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一伙人在松针上安详地睡着觉。天亮前不久,艾迪回来了。他走了好久才找到一辆T型车,找到后又在犹豫是不是该把针尖从阀座里拔出来,万一尺寸不合适怎么办?最后他把整个化油器都搬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并没醒。艾迪在他们身边躺倒,也在松树下安然入睡。T型车有一点好:不同车辆间的零件不仅能互换,而且看不出哪里有一点儿不同。
从卡梅尔山坡上能望见一片美丽的景色:袅娜的海湾线,海浪在沙滩上拍打出奶油色的浪花,围绕在西赛德周围和山脚下的大片沙丘,温暖怡人的城镇。
麦克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粗暴地扯了扯紧裹的裤子,站起身来俯瞰整个海湾,望见远处的围网渔船正逐渐向内陆靠拢。一艘油船停在西赛德附近,大口喝着油。他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野兔窸窣的动静。太阳升了起来,像抖毯子一样驱散了夜晚残留在空中的寒意。麦克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不由打了个寒噤。
男人们吃了点儿面包,艾迪安好了新的化油器。一切就绪之后,他们没再费心给车点火,而是将它推回高速路上,挂了挡靠惯性滑行,直到卡车自己发动起来。艾迪负责驾驶,把车倒着驶上了坡,越过山顶后掉转车头,正常向前开过了哈顿·菲尔兹。卡梅尔谷里的洋蓟一派灰绿,河边的柳树绿意盎然。一行人左拐上坡进了山谷,第一站就撞了大运。一只风尘仆仆的罗德岛红公鸡离开农场太远了,正在过马路,艾迪没绕多少路就撞死了它。坐在后排的海瑟给鸡拔了毛,鸡毛从他手中接连不断地飞出来,在从詹姆斯伯格方向吹来的晨风中飘洒一地,成为史上分布面积最广的犯罪证据。有些红色的鸡毛飞到了罗伯斯角,还有几根甚至远远地飘到了海里。
卡梅尔河是条怡人的小河。它不算长,但河流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它随着山势爬高,之后向下奔流,经过一些浅滩,被水坝拦截成一个湖,然后又涌出水坝,在圆圆的漂石间冲出去,在枫树林下悠闲地缓缓前行,水流涌入鳟鱼生活的池塘,又流过小龙虾居住的河湾。它在冬季是一股凌厉而迅猛的细流,夏季则是孩童玩耍、渔夫捕鱼的好去处。青蛙在河岸上眨着眼,蕨类在河边长成高高的丛林。鹿和狐狸都会在清晨与傍晚的静谧时分来河边饮水,偶尔还会有美洲狮伏平身子蹚水而过。富饶山谷里的农场都会到河边来取水,浇灌自家的菜园和果园。黄昏时分,鹌鹑在河边鸣叫,野鸽子呼啸着掠过河面,浣熊蹑手蹑脚地寻找着青蛙。这里能胜任河流所应有的一切职责。
再往山谷高处爬上几英里,小河的流水遇上了一座高高的悬崖,悬崖上倒悬着不少藤蔓和蕨类。悬崖脚下是个池塘,碧绿而深邃。与悬崖相对的池塘另一侧是一小片沙滩,非常适合坐下来烹煮食物。
麦克一伙愉快地来到了这片沙滩。这地方再完美不过了。如果这一带有青蛙,这里一定就是它们最常出没的地点。这里让人放松,让人感到快乐。在过来的这一路上,他们收获颇丰。除了那只大红公鸡,他们还拿到了从蔬菜运输车上掉下的一袋胡萝卜和非自愿掉下的十几个洋葱。麦克兜里装着一袋咖啡,卡车里还有切掉盖顶的五加仑汽油罐。艾迪的酒杯几乎还是半满的。他们出发时带上了盐和胡椒。麦克他们都认为,只有白痴才会不带盐、胡椒和咖啡就出门。
