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慢慢醒了过来,迟缓得像是泳池里挣扎出水的胖男人。他的意识跃出了混沌的水面,中途又落回去好几次。他的胡须上有红色的唇膏。他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拼布被鲜艳的色彩,连忙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了那只眼睛,目光越过被子望向门口,望向角落里打碎的盘子,望向地板上翻转的桌子和上面的玻璃杯,望向地上的红酒渍和蝴蝶坠落般散落的沉重书籍。整个屋里到处撒着卷曲的红色纸片,空中蔓延着鞭炮的刺鼻气味。透过厨房门,他看见了高高摞起的牛排盘子和满是油腻的煎锅。地上有上百个踩扁的烟头。鞭炮气味之下还有红酒、威士忌和香水的微妙混合气味。他的目光落到了房间中央的一小堆发夹上,并在那里停留片刻。
医生慢慢翻过身,用手肘支起身体,透过破碎的窗户向外望。罐头厂街阳光灿烂,一片寂静。锅炉的门开着,宫殿旅舍的门关着。一个男人安详地睡在空地的杂草丛里。熊旗餐厅的大门紧闭。
医生爬起身,走进厨房,给热水器点上火,然后去了趟厕所。回来后,他坐在床沿上活动脚趾,扫视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山上传来教堂的钟声。热水器开始咕噜作响,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上蓝色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李忠的店没开,但李忠看清来人后就开了门,没问一句就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品脱啤酒。医生付了钱。
“开心?”李忠问。他棕色的眼睛明显发红。
“开心!”医生说,带着冰啤酒回到了实验室。他做了个花生酱三明治,就着啤酒下了肚。街上非常安静,一个行人都没有。医生的头脑里放起了音乐,听起来是小提琴和大提琴。它们奏起冷静柔和、抚慰人心的乐曲,没什么特点,听不出是什么作品。医生吃着三明治、呷着啤酒,听着这首无名曲。喝完啤酒,他进了厨房,把脏盘子都从水池里拿出来,在水槽里灌满热水,同时往里倒了些皂屑,让雪白的肥皂泡堆得高高的。然后他在屋里走了一圈,把所有没碎的杯子都拿过来,放进滚烫的肥皂水里。装过牛排的盘子高高地摞在烤箱上,棕色的酱料和白色的油脂将它们粘在一起。医生在桌子上清出一块地方,把洗干净的玻璃杯摆上去。然后他打开里屋的锁,拿出一张格林高利唱片,开始播放《主祷文》和《羔羊颂》。天使般脱离现实的歌声充满了整个实验室,无比纯洁,无比甜蜜。医生小心地洗着杯子,不让它们互相碰撞,以免打扰这样的音乐。男孩唱诗班的声音时高时低,十分纯粹,但又比其他任何种类的歌唱都更加丰富。唱片结束后,医生擦干净双手,关掉了留声机。他看见床下有本书露出了一半,就把书捡了起来,坐到床沿上。一开始,他默念了片刻,但嘴唇随即就动了起来,不久就开始放声朗读。他读得很慢,一行一顿:
到如今
我在意着从塔中前来的智者和他们的交谈
他们的青春都用来沉思。而我,在一旁聆听,
混乱的颜色喃喃低语,我们昏昏欲睡;
小而睿智的词语,小而机智的词语
和水一样自由放浪,包含急切的甜蜜。
水池里堆得高高的白色泡沫逐渐降温,肥皂泡一个一个地破裂,发出细微的清响。码头下正值涨潮,波浪拍打着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的岩石高处。
到如今
我注意到我爱黑丝柏和玫瑰,清澈的,
宏伟的蓝色山峰和低矮的灰色小丘,
大海的声音。曾有一天
我见过奇异的双眼和蝴蝶般的双手;
云雀在清晨从百里香上为我飞来
孩子们在小溪里沐浴。
医生合上了书。他能听见码头下波浪的律动,能听见白老鼠踩在铁丝上的脚步声。他进了厨房,试了下池子里冷却的水温,又加了些热水进去。对着水池、白老鼠和他自己,医生大声读道:
到如今,
我知道我已经尝过生活灼热的滋味
在丰盛的宴席上举起过绿色和金色的酒杯。
有一段被人遗忘的短暂时光
我的目光里装满了其他事物,离开了我的姑娘
最为洁白的永恒之光——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白老鼠在笼子里窜来窜去。响尾蛇在玻璃箱里一动不动地躺着,用灰蒙蒙的眼睛不悦地盯着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