书中夹着同样几条标签。父亲的卧室和书房,多年来没有移动过一件家具,没有打开过一扇窗户。下乡时,他随身带着房门钥匙,免得别人乘他不在,进屋去洗刷地板或粉饰墙壁。

1 原文是法文,指拿破仑的军队。

2 指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赫尔岑的祖母的妹妹。

3 戈洛赫瓦斯托夫,我父亲较小一个姐姐的丈夫。——作者注

4 罗斯托普钦(1763—1826),1812至1814年间的莫斯科总督。

5 赫尔岑幼年的保姆之一。

6 法语“吃”的发音。

7 法语“滚开”的发音。

8 原文是意大利文。

9 即莫蒂埃(1768—1835),法军元帅。拿破仑攻占莫斯科时,莫蒂埃任莫斯科总督。

10 指阿加东·让·弗朗索瓦(1778—1837),法国历史学家,曾任拿破仑的秘书,著有《1812年纪事》等书。

11 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1790—1848),俄国将军,军事历史家,著有《记1812年卫国战争》一书。

12 克里姆林宫的主要寺院之一,在俄国建筑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13 指当时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14 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著名将领,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俄军统帅。

15 原文是法文。

16 内伊和贝尔蒂埃都是法军元帅,拿破仑的亲信,贝尔蒂埃当时任法军参谋总长。纳博内是法国外交家,当时任拿破仑的副官。

17 原文是法文。

18 1812年俄国卫国战争中的两个哥萨克将领。

19 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最亲信的大臣。

20 希什科夫(1754—1841),俄国作家,反动官僚,当时任亚历山大一世的国务大臣。

21 赫尔岑的母亲是德国人,原名路易莎·哈格(1795—1851),出生在斯图加特,是赫尔岑的父亲最后一次出国时(1811年)认识的,当时她才十六岁,而赫尔岑的父亲已四十四岁。

22 指赫尔岑的三伯父列·阿·雅科夫列夫,当时帝俄的外交官,回国后在参政院任参政官。

23 拿破仑为其弟热罗姆·波拿巴建立的王国(1807—1813),在今德国西南部。

24 贝纳多特(1763—1844),法军元帅,1810年被选为瑞典王储,在瑞典建立了贝纳多特王朝,直至今日。

25 1812年拿破仑的大军入侵俄国时,俄军在莫斯科以西一百多公里的博罗季诺与法军展开激战,这次战役成为后来法军败退的转折点。

26 第聂伯河的一条支流,1812年11月法军后撤时,曾在这里遭到俄军围歼。

27 米洛拉多维奇(1771—1825),俄国将军,曾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担任右翼指挥官。

28 指1790年7月14日,法国革命一周年时在巴黎战神广场举行的庆典。这时由于革命力量的右翼已被国王收买,大会宣布法国实行有限制的君权制,路易十六也在会上宣誓效忠宪法,这使王党分子重又猖獗一时。

29 法国王后,路易十六之妻,法国革命后成为反革命力量的核心,策划了一系列阴谋,并发动叛乱,因而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送上了断头台。

30 法王路易十六之弟。拿破仑失败后,法国波旁王朝复辟,路易十八于1814年5月登基。

31 原文是法文。

32 格麦林是德国自然科学家和旅行家,著有《俄国旅行记》。帕拉斯是俄国博物学家,曾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一带进行考察。

33 一种通俗的图画读物,目的在于表现上帝创造的世界多么丰富多彩,奥妙复杂。

34 1740至1786年的普鲁士国王。他在位期间,国势盛极一时,因而被称为腓特烈大帝。

35 这是骨相学中的用语。按照骨相学,人的一切个性都是由颅骨的结节决定的。赫尔岑当然不相信这些,是出于讽刺用这个词的。

36 除了我,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儿子,比我大十来岁。我始终爱他,但是他不可能做我的游伴。从十二岁到三十岁,他是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下度过的。他非常勇敢地忍受了一连串的折磨,这使他的整个生活变成了间断性的外科手术过程。但是在这一切之后,医生们宣称,他的病已无法治愈。他的健康毁了;环境和性情又火上加油,彻底断送了他的一生。我谈到他孤独而忧郁的生活的那些篇页,被我删除了,我不能不得到他的同意,印行这些东西。——作者注 按:作者提到的这个哥哥名叫叶戈尔。

37 赫尔岑的父亲共有弟兄四人,长兄彼得·雅科夫列夫已于1813年去世。

38 波将金(1739—1791),俄军元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

39 意大利的一个家族,以制造小提琴闻名。

40 原文是法文。

41 沃龙佐夫(1744—1832),俄国外交家,曾任俄国驻英国大使。

42 格伦维尔(1759—1834),英国外交家,曾任英国外交大臣及首相。

43 即拿破仑。拿破仑于1798年攻占埃及,因战争失利,只得抛下军队,逃回法国,当时他还没有登基做皇帝。

44 拿破仑为其弟热罗姆·波拿巴建立的威斯特伐利亚王国的首都。

45 即保罗一世。

46 即前面提到的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