他们不假思索、有条不紊、毫不费力地推来四块圆石,在沙滩上摆到一起。今早还向日出发起挑衅的公鸡惨遭解体,放在加了水的五加仑汽油罐里。石头间燃起了用柳树枯枝点的火,火非常小。只有白痴才会点起熊熊大火。要煮熟这只鸡需要很久,因为它活了很长时间,才积累起如今的体积和雄风。但水刚在小火上烧开,它就已经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
麦克发表了动员演讲。“青蛙在夜里最好抓,”他说,“我们就躺着等天黑吧。”他们在树荫下坐下来,不久就都躺倒在地,睡着了。
麦克说得对。白天青蛙不怎么活动,躲在蕨类植物下,透过岩石下的小洞偷偷观察外面。最好的捕捉方式是在天黑后打着手电筒寻找。男人们睡得很熟,知道夜里还有得忙。只有海瑟没睡,不时为煮鸡的火苗补充燃料。
悬崖边不会出现充满阳光的金黄色午后。下午两点,太阳越过悬崖顶,沙滩上罩上了一层窸窸窣窣的阴影。枫树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抖动,小型水蛇滑行到岩石上,轻轻扎进水里沿着池边游弋,头部如潜望镜般高高扬起,身后漾开一阵轻波。一条硕大的鳟鱼在池中一跃而起。躲避阳光的蚊虫都出来了,在水上嗡嗡飞舞。苍蝇、蜻蜓、黄蜂和马蜂这些喜爱阳光的昆虫都回了巢。当阴影爬上沙滩,附近响起了第一声鹌鹑的鸣叫,麦克一伙人醒了过来。炖鸡的香味几乎让人心碎。海瑟从海边的月桂树上摘了片叶子丢进锅里,胡萝卜也放进去了。咖啡煮在另一块石头上的罐子里,离火很远,免得煮焦。麦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走到池边,双手捧水洗了把脸,咳嗽几声吐了口痰,漱了口,小便后系紧皮带,挠了挠腿,用手指捋顺潮湿的头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打了个嗝,在火边坐了下来。“老天,闻起来也太香了。”他说。
其他人醒来也做了和麦克差不多的事情,不太严谨地依照他的步骤洗漱完毕。最后所有人都聚到火边。纷纷夸奖海瑟。海瑟把小刀插进了鸡肉里。
“这肉说不上嫩,”海瑟说,“要让它嫩,至少要煮上两周才够。麦克,你觉得这鸡有多老了?”
“我四十八岁了,还没它老呢。”麦克说。
艾迪说:“一只鸡能活多老?如果没人对它呼来喊去,它也不生病的话?”
“没人知道。”琼斯说。
这是一段令人愉悦的时光。几个人互相递着酒杯,酒精令身体温暖起来。
琼斯说:“艾迪,我没想抱怨什么的。我只是在想啊,如果你能从酒吧带两三杯酒回来,把所有威士忌放在一起,所有红酒放在一起,所有啤酒放在一起——”
这个提议引起了一阵稍含震惊的沉默。“我没别的意思,”琼斯连忙说,“我也挺喜欢现在这样的酒——”他开始口不择言,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法停下来了。“我喜欢这样的,因为你根本猜不到喝完以后会是怎么个醉法,”他语速飞快地说,“你只能猜个大概。有人喝醉了打架,有人喝醉了哭。但这种酒呢——”他语调大度地说,“你不知道它会让你爬上一棵松树,还是会让你一路游到圣克鲁斯去。这样更有意思。”他语气虚弱地说。
“说到游泳,”麦克在气氛紧张的沉默中开了口,一方面也想让琼斯闭嘴,“不知道麦金利·莫兰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记得吗,那个深海潜水员?”
