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的店位于空地右侧(空地上高高地堆着淘汰的锅炉、生锈的管道、巨大的方木和五加仑油罐;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还叫“空”地)。空地后面的上坡处是铁轨和宫殿旅舍。空地左侧则是朵拉·弗拉德严厉而庄重的妓院,整洁而实在,风格传统,男人们可以一起进去喝杯啤酒。这里绝非不可信任的廉价夜总会,而是稳定可靠、口碑良好的俱乐部,由朵拉一手建造经营。朵拉干这行已经有五十年了,先是妓女,后来是老鸨。她天赋异禀,既有手段又以诚待人,既慷慨仁慈又脚踏实地,深受智者、学者和仁者的敬重。出于同样的原因,一些心灵扭曲,欲求不满的已婚妇女则联合起来恨她——她们的丈夫对婚姻生活敬而远之。
朵拉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身材高大,一头橙红色的头发,喜欢穿尼罗绿色的晚礼服。她恪守诚信,妓院的服务价格统一,不卖烈酒,不许客人在她的地盘上大声喧哗或举止下流。在她的店里,有些姑娘因为年龄或身体原因没法接待客人,但朵拉从来不赶人。她自己也说,有些姑娘一个月都卖不到三次,但店里还是给她们供应一日三餐。出于对这个地方的热爱,朵拉把妓院命名为“熊旗餐厅”,据说也确实有很多人上门点三明治吃。妓院里一般有十二个姑娘,包括年老不接客的那些。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希腊厨师和一个看守。看守负责处理所有微妙而危险的事务。他劝架,将醉汉赶出门外,安抚歇斯底里的客人,治疗头疼,负责调酒。他为伤口和淤青进行包扎,白天和警察混在一起。大部分姑娘都信奉基督科学教派,看守会在周日早上大声朗读《科学与健康》。在他之前的那任看守没能平衡好自己的生活,最后走向了邪路。但阿尔弗雷德不一样,他不但克服了不利的环境,还影响了周围的人,令环境变得和他一样好。他知道哪些人应该来妓院,哪些人不该来。在整个蒙特利,没人比他更了解居民的私人生活。
至于朵拉——无人可以撼动她的存在。因为她做的生意违法,至少是书面上的违法,她必须比其他人还要加倍地守法。她的地盘上禁止喝醉,禁止斗殴,禁止一切粗野的行为,否则妓院就要被迫关门。作为非法的存在,朵拉还必须出奇慷慨。所有人都要来揩她的油。如果警察举办募集养老金的慈善舞会,一般人捐一元就够,朵拉必须出五十元。当商会决定修缮花园,商人们每人都给了五元,朵拉则应对方的要求给了一百。其他机构也一样:红十字会,社区福利基金,童子军——朵拉总是带着她恬不知耻、肮脏罪恶的收入排在捐款名单的第一位,无人知晓,无人歌颂。大萧条来临时,也是她的损失最严重。除了惯常的慈善捐款,朵拉还照看着罐头厂街上饥饿的孩子、失业的父亲和担忧的女人们。她替大家付了足足两年的日用品账单,差点儿因此而破产。朵拉家的姑娘们受过良好的训练,相处起来十分愉快。她们从来不会在街上和男人搭话,就算对方是前一晚刚来过的客人。
在现任看守阿尔弗还没上任的时候,熊旗餐厅里发生过一起悲剧,令所有人都很伤心。前一任看守名叫威廉姆,他是个肤色黝黑、神情孤独的人。白天没什么事做的时候,他有时会厌倦了待在姑娘堆里。透过窗户,他能看见麦克和同伴们坐在空地的管道上,在锦葵草丛里晃着双脚,晒着太阳,悠闲而富有哲学地讨论着他们感兴趣又无足轻重的话题。威廉姆不时会看见他们掏出一瓶老网球鞋,在袖子上抹抹瓶颈,轮流喝上一口。看着看着,威廉姆不禁也想加入这个美好的集体。有一天,他走出门,也坐到了管道上。麦克他们的谈话停止了,空地上落下一阵紧张而满怀敌意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威廉姆闷闷不乐地走回了熊旗餐厅,透过窗户看见其他人又恢复了交谈。这让他很伤心。他的脸色阴沉难看,嘴角因愤恨而扭曲。
