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莱达往南几公里的地方,萨利纳斯河往山脚下轻探,形成一湾幽深的碧潭。潭水相当温暖,因为河水要淌过阳光下的金沙,才会抵达狭长的深池。在河岸一侧,金黄色的山丘绵延而上,延伸至嶙峋坚挺的加比兰山脉。在河谷的另一侧,水边长满树木:柳树每逢春季便鲜嫩莹绿,低枝上挂满前一年涨潮时留下的碎叶残枝;悬铃木的白色树枝上遍布斑点,斜斜地垂在潭水上方。积在树底下的落叶厚而松脆,一只小蜥蜴跑过都能引起咔嚓咔嚓的回响。野兔会在傍晚时钻出灌木丛,趴到河岸上乘凉。潮湿的沙滩上有浣熊夜晚活动的爪印,农场犬柔软的掌印,还有野鹿半夜来饮水时留下的楔形蹄痕。

柳树和悬铃木丛中有一条人为踩出的小径。农场的孩子们走过小径到水潭中游泳,疲惫的流浪者在傍晚走下公路,走过小径到水边扎营。一棵高大的悬铃木上长了条水平的矮枝,树枝表面早已被人坐得光滑无比,旁边有一摊经由无数篝火积累起来的灰烬堆。

炎热夏日的傍晚,林间吹起一股微风。树林的影子爬上山坡,逐渐向山顶靠近。野兔趴在沙滩上,安静得像一群灰色的小石雕。一阵踩踏悬铃木松脆落叶的脚步声从州内公路的方向传来。野兔无声地四下逃窜。一只长脚鹭费力地腾空而起,重重地拍着翅膀飞向下游。一瞬间,这个地方悄无生息。但随即有两个男人出现在小径上,走向碧潭边的空地。

他们在小径上走成一列,到了开阔地带后仍然一前一后。两人都穿着工装裤和配着黄铜纽扣的工装外套,戴着变了形的黑帽子,肩上扛着紧捆着的毛毯卷。走在前头的男人身材矮小,步伐敏捷,黝黑的脸上棱角分明,眼睛转个不停。他整个人都那么线条清晰:小而强壮的手,精瘦的胳膊,窄而凸起的鼻梁。走在他身后的男人则截然相反:魁梧的身材,毫无特色的五官,浅色的大眼睛,宽厚的溜肩。他像熊拖着熊爪那样拖着步子,脚步沉重。他的胳膊并不前后摆动,只是松弛地垂在身侧。

走在前头的男人突然在空地上停下,险些被跟在后面的大个子撞倒。小个子摘下帽子,用食指抹了抹里面的吸汗带,再弹掉手指上的汗水。大个子扔下毛毯卷,扑到碧绿的潭水边,直接凑上脸喝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像马一样用鼻孔对着水面喷气。小个子紧张地走到他身边。

“莱尼!”他严厉地说,“莱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喝那么多。”莱尼继续冲着潭水喷气。小个子弯下腰,抓住他的肩来回摇晃。“莱尼。你会像昨晚那样拉肚子的。”

莱尼把整个头都埋进水里,包括头上戴的帽子。然后他在岸上坐起身来,帽子淌下的水滴在蓝外套上,沿着后背流下去。“不错,”他说,“你也喝点,乔治。好好喝一大口。”他露出快乐的微笑。

乔治卸下肩上的铺盖卷,轻轻放到岸上。“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水,”他说,“浮渣有点多。”

莱尼把厚实的大手伸进水里,转动手指,掀起一阵阵小浪花。水波向外扩散到水潭对面,又反弹回来。莱尼注视着波纹。“你瞧,乔治。瞧我弄的。”

乔治在水边跪下,用手掬起潭水迅速喝了几口。“味道还行。”他承认,“不过不像活水。不是活水就不能喝,莱尼。”他不抱希望地说,“可你只要渴了,连臭水沟里的水都喝。”他又捧了把水泼到脸上,用手来回揉搓,下巴和脖子后面也没放过。然后他戴好帽子,向后坐到河岸上,架起双腿,抱住膝盖。莱尼一直看着他,模仿他的动作。他也往后坐到河岸上,架起双腿,抱住膝盖。然后他又望向乔治,看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更好地遮住眼睛,因为乔治的帽子就是这么戴的。

乔治愁眉苦脸地望着潭水。他的眼睛周围被太阳晒得通红。他生气地说:“要不是那个公交司机胡说八道,我们本来可以一路直接坐到农场的。‘沿公路往下走一会儿就到,’他说,‘走一会儿就到。’可是我们走了将近他妈的六公里,什么‘走一会儿’!他就是不想在农场门口停下,就是这么回事。他妈的懒得要死,连靠个边都不行。在索莱达停一下已经算是劳了他妈的大驾了。然后他就把我们踢出来了,说什么‘沿路往下走一会儿’。我敢打赌,绝对不止六公里。真他妈热。”

莱尼有些胆怯地看着他。“乔治?”

“嗯,你要干吗?”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乔治?”

小个子猛然扯高帽檐,皱眉盯着莱尼。“你又给忘了,是吧?我又得告诉你一遍,是吧?上帝啊,你个混蛋疯子!”

“我忘了,”莱尼轻声说,“我努力记住的。向上帝发誓,我真的努力了,乔治。”

“行。行。我再告诉你一遍。反正也没事干。还不如就这么浪费时间,一遍一遍告诉你,然后你再给忘了,然后我再给你讲一遍。”

“真的努力了,”莱尼说,“结果没用。我还记得那些兔子,乔治。”

“去他妈的兔子。你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兔子。好吧!你给我听着,这次可得记住了,否则我们就有麻烦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霍华德街的那个鬼地方坐着,盯着那块黑板看?”

莱尼的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当然了,乔治,我记得……不过……然后我们干吗来着了?我记得有些姑娘过来了,你说……你说……”

“别管我说什么了。你记不记得咱们去了莫里与莱迪那儿,领了工卡和公交车票?”

“哦,当然了,乔治。我想起来了。”莱尼的双手迅速伸进外套口袋,他轻声说,“乔治……我的不见了。肯定是我给弄丢了。”他沮丧地低头看着地面。

“你从来就没拿过,你个混蛋疯子。咱俩的都在我这儿。你以为我会让你自己拿着工卡?”

莱尼松了口气,咧嘴笑起来。“我……我还以为放兜里了。”他的手又伸进口袋。

乔治敏锐地盯着他。“你刚才从兜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兜里什么都没有。”莱尼机智地说。

“我知道没有,你拿在手里了。你手里拿的什么——藏的什么?”

“什么都没有,乔治。真的。”

“得了,拿出来。”

莱尼把握住的手藏到身后。“只是只老鼠罢了,乔治。”

“老鼠?活老鼠?”

“嗯,不。一只死老鼠罢了,乔治。不是我杀的。真的!是我捡到的。捡的时候已经死了。”

“拿出来!”乔治说。

“唉,让我拿着吧,乔治。”

“拿出来!”

莱尼听从命令,慢慢摊开紧握的手。乔治抓起老鼠,扔到水潭对面的树丛里。“你要死老鼠干吗?”

“咱们走路时,我可以用大拇指摸它。”莱尼说。

“哈,你跟我一起走路就不能摸老鼠。还记得咱们要去哪儿吗?”

莱尼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即羞愧地把脸垂到双膝上。“我又忘了。”

“上帝啊。”乔治认命地说,“得——是这样,咱们要到一家农场工作,就跟北边咱们来的那家一样。”

“北边?”

“威德。”

“哦,当然。我记得。在威德。”

“咱们要去的农场还在下游,大概还要走四五百米。咱们得去那儿见老板。你听着——我会把工卡交给他,你一个字都别说。你就站着,什么都别说。如果让他知道你是个疯子,咱们就都没工作了,但是他如果在听你说话之前先看见你干活的样子,咱们就没事了。听懂了吗?”

“当然,乔治。当然听懂了。”

“行。所以见到老板之后,你该怎么做?”

“我……我,”莱尼思考着,整张脸都在沉思中绷紧了,“我……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站着。”

“好孩子。真棒。你再重复两三遍,免得又给忘了。”

莱尼轻声对自己念叨:“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说。”

“行。”乔治说,“你也不能像在威德时那样干坏事。”

莱尼表情困惑。“在威德时干坏事?”

“哦,你连这个也忘了,是吧?哈,我可不会提醒你,免得你再犯。”

莱尼的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他们把咱们赶出了威德。”他胜利地喊道。

“赶出来,呸。”乔治厌恶地说,“是咱们自己跑掉了。他们是追咱们来着,但没追上。”

莱尼开心地咯咯直笑。“跟你打赌,这我可没忘。”

乔治向后躺倒在沙滩上,胳膊交叉垫在后脑勺下面。莱尼学着他的样子做了,然后抬头检查自己做得对不对。“老天,你可真会给人惹麻烦。”乔治说,“要是没有你这么个拖油瓶,我该会过得多轻松、多舒服啊。我会活得轻松极了,说不定还能有个姑娘。”

莱尼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满怀希望地说:“咱们要去农场工作了,乔治。”

“是啊。你说得对。但咱们得先在这儿睡一觉,我自有原因。”

天黑得很快。河谷里已经彻底没有了阳光,只剩下加比兰山脉顶部的一片火红。一条水蛇游过水潭,头部如潜望镜般高高扬起。芦苇随着水流轻晃。远处的公路上有人喊了句什么,另一个人回喊了一句。悬铃木树枝在微风中簌簌摇摆,但风马上就平息了。

“乔治——咱们为什么不去农场吃点晚饭?农场应该有晚饭。”

乔治翻了个身,侧身躺着。“对你来说没有理由。我喜欢这儿。明天咱们就得工作了。我在路上看见了打谷机。也就是说咱们得扛粮包,一直扛到肠子都累断了。今晚我就要这么躺在这儿看天。我喜欢。”

莱尼跪坐起来,低头看着乔治。“咱们不吃晚饭了?”

“当然吃了,你去弄点柳树枝来吧。我铺盖里还有三罐豆子。你去生火。你把树枝弄来之后,我会把火柴给你。然后咱们就热豆子,吃晚饭。”

莱尼说:“我喜欢在豆子上浇番茄酱。”

“哈,这儿可没有番茄酱。你捡柴火去吧。别乱跑,天马上就黑了。”

莱尼迟缓地站起身,消失在树丛里。乔治躺在原地,轻声吹着口哨。从莱尼消失的方向传来蹚水的声音。乔治停止吹口哨,侧耳倾听。

“可怜的混蛋。”他轻声说,再度吹起口哨。

过了片刻,莱尼从树丛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柳枝。乔治坐起身。“好了,”他突兀地说,“把老鼠给我!”

莱尼竭力装出无辜的样子。“什么老鼠,乔治?我没拿老鼠。”

乔治伸出手。“得了吧。给我。你瞒不过我。”

莱尼犹豫一下,向后退了两步,眼神有些狂乱地望向树丛尽头,似乎在考虑逃往自由。乔治冷冷地说:“你是想给我呢,还是想让我揍你一顿?”

“给你什么,乔治?”

“你他妈清楚得很。我要那只老鼠。”

莱尼不情愿地把手伸进口袋,声音有点哽咽。“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留着它。又不是别人的老鼠。不是我偷的。它就躺在路边。”

乔治伸着手,不为所动。莱尼慢慢凑近他,又退回去,接着再次凑近,像条不愿意把球交回主人手里的猎犬。乔治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莱尼马上把老鼠放到他的手里。

“我没对它做什么坏事,乔治。就只是摸摸。”

乔治站起身,使劲把老鼠扔进远处幽暗的树丛中,然后走到水边洗手。“你这个疯狂的傻瓜。你过河去捡老鼠,把脚都弄湿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听见莱尼的抽噎声,猛然转过身,“又哭!跟个婴儿似的!上帝啊!你这么个大块头。”莱尼嘴唇颤抖,眼睛里涌出泪水。“唉,莱尼!”乔治伸手搭到莱尼的肩上,“我扔掉老鼠不是为了欺负你。它已经开始腐烂了,莱尼。而且你摸它时把它给捏碎了。你再捡只刚死没多久的,我就让你留一阵子。”

莱尼坐到地上,沮丧地垂着头。“我不知道哪儿还有老鼠。我记得以前有位太太会送给我——把她有的全都给我了。可她不在这儿。”

乔治嗤笑了一声。“太太,啊?你连那位太太是谁都不记得了。那是你的克莱拉姨妈。而且她后来也不给你了,因为你老是把老鼠弄死。”

莱尼悲伤地抬头看着他。“它们太小了。”他抱歉地说,“我摸它们,它们就会咬我的指头,我稍微捏捏它们的头,它们就都死了——它们太小了。真希望咱们很快就能有兔子,乔治。兔子没那么小。”

“去他妈的兔子。反正不能把活老鼠给你。克莱拉姨妈给了你一只橡胶老鼠,可你不肯要。”

“它不好摸。”莱尼说。

夕阳的火焰离开山顶,山谷笼罩在暮色之中,柳树和悬铃木林间半明半暗。一条鲤鱼浮出水面吸了口气,又神秘地沉入黑暗的潭水深处,留下一片涟漪。他们头顶的枝叶又是一阵抖动,柳絮随风飘下,落到水面上。

“你到底去不去捡木头?”乔治质问道,“那棵悬铃木背后就有不少洪水木。你去捡。”

莱尼走到那棵树后面,捡了一堆枯叶和细枝,扔到陈旧的灰烬堆上,如此来回了好几趟。天几乎已经全黑。鸽子的展翅声在水面上尖啸而过。乔治走到火堆边,点燃干燥的枯叶。火焰在树枝间熊熊燃起,逐渐稳定下来。乔治解开自己的铺盖卷,拿出三罐豆子,摆到篝火周围靠近火焰但又不至于烧着的地方。

“这么多豆子,喂四个人都够了。”乔治说。

莱尼在篝火另一侧望着他。他耐心地说:“我喜欢浇上番茄酱吃。”

“哈,可咱们没有番茄酱。”乔治爆发了,“我们没有什么,你就想要什么。上帝啊,我如果只是一个人,那活得该有多轻松。我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工作,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麻烦都没有。到了月底,我就领上五十元去城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嘿,我可以在妓院里过夜。想去哪儿吃饭就去哪儿吃饭,不管是饭店还是哪儿,想点什么就他妈点什么。每个月都他妈这么过。买一加仑威士忌,开个台球室,打牌也好,打台球也好。”莱尼跪坐到地上,越过篝火看着愤怒的乔治,满脸惊骇。“结果我有什么?”乔治继续怒吼,“只有你!你连工作都保不住,总是害我丢饭碗,不停地到处跑来跑去。这还不是最糟的。你老是惹麻烦。你老是做坏事,我还得想办法带你逃跑。”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在大喊大叫,“你个疯狂的杂种。你老是给我惹一身麻烦。”他摆出小女孩彼此模仿时装腔作势的模样,“只是想摸摸那姑娘的裙子——只是想像摸老鼠那样摸摸看——哈,她怎么知道你他妈只是想摸摸裙子?她往后一躲,你还跟抓老鼠似的扯着不放。她尖叫起来,好多人四处找咱们,咱们只好在水渠里躲了一整天,最后趁着天黑偷偷逃走。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我真希望能把你关在笼子里,再放进去一百万只老鼠,让你好好玩个够。”他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他越过篝火望着莱尼痛苦的表情,随即低下头,羞愧地盯着火焰。

天基本已经全黑,但火光照亮了他们周围的树干和头顶上弯曲的枝条。莱尼谨慎而缓慢地绕着篝火爬到乔治身边,蹲坐下来。乔治把几罐豆子都转过半圈,让它们均匀受热。他假装没注意到莱尼就在身边。

“乔治。”非常小的声音。没有回答。“乔治!”

“你要干吗?”

“我只是开个玩笑,乔治。我不想吃番茄酱。就算番茄酱现在就摆在我身边,我也不吃。”

“如果现在有番茄酱,你可以吃一点。”

“但我一口也不会吃,乔治。我会都留给你吃。你可以在豆子上倒满番茄酱,我一勺也不碰。”

乔治仍然愁眉不展地盯着篝火。“我一想到如果没有你,自己能过得多开心,我就要疯了。我从来都得不到安宁。”

莱尼仍然跪坐在原地。他望向河对面的黑暗。“乔治,你想让我走掉,让你一个人待着吗?”

“你他妈的能去哪儿?”

“呃,我可以走掉。我可以到那边的山里去,找个山洞。”

“哦?那你吃什么?你可没聪明到能自己找东西吃。”

“我会找到的,乔治。我不用非得吃什么浇了番茄酱的高级东西。我可以躺在阳光下,没人会来伤害我。我如果捡到老鼠,可以留着它。没人会把它抢走。”

乔治探究地扫了他一眼。“我挺欺负人的,是吧?”

“你如果不想要我了,我可以到山里去,找个山洞。我随时都能走。”

“不——听着!我只是在开玩笑,莱尼。我想要你待在我身边。至于老鼠,主要是因为你老把它们弄死。”他顿了顿,“这样吧,莱尼。我只要有机会,就给你弄条小狗。小狗你也许弄不死吧。小狗可比老鼠强。你可以使劲摸它。”

莱尼没有上钩。他感觉自己处了上风。“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就说,我就跑到那边的山里去——在山里自己过。没人会偷我的老鼠。”

乔治说:“我希望你跟我待在一起,莱尼。上帝啊,你如果没人陪着,别人会把你当成郊狼,随手一枪就毙了你。不行,你得待在我身边。你的克莱拉姨妈可不希望你自己跑掉,虽然她已经死了。”

莱尼狡黠地说:“给我讲讲吧——像以前那样。”

“讲什么?”