“我记得他,”修伊说,“我以前老跟他一起出去。他找不到什么工作,就开始喝酒了。既喝酒又潜水可不容易。他喝的量也越来越让人担心了。最后他把潜水服、头盔和潜水泵都卖了,大醉一场,然后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之前有个意大利人在十二兄弟那儿被锚拽了下去,麦金利也潜下去救他,那之后他就不行了。他的耳膜爆了。那意大利人倒是没事。”
麦克又喝了口酒。“禁酒那时候,他挣了不少,”麦克说,“政府给他一天二十五元,叫他潜水去海底找酒瓶子。如果他发现了不上报,每箱路易给他三元。他每天只要捞一箱上来,就能让政府的人满意。路易一点儿也不介意。他们说好了,不找别的潜水员。麦金利挣了一大笔。”
“是啊,”修伊说,“但他和其他人一样——有钱了就想结婚。那笔钱花光的时候,他已经结了三次婚。我能看出来。他每次都会买一件白色的狐皮大衣,呯——!等你下次再见到他,他已经结婚了。”
“不知道盖伊怎么样了。”艾迪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再提起盖伊。
“我看都一样。”麦克说,“绝对不能信任一个结了婚的人。不管他有多讨厌自己的老婆,结果他还是会回去。他想啊想啊,闷闷不乐,到最后就回家去了。不能信任这样的人。就说盖伊吧,”麦克说,“他老婆老打他。但我跟你打赌,只要从她身边离开三天,盖伊就会觉得那都是他自己的错,赶紧回家去道歉。”
他们吃得慢而讲究:拿着骨头把鸡肉块拿起来,等淌着汤汁的肉晾凉后,再啃下骨头上结实的肌肉。他们用柳枝串起锅里的胡萝卜,最后依次举起汽油罐,把汤都喝了个干净。暮色逐渐降临,和音乐一样润物无声。鹌鹑呼朋引伴地下了水,鳟鱼在池中四处逃窜。蛾子在水上四处飞舞,残留的日光渗入了黑暗。男人们依次喝着咖啡,陷入了温暖满足的沉默。最后麦克说:“去他的,我讨厌撒谎的人。”
“谁对你撒谎了?”艾迪问。
“哦,我不介意为了方便、为了接话撒点儿小谎,但我讨厌自我欺骗的人。”
“谁啊?”艾迪问。
“我。”麦克说。“你们可能也一样。我们跑到这儿来,”他急切地说,“看在老天分上,我们这么破破烂烂的一大群。我们想好了要给医生办一场聚会,所以跑到这儿来,舒舒服服地享受一通。然后我们再回去管医生要钱。我们一共五个人,喝的酒肯定有他五倍多。我不是很确定我们办这个聚会真的是为了医生。我也不确定我们是为了自己。医生是个好人,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医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好的。我不想占他的便宜。你们知道吗,有一次我想要钱,就去骗他,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讲到一半,我就看出他明白着呢,他知道那故事都是胡编的。所以讲到一半,我就说:‘医生,这他妈都是骗人的!’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拿了一元钱出来。‘麦克,’他说,‘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为了钱撒谎,那他一定真的很需要钱。’他把那一元钱给了我。第二天我就还给他了。我根本没花,只是在身上放了一天,然后就还给他了。”
海瑟说:“没人比医生更喜欢聚会,我们打算给他办一场。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麦克说,“我只是想给他点儿什么东西,不要最后大部分又都回到我自己身上。”
“送个礼物怎么样?”修伊提议,“我们可以买好威士忌,直接送给他,让他想怎么喝都行。”
“说得不错,”麦克说,“就这么办。我们把威士忌送给他就走。”