第二天,他又出了门,这次带上了一瓶威士忌。麦克和同伴们喝了他的威士忌,他们可没疯到要拒绝。但他们对威廉姆说的话仅限于“祝你好运”和“非常感谢”。
过了一会儿,威廉姆回到了熊旗餐厅,又透过窗户望着他们。他听见麦克提高了嗓门说:“可是老天爷,我讨厌拉皮条的!”这显然不是实话,但威廉姆并不知道。麦克和同伴们只是不喜欢威廉姆这个人而已。
威廉姆的心碎了。连流浪汉都不愿意和他交际,觉得他低人一等。威廉姆一向为人内向,习惯苛责自己。他戴上帽子,沿着海岸走向灯塔,站在小而美丽的墓地里,听着海浪一如既往的拍击声。威廉姆的脑海里尽是些黑暗阴沉的念头。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在乎他。其他人称他为看守,但他其实只是个拉皮条的——肮脏的皮条客,世上最低贱的人。然后他又想,他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快乐地生活。看在上帝分上,他当然有这个权利。他生气地走了回去,但等他回到熊旗餐厅、爬上台阶,他的怒气已经消失。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点唱机播放着《收获月》。威廉姆想起了为他服务的第一个妓女,她很喜欢这首歌。后来她跑掉了,结了婚,从此消失。这首歌让他非常伤心。朵拉在后院喝茶。见到威廉姆,她说:“怎么回事,你病了?”
“没有,”威廉姆说,“但那又怎么样?我感觉糟透了。我想自杀。”
朵拉和很多神经质的人打过交道。她相信最好的处理办法是开个玩笑,不让对方当真。“哦,那等你休息的时候吧,别把地毯弄脏了。”她说。
一朵灰暗而潮湿的乌云裹住了威廉姆的心。他慢慢走出后院,走下大厅,敲了敲伊娃·弗拉纳根的门。她有一头红发,每周都去教堂忏悔。伊娃是个非常看重精神信仰的姑娘,有很多兄弟姐妹,但她同时还是个无法预测的酒鬼。威廉姆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涂指甲油,涂得一团糟。威廉姆知道她喝醉了,朵拉从来不让喝醉的姑娘工作。她每根手指的第一指节都涂满了指甲油,这让她很生气。“你烦什么呢?”她说。威廉姆也动了气。“我要自杀。”他语气激烈地说。
伊娃冲他高声叫了起来。“那是最肮脏、污秽、低级的罪行。”她喊道,然后又说:“我马上就能攒够钱,去东圣路易斯玩一圈了,你非要在这时候给店里找麻烦。你个没用的废物。”当威廉姆关上她的房门时,她还在不停地冲他大喊大叫。威廉姆走向厨房。他受够女人了。经过这两场与女人的对话,希腊厨师应该能给他带来安宁。
希腊厨师戴着宽大的围裙,袖子都挽了起来。他正用两个长柄锅炸猪排,拿冰锥挑起猪排翻面。“嗨,基茨。你还好吗?”猪排在锅里嗞嗞作响。
“说不好,洛,”威廉姆说,“我有时觉得还不如干脆——咔嚓!”他用手指对着脖子一划。
希腊厨师把冰锥摆到炉子上,将袖子挽得更高了。“跟你说,我听过这么一句话,基茨,”他说,“我听说,会这么说的人到最后也只是说说。”
威廉姆伸出手,轻巧地拿起了冰锥。他深深凝视希腊人漆黑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好笑和不相信。但随着他凝视的时间越来越长,希腊人的眼神变得困扰而忧虑。威廉姆看着他眼神的变化,知道希腊人相信他干得出来,也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干。看到这些,威廉姆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感到一阵悲伤,因为这行为现在显得有些愚蠢。他举起手,冰锥扎进了他的心脏。扎进去的过程容易得令人吃惊。在威廉姆之后的看守就是阿尔弗雷德。所有人都喜欢阿尔弗雷德。他可以随时和麦克他们一起坐在管道上。他甚至可以到宫殿旅舍去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