“讲兔子的事。”

乔治不耐烦地回嘴:“别以为我这么好骗。”

莱尼恳求道:“来嘛,乔治。给我讲讲。拜托了,乔治。就像你以前讲的那样。”

“你就爱听这个,是吧?好吧,我给你讲,讲完咱们吃晚饭……”

乔治放低声音。他的话语很有节奏,好像同样的话已经讲过很多遍。“在农场干活的人,是世上最孤独的一群人。他们没有家人,也不属于任何地方。他们在农场干活,手头上攒了点钱就去城里花个精光。还没等你回过神呢,他们又到另一家农场去干个半死了。生活里一点盼头都没有。”

莱尼非常开心。“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然后再讲咱们。”

乔治继续讲下去:“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有未来的人。咱们还有彼此可以说话,互相关心。咱们不会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就坐在酒吧里把钱赌个精光。其他那些人坐了牢,在号子里烂掉也没人在乎。咱们不一样。”

莱尼插嘴:“咱们不一样!啊,为什么?因为……因为我有你来照顾我,你有我来照顾你,这就是为什么。”他开心地笑起来,“接着讲啊,乔治!”

“你都记住了。你可以自己讲。”

“不行,你讲。有些地方我忘了。讲讲接下来会怎么样。”

“行。将来某一天——咱们会把挣的钱凑起来,买座小房子,几亩地,一头牛,几头猪,然后——”

“然后靠地过日子,”莱尼叫了起来,“还要养兔子。讲啊,乔治!讲讲咱们会在花园里种什么,笼子里养的兔子,冬天下的雨和壁炉,还有牛奶上的奶油有多厚,切都切不下来。讲啊,乔治。”

“你干吗不自己讲?你这不全知道吗?”

“不行……你讲。我讲就都不一样了。讲啊……乔治。我是怎么照顾兔子的?”

“嗯。”乔治说,“咱们会有一大块菜地,一只兔笼,还有一些小鸡。冬天下雨时,咱们就让工作去他妈的,在壁炉里烧上火,坐在火前听雨打在屋顶上——完蛋!”他掏出折叠刀,“没时间讲下去了。”他把刀捅进一罐豆子,锯掉罐头盖,递给莱尼。然后他又锯开第二罐。他从侧兜里拿出两把勺子,递给莱尼一把。

他们坐在火边,嘴里塞满豆子,使劲地咀嚼着。几颗豆子从莱尼的嘴角边掉出来。乔治挥了一下勺子。“明天老板问你问题时,你该怎么回答?”

莱尼停止咀嚼,把豆子咽下去。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我……我什么……也不说。”

“好孩子!就是这样,莱尼!也许你会逐渐好起来。等我们有了那两亩地,我就真的可以让你照顾兔子了。既然你能记得这么清楚。”

莱尼得意万分。“我能记住。”他说。

乔治又挥了下一勺子。“听着,莱尼。你好好看看周围。你能记住这个地方吧?农场就在往那边再走四五百米的地方。只要沿着河边走就行。”

“当然,”莱尼说,“我能记住。我不是记住什么都不说了吗?”

“没错,你记住了。嗯,听着。莱尼——如果你像以前那样惹上了什么麻烦,我要你直接到这儿来,藏到树丛里。”

“藏到树丛里。”莱尼慢慢地说。

“藏到树丛里,等我来找你。你能记住吗?”

“当然能,乔治。藏在树丛里,等你来找我。”

“但你不会惹麻烦。因为你要是惹了麻烦,我就不让你照顾兔子。”他把空的豆子罐扔进树林。

“我不会惹麻烦的,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行。把你的铺盖拿到火边来。在这里睡觉会很舒服的。你往上看,那么多叶子。别再添木头了。让火自己灭掉吧。”

他们在沙滩上打了地铺。篝火逐渐减弱,火光照出的圆圈也变小了;缠绕的树枝消失在黑暗中,只有树干的轮廓还隐约可见。莱尼在黑暗中喊道:“乔治——你睡着了吗?”

“没。干吗?”

“乔治,我们养些不同颜色的兔子吧?”

“没问题,”乔治睡意浓重地说,“红的,蓝的,绿的,莱尼。养个几百万只。”

“毛茸茸的那种,乔治,就像我在萨克拉门托的集市上看见的那种。”

“好啊,毛茸茸的。”

“我可是随时都能走,乔治,住到山洞里去。”

“你也随时都可以下地狱。”乔治说,“闭嘴吧。”

余烬的红光慢慢熄灭。一只郊狼在上游哀嚎,对岸的狗回以长吠。悬铃木的叶子在夏夜微风中喃喃低语。

工人宿舍是座长长的方楼,内墙刷成白色,地板没上过漆。三面墙上都装了狭小的方窗,第四面墙上则是带有木头门闩的坚实大门。墙边靠着八张窄床,有五张铺好了毛毯,其他三张则只用粗麻布盖着。每张床边上都钉了只苹果箱,口朝外开着,为睡在床上的人提供了摆放个人物品的双层架。这些架子上摆满各种小东西,包括肥皂和爽身粉、剃须刀,还有西部杂志——农场汉子都喜欢读这种杂志,喜欢把它当作笑谈,却又暗自相信里面的内容。架子上还有药瓶、小罐子、梳子;苹果箱两侧的钉子上还挂了几条领带。一面墙边有座黑色铁炉,烟囱笔直地向上穿出房顶。房间中央摆着张大方桌,上面散落着纸牌,周围有成摞的箱子,给牌手们当椅子用。

早上十点左右,太阳透过小窗在工棚里洒出洋溢着灰尘的明亮光斑,苍蝇在阳光中进进出出,宛如脚步匆忙的流星。

木头门闩抬起,房门开了,一个高个驼背老头走进来。他穿着蓝色工装,左手拿着一把大扫帚。乔治跟在他身后进屋,莱尼跟在乔治后面。

“老板以为你们昨晚就能到,”老头说,“你们今早没去上工,他可是气得要命。”他将右臂往旁边一伸,袖口里探出棍子般圆润的手腕,整只手掌都不见了。“你们睡那两张床吧。”他说,指向火炉边上的两张窄床。

乔治走过去,把自己的毯子扔到充当床垫的稻草包上。他看了看苹果箱做的架子,拿起上面的一个小黄罐。“我说,这他妈是什么?”

“不知道。”老头说。

“上面写着‘有效杀死虱子、蟑螂和其他害虫’。你给我们安排的这叫他妈的什么床!我们可不希望裤子里长虫。”

老清洁工将扫帚夹到肘下,伸出手接过罐子,认真地研究起标签。“跟你说——”最后他说,“之前睡这儿的人是个铁匠——人可好了,干净得人见人爱。连吃完饭都要洗手。”

“那他怎么会长虱子?”乔治越来越生气。莱尼把铺盖放到旁边的床上,然后坐下来,张着嘴看着乔治。

“跟你说吧,”老清洁工说,“这个铁匠——他叫沃特尼——就是那么一种人,就算这儿没虫子,也会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放着——就为了保险,懂吗?跟你说,他以前是这样的——他吃饭时会给熟土豆剥皮,把每一个小黑点都抠掉,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才肯吃。要是鸡蛋上有个红点,他也会先削掉再吃。后来他对食物终于不那样了。但他就是那么个人——爱干净。周日就算哪儿也不去,他也总是穿得笔挺,连领带都要打上,然后就在工棚待着。”

“我怎么不那么信呢,”乔治怀疑地说,“你之前说他是为什么辞工的?”

老头把黄罐子放进兜里,用断腕揉了揉坚硬的白胡茬。“为什么……他……就那么辞了,大家都那样。说是吃的东西有问题。就是不想待着了。除了饭菜没给别的理由。某天晚上突然就说‘把工钱给我’,大家都那样。”

乔治掀起粗麻布床单往底下看。他俯过身去,仔细检查稻草包。莱尼立即站起来,也开始检查自己的床。最后乔治似乎满意了。他打开铺盖,把他的东西放到架子上:剃须刀和肥皂、梳子和药瓶、外敷油和腕带。然后他把毯子整齐地铺好。老头说:“老板应该马上就到了。你们没有一大早就到,他可是挺火大的。我们正吃早饭呢,他冲进来说:‘新工人他妈的在哪儿呢?’还冲马厩老黑发了顿火。”

乔治抚平毯子上的一道皱痕,坐下来。“冲马厩老黑发火?”

“可不是,管马厩那家伙是个黑鬼。”

“黑鬼,哈?”

“是啊。人不错。后背被马给踢弯了。老板一生气就冲他发火,可马厩老黑不介意。他喜欢读书,屋子里有好多书。”

“老板人怎么样?”乔治问。

“嗯,挺不错的。经常发火,但人不错。跟你说——知道他圣诞节干吗来着?在这儿灌了一加仑威士忌下去,说:‘好好喝吧伙计们,圣诞节一年只有一次。’”

“不可能!整整一加仑?”

“没错。上帝啊,我们喝得真开心。那天晚上,他们让黑鬼也进来了。小骡夫史密提追着他跑。还挺厉害的呢。其他人不许他用脚踢,结果黑鬼就抓住他了。史密提说要是能用脚踢,他一定能杀死黑鬼。其他人说黑鬼是个驼背,所以史密提不能上脚。”他在回忆中享受地顿了顿,“然后大家去索莱达狂欢了一场。我没去。我可是没那精神头了。”

莱尼刚刚铺好床。木头门闩又抬了起来,门开了。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黑色的马甲没系扣子,外面披着件黑外套。他双手的大拇指塞在皮带里,一左一右紧挨着方形的不锈钢皮带扣。头上脏兮兮的棕色斯特森牛仔帽和脚下带马刺的高跟靴都表明,他不是什么普通工人。

老清洁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拖着脚走向门口,一边用断腕摸着胡须。“这俩刚到。”他说,拖着步子经过老板身边,出了门。

老板以矮胖身材者所特有的短快步伐踏进了门。“我给莫里与莱迪发过信,说要两个人,今早就到。你们带工卡来了?”乔治从兜里掏出工卡,递给老板。“看来不是莫里与莱迪他们的错。证上这儿写着呢,你们本应今早就到。”

乔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公交车司机指错路了,”他说,“我们自己走了十几公里。他说到了,其实根本没到。早上又搭不着车。”

老板眯起眼睛。“哈,结果我只能让收粮队缺着两人就出发了。现在去也没用了,等午饭以后吧。”他从兜里拿出一本记工册,翻到夹着支铅笔的那一页。乔治冲莱尼意味深长地皱皱眉,莱尼点头表示明白。老板舔了一下铅笔。“你的名字?”

“乔治·米尔顿。”

“你呢?”

乔治说:“他叫莱尼·斯莫。”

名字都在工册里记下了。“嗯……今天是二十号,二十号中午。”老板合上册子,“你们之前在哪儿工作?”

“在威德那边。”乔治说。

“你也是?”老板问莱尼。

“对,他也是。”乔治说。

老板开玩笑地伸手指向莱尼。“他不爱说话,是吧?”

“嗯,没错。但他干起活来可是一把好手,壮得像头牛。”

莱尼自己笑起来。“壮得像头牛。”他重复道。

乔治冲他皱皱眉,莱尼因自己的健忘而羞愧地低下头。

老板突然说:“听着,斯莫!”莱尼抬起头。“你能干什么?”

莱尼惊慌地望向乔治,向他求助。“你叫他干什么他就能干什么,”乔治说,“他很会赶牲口,也能扛粮包,开耕机,什么都能干。只要给他个机会。”

老板转向乔治。“那你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回答?你搞什么鬼呢?”

乔治大声打断他:“哦!我可没说他很聪明。他一点都不聪明。我说的是他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他一次能扛四百磅。”

老板把小册子慢慢放回口袋,重新用双手拇指勾住皮带,一只眼睛眯得几乎闭了起来。“我说——你在这儿卖的什么药?”

“啊?”

“我问你能从这家伙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他的薪水都给你吞了?”

“不,当然没有。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这是在利用他?”

“哈,我从来没见过有谁为别人这么费心。我只是想知道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乔治说:“他是……我们是表兄弟。我答应他妈妈要照顾他。他小时候脑袋被马踢了。这家伙没什么问题,就是不怎么聪明。但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老板半转过身去。“哈,上帝在上,扛粮包用不着什么脑子。但你可别想耍花招,米尔顿。我盯着你们呢。你们为什么离开威德?”

“活都干完了。”乔治毫不迟疑地回答。

“什么活?”

“我们……挖了个化粪池。”

“好吧。但你可别耍花招,别以为你能逃得了。我见过的聪明人多了。午饭后跟着收粮队出工吧,他们在打谷机那儿收麦子。跟着斯林姆那队。”

“斯林姆?”

“对,大个子骡夫。吃饭时就能见着。”老板说完,猛然转身往外走。但他在走出门之前,又回过身来,紧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乔治转向莱尼。“我叫你一个字也不说,好好闭紧那张臭嘴,都交给我来回答。这下好,你差点害得咱们丢了工作。”

莱尼无助地盯着自己的手。“我忘了,乔治。”

“是啊,你忘了。你就没有一次不忘的,完了都得我费嘴皮子给你擦屁股。”乔治在床边重重地坐下,“这下他盯上咱们了。咱们一定得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错。从现在开始,你把那张臭嘴给我闭紧。”他懊恼地陷入沉默。

“乔治。”

“你又要干吗?”

“我没有被马踢过头吧,乔治?”

“真踢过倒他妈好了,”乔治恶毒地说,“大家都省事。”

“你还说我们是表兄弟,乔治。”

“哈,我骗他的。幸亏不是。我要真有你这么个亲戚,干脆开枪毙了自己算了。”他突然停住话头,走到敞开的门口,探头向外张望。“嘿,你他妈的听什么呢?”

老头慢慢地走进房间,手里拿着扫帚。他脚边跟着一条牧羊犬,牧羊犬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毛色灰白,泛白的眼睛已经盲了。老狗温顺地挣扎到房间尽头躺下,轻声打了个响鼻,舔着自己灰白的毛。清洁工看着它安顿下来。“我没听。我只是站在阴凉处给狗顺顺毛。我刚扫完洗漱房。”

“你支着那双大耳朵偷听我们说话呢,”乔治说,“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老人不安地看看乔治,又看看莱尼,最后目光又回到乔治身上。“我刚过来,”他说,“你们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我也不想知道你们说什么。在农场工作就得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

“这话说得真他妈对,”乔治说,平静了一点,“你要是还想继续打扫,”清洁工的辩解让他放下心来,“进来待会儿吧,”他说,“这狗可真他妈老。”

“是啊。我养它时它还小。上帝啊,它年轻时可是条超棒的牧羊犬。”清洁工把扫帚靠着墙放下,又用断腕摩挲长满白色胡茬的脸颊,“你觉得老板怎么样?”他问。

“挺不错的。看起来还行。”

“他是个挺好的人,”清洁工表示同意,“你得认真对待他。”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宿舍。他身材瘦小,肤色黝黑,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和一头紧密的鬈发。他左手戴着一只工作手套,脚上穿着和老板一样的高跟靴。“看见我老爹了吗?”他问。

清洁工说:“他刚走不久,柯利。可能是去厨房了吧,我猜。”

“我去找他。”柯利说。他的目光扫过两个新工人,脚步随即停下。他冷冷地看了乔治一眼,又瞥向莱尼。他的胳膊缓慢地弯起来,双手握成拳,全身绷紧,摆出微蹲的姿势。他的目光既是在掂量对方,同时又充满挑衅。莱尼被他看得坐立不安,紧张地左右晃动身体。柯利谨慎地向他走了两步。“你们就是我老爹要等的新工人?”

“我们刚到不久。”乔治说。

“让大个子自己说。”

莱尼窘迫地扭来扭去。

乔治说:“要是他不想说呢?”

柯利猛然转过身。“看在上帝的分上,我问了他他就得回答。你他妈掺和什么?”

“我们是一起的。”乔治冷冷地说。

“哦,是这么回事。”

乔治绷紧了身体,一动不动。“对,就是这么回事。”

莱尼无助地望向乔治,希望得到指示。

“你是不肯让大个子自己说了?”

“如果他有什么想告诉你的,他可以自己说。”乔治冲莱尼轻点一下头。

“我们刚到。”莱尼轻声说。

柯利不为所动地盯着他。“哼,下次有人跟你说话,你得回答。”他转身走出了门,胳膊仍然保持着略弯的姿势。

乔治看着他走出去,转向清洁工。“嘿,这家伙怎么回事?莱尼又没惹他。”

老头谨慎地望向门外,确保没人在听。“柯利是老板的儿子,”他小声说,“他挺敏捷的,在拳击场上名气不小。他是个轻量级选手,身手敏捷着呢。”

“哈,敏捷就敏捷吧,”乔治说,“那也不用跟莱尼杠上啊,莱尼又没惹他。他到底看莱尼哪儿不顺眼?”

清洁工想了一会儿。“嗯……这么说吧。像柯利这种小个头,就讨厌大个子的家伙。他总是找大个头的茬。他就像老在生大个子的气,因为他自己个子不大。你以前应该见过这种小个子吧?总是想打架?”

“当然,”乔治说,“我见过不少厉害的小个子。不过柯利这家伙最好当心点,别以为莱尼好欺负。莱尼身手是算不上敏捷,可是柯利这小子要是敢跟莱尼过不去,受伤的可是他自己。”

“嗯,柯利身手敏捷着呢,”清洁工半信半疑地说,“要我说这样不对。柯利要是对上个大个子,打败了他,大家就会说柯利多么多么厉害。可要是他对上个大个子,被人家打败了,那大家就会说大个子就该跟个头相当的人打才公平,说不定还会合伙上去揍大个子一顿。我觉着这样不对。柯利这是根本不让任何人打过他。”

乔治盯着门口。他仿佛预言般地说:“反正,他最好别来惹莱尼。莱尼算不上什么打架好手,可他又壮又快,也不懂什么规矩。”他走到方桌边,在箱子上坐下,拢起一把纸牌洗牌。

老头坐到他旁边。“你可别告诉柯利我说了什么,他知道会开了我。他才不在乎呢。没人能把他怎么样,毕竟他爹是老板。”

乔治切了牌,一张一张翻开看,再扔到桌上摆成一摞。他说:“我看柯利这家伙是个混蛋。我不喜欢这种卑鄙的小个子。”

“我看他最近越来越放肆了,”清洁工说,“他两周前刚结婚,老婆住在老板的房子里。柯利结婚以后似乎更狂妄了。”

乔治哼了一声。“他可能是想在老婆面前显摆吧。”

清洁工对聊这些流言蜚语很起劲。“你看见他左手上的手套了吗?”