“你也知道那之后会怎么样,”艾迪说,“亨利和卡梅尔的那些人会发现那些威士忌,结果喝到威士忌的就不是我们五个,而是其他二十个人。医生以前告诉我,他们在瑟尔角都能闻见他在罐头厂街烤的牛排。这不划算。我们自己给他办还好一些。”
麦克陷入了思考。“也许你说得对,”最后他说,“但我们也不一定非要送威士忌,可以送点儿别的,比如刻着他首字母缩写的袖扣。”
“哦,胡说八道,”海瑟说,“医生才不要那种东西。”
天完全黑了,空中挂着白色的星星。海瑟往火里添了些树枝,沙滩上映出一片火光。山头另一侧传来狐狸尖锐的叫声,山上传来鼠尾草的芬芳。池塘的水冲击着石头哗哗作响。
麦克思考着最后一段对话的逻辑。旁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转过头去。一个肤色黝黑、个头高大的男人向他们走了过来,胳膊上架着柄猎枪,一条腼腆的波音达犬在他脚边亦步亦趋。
“你们在这儿干吗呢?”他问道。
“没干吗。”麦克说。
“告示牌上写着呢,这里不许钓鱼,不许打猎,不许生火,也不许露营。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把火灭了,从这儿滚出去。”
麦克态度恭谨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事,上校,”他说,“我们真没看见什么牌子,上校。”
“到处都立着牌子呢,不可能看不见。”
“你瞧,上校,是我们错了,很抱歉。”麦克说。他顿了顿,眯眼细看对方伛偻的身影。“您是军人没错吧,先生?我看得出来。军人连肩膀的姿势都和普通人不一样。我在军队里待久了,我看得出来。”
男人的肩膀不易察觉地端正了几分,姿势也微妙地变了。
“我的地盘上不许生火。”他说。
“嗯,真的很抱歉,”麦克说,“我们这就走,上校。其实我们是来给科学家跑腿的,他们在研究癌症,我们来这儿帮他们抓青蛙。”
男人迟疑了片刻。“他们要青蛙干吗用?”他问。
“是这样的,先生,”麦克说,“他们让青蛙得癌症,然后做些试验啊研究什么的。只要再来一批青蛙,他们就有突破了。但既然你不想让我们待在你的地盘上,上校,我们这就走。要是早知道不行,我们就不来了。”麦克仿佛刚刚看见了对方脚边的波音达犬。“老天,这可真是条不错的母狗,”他开开心心地说,“它长得很像去年在弗吉尼亚州赢了野外挑战赛的诺拉。它也是弗吉尼亚州的狗吗,上校?”
上校犹豫了一下,撒了谎。“是,”他简短地说,“它瘸了。虱子在它肩上咬了一口。”
麦克瞬间变得殷勤起来。“能让我看一眼吗,上校?来啊,姑娘。来啊,姑娘。”波音达犬抬头看了眼主人,走到麦克身边。“往火里加点儿树枝,让我看得清楚些。”麦克对海瑟说。
“叮在了它舔不着的地方。”上校说,从麦克肩后探头看着。
麦克从狗肩上可怖的凹坑里挤出了一些脓液。“我以前有条狗也被咬了,虱子钻了进去,把它给弄死了。它是不是刚生过小狗?”
“对,”上校说,“生了六条。我给它涂了碘酒。”
“不行,”麦克说,“那样吸不出来。你家里有泻盐吗?”
“嗯——有一大瓶。”
“把泻盐弄成糊状,热敷到伤口上。它生了小狗,现在很虚弱。要是病了就不好了。小狗也会活不久的。”波音达犬凝望着麦克的眼睛,舔了舔他的手。
“这样吧,上校,我来给它上药。有泻盐就行,泻盐效果是最好的。”
上校摸了摸波音达犬的头。“跟你说,我家旁边有个小池塘,里面全是青蛙,我晚上都睡不好觉。你们去那儿抓吧?它们整夜叫个没完。我早就想处理它们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麦克说,“医生们都会感谢你的。但我得先给狗敷上药。”他转向其他人。“你们把火扑灭,”他说,“一点儿火星也别剩下。周围都打扫干净,别留下任何垃圾。我跟上校去给诺拉上个药。你们打扫好再过来。”麦克和上校一起走远了。
海瑟踢起沙子盖住了火。“麦克要是愿意,他一定能当上美国总统。”他说。
“当上了他又能干吗呢?”琼斯反问,“那可一点儿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