“嗯,看见了。”

“知道吗,手套里面涂满了凡士林。”

“凡士林?干吗使的?”

“哈,告诉你吧——柯利说他要保持他那只手的柔软度,为了他老婆。”

乔治聚精会神地盯着牌看。“跟别人传这话,真够下流的。”他说。

老头放心了。他总算从乔治这儿钓出了一句骂人话。他感觉自己安全了,说起话来更加有恃无恐。“你还没亲眼见过柯利的老婆呢。”

乔治又切了一次牌,慢慢地一张一张接龙。“漂亮?”

“嗯。漂亮……不过——”

乔治研究着下一手牌。“不过什么?”

“嗯——她到处跟人眉来眼去。”

“哦?刚结婚两周就跟人眉来眼去啦?难怪柯利看上去跟裤子里爬满了蚂蚁似的。”

“我看见她冲斯林姆抛媚眼了。斯林姆是个挺有本事的骡夫,人可好了。斯林姆用不着穿什么高跟靴就能带好收粮队。我看见柯利的老婆冲斯林姆抛媚眼了。柯利没发现。我还见过她冲卡尔森抛媚眼。”

乔治假装对此毫无兴趣。“看来我们有乐子瞧了。”

清洁工从箱子上站起来。“知道我怎么想吗?”乔治没回答。“告诉你吧,我觉得柯利娶了个……婊子。”

“他不是第一个,”乔治说,“娶了婊子的男人多了。”

老头走向门口。老狗抬起头左右张望,挣扎着站起身跟在他后面。“我得给他们准备洗脸盆去了。收粮队马上就回来。你们也是扛麦包的吧?”

“对。”

“你不会告诉柯利我说了什么吧?”

“当然不会。”

“嗯,你回头自己看看他老婆吧,先生。你自己看看她是不是个婊子。”他走出门,走进外面明亮的阳光中。

乔治认真地摆着牌,一次翻过三张,在A那叠上面摆下四张梅花。方形光斑移动到地板上,苍蝇如火花般在光束中冲来冲去。窗外传来马具碰撞的叮当声和轮轴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远处响起清脆的喊叫:“马厩老黑——喂,马——厩老黑!”然后是,“该死的黑鬼跑他妈哪儿去了?”

乔治盯着桌上的纸牌,伸手将牌拢到一起,转身望向莱尼。莱尼躺在床上看着他。

“听着,莱尼!这地方没那么容易待,我有点怕。柯利那小子会来找你的麻烦。我见过这种人,他会来找你的茬。他觉得他把你给唬住了,一有机会就会来打你一顿。”

莱尼露出恐惧的眼神。“我不想惹麻烦,”他哀怨地说,“别让他打我,乔治。”

乔治起身走到莱尼床边,坐到床沿上。“我讨厌他这种混蛋,”他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老头说得没错,柯利不会给别人赢他的机会,他每次都非赢不可。”他思考了一会儿,“要是他跟你打起来,莱尼,我们就得走人。别搞错了,他可是老板的儿子。听着,莱尼。你尽量躲着他,行吗?别跟他说话。如果他进屋来,你就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去。你做得到吗,莱尼?”

“我不想惹麻烦,”莱尼悲哀地说,“我又没惹他。”

“是啊,可柯利要是想充好汉找架打,你就算不惹他也没用。你别跟他有任何接触。能记住吗?”

“没问题,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收粮队离得越来越近,马蹄砸在地上、车闸扳动和拖链碰撞的声音都越来越响。队里的工人们前呼后喊。乔治坐在莱尼身边,皱着眉思考。莱尼胆怯地问:“你没生气吧,乔治?”

“我没生你的气。我是生柯利那个混蛋的气。希望咱们能在这儿攒点钱——一百元就行。”他的语气坚决起来,“你可要躲开柯利,莱尼。”

“一定的,乔治。我什么都不说。”

“别中他的圈套——不过——要是那狗娘养的真打了你——那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让他吃不了什么,乔治?”

“没什么,没什么。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真讨厌这种家伙。听着,莱尼,你还记得吗,你万一惹了麻烦,我让你怎么办来着?”

莱尼支着手肘撑起身体,脸因思考而扭成一团。然后他悲伤地望向乔治的脸。“如果我惹了麻烦,你就不会让我照顾兔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记得我们昨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吗?河边那里?”

“嗯。我记得。哦,我当然记得了!那我就藏到树林里。”

“你就藏起来,等着我去找你。别让任何人看见你。藏到河边的树林里。你重复一遍。”

“藏到河边的树林里,藏到河边的树林里。”

“如果你惹了麻烦。”

“如果我惹了麻烦。”

车刹扳动的尖利摩擦声从窗外传来。有人喊:“马厩——老黑。哦!马——厩老黑。”

乔治说:“莱尼,你再重复几遍,免得回头又忘了。”

门口的方形光斑突然消失,两个人都抬起头。一个姑娘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她的嘴唇饱满鲜红,两只眼睛间隔很开,化着浓妆。她的指甲涂得红红的,头发垂成香肠般一条一条的卷。她穿着棉裙和红拖鞋,拖鞋内侧插着两把红色的鸵鸟羽毛。“我找柯利。”她说,声音里带着有些尖利的鼻音。

乔治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移回去。“他刚才还在这儿,后来走了。”

“哦!”她向后伸展双臂,身体靠在门框上,仿佛要把全身都往后倾,“你们就是刚来的工人吧?”

“对。”

莱尼的目光从上往下扫视着她。她没往莱尼那边看,但还是收敛了一些,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柯利有时候会来这儿。”她解释道。

乔治生硬地说:“但他现在不在这里。”

“既然他不在这儿,我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她开玩笑似的说。

莱尼入迷地望着她。乔治说:“我要是见着他,会告诉他你在找他。”

她露出狡黠的微笑,扭了扭身体。“没人会怪我到处找人吧?”她说。她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去。“嗨,斯林姆。”她说。

斯林姆的声音传进门。“嗨,美人儿。”

“我正在到处找柯利呢,斯林姆。”

“哦,那你找得还不够用心。我看见他回家了。”

她突然不安起来。“回见,小伙子们。”她冲宿舍里喊,随即快步走掉了。

乔治转头看着莱尼。“上帝啊,好一个荡妇。原来这就是柯利的老婆。”

“她很漂亮。”莱尼抗议地说。

“是啊,说得好像她不知道显摆似的。日后可有柯利受的。我打赌,二十元就能让她跟人跑了。”

莱尼还盯着门口,好像她还在。“天啊,她真漂亮。”他赞叹地微笑。乔治迅速低头看他,然后揪起他的耳朵来回摇晃。

“给我好好听着,你个混蛋疯子,”乔治语气激烈地说,“不准你再看那婊子一眼。我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这种毒药似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但还没见过哪个像她那么致命。你离她远点。”

莱尼挣扎着,想让耳朵摆脱乔治的手。

“我什么也没做啊,乔治。”

“不,你什么也没做。但她站在门口露大腿时,你也没盯着别的地方看。”

“我没想做坏事,乔治。真的没有。”

“反正你离她远点。她要不是个老鼠夹子,这个世界上就没人是了。让柯利自己对付她去,他可是自愿上钩的。手套里涂满凡士林。”乔治厌恶地说,“我打赌他还吃生鸡蛋,写信给药房订药吃。”

莱尼突然哭了起来。“我不喜欢这儿,乔治。这地方不好。我不要待在这儿。”

“咱们得坚持住,赚到钱再走。没别的办法,莱尼。我们到能走的时候马上就走。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儿。”他坐回桌边,重新开始摆牌,“真的,我也不喜欢,”他说,“咱一有了钱就走。咱们只要口袋里攒了几元,就到河上游去淘金。在那儿一天就能赚个两元钱,说不定还能撞大运。”

莱尼充满渴望地向他靠过去。“咱们走吧,乔治。到别的地方去。这儿欺负人。”

“现在还不行。”乔治简短地回答,“闭嘴吧。他们要进来了。”

附近的洗漱房传来流水和脸盆碰撞的声音。乔治研究着纸牌。“咱们也应该洗洗,”他说,“不过咱们什么都没干。”

一个高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用胳膊夹着一顶压扁的斯特森帽,伸手向脑后捋着又长又湿的黑发。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蓝色工装裤和牛仔短外套。他捋完头发,走进房间,姿态仿佛皇室成员和工匠大师一般庄严。他就是领队骡夫、农场的王子。他能同时驾驭十头、十六头,甚至二十头骡子,让它们排成单行乖乖地列队前进。他能用牛鞭抽死车辕上的一只苍蝇,同时连骡子的一根毛也不会碰到。他说话时有一份庄重和沉静,一开口其他人就会自动洗耳恭听。他极具权威,说出的意见无人反对,不论话题是政治还是爱情。他就是领队骡夫斯林姆。那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看不出年纪,他可能是三十五岁,也可能是五十岁。他耳朵里听进去的远远多于从嘴里说出来的,而他缓慢的话语中蕴含的不只是思考,还有凌驾于思考之上的理解和同情。他的双手又大又瘦,动作如庙宇中的舞者一般精准。

他抚平压扁的帽子,捏起中间的皱褶,重新戴好。他友好地看着宿舍里的两个人。“外面亮得要命,”他温和地说,“进来什么也看不见。你们就是新来的?”

“刚到不久。”乔治说。

“扛麦包的?”

“老板是这么说的。”

斯林姆坐到乔治对面的纸箱上,低头看了看颠倒的纸牌接龙。“希望你们能到我的队上来,”他说,声音非常温和,“我队里有两个家伙,连麦包和蓝色的球都分不清。你们以前扛过麦包吗?”

“哈,当然了。”乔治说,“我是没什么可吹的,但那边的死大个扛起麦包来绝对一个顶俩。”

莱尼一直来回看他们,听到这句话开心地笑起来。斯林姆为这句夸奖向乔治投去欣赏的目光。他伸手越过桌面,捏住一张散牌的牌角。“你们俩是一起的?”他的语气很友好,是鼓励而并非强迫。

“是啊,”乔治说,“我们互相照应。”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莱尼,“这家伙不聪明,但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他是个好家伙,就是不聪明。我认识他很久了。”

斯林姆的目光越过乔治望向远处。“没多少人会结伴出门,”他思索着说,“我不懂为什么。也许在这见鬼的世界上,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很可怕。”

“有个熟悉的人作伴,可比自己走强多了。”乔治说。

一个强壮有力、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进宿舍,刚洗过的头上还淌着水。“嗨,斯林姆。”他说,随即站住脚瞪着乔治和莱尼。

“他们刚来。”斯林姆介绍。

“初次见面,”胖子说,“我叫卡尔森。”

“我是乔治·米尔顿。这是莱尼·斯莫。”

“初次见面,”卡尔森重复,“他可一点也不小啊[1]。”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轻声笑起来,“一点都不小嘛。”他又重复了一遍,“问你啊,斯林姆,你那条母狗咋样了?我看它今早没待在你的车底下嘛。”

“它昨晚产了崽,”斯林姆说,“一共九只。一生出来我就淹死了四只,它喂不了那么多。”

“还有五只是吧?”

“对,五只。最大的归我。”

“你看它们是什么狗啊?”

“不知道,”斯林姆说,“我觉得有几只像牧羊犬。它发情那段时间,周围大多都是牧羊犬。”

卡尔森继续说:“五只狗崽,哈。都养着?”

“不知道。先留着吧,让它们把露露的奶喝光。”

卡尔森沉思地说:“嗯,这样怎么样,斯林姆。我一直在想啊,坎迪的那条狗太他妈老了,路都走不动,还臭得要命。它每次一进宿舍,之后两三天我都能闻到那股味儿。你让坎迪把那条老狗给毙了,再送他条小狗崽怎么样?我离那条老狗一公里都能闻到它的气味。它的牙都没了,眼睛也看不见,什么都没法吃。坎迪喂它喝牛奶。它根本嚼不了东西。”

乔治一直专注地盯着斯林姆。外面突然传来三角铁的敲打声,先慢后快,一直快到每次敲击声都汇成一片。那声音结束得和开始时一样突然。

“饭来了。”卡尔森说。

门外响起人群经过的熙攘喊声。

斯林姆慢慢站起身,动作相当端庄。“你们最好也赶紧去,趁着还有东西可抢。再过两分钟,饭菜就都没了。”

卡尔森站到一边让斯林姆先走,两人消失在门外。

莱尼兴奋地看着乔治。乔治将纸牌胡乱推成一摊。“好好!”乔治说,“我听见了,莱尼。我会问他的。”

“要只棕白花的!”莱尼兴奋地叫道。

“走吧。去吃饭。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棕白花的。”

莱尼在床上没动。“你现在就去问他,乔治,别让他再弄死了。”

“行。该走了,快起来。”

莱尼翻身下床站起来,两人走向门口。他们刚要出门,柯利跳了进来。

“你们在这附近见过个姑娘没有?”他生气地质问。

乔治冷冷地说:“大概半小时前来过。”

“她到这儿他妈干吗来了?”

乔治站在原地看着生气的小个子,充满嘲讽地说:“她说——她在找你。”

柯利好像这才真正看清乔治这个人。他的目光扫过乔治全身,注意着他的身高,衡量他的出手范围,又看了看他精干的腰身。“嗯,她往哪边走了?”

“不知道,”乔治说,“我没注意。”

柯利皱眉盯着他,然后转身快步出了门。

乔治说:“跟你说,莱尼,我真怕我会主动跟那混蛋干上。我讨厌他讨厌到骨子里。上帝啊!走吧。估计不剩什么吃的了。”

他们出了门。阳光在窗下投射出一道金线。不远处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

过了片刻,老狗一瘸一拐地走进门。它用温和的半盲双眼左右凝视,四处嗅了嗅,躺下来把头趴到双爪之间。柯利再次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向内张望。老狗抬起头。柯利重又消失,老狗毛色斑白的头重新趴到了地板上。

虽然有夕阳光透过窗户照入宿舍,室内仍然一片昏暗。敞开的门口传来马蹄铁投掷游戏的嗒嗒声,不时还有金属碰撞的咔啷响,偶尔夹杂着人群欢呼或不满的呐喊

斯林姆和乔治一同走进已经黑暗一片的宿舍。斯林姆伸手越过牌桌,打开一盏遮着锡罩的电灯。牌桌立即亮了起来。圆筒形的灯光漫出桌沿便垂直下坠,宿舍的角落仍然笼罩在黑暗里。斯林姆找了个箱子坐下,乔治坐到他对面。

“没什么大不了的,”斯林姆说,“我本来也得淹死它们中的大多数。没必要谢我。”

乔治说:“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但这对他很重要。上帝啊,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回来睡觉。他会坚持跟它们一起睡在谷仓里的。没人能阻止他,他会直接爬进那箱子,跟狗崽待在一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斯林姆重复道,“对了,你之前说得一点不错。他也许是不聪明,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工人。他差点把扛麦包的搭档给累死。没人能赶上他的速度。上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强壮的人。”

乔治自豪地说:“你只要告诉莱尼怎么做,他就会去做,只要不用动脑子就行。他自己想不出来该做什么,但他听命令绝对没问题。”

外面传来马蹄铁撞在铁棒上的声音,随即是一阵欢呼。

斯林姆稍微往后靠了靠,不让灯光直射在脸上。“你跟他待在一起,这事想想还真有意思。”斯林姆婉转地鼓励乔治敞开心扉。

“怎么个有意思法?”乔治戒备地反问。

“哦,我也说不好。不过没什么人会结伴出行。我几乎从来没见过有哪两个人是结伴出行的。你也知道那些帮工,他们过来占个床位,工作一个月,然后就辞了工走人,对别人半点也不关心。所以看到他那样的疯子跟你这样的聪明小个子结伴,是挺有意思的。”

“他不是疯子,”乔治说,“他是傻得要命,但没疯。我也不聪明,否则不会为了五十元加食宿整天扛麦包。我如果是个聪明人,就算只有那么一点点聪明,我会拥有自己的一小块地,自己收自己的庄稼,不用这么累死累活,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一点也不归我。”乔治沉默了。他还想接着说下去。斯林姆既没有鼓励他,也没有阻止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对面听着。

“他跟我一起到处走,这事也没那么有意思。”最后乔治说,“我们都是在奥本出生的,我认识他的克莱拉姨妈。他还是个婴儿时就是姨妈养着。后来克莱拉姨妈死了,莱尼就跟着我出去干活。过了一阵子,我们就都习惯了。”

“嗯。”斯林姆说。

乔治望向斯林姆,看见那双如神一般无所不知的眼睛平静地凝望着自己。“真逗,”乔治说,“我以前跟他待在一起总能找到乐子。我会跟他恶作剧,因为他根本没法自己照顾自己。但他太笨了,根本不知道我在跟他恶作剧。我可开心了。跟他在一起,我显得可他妈聪明了。我说什么他就会干什么。我要是叫他朝悬崖走,他肯定会走到掉下去。过了一阵子,这些恶作剧就他妈没那么好玩了。他还从来不生气。就算我狠揍他一顿,而他只要伸手就能捏碎我的骨头,他也从来都不会冲我动手。”乔治的声音里有了忏悔的意味,“告诉你最后是什么让我收了手。那天在萨克拉门托河上,周围有群人,我自我感觉特聪明。我对莱尼说:‘跳下去。’他就跳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我们把他拉上来时,他快淹死了。他还特感激我拉他上去,根本不记得是我叫他跳下去的。哈,之后我就没再做过那种事。”

“他是个好人。”斯林姆说,“当个好人用不着太多头脑。要我说,有时恰恰相反。真的聪明的人,往往不是什么好人。”

乔治拢起四散的纸牌,又开始接龙。门外脚步嘈杂。傍晚余下的光芒勾勒出窗户的四方轮廓。

“我没别的亲人。”乔治说,“我见过那些只身在农场干活的人。那样不好。他们一点乐趣都没有。那种日子过久了,人会变得卑鄙无耻,爱欺负人,总是想打架。”

“是啊,爱欺负人。”斯林姆同意,“而且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

“当然了,莱尼大多数时候都他妈烦死人,”乔治说,“但你一旦习惯了跟人一起走,就没法再甩掉他了。”

“他不是个卑鄙的人,”斯林姆说,“我看得出来,莱尼一点也不爱欺负人。”

“他当然不是。但他总是惹麻烦,因为他笨得要命。就像在威德——”他顿住,翻牌的手僵在半空,神色警惕地瞥了斯林姆一眼,“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他在威德干了什么?”斯林姆冷静地问。

“你不会告诉别人?不,你当然不会了。”

“他在威德干了什么?”斯林姆又问了一遍。

“是这样,他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像他那样的傻蛋,喜欢什么东西就想去碰一下。想摸摸看。所以他伸手去摸那条红裙子,那姑娘尖叫一声,结果把莱尼给吓着了,他就紧抓着裙子不放,因为他脑袋里想不到别的。得,那姑娘就叫啊叫啊。当时我离得不远,听见姑娘的叫声赶紧跑过去。但我赶到时莱尼已经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死拽着裙子不放。我用根篱栅敲了他的脑袋,他这才放手。他太害怕了,没法主动放开。而且他力气那么大,你也知道。”

斯林姆的目光很平稳。他没有眨眼,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乔治认真地摆着牌。“然后,那姑娘就跑了,告诉警察说有人强奸她。威德那帮人就出来找莱尼。结果我们坐在灌溉渠里躲了一整天,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只有脑袋从水渠侧面露出来。我们当晚就跑掉了。”

斯林姆沉默地坐了片刻。“没伤着那姑娘,是吧?”最后他问。

“没有,他就是吓着人家了。要是他抓住我,我也会害怕的。但他根本没伤着那姑娘。他只是想摸摸那条红裙子,就像他总是想要摸小狗一样。”

“他不爱欺负人,”斯林姆说,“就算在一公里之外,我也能一眼认出那种爱欺负人的家伙。”

“当然,而且他听我的话,不管我——”

莱尼走进门。他把蓝色外套像斗篷一样挂在肩上,走路时深深地弓着身子。

“嗨,莱尼,”乔治说,“你那条狗崽怎么样?”

莱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是棕白花的,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上去,转身面对着墙,曲起双腿。

乔治动作缓慢地放下牌。“莱尼。”他语气尖锐地说。

莱尼扭过脖子,越过肩向后望。“啊?什么事,乔治?”

“我叫你别把狗崽带进来的。”

“什么狗崽,乔治?我没带狗崽啊。”

乔治迅速走向莱尼,抓住他的肩,将他扳得仰面向上,然后伸手从莱尼腹部的衣服下面抓出一条小狗崽来。

莱尼一下子坐起来。“把它还给我,乔治。”

乔治说:“你现在就给我起来,把狗崽送回窝里去。它得跟它娘睡在一起。你想弄死它吗?昨晚刚生,现在就被你从窝里拿出来了。你赶紧把它送回去,否则我就跟斯林姆说,不让你养。”

莱尼恳求地伸出双手。“把它还给我,乔治。我会把它送回去的。我没想伤害它,乔治。真的没有。我只是想摸摸它。”

乔治把狗崽递给他。“那好。你赶紧送回去,不许再带回来了。否则等你回过神来,它已经被你弄死了。”莱尼小跑出了门。

斯林姆坐在原地没动,目光冷静地看着莱尼出门。“上帝啊,”他说,“他就跟个小孩似的。”

“没错,就是个小孩。也跟小孩一样没有恶意,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打赌,他今晚不会回来睡了。他会靠着谷仓里狗睡的箱子睡。唉——随他去吧。他在那儿也干不了什么坏事。”

外面基本全黑了。老坎迪,那个清洁工,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老狗挣扎着跟在后面。“嗨,斯林姆。嗨,乔治。你们都不去扔马蹄铁玩吗?”

“我不想每天都玩。”斯林姆说。

坎迪接着说:“你们谁有威士忌?我胃疼。”

“我没有,”斯林姆说,“我要是有早就自己喝了,虽然我胃不疼。”

“疼得真厉害啊,”坎迪说,“都怪那些该死的萝卜。我还没吃时就知道会这样。”

大块头卡尔森从越来越黑的院子里走进来。他走到宿舍的另一头,打开第二盏罩灯。“屋里黑得跟地狱似的。”他说,“上帝啊,那个黑鬼可真会扔马蹄铁。”

“他技术不错。”斯林姆说。

“是他妈不错。”卡尔森说,“他都不让别人赢——”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闻了闻空气,然后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低头看老狗,“万能的上帝啊,这狗可真臭。把它弄出去,坎迪!我真没见过还有什么能像这条老狗这么臭。你赶紧把它弄出去。”

坎迪翻身靠到床沿,伸手拍了拍老狗,道歉说:“我跟它在一起待得太久了,都闻不到它有什么气味。”

“哈,我可是受不了。”卡尔森说,“就算它出去了,臭味也还会留在屋里。”他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去,低头俯视着老狗。“连牙都没了,”他说,“还有风湿病,全身都僵硬得很。它对你已经没用了,坎迪。它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干吗不毙了它,坎迪?”

老头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呃——见鬼!我养它这么多年了。从它还是狗崽时我就开始养它了。我跟它一起放过羊,”他自豪地说,“现在是看不出来了,但它可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牧羊犬。”

乔治说:“我在威德见过一个人,他有条能放羊的犬。是跟别的狗学的。”

卡尔森不肯罢休。“听着,坎迪。这狗这么老了,再活着对它只是折磨。你带它出去,在它后脑勺这儿来一枪——”他俯身一指,“——就这儿,它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坎迪不开心地环视左右。“不,”他轻声说,“不,我做不来。我养它养得太久了。”

“它这样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卡尔森坚持,“而且臭得跟地狱一样。这么着吧,我帮你毙了他。你不用自己动手。”

坎迪伸出双腿踏到地下,紧张地挠了挠脸颊上四处冒出的白胡茬。“我太习惯有它了,”他轻声说,“从狗崽养起的。”

“是,可你让它这么活着,对它也不好。”卡尔森说,“你看,斯林姆那条母狗刚生了一窝。我打赌斯林姆肯定愿意送你一条狗崽。对吧,斯林姆?”

领头骡夫一直用冷静的目光望着老头。“是啊,”他说,“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条。”他似乎还想多说两句,“卡尔森说得对,坎迪。这条狗活着也不舒服。我要是老了还残疾,也希望有人毙了我。”

坎迪无助地看着他,因为斯林姆的话就是法律。“它可能会觉得疼,”他为自己寻找理由,“我还能照顾它。”

卡尔森说:“我这么开枪,它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会把枪口顶在这儿。”他用脚趾示意,“就在后脑勺这儿。它连抖都不会抖一下。”

坎迪求助地依次看向每个人。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一个名叫惠特的年轻的工人走进来。他的塌肩稍往前倾,沉重地拖着脚步,仿佛还扛着看不见的麦包。他走到自己的床前,把帽子放到架子上,然后拿起一本低俗杂志,坐到桌上的光线下。“我给你看这个了吗,斯林姆?”他问。

“给我看什么?”

年轻人翻到杂志背面,摆到桌上,伸手一指。“这儿,你读读看。”斯林姆低头读了起来。“念吧,”年轻人说,“念出来听听。”

“‘亲爱的编辑,’”斯林姆慢慢念道,“‘我读你的杂志已经有六年了,我觉得这是市面上最棒的杂志。我喜欢彼得·兰德的故事。我觉得他是个奇才。请多登一些像《黑暗骑士》那样的作品。我一般不写信,这次写信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杂志是我觉得花钱花得最值的东西。’”

斯林姆疑惑地抬起头。“让我读这个干吗?”

惠特说:“还没完。读读底下的署名。”

斯林姆读道:“‘祝你成功,威廉姆·谭纳。’”他又抬头看着惠特,“读这个干吗?”

惠特动作夸张地合上杂志。“你不记得比尔·谭纳了?大概三个月前在这儿工作的?”

斯林姆想了一会儿。“小个子?”他问,“开耕机的?”

“就是他,”惠特喊,“就是那家伙。”

“你觉得是他写了这封信?”

“我肯定就是他。有一天比尔跟我在这儿待着。比尔刚拿到一本新杂志。他说:‘我写了封信。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登!’结果没登。比尔就说:‘也许他们打算留到下期登。’结果真是这样。这期登了。”

“看来是的,”斯林姆说,“真登出来了。”

乔治伸手指着杂志。“让我看一眼?”

惠特又翻回该看的那一页,但并没放开杂志,只是用食指指出那封信所在的位置。等乔治看过了,他回到自己床边,细心地把杂志放回纸箱做的架子上。“不知道比尔看见没有,”他说,“比尔跟我在豌豆地里干过。开耕机,我俩都开。比尔可真是个好人。”

整场谈话卡尔森都没认真听。他一直低头盯着老狗。坎迪紧张地看着他。最后卡尔森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结果掉这老家伙,不让它再受罪。它活着也没意思,吃不了,看不见,走个路都全身疼。”

坎迪充满希望地说:“你又没枪。”

“我他妈当然有。是把鲁格。它不会感到痛苦的。”

坎迪说:“明天吧。明天。”

“没必要再拖了。”卡尔森说。他走回自己床边,从床下拉出个袋子,掏出一把鲁格手枪。“毙了完事。”他说,“它这么臭,我们都睡不好觉。”他把手枪塞进屁股兜里。

坎迪看了斯林姆好久,想找到一点其他的可能。斯林姆无动于衷。最后坎迪无助地轻声说:“好吧——带它走吧。”他没再低头看狗。他回身躺下,把胳膊枕到后脑勺下面,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卡尔森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短皮带,俯下身系到老狗脖子上。除了坎迪,所有人都盯着他。“走了。走了,嘿。”他轻声唤道。然后他对坎迪抱歉地说:“它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坎迪一动不动,也没有回答。卡尔森拽了拽皮带。“走了,嘿。”老狗缓慢而僵硬地爬起身,跟着轻拽的皮带往前走。

斯林姆说:“卡尔森。”

“嗯?”

“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什么意思,斯林姆?”

“带上铁锹。”斯林姆简明扼要地说。

“哦,当然!我知道。”他领着狗走进门外的黑暗中。

乔治跟过去关上门,轻轻地放好门闩。坎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斯林姆大声说:“领队的骡子有块蹄铁坏了,得抹点沥青上去。”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消失了。外面很安静。卡尔森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沉默蔓延到室内。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乔治吃吃笑道:“我打赌,莱尼正在谷仓里陪着狗崽呢。他有了狗崽,肯定不愿意回来了。”

斯林姆说:“坎迪,你想要哪条狗崽就拿走。”

坎迪没说话。沉默再次蔓延。它从夜色里出现,逐渐渗入房间。乔治说:“谁想玩尤克牌?”

“我跟你玩两把。”惠特说。

两人在灯光下分坐在牌桌两端,但乔治没有洗牌。他紧张地用手拂过牌叠的侧面,结果纸牌弹出的清脆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他停下来。沉默再次降临。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坎迪静静地躺着,盯着天花板。斯林姆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用一只手抚一遍另一只手,然后双手交叠不动。地下传来细微的啃咬声,所有人都感激地低头去看。只有坎迪继续盯着天花板。

“好像有老鼠,”乔治说,“应该放个捕鼠夹。”

惠特忍不住了:“他妈的怎么这么慢?发牌啊,干吗不动?这样还怎么玩尤克牌。”

乔治将纸牌紧拢在一起,研究着牌背面的图案。整个房间又陷入沉默。

远处一声枪响。所有人都迅速看向老头,每颗脑袋都转向了他的方向。

他盯着天花板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过身冲着墙壁,沉默地躺着。

乔治很响地洗牌发牌。惠特拉过计分板,把木钉挪回原位。他说:“看来你们真是来工作的。”

“什么意思?”乔治问。

惠特笑了起来。“你们是周五来的,工作两天才到周日。”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乔治说。

惠特又笑出了声。“多在这些大农场里干干你就懂了。想混日子的人会在周六下午来上工。这样周六有顿晚饭,周日有三顿饭,等周一再吃了早饭,他可以辞工,什么活都不用干。但你们是周五中午来的,不管有什么打算,至少都得干个一天半。”

乔治淡然地看着他。“我们还会在这儿待一阵子,”他说,“我跟莱尼要攒钱。”

门静静地开了,马厩老黑探进头来。他长着瘦削的黑色脸庞,上面有几条苦难刻出的纹路,目光坚韧而耐心。“斯林姆先生。”

斯林姆的目光从老坎迪身上移开。“哈?哦!嗨,卡鲁克斯。什么事?”

“你叫我加热沥青,给那头骡子修蹄铁。我热好了。”

“哦!没错,卡鲁克斯。我马上就去。”

“我可以替你干,斯林姆先生。”

“不,我自己去。”他站了起来。

卡鲁克斯说:“斯林姆先生。”

“嗯?”

“新来的大个子正在谷仓里玩你的狗崽。”

“嗯,他没有恶意。我送了他一条。”

“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卡鲁克斯说,“他把狗崽从窝里拿出来,拿在手里玩。那样对狗崽没好处。”

“他不会伤害狗崽的,”斯林姆说,“我这就跟你去。”

乔治抬起头。“如果那个混蛋疯子玩得太过分,把他踢出来就是了,斯林姆。”

斯林姆跟着马厩老黑出了门。

乔治发牌,惠特拿起自己的牌逐张检视。“看见新来的那孩子了吗?”他问。

“哪个新来的孩子?”乔治问。

“就那个,柯利的新婚老婆。”

“嗯,见过了。”

“怎么样,是个尤物吧?”

“没看那么仔细。”乔治说。

惠特动作夸张地放下手里的牌。“哈,那你可得把眼睛睁大点。能看的不少,她什么都没遮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那眼睛总在转啊转的,不管是谁都看。我打赌,就连对马厩黑鬼,她也一样使眼色。真他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乔治漫不经心地问:“她来了以后,惹什么麻烦了吗?”

惠特显然已经没兴趣打牌。

他放下手里的牌,乔治拢过去收成一叠,又摆成接龙——第一行七张牌,上面摞上六张,最后再摞五张。

惠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还没怎么着呢。柯利整天跟抽屉里有只黄蜂似的坐立不安,但也就仅此而已。只要有男人们在,那孩子就会出来晃。她要么是在找柯利,要么是在找什么她忘了的东西。她好像根本没法跟男人保持距离。柯利就跟裤子里爬满了蚂蚁似的,但暂时还没出什么事。”

乔治说:“她会惹来大麻烦的。超大的麻烦。她就是引人犯罪的料,扳机都扣好了,就等开枪。回头有柯利受的。像这样满是男人的农场不是姑娘家该待的地方,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姑娘。”

惠特说:“你这么有想法,明天晚上跟我们进城吧。”

“为什么?去干吗?”

“像往常一样。我们去老苏西那儿。那地方可棒了。老苏西特逗——总在讲笑话。比如上周六晚上,我们刚走上前门的露台,苏西就打开门扭头朝店里喊:‘把外套都穿上吧,姑娘们,治安官来了。’她从来不说脏话。店里有五个姑娘。”

“多少钱?”乔治问。

“两块五。两毛五就只能买杯酒喝。苏西那儿的椅子也挺舒服。要是不想找姑娘,可以就坐在那儿喝两三杯消磨时间,苏西不在乎。她不会赶着客人去找姑娘,也不会因为你不找就踢你出门。”

“可以去看看。”乔治说。

“当然。一起去吧。挺有意思的——她老是讲笑话。有一次她说:‘我认识的某些人吧,往地上铺块毯子,往留声机上摆个丘比娃娃台灯,就自以为自家有什么高级客厅了。’她说的是克莱拉的店。苏西还说:‘我知道你们这群小子要什么。’她说,‘我家的姑娘都干净着呢。’她说,‘我的威士忌里也没掺水。’她说,‘你们要是想看看丘比娃娃台灯长什么样,想冒险看看会不会染病,你们都知道该去哪儿。’然后她说,‘这一带有些人走起路来罗圈腿,就因为他们想看看丘比娃娃台灯长什么样。’”

乔治问:“另一家是克莱拉开的?”

“对。”惠特说,“我们从来不去。克莱拉那儿干一次三块,喝一杯三毛五,她还从来不讲笑话。苏西的店干净,椅子也舒服。也不会让年轻的傻小子进去。”

“我跟莱尼要攒钱。”乔治说,“我可以进去坐坐,喝上一杯,但我可不会掏两块五。”

“哎,人总得找机会享受一下嘛。”惠特说。

门开了,莱尼和卡尔森一起走进来。莱尼爬上床坐下,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卡尔森又从床下把袋子拉出来。他没往老坎迪的方向看,老坎迪仍然面对着墙壁。卡尔森从袋子里拿出通条和一罐油放到自己床上,掏出手枪,摊开杂志,让退膛的子弹落在上面。然后他开始用通条清洁枪膛。枪喀啦一声退膛时,坎迪翻过身来盯着枪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回去对着墙壁。

卡尔森语气随意地说:“柯利来过了吗?”

“没有,”惠特说,“柯利怎么了?”

卡尔森眯眼往枪膛里看。“找他老婆呢。我看见他在外面转来转去。”

惠特讽刺地说:“一半时间他在找老婆,另一半时间他老婆在找他。”

柯利兴奋地冲进房间。“你们谁看见我老婆了?”他问。

“她不在这儿。”惠特说。

柯利威胁地环顾整个房间。“斯林姆他妈的去哪儿了?”

“去谷仓了,”乔治说,“他要给开裂的蹄铁补沥青。”

柯利垂下肩,随即再度挺直身体。“他离开多久了?”

“五——十分钟吧。”

柯利一跃出门,把门“砰”的一声撞上。

惠特站了起来。“要不我去看看吧,”他说,“柯利肯定气坏了,否则不至于去找斯林姆。柯利敏捷得很,身手真他妈好,还进了黄金拳王赛的决赛。他至今还留着报道的剪报呢。”他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他最好别惹斯林姆。谁都摸不准斯林姆有多厉害。”

“他觉得斯林姆跟他老婆在一起?”乔治说。

“看起来是,”惠特说,“当然了,斯林姆不会那样,至少我觉得不会。但我最好还是去看看,万一出什么事呢。走吧,一起去。”

乔治说:“我就在这儿待着。我可不想卷进去。莱尼跟我还要攒钱呢。”

卡尔森擦好枪,把东西都塞回袋子里,再把袋子塞回床下。“我去找找他老婆好了。”他说。老坎迪躺着没动。莱尼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乔治。

等惠特和卡尔森走了,门也关好了,乔治转向莱尼。“你想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做,乔治。斯林姆说我最好别摸狗崽摸那么久。斯林姆说那对狗崽不好,所以我就回来了。我一直很乖,乔治。”

“他说的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乔治说。

“嗯,我没伤到它们。我只是把我那条狗崽放到腿上,摸了摸它。”

乔治问:“你在谷仓里看见斯林姆了吗?”

“当然。他叫我别再摸那条狗崽了。”

“你看见那姑娘了吗?”

“你是说柯利的姑娘?”

“对。她去没去谷仓?”

“没有。反正我没见着她。”

“你没看见斯林姆跟她说话?”

“没有。她不在谷仓。”

“好吧。”乔治说,“看来他们是没戏可看了。如果有人打架,莱尼,你可要躲得远远的。”

“我不想打架。”莱尼说。他从床上站起来,坐到乔治对面。乔治几乎是下意识地洗了牌,又摆起接龙。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显得深思熟虑。

莱尼拿起一张带人像的牌看了看,又转了个方向看。“两边长得一样,”他说,“乔治,为什么这张牌两边长得一样?”

“不知道。”乔治说,“他们就是这样印牌的。你在谷仓里见到斯林姆时,他在干吗?”

“斯林姆?”

“对啊。你在谷仓看见他,他叫你别一直摸狗崽。”

“哦,对了。他拿着一罐沥青,还有一把油漆刷。我不知道他要干吗。”

“你确定那姑娘没过去?像她今天到这儿来时那样?”

“没。她没过去。”

乔治叹了口气。“只要有家好点的妓院,”他说,“男人就可以进去醉一场,把身体里的东西一次性排干净,不惹任何麻烦。而且也清楚要花多少钱。像这种引人犯罪的料,完全就是等着一触即发,直通监狱大门。”

莱尼崇敬地听着他的话,蠕动着嘴唇想要跟上。乔治接着说:“你还记得安迪·喀什曼吗,莱尼?上过语法学校的那个?”

“他老婆以前会给孩子们做热蛋糕的那个?”莱尼问。

“对,就是那个。只要有吃的,你就什么都能记住。”乔治认真地看着纸牌,在得分的一摞上放了张A,又在上面摆下方块二、三、四。“就因为一个荡妇,安迪现在在圣昆丁州立监狱里待着呢。”乔治说。

莱尼用手指敲着桌面。“乔治?”

“嗯?”

“乔治,咱们还要多久才能有块地,靠地过日子——养兔子?”

“我不知道,”乔治说,“我们得先攒一大笔钱。我知道有块地可以便宜买到手,但人家也不会免费送给咱们。”

老坎迪慢慢地翻过身来,眼睛睁得老大。他谨慎地注视着乔治。

莱尼说:“给我讲讲那个地方,乔治。”

“我刚给你讲过,就在昨晚。”

“来嘛——再讲一遍,乔治。”

“好吧,那儿有十公顷大,”乔治说,“有架小风车。有间小木屋,有鸡舍,有厨房,有果园。果园里种着樱桃、苹果、桃子、杏、核桃,还有好几株草莓。有一小片苜蓿,还有足够浇灌的水。旁边有猪圈——”

“还有兔子,乔治。”

“现在还没地方放兔子,但我随时可以编几个兔笼,你可以喂苜蓿草给它们吃。”

“没错,我可以喂草。”莱尼说,“我绝对可以他妈的喂它们吃草。”

乔治的手不再忙着摆牌,声音变得温柔。“咱们可以养几头猪。我可以造个爷爷家以前有的那种熏炉,我们可以宰猪自己熏肉,熏火腿,做香肠什么的。等季节到了,大马哈鱼逆流而上,我们可以抓个上百条,用盐腌或者直接熏。可以当早餐吃。没什么比烟熏三文鱼更好吃的东西了。等水果熟了,我们可以做罐头——还有西红柿,西红柿罐头做起来很容易。每到周日,我们就宰只鸡,或者杀只兔子。可以再养头牛或者养只山羊,挤出来的奶上都是奶油,厚得要他妈的命,你得用刀切开,再用勺子舀出来。”

莱尼睁圆了眼睛看着他,老坎迪也盯着他。莱尼轻声说:“咱们靠地过日子。”

“没错。”乔治说,“花园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要是想喝威士忌了,咱们就卖几个鸡蛋,或者卖点牛奶什么的。我们就这么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归属地。不用再到处跑,吃小日本厨师做的饭了。用不着,谢了。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地,这辈子有了归属,再也不用睡什么宿舍了。”

“给我讲讲咱们的房子,乔治。”莱尼恳求道。

“好啊。咱们会有个小房子,有自己的屋子。屋里有宽敞的小铁炉,冬天可以生火。地不是特别大,咱们用不着累死累活。可能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吧。不用扛麦包一连扛十一个小时。每次种庄稼,哈,等它熟了,咱们还会在那儿等着收割。自己种下去的,咱们知道长出来是什么。”

“还有兔子,”莱尼热切地说,“我会照顾它们。讲讲我是怎么照顾它们的,乔治。”

“好啊。你到苜蓿地里去,带着个袋子。你把整个袋子都装满苜蓿草,然后放到兔笼里去。”

“它们会啃啊啃啊,”莱尼说,“就是兔子啃苜蓿草时的那种样子。我见过。”

“大概每六周吧,”乔治继续说,“它们就会生一窝兔崽,所以咱们有足够的兔子拿来吃和卖。咱们再养一窝鸽子,让它们绕着风车飞。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他入神地望着莱尼头顶上的墙面,“那地方是咱们的,没人能解雇咱们。如果咱们不喜欢谁,就可以说‘给我滚’,上帝在上,他就只能滚出去。咱们有张空床,要是有朋友过来,咱们可以说:‘你不如留下来住一晚吧?’上帝在上,他就会住一晚。咱们再养一条塞特犬、两只条纹猫,但你得把猫看好了,别让它们逮兔子。”

莱尼喘着粗气。“要是它们敢动兔子,我他妈就捏碎它们的脖子。我就……我就用棍子打死它们。”他恢复平静,嘴里喃喃着,威胁着胆敢去碰假想中那些兔子的假想中的猫。

乔治坐在桌边,对自己描绘的情景入了迷。

坎迪开口时,两个人都惊跳起来,仿佛做坏事时被人逮了个正着。坎迪说:“你知道哪儿有这样的地方吗?”

乔治马上警觉起来。“我知道,”他说,“那又怎样?”

“你不用告诉我具体在哪儿。在哪儿都行。”

“是啊,”乔治说,“没错。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

坎迪继续兴奋地说:“像这么一块地,他们卖多少钱?”

乔治怀疑地看着他。“嗯——六百元应该能到手。拥有那块地的老夫妇穷得叮当响,老太太还要做手术。我说——那又怎么样?你跟我们又没关系。”

坎迪说:“我只有一只手,干不了什么活。我的手就是在这家农场断的。所以他们让我留在这儿扫地,还给了我两百五十元,因为我的手断了。我在银行里还有五十多元的存款。加起来有三百了,到月底还能再多五十元。这么说吧——”他急切地向前俯过身,“假如我跟你们合伙。我能出三百五十元。我干不了什么活,但我能煮饭,喂鸡,给花园翻翻地。怎么样?”

乔治半闭起眼睛。“我得想想。我们一直都打算自己搞。”

坎迪打断他:“我会写个遗嘱,死了以后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们,反正我什么亲戚也没有。你们有钱吗?说不定加上我的已经够了?”

乔治厌恶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们俩加起来有个十元吧。”然后他沉思地说,“听着,如果我跟莱尼在这儿干一个月,一点也不花,我们就能攒个一百元。然后你跟莱尼可以先过去,我再找份工,补上剩下的钱。你们还可以卖卖鸡蛋什么的。”

他们沉默下来。他们彼此对视,都觉得难以置信。从来没真正相信过的事就要变成现实了。乔治虔诚地说:“上帝啊!我打赌,这样能行。”他的眼睛里充满惊奇,“我打赌这样能行。”他轻声重复。

坎迪在床沿上坐起来,紧张地挠着断腕。“我受伤是四年前的事了。”他说,“他们很快就会开了我。等我扫不了工棚,他们就会让我去领救济金。我要是把钱给了你们,也许等我干不动了,你们还能让我给花园翻翻地。我还可以洗碗、照顾照顾鸡什么的。但我总算是蹲在自己的土地上,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啦。”他痛苦地说,“你们瞧没瞧见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狗的?他们说我的狗活着也没意思,对我也没用。要是他们开了我,我真希望有人也能毙了我。可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到时我没地儿可去,也找不着别的工作。到你们准备好要辞工时,我还能再赚个三十元。”

乔治站起来。“这样能行。”他说,“我们可以买下那个又小又旧的地方,修修好,在那儿生活。”他又坐下来。三个人都默默坐着,惊叹于这件事的美好,在脑海中描绘着美梦成真的未来。

乔治带着惊奇的口吻说:“要是城里有狂欢节,或者有马戏团来,有球赛,或者随便什么东西……”老坎迪深表赞同地点着头。“我们可以直接去,”乔治说,“用不着问任何人行不行。只要说一句‘咱们去吧’,然后就去了。只要给牛挤好奶,给鸡撒点谷子,咱们就能去了。”

“还要给兔子放些草,”莱尼插嘴,“我可不会忘了喂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乔治?”

“再过一个月。一个月就行。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要给那对老夫妇写封信,说我们要买下那个地方。坎迪再给他们寄个一百元,就当定金。”

“没问题。”坎迪说,“那儿的烤炉怎么样?”

“有啊,挺不错的炉子,煤和木头都能烧。”

“我要带上我的狗崽。”莱尼说,“我打赌,它会喜欢那儿的。我和上帝打赌。”

外面有声响逐渐靠近。乔治连忙说:“别告诉别人,就咱们三个。他们知道会开了咱们,所以千万别犯错。还跟以前一样,就像咱们觉得这辈子都会一直扛麦包似的,然后某一天我们突然就领了钱走人。”

莱尼和坎迪都点了头,开心地咧着嘴笑。“别告诉别人。”莱尼自言自语。

坎迪说:“乔治。”

“嗯?”

“我应该自己毙了那条狗的,乔治。我不该让一个陌生人打死我的狗。”

门开了。斯林姆走进来,后面跟着柯利、卡尔森和惠特。斯林姆的手上尽是黑色的沥青,他紧皱着眉。柯利紧紧跟在他身后。

柯利说:“哎,我没别的意思,斯林姆。我只是想问问你。”

斯林姆说:“哈,你问的次数太多了。我他妈已经受够了。如果你他妈的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你还希望我能干什么?你离我远点。”

“我只是问问你,我没别的意思。”柯利说,“我只是以为你可能看见过她。”

“你他妈干吗不叫她好好待在家里,待在她该待的地方?”卡尔森说,“你让她这样整天跑到宿舍里来,很快你就会惹一身麻烦,还什么办法都没有。”

柯利飞速转身面对着卡尔森。“你少管闲事,除非你想跟我出去单挑。”

卡尔森笑了起来。“你他妈的孬种。”他说,“你想吓唬斯林姆,结果没吓唬着,反而是斯林姆吓着你了。你软得跟青蛙皮似的。我不管你是不是全国最棒的轻量级拳手,你要敢跟我干上,我他妈踢掉你的脑袋。”

坎迪开心地加入攻击的队伍。“手套里抹的全是凡士林。”他厌恶地说。柯利狠瞪着他,目光随即滑过坎迪,集中在莱尼身上。莱尼还在为农场而开心地笑着。

柯利像猎犬一样跳到莱尼面前。“你他妈笑什么呢?”

莱尼茫然地看着他。“啊?”

柯利的怒气爆发了。“来啊,混蛋大个子。站起来啊。没有哪个大个子杂种敢笑我。我要让你瞧瞧谁才是懦夫。”

莱尼无助地望向乔治,然后站起身来往后退。柯利摆好姿势,找准平衡。他先冲莱尼挥了一下左拳,然后一记右拳打中他的鼻梁。莱尼恐惧地大叫一声,血从鼻子里汹涌而出。“乔治。”他喊道,“让他住手,乔治。”他继续向后退,直到整个人都靠到墙上。柯利紧跟上去,又一拳打中他的脸。莱尼的双手仍然垂在身侧,他害怕得不知道保护自己。

乔治起身大喊:“抓住他,莱尼。别让他揍你。”

莱尼抬起大手捂住脸,恐惧地哀号起来。他哭喊道:“让他停下,乔治。”柯利又冲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止住他的声音。

斯林姆跳起来。“卑劣鼠辈,”他叫道,“我来对付他。”

乔治伸出手抓住斯林姆。“等一下。”他喊,他伸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抓住他,莱尼!”

莱尼移开捂脸的双手,转头想看乔治,柯利一拳击中他的眼睛,硕大的脸庞上顿时流满鲜血。乔治又叫道:“我叫你抓住他。”

莱尼伸手去抓时,柯利的下一拳已经挥了出来。下一秒,柯利像上钩的鱼一样扭着身体,拳头完全没入莱尼巨大的手里。乔治跑了过去。“放开他,莱尼。放开他。”

但莱尼只是惊骇地盯着被自己抓住的不停扭动的小个子。他的脸上不断淌着血,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开裂,只能闭起来。乔治一下又一下地抽着他的耳光,但莱尼还是继续死抓着那只拳头不放。柯利脸色苍白,整个人缩了起来,挣扎的力度已经明显减弱。他站在那儿开始哭,拳头仍然没在莱尼的巨掌中不见踪影。

乔治不停地叫着:“放开他的手,莱尼。放开。斯林姆,快过来帮我把他的手弄出来。”

莱尼突然放开手。他靠着墙蹲下身去。“是你叫我抓的,乔治。”他痛苦地说。

柯利一屁股坐到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压碎的手。斯林姆和卡尔森俯身查看他的情况。然后斯林姆站起身,震惊地盯着莱尼。“得赶紧带他去看医生,”他说,“我看他手上所有的骨头都碎了。”

“我没想这样,”莱尼号叫着,“我没想伤害他。”

斯林姆说:“卡尔森,你去准备运输马车。我们带他去索莱达看伤。”卡尔森快步出了门。斯林姆转向还在号啕不已的莱尼。“不是你的错,”他说,“这混蛋自找的。可是——上帝啊!他的手全废了。”斯林姆快步出门,过了片刻端着一个锡杯回来。他把水杯凑到柯利的嘴唇上。

乔治说:“斯林姆,老板会开了我们吗?我们还得攒钱呢。柯利的老爹会开了我们吗?”

斯林姆讽刺地笑了笑,在柯利身边单膝跪下身去。“你的手感觉好点了吗?你听得清我说话吗?”他问。柯利点了点头。“好,那你听着,”斯林姆继续说,“我觉得你的手是不小心卷进了机器里。如果你不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什么都不说。可你要是告诉别人,要开了这家伙,我们也会告诉所有人,然后被笑的可就是你了。”

“我不会说的。”柯利说。他的目光尽量避开莱尼。

马车的车轮声逐渐靠近门外。斯林姆扶着柯利站起身。“走吧。卡尔森会带你去看医生。”他扶着柯利出了门。车轮声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斯林姆回到宿舍里。他看着莱尼,莱尼仍然害怕地蜷在墙根处。“给我看看你的手。”他说。

莱尼伸出双手。

“万能的上帝啊,我可不想惹你生气。”斯林姆说。

乔治插了嘴。“莱尼只是被吓坏了,”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跟你说过谁都不该跟他干上。不,我好像是跟坎迪说的。”

坎迪严肃地点点头。“你确实这么说过,”他说,“今天早上,柯利来过以后,你说‘为了他自己好,他最好别惹莱尼’。你是这么跟我说的。”

乔治转向莱尼。“不是你的错,”他说,“用不着害怕。你只是照我说的话做了。现在你去洗漱房把脸洗干净吧。你这样子跟鬼似的。”

莱尼咧起青肿的嘴一笑。“我不想惹麻烦。”他说。他走向门边,但没走几步又转回身。“乔治?”

“什么事?”

“我还能照顾兔子吗,乔治?”

“当然。你没做错任何事。”

“我没想伤害人,乔治。”

“嗯,赶紧滚去洗脸吧。”

管马厩的黑人叫卡鲁克斯,他一个人住在马具间,就是一间靠着谷仓外墙搭起来的小木屋。屋里一侧有扇四格方窗,另一侧的窄木板门直接通往谷仓。卡鲁克斯的床是一只装满稻草的长箱子,上面铺着毯子。窗边的墙上有些木钉,挂着需要修缮的马具和几根新皮带;窗下有张长木凳,摆着与皮革有关的工具,比如弯刀、针、亚麻线团和一把手动打铆机。钉子上还挂着一些零散马具:一把断掉的马轭,里面填充的马毛露了出来;一根断裂的颈轭;还有一根拖链,外面包着的皮革已经开裂。卡鲁克斯床边的墙上也有个苹果箱,里面摆着各种药瓶,既有给他自己用的,也有给马用的。此外架子上摆着几块皮革皂,还有一个有点漏的沥青罐,刷子从罐口探出头来。地上四散着几件私人物品。因为是一个人住,卡鲁克斯把东西到处乱放也没关系。因为是管马厩的,又是个残废,他的工作比其他人更稳定长久,至今攒了不少东西,多到他一个人都背不走。

卡鲁克斯拥有好几双工作鞋、一双橡胶靴、一只很大的闹钟、一把单筒猎枪。他还有好多书,包括一本破破烂烂的词典,一本有些破损的《一九〇五加利福尼亚民法典》。床边除了苹果箱,还有个特殊的架子,上面放着破旧的杂志和几本色情书籍。床边还有个钉子,上面挂着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

这屋子经常打扫,看上去相当整洁,因为卡鲁克斯是个骄傲而孤独的人。他总是和他人保持距离,也要求其他人不要来接近他。他的脊椎歪了,身体总是倾向左侧。他的眼窝很深,衬得眼睛的光芒非常强烈。他瘦削的脸上刻着深深的黑色皱纹,薄薄的嘴唇总是因为疼痛而抿紧,唇色比脸部的肤色稍淡。

周六晚上,通往谷仓的门打开着,传来马匹走动、马蹄踏地、咀嚼干草和拉扯辔头的声音。马具间里亮着盏小小的电灯,在卡鲁克斯的房间内投下微弱的黄色光芒。

卡鲁克斯坐在床上,背后的衬衫从工装裤里扯了出来。他一手拿着瓶敷药,另一只手抚摩自己的脊椎。他不时地会把敷药往肤色红润的手心里倒上几滴,再重新伸到背后去抚摩。他绷紧后背上的肌肉,整个人颤抖起来。

莱尼无声地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他探头往屋里瞧,宽厚的肩膀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卡鲁克斯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他抬眼看见莱尼,立刻僵住了,眉头也皱在一起,手从衬衫底下抽出来。

莱尼无助地冲他微笑,表示友好。

卡鲁克斯语气尖锐地说:“你没有权利进我的房间。这儿是我的房间。任何人都没权进来,除了我。”

莱尼惊吸一口气,笑容里讨好的意味更浓了。“我什么都没干,”他说,“只是想来看看我的狗崽。我看见你的灯亮着。”他解释。

“哈,我有开灯的权利。你从我的屋里出去。宿舍不欢迎我,我的房间也不欢迎你。”

“为什么宿舍不欢迎你?”莱尼问。

“因为我是个黑人。他们在那儿打牌,但我不能打,因为我是个黑人。他们说我身上很臭。哈,告诉你吧,我觉得你们所有人都很臭。”

莱尼无助地挥舞双手。“大家都进城去了,”他说,“斯林姆跟乔治跟其他人。乔治叫我留在这儿,别惹麻烦。我看见你这儿亮着灯。”

“嗯,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这儿亮着灯。我以为可以进来待会儿。”

卡鲁克斯盯着莱尼,然后伸手到身后取下眼镜,戴好后调了调挂在耳朵上的镜腿,继续盯着莱尼。“我不知道你到谷仓来干吗,”他抱怨道,“你又不是骡夫。扛麦包的就不该到谷仓里来。你不是骡夫,又不跟马打交道。”

“狗崽,”莱尼重复,“我来看我的狗崽。”

“哈,那就去看你的狗崽啊。别跑到不欢迎你的地方来。”

莱尼的笑容消失了。他往屋里走了一步,然后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又退回到门口。“我看过狗崽了。斯林姆叫我别摸得太久。”

卡鲁克斯说:“是啊,你总是把它们从窝里拿出来。我看它们的娘会把整个窝挪走。”

“哦,它不介意。它让我看狗崽。”莱尼又走进屋里。

卡鲁克斯紧皱着眉,但莱尼人畜无害的微笑让他投降了。“进来坐会儿吧,”卡鲁克斯说,“既然你不肯走人,非要烦我,那还不如坐下来算了。”他的语气稍微友善了些,“那帮人都进城去了?”

“只有老坎迪没去。他坐在宿舍里削铅笔,削啊削啊,在算数。”

卡鲁克斯扶了扶眼镜。“算数?坎迪要算什么数?”

莱尼几乎是喊出来的:“算兔子。”

“你个疯子,”卡鲁克斯说,“你疯得跟块木头似的。什么兔子?”

“我们要养的兔子,我负责照顾它们,割草给它们吃,给它们水喝。”

“疯子,”卡鲁克斯说,“跟你一起的那家伙,我真不怪他要丢下你。”

莱尼低声说:“我没说谎。我们能做到。买下一小块地,靠地生活。”

卡鲁克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下吧,”他邀请道,“你可以坐到那个钉子桶上。”

莱尼坐到小桶上。“你觉得我在说谎,”莱尼说,“但我没有。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不信你问乔治。”

卡鲁克斯用红润的掌心托住黑色的下巴。“你跟乔治一起到处跑,是吧?”

“没错。我总是跟他待在一起。”

卡鲁克斯继续说:“有时候他说了一些话,你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东西,没错吧?”他微微向前俯身,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莱尼,“没错吧?”

“嗯……有时候。”

“他就不停地说啊说啊,可你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嗯……有时候。不过……不全是那样。”

卡鲁克斯继续向前俯身,上身探出床沿。“我不是南方黑鬼,”他说,“我是在加利福尼亚这儿出生的。我老爹有个鸡场,大概六十亩大。白人小孩会去我们那儿玩,有时候我会出去跟他们一起玩。有几个对我挺好的。我老爹不喜欢那样。我有好多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跟他们玩?但我现在明白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时语气更柔和了,“方圆好几里地没有第二户黑人。现在也是,这农场上没有第二个黑人,就像索莱达也只有我们一家。”他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了什么,那只是黑鬼说的话。”

莱尼说:“你说狗崽还要长多久,才能让我好好摸它们啊?”

卡鲁克斯又笑起来。“跟你说什么都可以,反正你是不会大嘴巴的。再长两周就行了。乔治了解你。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听不懂。”他兴奋地俯身向前,“现在也只是个黑鬼在说话,还是个背坏了的黑鬼,所以他说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对吧?反正你也记不住。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话,但是对方听见了没有、听懂了没有都不重要。他们是在说话,还是就那么坐着没说话,根本没区别,没区别。”他越说越激动,用手拍着膝盖,“乔治可以告诉你好多离谱的事,那没有关系。只是说说而已。只是跟另一个人一起待着。仅此而已。”他顿了顿。

他的声音更轻了,变得富有说服力。“假如乔治不回来了。假如他跑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你要怎么办?”

莱尼的注意力逐渐回到他说的话上。“什么?”他反问。

“我说,假如乔治今晚进了城,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他,”卡鲁克斯不知为何有点得意洋洋,“你想象一下。”他又说。

“他不会的。”莱尼喊了起来,“乔治才不会这么做。我跟乔治在一起很久了。他今晚一定会回来——”但这假设超过了他能接受的程度。“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见莱尼成功地受到了折磨,卡鲁克斯开心得容光焕发。“谁都说不好别人会怎么样,”他淡淡地总结道,“假如他想回来,但是回不来呢。假如他被人杀死了,或者受了伤,所以回不来呢。”

莱尼挣扎着想要理解。“乔治不会的,”他重复,“乔治很小心。他不会受伤的。他从来都没受过伤,因为他很小心。”

“嗯,你就想象一下嘛,想象他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怎么办?”

莱尼的脸忧虑地挤成一团。“不知道。你这是干吗?”他喊,“这不是真的。乔治没受伤。”

卡鲁克斯咄咄逼人。“我来告诉你你会怎么样吧。他们会把你带到疯人院去,给你戴上个项圈,像狗一样。”

莱尼的双眼突然靠到一起,变得冷静而疯狂。他站起身,逼近卡鲁克斯。“谁伤害了乔治?”他质问道。

卡鲁克斯意识到危险,向后躲了躲。“我只是说假如。”他说,“乔治没受伤。他没事。他会平安回来的。”

莱尼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为什么要假设这种事?谁也不许假设要伤害乔治。”

卡鲁克斯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坐下吧,”他说,“乔治没受伤。”

莱尼喘着粗气坐回钉子桶上。“谁也不许说要伤害乔治。”他粗声咕哝。

卡鲁克斯温和地说:“你现在应该懂了吧。你还有乔治。你知道他会回来的。假如你没有任何人呢?假如你不能进宿舍玩拉米牌,就因为你是个黑人,你觉得会怎么样?假如你只能坐在这儿看书,当然了,你可以玩马蹄铁一直玩到天黑,但天黑以后你就只能看书。还是不怎么样的书。谁都会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他哀号道,“要是一个人都没有,人会发疯的。不管是谁都行,只要有个人在身边就好。我跟你说,”他叫道,“跟你说,孤独会让人生病。”

“乔治会回来的,”莱尼害怕地自我安慰,“说不定乔治已经回来了。我应该回去看看。”

卡鲁克斯说:“我没想吓唬你。他会回来的。我是在说我自己。如果一个人晚上只能自己坐在这儿,不是看书,就是想点什么。有时候他不停地想,但没有人告诉他事实是否如他所想。他见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是对还是不对。他没法找人问:‘你是不是也见着了?’没人可以讲。没东西可以拿来做标准。我在这儿见过不少事。我没喝醉。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要是有谁跟我在一起,他就能告诉我我是在做梦,那就没事了。可我不知道啊。”卡鲁克斯远远望着房间对面,望着窗外。

莱尼痛苦地说:“乔治不会丢下我跑掉的。我知道乔治不会这样。”

马厩老黑梦游般地继续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住在老爹的鸡场上。我有两个哥哥。他们一直待在我身边,一直都在。我们睡在同一个屋里,睡同一张床——我们兄弟三人。有片草莓地,有片苜蓿地。周日早上,我们会把鸡放到那片苜蓿里去。哥哥他们就坐在篱笆上看着——鸡都是白色的。”

莱尼的注意力慢慢转到他说的话上。“乔治说我们会种苜蓿,给兔子吃。”

“什么兔子?”

“我们会养兔子,有片草莓地。”

“你是个疯子。”

“我是说真的。你去问乔治。”

“你是个疯子。”卡鲁克斯嗤之以鼻,“我见过几百个人来了又走,要么去修路,要么在农场上干活,身后背着铺盖卷,脑袋里他妈装的全是同一样东西。好几百人。他们来这儿干活,然后辞了工再去别的地方,每个人脑袋里都他妈装着那么一小片地。他妈的没一个人能实现。就像天堂一样。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我在这儿读过不少书。没人真能去天堂,没人真能得到一块地。那块地只在他们的脑袋里。他们整天说个不停,但那块地只存在于他们的脑袋里。”他顿了顿,望向敞开的门。外面传来马匹动来动去、拉扯辔头的声音。有匹马嘶了一声。“有人在外面,”卡鲁克斯说,“可能是斯林姆。有时候斯林姆一个晚上会来两三趟。他是个真正的骡夫,要照顾整个队伍。”他痛苦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是你吗,斯林姆?”他冲外面喊。

回答他的是坎迪。“斯林姆进城去了。我说,你看见莱尼了吗?”

“你是说那个大个子?”

“对。你在附近看见他了吗?”

“他在屋里。”卡鲁克斯简洁地回答,回到床上躺下了。

坎迪出现在门口,挠着手腕的断处,瞪着眼,一时不能适应光亮。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跟你说,莱尼。我算好兔子的事了。”

卡鲁克斯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想进,可以进来。”

坎迪显得有些尴尬。“这个嘛。好啊,如果你想让我进去的话。”

“进来吧。既然已经有人进来了,你也进来得了。”卡鲁克斯并不掩饰他有多么享受愤怒。

坎迪进了屋,但仍然很尴尬。“你这地方挺温馨的嘛。”他对卡鲁克斯说,“自己独占一间屋,感觉应该不错吧。”

“是啊,”卡鲁克斯说,“窗户底下还有粪堆呢。没错,棒极了。”

莱尼打断两人:“你说兔子怎么了?”

坎迪靠到坏掉的颈轭旁边的墙上,挠着断掉的手腕。“我来这儿很久了,”他说,“卡鲁克斯也来这儿很久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屋子。”

卡鲁克斯阴沉地说:“没人喜欢进黑人的屋子。除了斯林姆,没人来过。除了斯林姆和老板。”

坎迪马上改变话题。“斯林姆是我见过的最棒的骡夫。”

莱尼冲老清洁工俯过身去。“兔子的事。”他坚持道。

坎迪微笑起来。“我算出来了。如果干得好,我们可以卖兔子赚钱。”

“可是我要照顾它们,”莱尼打断他,“乔治让我照顾它们。他答应我了。”

卡鲁克斯毫不留情地插嘴:“你们只是在自欺欺人。你会一有机会就他妈说起这计划,但你弄不到任何土地。你会一直在这儿扫地,直到他们把你装进棺材里运走。哈,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位莱尼过两三周就会辞工走人。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那么一块地。”

坎迪生气地揉揉下巴。“你他妈等着瞧,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乔治是这么说的。我们的钱已经够了。”

“哦?”卡鲁克斯说,“那乔治人呢?在城里的一家妓院里。那儿才是你们的钱的去处。上帝,这种事我见过太多次。我见过太多脑袋里装着一片地的人。从来没人真的得到过。”

坎迪喊叫起来:“他们当然都想要了。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不用太大,只要是属于他自己的就行。只要可以生活在那儿,没人能把他扔出去就行。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我几乎给全国所有人种过庄稼,但种出来的东西都不是我的,我收回来的粮食也不是我的粮食。但我们这次不一样,你可别搞错了。乔治进城没拿钱,钱都在银行里。我跟莱尼、乔治,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屋子。我们要养狗,养兔子,养鸡。我们要种嫩玉米,再养头牛或者羊。”他停住了,沉浸在自己描绘的图景里。

卡鲁克斯问:“你说你们已经攒够钱了?”

“一点没错。我们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再挣一点就够。一个月就行。乔治连地方都挑好了。”

卡鲁克斯向后伸出胳膊,用手摸着自己的脊柱。“我从没见过有人真的实现,”他说,“我见过有些人想要地想得都快疯了,但他们的钱全都投在妓院和几局二十一点里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们……需要个免费劳动力,我很愿意帮忙——不要工钱,只要提供食宿就行。我的残疾没那么厉害,我只要想,干起活来还他妈是一把好手。”

“你们谁看见柯利了?”

三个人转头看着门口。探进头来的是柯利的老婆,脸上化着浓妆,嘴唇微微张开。她使劲喘着气,好像是跑过来的。

“柯利不在这儿。”坎迪阴郁地说。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冲他们微微一笑,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抚摩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目光在三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他们把最弱的几个都丢下啦,”最后她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包括柯利。我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莱尼入迷地看着她,坎迪和卡鲁克斯则皱眉垂眼避开她的目光。坎迪说:“既然你知道,干吗还问柯利在哪儿?”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真滑稽,”她说,“我要是只碰见一个男人,只有他一个人,我就能跟他聊得还不错。但只要有两个男人待在一起,你们就都不肯说话了,只会生气。”她垂下手,将双手叉在腰间,“你们都害怕彼此,就是这么回事。你们每个人都害怕被别人抓住把柄。”

短暂的沉默后,卡鲁克斯说:“你还是回家吧。我们不想惹麻烦。”

“哎,我可没想让你们惹麻烦。我就不能偶尔也想跟人说说话?你们以为我喜欢待在那间房子里?”

坎迪把断腕放到膝盖上,用手轻轻揉搓。他责备地说:“你有丈夫了。你不能像这样跟其他人瞎混,尽惹麻烦。”

姑娘发起火来。“我是有丈夫了。你们都见过他。挺了不起的人,是吧?整天说让他看不上的家伙吃点苦头,他根本就看不上任何人。你们以为我愿意整天待在那间长四宽二的房子里,听柯利念叨他要怎么先出两次左拳,再用右拳击中对手?‘一二连击,’他说,‘只要来个一二连击,他就起不来了。’”她顿了顿,表情由不快变成了好奇,“我说,柯利的手怎么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坎迪偷偷瞥了莱尼一眼,然后咳嗽两声。“这个……柯利……他的手卷进机器里去了,太太。压碎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大笑起来。“胡扯!你当真以为我会信这套?肯定是柯利挑架又打不过人家。卷进机器里——胡扯!哈,既然他的手碎了,他是没法给人一二连击了。谁干的?”

坎迪不开心地重复:“卷进机器里去了。”

“行行,”她反感地说,“行,想护就护着人家吧。我有什么好在乎的?你们这帮流浪汉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当我是谁,小孩子?告诉你们,我本来可以去演电影的。而且不止一部……”她气得喘不过气来,“周六晚上。所有人都去外面玩了。所有人!我在干吗呢?站在这儿跟一帮穷光蛋说话——一个黑鬼,一个白痴,一个臭老头——还聊得挺开心,因为此外就没别人了。”

莱尼半张着嘴看着她。卡鲁克斯重新恢复了黑人那种用来自保的疏离状态。但老坎迪受不了了。他猛然站起来,撞倒了屁股底下的钉子桶。“我受够了,”他生气地说,“这儿不欢迎你。我们都叫你赶紧走了。告诉你,你这样的娘儿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能力如何。你那脑袋比鸡头大不了多少,你根本理解不了,我们才不是流浪汉。就算你开了我们,假如你真开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会沿着公路往下走,再找份这样的破工干?你不知道我们有自己的农场可回,不用非得待在这儿。我们有房子,养了鸡,种了果树,那地方比这儿漂亮一百倍。我们还有朋友,一点没错。我们以前是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开了,可我们现在不怕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地,完全属于我们的,我们有地方可去。”

柯利的老婆冲他大笑起来。“胡扯,”她说,“我见过太多你们这样的家伙了。只要身上有两毛钱,你就会跑去买上两杯玉米威士忌,喝光了还把杯底舔干净。我了解你们这种人。”

坎迪的脸变得越来越红,但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重新控制住自己。他掌控了局面。“我就知道,”他淡淡地说,“你还是回去玩滚铁环吧。没什么可跟你说的。我们清楚自己拥有什么,也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赶紧滚吧,柯利恐怕不会乐意看见他老婆跟我们这些流浪汉一起待在谷仓里。”

她来回看着三个人,他们都不理她。她看莱尼的时间最长,一直看到他尴尬地垂下了头。她突然说:“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

莱尼心虚地抬起头。“谁——我?”

“对,你。”

莱尼望向坎迪求助,然后又垂下头。“他的手卷到机器里去了。”他说。

柯利的老婆大笑起来。“好好,机器。我回头再跟你说。我喜欢机器。”

坎迪插了嘴。“你别找他。你给我离他远点。我会告诉乔治你说了什么。乔治不会让你靠近莱尼的。”

“谁是乔治?”她问,“跟你一起的小个子?”

莱尼开心地微笑起来。“就是他,”他说,“他就是乔治,他会让我照顾兔子。”

“嗯,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弄两只兔子来。”

卡鲁克斯站起身面对着她。“我受够了,”他冷冷地说,“你无权走进一个黑人的屋子。你无权到这里来找茬。现在你可以出去了,赶紧走。要是你不走,我就去找老板,让他禁止你再到谷仓里来。”

她轻蔑地看着他。“听着,黑鬼,”她说,“你要敢再张开那张臭嘴,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卡鲁克斯绝望地盯着她,然后坐回床上,不吭气了。

她不肯放过他。“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卡鲁克斯整个人看上去缩起来了。他紧靠到墙上。“知道,太太。”

“哈,那你就老实待着,黑鬼。只要我一句话,你就会被吊到树上去,这太简单了,一点都不好玩。”

卡鲁克斯一直缩到整个人都快消失了。他身上没有了个性,没有了自我——没有任何东西会引起别人的喜欢或反感。他说:“是,太太。”声音里毫无音调起伏。

她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站了片刻,仿佛在等着他有所动作,好有机会再骂他一顿。但卡鲁克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低垂,收起了一切可供攻击的东西。最后她转向另外两个人。

老坎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要是你真那么干了,我们会说的,”他轻声说,“我们会告诉别人,是你陷害卡鲁克斯。”

“说去吧,说了又怎样?”她叫道,“没人会听你们的,你们自己也清楚。没人会听你们的。”

坎迪退缩了。“是……”他同意,“没人会听我们的。”

莱尼哀号:“我希望乔治也在。我希望乔治也在。”

坎迪走到他身边。“别担心,”他说,“我刚才听见他们回来了。我打赌,乔治已经回到宿舍了。”他转向柯利的老婆。“你该回家了,”他轻声说,“如果你现在就走,我们不会告诉柯利你来过。”

她冷冷地打量着坎迪。“我不信你真听见了什么。”

“最好别冒险,”他说,“你如果不确定,最好别冒险。”

她转向莱尼。“我很高兴你教训了柯利。他是自找的。有时候我也想自己教训他一顿。”她动作轻快地出了门,消失在黑暗的谷仓里。她走过谷仓的时候,辔头发出咣啷的拉扯声,有几匹马喷了响鼻,有的还跺了跺蹄子。

卡鲁克斯慢慢地从厚重的保护层里出来了。“你说他们回来了,是真话吗?”他问。

“是啊。我听见了。”

“嗯,我什么都没听见。”

“大门响了一声。”坎迪说,“上帝啊,柯利老婆的动作可真轻。我经常看见她这样。”

卡鲁克斯完全回避这个话题。“你们也该走了,”他说,“我不太想让你们在这儿待着了。黑人也该有拒绝的权利。”

坎迪说:“那婊子无权对你说那些话。”

“没什么,”卡鲁克斯干巴巴地说,“你们这么进来坐着,让我一不小心忘了自己是个黑人。她说得没错。”

谷仓里的马喷着响鼻,扯着链子。一个声音喊道:“莱尼。哦,莱尼,你在谷仓吗?”

“是乔治。”莱尼叫道,他回答,“在这儿,乔治。我在这里。”

乔治立即出现在门口,表情不悦。“你们在卡鲁克斯屋里干什么?你们没有权利进去。”

卡鲁克斯点点头。“我也这么跟他们说,但他们还是进来了。”

“哈,那你干吗不把他们踢出来?”

“我不介意,”卡鲁克斯说,“莱尼是个好人。”

坎迪站起身来。“哦,乔治!我一直在算啊算啊。我算好了,我们卖兔子也能赚钱。”

乔治皱紧眉头。“我跟你说过,别告诉别人。”

坎迪泄了气。“没告诉别人,只有卡鲁克斯。”

乔治说:“行了,你们出来吧。上帝,我离开一分钟都不行。”

坎迪和莱尼站起来,走向门口。卡鲁克斯叫了一声:“坎迪!”

“啊?”

“还记得我说锄地啊做杂活什么的吗?”

“啊,”坎迪说,“我记得。”

“嗯,忘了吧,”卡鲁克斯说,“我不是认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我可不想去那种地方。”

“呃,好吧,既然你是这么想的。晚安。”

三人走出门。他们经过谷仓时,听见马匹喷着响鼻,扯着辔头。

卡鲁克斯望着门口坐了一会,然后伸手去拿敷药。他把背后的衬衫往上扯了扯,往红润的掌心倒了点药,往后伸着胳膊,开始慢慢地揉搓脊椎。

大谷仓的一侧堆着高高的干草,草堆顶的滑轮上挂着杰克逊牌四齿干草叉。干草堆得像山一样,侧坡一直延伸到谷仓另一头,只剩下一小片空间还没被新草堆满。草堆两侧是饲料槽,可以瞥见板条间的几个马头。

时间是周日下午。休憩中的马慢慢嚼着干草堆旁的小捆干草,跺着蹄子,咬着食槽的木头,拽得辔头咣啷作响。下午的阳光刺入谷仓墙上的裂缝,在干草上划出一条一条明亮的金线。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在闲暇的午后哼着歌。

户外传来马蹄铁击中铁棒的声音和男人们的叫喊。他们玩着游戏,时而鼓劲,时而喝倒彩。但谷仓里非常安静,只有苍蝇的嗡嗡声,气氛懒散而温暖。

谷仓里只有莱尼一人。莱尼坐在谷仓较空一端的食槽下方,身边有只货箱。莱尼坐在干草里,看着面前一条死掉的小狗崽。莱尼看了它很久,然后伸出巨掌摸了摸它,从头一直摸到尾。

莱尼轻声对狗崽说:“为什么你也会死?你又没老鼠那么小。我并没有使劲晃你。”他抬起狗崽的头,看着它的脸,对它说,“乔治要是发现你死了,可能就不会让我照顾兔子了。”

他拣了些干草出来,弄成一个凹窝,把狗崽放到里面,再用干草遮住。然后他继续盯着草堆下的小鼓包。他说:“这不算什么坏事,我不用跑去藏到树林里。哦!不,这不算。我就跟乔治说,我来看时它已经死了。”

他又刨出狗崽,来回检查,伸手从耳朵一直摸到尾巴。他悲伤地说:“但他会知道的。乔治什么都知道。他会说:‘是你干的。别想瞒我。’他还会说:‘这下好了,不许你照顾兔子!’”

他突然发怒。“你这该死的,”他叫道,“为什么你也会死?你又不像老鼠那么小。”他拿起狗崽扔到远处,然后背过身去。他坐在草里,屈起身子,喃喃道:“这下我不能照顾兔子了。他不会答应的。”他悲伤地前后摇摆着身体。

又一声马蹄铁打在铁棒上的巨响,紧接着是人们的叫喊。莱尼站起身,捡起狗崽放回草堆上,又坐下来。他又摸了摸狗崽。“你太小了,”他说,“他们跟我说过你太小了。我不知道你这么容易死。”他用手指抚摸着狗崽瘫软的耳朵。“也许乔治会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这只他妈的小杂种对乔治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柯利的老婆从最远的隔栏后面钻进来。她的动作悄无声息,所以莱尼没有注意。她穿着颜色鲜艳的棉裙和那双插有鸵鸟羽毛的拖鞋,脸上化着妆,小香肠似的发卷梳得整整齐齐。她走到离莱尼很近的地方,莱尼才注意到他,抬起头看着她。

慌乱中,他撩了把干草撒到狗崽身上,怏怏不乐地抬头看着她。

她说:“那是什么东西,阳光男孩?”

莱尼瞪着她。“乔治叫我离你远点——不能跟你说话。”

她笑了起来。“你一切都要听乔治的吗?”

莱尼低头看着干草。“我要是跟你说话,他就不让我照顾兔子了。”

她低声说:“他是怕柯利生气。可是啊,现在柯利的胳膊上打着石膏呢——柯利就算生气了,你还可以捏碎他的另一只手啊。我可不信你们说的卷进机器那一套。”

但莱尼不肯上钩。“不,先生。我不跟你说话。”

她在莱尼身边跪坐下来。“听着,”她说,“其他人都去参加马蹄铁大赛了。现在才四点。没有人会中途退出。我怎么就不能跟你说话了?平常根本没人和我说话。我孤独得很。”

莱尼说:“反正,我不能跟你说话。”

“我很孤独,”她说,“你可以跟别人聊天,但我根本没人说话,除了柯利。不然他就会生气。你喜欢没人可以说话的感觉吗?”

莱尼说:“反正,我不跟你说话。乔治怕我惹麻烦。”

她改变话题:“你那儿藏着什么?”

莱尼的哀伤一股脑儿全回来了。“我的狗崽,”他伤心地说,“我的小狗崽。”他拂开狗崽身上的干草。

“哎呀,它死了。”她叫道。

“它太小了,”莱尼说,“我只是在跟它玩……它好像要咬我……我就做出要扇它似的样子……然后……然后我扇了它一下。然后它就死了。”

她安慰道:“别担心,只是一条狗罢了。很容易再弄一条。到处都是狗。”

“不是这个问题,”莱尼痛苦地解释,“乔治会因为这件事不让我照顾兔子的。”

“他为什么不让你照顾兔子?”

“嗯,他说过,我要是做了什么坏事,他就不让我照顾兔子。”

她稍稍靠近些,用安抚的语调说:“别担心不能跟我说话什么的。你听听外面那些人的喊声。他们在比赛上赌了四元钱呢。比赛没结束没有人会走的。”

“乔治要是看见我跟你说话,会骂死我的,”莱尼拘谨地说,“他这么说过。”

她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怎么了?”她怒吼,“我没有权利跟别人说话吗?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我凭什么不能跟你说话。我又没伤害你。”

“呃,乔治说你会让我们惹上麻烦。”

“哈,胡说八道!”她说,“我能给你们造成什么伤害?他们没人在乎我怎么活着。告诉你,我不习惯这种生活。我本来可以有所成就,”她抑郁地说,“也许现在也不晚。”然后她的话语顺着一股表达的激情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仿佛她急着在听众消失前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是在萨利纳斯出生的,”她说,“小时候就搬到这边来了。然后呢,一个剧团到这边来演出,我认识了一个演员。他说我可以跟着剧团走。但我老娘不让我去。她说我才十五岁。但那个演员说可以。我要是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着了,跟你打赌。”

莱尼来回摸着狗崽。“我们会有一小块地——还有兔子。”他解释。

她飞快地继续讲下去,生怕被人打断。“我后来又遇见一个人,他是演电影的。我跟他去了河畔舞厅。他说他会让我演电影,说我是个天生的演员。他一回到好莱坞,就会给我写信,让我过去。”她探究地看着莱尼,看他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厉害。“但我从未收到过他的信,”她说,“我看是被我老娘拿走了。哈,我可不要待在那个地方,哪儿都不能去,也不会有什么成就,连信都会被人偷走。我问她有没有拿我的信,她说没有。结果我就嫁给了柯利。我们是一天晚上在河畔舞厅认识的。”她质问道,“你有没有在听?”

“我?当然。”

“哈,有句话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也许我不该说出来。我根本不喜欢柯利。他不是个好人。”她讲起心里话,又向莱尼靠近些,挨着他坐下,“我本可以去拍电影,穿漂亮的衣服——全身都是高档服装,像电影明星那样。我可以坐在超大的酒店里让人拍照。等电影上映,我可以去看首映式,去做广播节目,干什么都不用花一分钱,因为我是演电影的。还有一大堆明星穿的那种高级衣服。那个人说过,我是个天生的演员。”她抬头看着莱尼,伸出手臂摆了个庄严的姿势,证明她会演戏。她的手指随手腕向外摆动,小拇指华丽地停在最远处。

莱尼深深地叹了口气。外面又传来马蹄铁击打铁棒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欢呼。“有人得分了。”柯利的老婆说。

太阳逐渐西沉,照进谷仓的光线慢慢移动。那些长长的金线爬上墙,落在食槽和马头上。

莱尼说:“我要是把狗崽拿出去扔了,乔治也许不会发现。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兔子了。”

柯利的老婆生气地说:“你的脑袋里就只有兔子吗?”

“我们会有一小块地,”莱尼耐心地解释,“有座房子,有个花园,种一片苜蓿,苜蓿是给兔子吃的。我会采一袋子苜蓿,拿去喂兔子。”

她问道:“你为什么对兔子这么执着?”

莱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想出答案。他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直到刚好靠到她身上。“我喜欢摸好摸的东西。有一次在集会上,我看见几只长毛兔。它们很好摸,真的。有时候我连老鼠都摸,但那是在没有其他东西可摸的时候。”

柯利的老婆挪远了一点。“我觉得你是个疯子。”她说。

“我不是,”莱尼急切地解释,“乔治说我不是疯子。我喜欢用手指摸好摸的东西,柔软的东西。”

她放心了些。“哈,谁不喜欢呢?”她说,“大家都喜欢。我喜欢摸丝绸和天鹅绒。你喜欢摸天鹅绒吗?”

莱尼开心地吃吃直笑。“那当然,向上帝发誓,”他快乐地叫道,“我还有一块呢。一位太太送给我的,那位太太是——我的克莱拉姨妈。她给了我一块——大概这么大。我真希望它现在在身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把它弄丢了,”他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了。”

柯利的老婆笑了起来。“你是个疯子,”她说,“但你人还不错。跟个大婴儿似的。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我梳头时,会一直坐在那儿摸头发,因为实在太柔软了。”她用手指捋过头顶,摸给莱尼看。“有些人的头发特别粗糙,”她得意地说,“比如柯利。他的头发跟铁丝似的。但我的头发又细又软,因为我经常梳头。经常梳头头发就会很细。喏——你摸摸看。”她拉起莱尼的手,放到自己的头上,“摸摸这儿,感觉一下有多软。”

莱尼粗大的手指开始摸她的头发。

“你可别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她说。

莱尼说:“哦!真好摸。”他摸得更使劲了,“哦,真好摸。”

“当心点,好了,你会把我的头发弄乱的。”然后她生气地叫起来,“住手,你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她猛然摆了一下头,莱尼的手指抓着她的头发不放。“放开我,”她喊道,“放开!”

莱尼陷入恐慌。他的脸扭曲起来。她开始尖叫,莱尼的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拜托你别叫,”他恳求道,“哦!拜托你别。乔治会生气的。”

她在莱尼手下剧烈地挣扎,双脚踢踏着干草,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莱尼的手里传来闷住的尖叫。莱尼怕得哭了起来。“哦!拜托你别这样,”他恳求,“乔治会说我做了坏事。他不会再让我照顾兔子了。”他把手撤开一点,她粗哑的哭喊声传了出来。莱尼生气了。“够了,”他说,“你别再叫了。你会让我惹麻烦的,乔治说得没错。不许你再这样。”她继续挣扎着,目光因惊惧而狂乱。莱尼摇晃她的身体,对她非常生气。“你不许再叫了。”他说,继续摇晃她。她的身体像鱼一样来回抽动。然后她一动不动,因为莱尼扭断了她的脖子。

莱尼看着她,小心地拿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不想伤害你,”他说,“但是你大喊大叫,乔治听见了会生气的。”她没回答,也没动。莱尼凑过身去看她,抬起她的胳膊,又放手看着它垂下去。他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害怕地喃喃自语:“我干坏事了。我又干坏事了。”

他撩起一把把干草,盖住她的一小半身体。

谷仓外传来人们的叫喊和马蹄铁与金属两次碰撞的声音。莱尼终于把注意力转到户外。他在草堆里蹲下身,侧耳听着。“我干了非常坏的事,”他说,“我不该这样。乔治会很生气的。他……他说过……藏到树林里,等他来找我。他会很生气的。藏到树林里等着他。他是这么说的。”莱尼回身去看死掉的姑娘。狗崽就躺在她身边。莱尼拿起狗崽。“把狗崽扔掉吧,”他说,“光有柯利的老婆就已经够糟的了。”他把狗崽放到怀里,溜到谷仓墙边,透过裂缝看了看外面还在进行的马蹄铁游戏。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绕过最尽头的隔栏,消失了。

漏进来的长条阳光已经挪到墙面高处,谷仓里逐渐变暗。柯利的老婆仰面躺着,一半的身体盖着干草。

谷仓里一片寂静,午后的静谧蔓延到整个农场。就连马蹄铁扔出去的当啷声和人群投入的呼喊也变得更安静了。时间流逝,谷仓里越来越昏暗。一只鸽子飞进敞开的仓门,盘旋一圈又飞了出去。尽头的隔栏后面走来一只母牧羊犬,身体又瘦又长,腹部垂着沉甸甸的奶头。它往狗崽们所在的货箱走去,半路上闻到柯利老婆尸体的气味,脊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它哀鸣一声,畏缩地跑向货箱,跳进去趴在狗崽中间。

柯利的老婆躺在草堆上,一半的身体盖着枯黄的干草。所有卑劣、盘算、不满和对受人关注的渴望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看上去美丽而单纯,面容甜美而年轻。涂了腮红的脸颊和鲜红的嘴唇让她显得生机勃勃,仿佛她只是暂时进入浅眠。她的双唇微启,小香肠一样的发卷在草堆上披散开来。

有时候,一个瞬间会像现在这样驻足停留,久久盘桓,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一瞬间。在这个瞬间,声音和动作都停止了。这个瞬间远远超越了单纯的一瞬间。

然后时间苏醒,慢吞吞地继续前行。马匹在食槽的另一侧跺着蹄子,拉得辔头咣啷作响。门外的人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尽头的隔栏后面传来老坎迪的声音。“莱尼,”他叫道,“哦,莱尼!你在里面吗?我又算了算。让我给你讲讲我们还能干点什么,莱尼。”老坎迪出现在隔栏尽头。“哦,莱尼!”他又叫了一次,然后停下脚步,僵在原地。他用光滑的断腕抹了抹花白的胡茬。“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他对柯利的老婆说。

坎迪见她没回答,走近几步。“你不该在这儿睡觉。”他不赞成地说,然后站到她身边——“哦,上帝啊!”他无助地左右张望,揉着脸上的胡茬。然后他跳起身快步走出谷仓。

谷仓里变得吵闹起来。马匹跺着马蹄,喷着响鼻,嚼着铺在地上的干草,使劲撞着辔头上的链子。坎迪很快就回来了,乔治跟在后面。

乔治说:“你想让我看什么?”

坎迪指向柯利的老婆。乔治瞪着她。“她这是怎么了?”他凑近一些,然后发出和坎迪一样的喊叫:“哦,上帝啊!”他跪倒在她身边,伸手去试她的心跳。最后他站起来,动作缓慢生硬,面容和木头一样硬邦邦的,目光同样冰冷严厉。

坎迪说:“这是怎么回事?”

乔治冷冷地看着他。“你想不到?”乔治问。坎迪沉默了。“我就知道,”乔治绝望地说,“我脑子里有个地方早就想到了。”

坎迪问:“我们该怎么办,乔治?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乔治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想……我们得告诉……其他人。我想我们得抓住他,把他关起来。不能让他逃了。要不然,那个可怜的混蛋会饿死的,”他尽量安慰自己,“也许他们会把他关起来,不至于对他太残忍。”

坎迪激动地说:“我们应该让他逃走。你不了解柯利。柯利一定会想对他用刑。柯利会想杀死他。”

乔治看着坎迪的嘴巴一张一合。“是啊,”最后他终于说,“没错,柯利确实会这样。其他人也是。”他低头看着柯利的老婆。

坎迪说出他最恐惧的事。“你跟我还可以去买那块地。是不是,乔治?你跟我还可以去那儿好好地生活,是不是啊,乔治?不行吗?”

乔治还没回答,坎迪就垂下头望着草堆。他知道答案。

乔治轻声说:“我大概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我大概一直都知道,我们是不可能成功的。只是他太喜欢听我讲,搞得我也以为说不定能行。”

“这么说——都结束了?”坎迪闷闷不乐地问。

乔治没有回答。乔治说:“我会在这儿干一个月,拿到五十元,去某个差劲的妓院待一夜。或者去打台球,一直打到其他人都回家。然后我再回来工作一个月,再拿五十元。”

坎迪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我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

乔治继续盯着柯利的老婆。“莱尼从来都不是故意的,”他说,“他老是干坏事,但没有一次是故意的。”他挺直身体,回头看着坎迪。“好了,听着。我们得告诉大家。他们应该会抓他回来吧。没别的办法。也许他们不会伤着他,”他语气尖锐地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到莱尼。你听着。其他人也许会觉得我也是凶手。我先回宿舍。你过一会儿再出去,把她的事通知给大家,我会跟着其他人一起进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为了不让其他人觉得是我跟莱尼合伙杀了她,你能做到吗?”

坎迪说:“当然,乔治。我能做到。”

“好。你在这儿等两分钟,然后再跑出去告诉大家,假装你刚发现。我走了。”乔治转过身,快步走出谷仓。

老坎迪看着他走远。他回头绝望地看着柯利的老婆,悲伤和愤怒逐渐化为话语迸发而出。“他妈的该死的婊子,”他恶毒地说,“都是你搞的,是不是?我猜你应该高兴了吧。谁都知道你会把一切都搞砸。你根本一文不值。你现在也一样一文不值,你这个下贱的婊子。”他吸着鼻子,声音颤抖,“我本来可以帮他们给花园锄草,洗洗碗什么的。”他顿了顿,然后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如果有马戏团,或者球赛……我们可以直接去……只要说句‘让工作见鬼去吧’,然后就去。不用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养猪,养鸡……到了冬天……宽敞的小火炉……下雨的时候……我们就那么坐着。”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他转过身,虚弱地走出谷仓,用断腕摩挲着胡茬。

马蹄铁游戏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声的质问和一连串奔跑的脚步。人们冲进谷仓。斯林姆、卡尔森、小惠特、柯利,卡鲁克斯稍微落后。坎迪跟在他们后面,乔治走在最后面。乔治穿上蓝色工装外套,扣子也扣好了,黑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们冲过尽头的隔栏。他们的目光落在昏暗中的柯利的老婆身上。他们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

斯林姆无言地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脉搏。然后他用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接着又把手探到她有些扭曲的脖颈底下,感觉着她脖子的形状。他站起身,其他人围上来,僵硬的气氛被打破了。

柯利突然跳起来。“我知道是谁干的,”他喊道,“是那个大个子杂种。我知道是他干的。绝对是——其他所有人都在外面玩马蹄铁呢,”他狂怒起来,“我会抓住他。我回去拿猎枪。我他妈要亲手毙了那个杂种。我要打穿他的肚子。大家走啊。”他愤怒地跑出谷仓。卡尔森说:“我去拿鲁格。”他也跑出去。

斯林姆静静地转向乔治。“我想是莱尼干的,”他说,“她的脖子断了。有可能是莱尼干的。”

乔治没说话,只是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帽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眼睛。

斯林姆继续说:“可能和你说过的在威德的那次一样。”

乔治再次点头。

斯林姆叹了口气:“唉,我们得抓他回来。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乔治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话来。“他——可能会往南走,”他说,“我们是从北边过来的,所以他可能会往南边去。”

“我们得抓他回来。”斯林姆重复道。

乔治朝他走了两步。“把他抓回来以后,有没有可能只是把他关起来?他脑子不好,斯林姆。他不是故意要伤人。”

斯林姆点点头。“有可能,”他说,“如果能让柯利留在农场就有可能。但柯利想毙了他。柯利还在为手的事生气。就算只是把他关起来,他们也会把他绑住,关在一个笼子里。那样不好,乔治。”

“我知道,”乔治说,“我知道。”

卡尔森跑进来。“那个混蛋偷走了我的鲁格,”他喊道,“袋子里的枪不见了。”柯利跟在他身后,完好的那只手里拿着猎枪。柯利已经冷静下来了。

“好了,大家都听着,”他说,“黑鬼有支猎枪,你拿着,卡尔森。如果你看见了他,别让他跑了。对着他的肚子开枪。这样他就会弯下腰。”

惠特兴奋地说:“我没枪。”

柯利说:“你去索莱达叫个警察过来。就找艾尔·维尔茨,他是副治安官。我们走吧。”他充满怀疑地转向乔治,“你,跟着我们走。”

“好,”乔治说,“我也去。不过听着,柯利。那个可怜的混蛋是个疯子。你别开枪。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别开枪?”柯利叫了起来,“他拿着卡尔森的鲁格呢。我们当然会开枪。”

乔治低声说:“也许卡尔森的枪丢了。”

“我今天早上还看见了呢,”卡尔森说,“不,肯定是被人拿走了。”

斯林姆低头看着柯利的老婆。他说:“柯利——也许你应该留下来陪你老婆。”

柯利的脸变得通红。“我要去,”他说,“我要亲手把那混蛋的肠子打出来。我就算只有一只手,也会抓住他。”

斯林姆转向坎迪。“那你留下来吧,坎迪。我们最好马上出发。”

他们开始往外走。乔治在坎迪身边站了片刻,两人一起低头看着死去的姑娘。柯利喊:“你,乔治!你跟着我们,否则我们可能会觉得你也脱不了干系。”

乔治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上去。

等他们都走了,坎迪蹲坐到草堆上,看着柯利老婆的脸。“可怜的混蛋。”他轻声说。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远。谷仓变得越来越黑,马匹在各自的隔栏里踏着步,扯着辔头。老坎迪在草堆里躺下来,用胳膊挡住眼睛。

萨利纳斯河注成的绿色深潭还在享受傍晚的天色。阳光已经离开山谷,爬向加比兰山脉的斜坡。远处的山顶笼罩在玫瑰色的薄暮中,树皮斑驳的悬铃木林在水边洒下一片怡人的树影。

一条水蛇动作流畅地游入水潭,潜望镜般的蛇头扬起,不停地左右张望。它穿过整个水潭,游到浅水处一只静止不动的苍鹭脚下。鸟头悄无声息地向下一冲,鸟喙叼住蛇头,不顾蛇尾狂乱的挣扎,将它囫囵吞下。

一阵疾风在远处吹过,树林顶端在余风中如波浪般挥舞。悬铃木的叶子露出银白色的背面,棕色的枯叶落到数尺之外。一排又一排的微小波纹在深绿的水面上流过。

风停歇得和来临时一样突然,空地中又恢复平静。苍鹭站在浅滩上,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又一条水蛇游进水潭,潜望镜般的蛇头来回摆动。

莱尼突然在树林里现身,和潜伏行动的熊一样安静。苍鹭挥动翅膀扇动空气,纵身飞离水面,飞向河流下游。小水蛇滑入潭边的芦苇丛。

莱尼无声无息地走到潭边跪下去喝水,嘴唇接触到水面。一只小鸟踩响他身后的落叶,他猛然抬起头,使劲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张望,看清是鸟才重新俯下身子,又喝几口。

他喝完水以后,在岸边坐下来,侧身对着水潭,以便观察小径的路口。他抱住双腿,把下巴支到膝上。

阳光爬出山谷,远处的群峰越来越亮,被夕阳照成灿烂一片。

莱尼轻声说:“我可没忘,跟你打赌,绝对的。藏在树林里,等乔治。”他拉低头上的帽子,遮住眼睛。“乔治会冲我大发脾气,”他说,“乔治会说他想自己待着,叫我别去烦他,”他转头望着耀眼的群山顶,“我可以到山上去,找个山洞住。”他说。然后他悲哀地继续说:“再也没有番茄酱吃,不过无所谓。要是乔治不要我了……我就走。我就走。”

莱尼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胖乎乎的小矮老太太。她戴着厚厚的圆眼镜,系一件带口袋的条纹大围裙,腰板挺直,衣着整洁。她站在莱尼面前,双手叉腰,对着他不满地皱眉。

她用莱尼的声音说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说,“我跟你说,‘好好对待乔治,他是个好人,对你可真不错’。可你从来就不听话,老是干坏事。”

莱尼回应她:“我努力了,克莱拉姨妈,太太。我非常努力。但我做不到。”

“你从来不为乔治着想,”她继续用莱尼的声音说,“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如果他有块馅饼,你总能分到一半,甚至一大半。如果有番茄酱,他会全部都给你。”

“我知道,”莱尼可怜巴巴地说,“我努力了,克莱拉姨妈,太太。我一直都很努力。”

她打断莱尼。“要不是因为有你,他可以活得很舒服。他可以拿着工钱去妓院好好享受一番,或者到台球室去打斯诺克。但是他得照顾你。”

莱尼悲恸地呻吟起来。“我知道,克莱拉姨妈,太太。我这就去山里找个山洞住着,再也不给乔治添麻烦了。”

“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尖利地说,“你总是这么说,但你他妈清楚得很,你永远都不会真的那么做。你只会黏着乔治,一直烦他,直到他去见上帝。”

莱尼说:“我干脆走掉算了。乔治不会再让我照顾兔子了。”

克莱拉姨妈消失,莱尼的脑海里钻出一只巨大的兔子。它蹲坐在莱尼面前,冲他摇晃着耳朵,皱着鼻子。它说话时用的也是莱尼的声音。

“照顾兔子,”它责备地说,“你个混蛋疯子。你连给兔子舔鞋都不够格。你只会忘了喂它们,让它们挨饿。你就是这种人。乔治会对你这种行为怎么想?”

“我才不会忘记。”莱尼大声说。

“你他妈的绝对会忘记,”兔子说,“你的价值还不如一根上了油的别针,下地狱都不够格。上帝知道乔治想把你从臭水沟里拉出去,而且尽了全力,可惜只是徒劳一场。如果你以为乔治会让你照顾兔子,那你可真是疯过头了。他不会的。他会用棍子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这才是他会做的事。”

莱尼激动地反驳:“他才不会呢。乔治不会那么做。我认识乔治已经——我忘记有多久了——他从来没打过我,不管用手还是用棍子。他对我很好。他不会欺负我。”

“哈,现在他受够你了。”兔子说,“他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然后扔下你走人。”

“他不会的。”莱尼狂乱地大喊,“他才不会那么做。我了解乔治。我跟他是一起的。”

但兔子只是不断地轻声重复:“他会离开你的,你个混蛋疯子。他会把你一个人抛下。他会离开你的,你个混蛋疯子。”

莱尼伸手捂住耳朵。“他不会的,告诉你他不会,”他喊了起来,“哦!乔治——乔治——乔治!”

乔治无声地走出树丛,兔子惊慌地钻进莱尼的脑海深处。

乔治轻声说:“你瞎喊什么呢?”

莱尼跪在地上,挺直身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乔治?我知道你不会。”

乔治动作僵硬地走近几步,在他身边坐下。“不会。”

“我就知道,”莱尼喊,“你不是那种人。”

乔治没说话。

莱尼说:“乔治。”

“嗯?”

“我又干坏事了。”

“已经无所谓了。”乔治说,然后又沉默了。

只剩下最高处的山脊还笼罩在阳光里。山谷中的暮色泛着蓝光,柔和而轻盈。远处传来人们互相呼喊的声音。乔治转过头听着。

莱尼说:“乔治。”

“嗯?”

“你会大发脾气吗?”

“大发脾气?”

“对啊,就像以前那样。说什么,‘要是没有你,我可以拿着五十元去——’”

“上帝啊,莱尼!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却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呃,你不是说过吗?”

乔治强打起精神。他语气僵硬地说:“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该活得多轻松啊。”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不含任何感情,“我要找工作可是轻而易举。”他停下了。

“继续说啊,”莱尼说,“等到了月底——”

“等到了月底,我就拿着五十元去……妓院……”他又停下了。

莱尼期待地看着他。“继续啊,乔治。你不继续发脾气了?”

“不了。”乔治说。

“嗯,我可以走人,”莱尼说,“要是你不要我了,我就到山上去,随便找个山洞住。”

乔治再次强打精神。“不,”他说,“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莱尼趁机说:“像以前那样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

“讲讲其他人,再讲讲咱们。”

乔治说:“像咱们这样的人没有家人。他们每挣到一点钱,都会马上就花光。世上没有任何人在乎他们——”

“但咱们不一样,”莱尼开心地叫道,“再讲讲咱们。”

乔治沉默片刻。“但咱们不一样。”他说。

“因为——”

“因为我有你,而你——”

“而我有你。咱们可以彼此照顾,就是这么回事,咱们互相在乎。”莱尼胜利地喊道。

傍晚的微风吹过空地。树叶簌簌作响,波纹在碧绿的水面上荡漾开去。人们的呼喊声又传了过来,这次距离近多了。

乔治脱下帽子。他声音颤抖地说:“把帽子摘下来,莱尼。风吹得人很舒服。”

莱尼听话地摘下帽子,摆到面前。山谷中的暮色更蓝了,夜色降临得越来越快。一阵风带来林中嘈杂的脚步声。

莱尼说:“讲讲咱们的未来。”

乔治一直在听从远处传来的动静。他突然变得冷静务实。“往河对面看,莱尼,这样我给你讲时,你就几乎能看见那副情景了。”

莱尼转过头,望着水潭对面和加比兰山脉越来越暗的斜坡。“我们会拥有一小片地。”乔治讲了起来。他把手探进外套的侧兜里,拿出卡尔森的鲁格手枪。他打开枪栓,将握着枪的手垂到莱尼背后的地面上。他看着莱尼的后脑勺,看着脊椎和头骨交汇的那个地方。

河流上游有人喊了句什么,另一个人回答了他。

“接着讲啊。”莱尼说。

乔治举起枪,手抖得厉害。他的手又垂下去。

“讲啊,”莱尼说,“然后呢。我们会拥有一小片地。”

“我们会养头牛,”乔治说,“可能还会养头猪,养群鸡……在那片地上,我们还会……种一片苜蓿——”

“给兔子吃。”莱尼叫道。

“给兔子吃。”乔治重复。

“由我来照顾兔子。”

“由你来照顾兔子。”

莱尼开心地吃吃笑起来。“我们靠地生活。”

“没错。”

莱尼转过头。

“不,莱尼。你往河对岸看,就好像你能瞧见那片地。”

莱尼照他的话做了。乔治低头看着手枪。

树林里传来一阵急速接近的脚步声!乔治转过身望向他们。

“接着讲啊,乔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

“很快就能去。”

“我跟你。”

“你……跟我。所有人都会好好地对你。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没人会伤害别人,也没人会偷东西。”

莱尼说:“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乔治。”

“没有,”乔治说,“没有,莱尼。我没生气。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现在也一样。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声音越来越近。乔治抬起枪,听着。

莱尼恳求道:“我们现在就去吧。现在就去买下那块地。”

“没问题,现在就去。我一定可以。我们一定可以。”

乔治抬起枪牢牢握紧,把枪口凑到莱尼的后脑勺近前。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他的脸色坚定,手也逐渐稳定下来。他扣动扳机。枪声在群山间荡开,又反弹回来。莱尼全身猛地一震,然后他慢慢向前倒在沙滩上,躺在那里不动了。

乔治浑身颤抖地低头看着手枪,然后把它远远扔了出去,扔到对岸,枪落在那堆陈年灰烬旁边。

树林里满是惊叫和奔跑的脚步声。斯林姆的声音在远处喊道:“乔治,你在哪儿?乔治?”

乔治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上,低头看着扔枪的右手。其他人冲进空地,柯利跑在最前面。他看见躺在沙滩上的莱尼。“结束了,上帝。”他俯下身看着莱尼,然后转头看着乔治。“正打在后脑勺上。”他轻声说。

斯林姆直接走向乔治,在他身边坐下,几乎是紧挨着他。“别放在心上,”斯林姆说,“有时候一个人别无选择。”

卡尔森站到乔治面前。“你是怎么打死他的?”他问。

“就那样。”乔治疲惫地说。

“他拿着我的枪?”

“嗯。他拿着你的枪。”

“你把枪从他手里抢过来,然后把他打死了?”

“对。就是这样。”乔治的声音低如耳语。他继续盯着自己拿枪的右手。

斯林姆扯了扯乔治的手肘。“走吧,乔治。跟我去喝一杯。”

乔治任凭他拉自己起身。“嗯,喝一杯。”

斯林姆说:“不喝不行,乔治。我发誓,你一定得喝一杯才行。跟我走吧。”他领着乔治走上小径的路口,向公路走去。

柯利和卡尔森站在后面望着他们。卡尔森说:“你觉得他俩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