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盛夏的下午,热得发昏,小男孩乔迪无精打采,在牧场周围东张张西望望,想找点东西玩玩。他到牲口棚去过,往棚檐底下的燕子窝扔石头,把一个个小泥窝砸开,窝里铺的草和脏羽毛掉了下来。在牧场房子里,他在老鼠夹子里放了变了味的干奶酪,又把夹子放在那只大“双树杂种”常去嗅鼻子的地方。乔迪不是有心恶作剧,实在是因为下午这段时间又长又热,心里闷得慌。“杂种”笨拙地把鼻子伸进夹子,给砸了一下,痛苦地吠叫,鼻子流血瘸着腿走开了。它不管哪里痛,痛了总是瘸腿。它就是这个样子。它小时候掉进过捕狼的陷阱里,打那时候起它就总是瘸着腿,挨了骂也瘸着走。

“杂种”叫的时候,乔迪的母亲在房子里面喊道:“乔迪!别弄那条狗,找别的东西玩去。”

乔迪当时感到挺不好意思的,向“杂种”扔了一块石头,从廊子里拿了一只弹弓,想到树丛里去打鸟。这只弹弓很好,橡皮圈是店里买来的,可是乔迪虽说常常打鸟,却从来没有打中过一只。他从菜地穿过去,光着脚丫子踢土。路上他找到一颗理想的石子,圆圆的,有一点扁,还有一定分量,在空中飞得起来。他把子弹装进弹弓的皮带里,向矮树林走去。他眯起眼睛,嘴巴帮着使劲儿;那天下午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聚精会神。小鸟儿在鼠尾草的阴地里啄食,在叶子里扒寻东西,不安地飞出几步,又扒了起来。乔迪把弹弓的橡皮往后一拉,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一只小鸫鸟停下来,看看他,往下一蹲,准备飞走。乔迪侧着身子走近去,一步一步慢慢跨着。他走到离小鸟二十英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举起弹弓瞄准。石子“嗖”的一声飞出去;小鸟飞起来,正好撞在石子上。鸟掉了下来,脑袋被打烂了。乔迪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好,我打中了。”他说。

那死鸟比它活着的时候小多了。乔迪觉得惭愧,胃里一阵难受,他拿出小刀,把鸟头割下来,又掏出它的内脏,扯掉了它的翅膀,末了,把它们一齐扔进了小树丛里。他不在乎这只鸟,管它死活,但是他知道,大人如果看见他弄死鸟会说些什么;他想到这一点,心里觉得惭愧。他决心把这件事忘掉,忘得越快越好,永远不提这件事。

这个季节,山上干燥,野草一片金黄色,可是泉水通过管子流进木桶又漫出桶外的那些地方,长着好大一片青草,绿油油、湿漉漉的,挺惹人喜爱。乔迪在长苔的桶里喝了口水,又在冷水里洗掉了他手上的鸟血。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夏日一团团的云彩。他闭起一只眼睛,改变了正常的视力,使云层下降到他身边,他伸手可以摸到它们,帮助微风把它们从空中拉下来;他好像觉得因为有他帮忙,云才走得快了。一朵胖乎乎的白云被他推到山脊那边去,被他坚定地推过山脊梁,不见了。这时候,乔迪想知道这朵云现在见到的是什么。他坐了起来,想好好看一看层层叠叠的大山,这山越往远处越昏暗、越荒凉,最后是一道锯齿形的山梁,高矗在西天。这大山真奇怪,真神秘;他在想对于山他知道点什么。

“山那边是什么?”他有一次问父亲。

“我看还是山。怎么啦?”

“再过去呢?”

“还是山。怎么?”

“一直过去都是山,山?”

“嗯,不。最后是海。”

“山里面有什么?”

“悬崖峭壁,灌木丛,大岩石,干旱地区。”

“你去过吗?”

“没有。”

“有人去过吗?”

“我看,少数人去过。那是很危险的,悬崖峭壁什么的。你看,我在书上看到,美国就数蒙特雷县的山区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开发过。”他的父亲对于这一点好像很得意。

“最后是海?”

“最后是海。”

“可是”,孩子追着问,“可是这中间呢?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啊,我想只有少数人知道。但是,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多少水。就是岩石、悬崖和蒺藜。怎么啦?”

“去去才好呢。”

“去干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

乔迪知道那里面是有东西的,非常非常奇妙的东西,只是大家不知道,一定有神秘莫测的东西。他打心眼儿里可以感觉得到情况准是如此。他对他母亲说:“你知道大山里面有什么吗?”

她看看他,回头望望险恶的山峦,说道:“我想只有那只熊。”

“什么熊?”

“就是那只跑过山去、想瞧瞧它能见到什么的那只熊。”

乔迪问牧场的雇工贝利·勃克,有没有可能在山里发现陷落的古城,但贝利的意见跟乔迪的父亲一样。

“不可能,”贝利说,“山上没有吃的东西,除非有一种靠吃石头过日子的人。”

乔迪所能得到的就是这些信息,他听了之后感到大山又可亲又可怕。他经常思念那连绵几英里、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山峦的尽头就是海洋。早晨山峰披上霞光,好像在召唤乔迪过去;傍晚太阳落山,山岭泛起死气沉沉的紫色,让他感到害怕;那时的山峦如此漠然,如此孤傲,这种冷漠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这时,他转过头去,看东边的加毕仑山峦,这些山看了叫人愉快,山坡间一层层尽是牧场,山顶上长着松树。人们在那里居住,曾经在山坡上同墨西哥人打过仗。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大山,对比之下不禁微觉寒颤。下面山麓小丘上正是他家的牧场,沐浴在阳光下叫人安心。牧场的房子闪发着耀眼的光芒,牲口棚是棕色的,给人暖洋洋的感觉。深红色的母牛在远处的山坡边走边吃草,缓缓朝北边走去。哪怕简易房子旁边那棵黑黝黝的柏树,也是依然故我,安然自在。小鸡用轻快的步子在院子的泥地里扒着觅食。

这时,乔迪看到一个人影在移动。有人从萨利纳斯那边路上走来,慢慢地翻过陡坡,朝牧场房子的方向走去。乔迪站起来,也朝房子走去,如果有人来了,他要去看一看是谁。乔迪到达牧场房子的时候,那个人才走到半路上,是一个瘦子,肩膀挺得笔直。乔迪看他脚跟着地的时候一颠一簸、很费劲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人上了年纪。他走近了,乔迪见他穿着蓝斜纹裤子,外套也是斜纹的。他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鞋子,头戴一顶旧的宽平边帽,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不一会儿,他就一步一拖走到近处,乔迪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脸黑得像牛肉干,脸上的皮肤是黑色的,一蓬灰白色的胡子盖在嘴巴上,头发一直白到脖子。他脸上的皮肤已经瘪了,紧贴在脑壳上,皮包骨头不见肉,因此鼻子和下巴显得突出而又单薄。眼睛大大的,深邃、乌黑,眼皮紧紧地耷拉在上面,虹膜和瞳孔合二为一,乌黑乌黑的,可是眼球是棕色的。这张脸上一点儿皱纹都没有。老头儿的蓝斜纹外套用的是铜扣,一直扣到喉咙口。不穿衬衣的人都是这般装束。露在袖口外头的手腕子虽然瘦骨嶙峋,但却强壮有力,两手骨节突出,硬得像桃树的枝干。手指甲扁平厚钝,发出光泽。

老头儿走近大门,见了乔迪,把麻袋从背上卸下来。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用一种漠然的嗓音轻声开口说话。

“你在这里住?”

乔迪感到有些窘迫。他转身看看房舍,又回头望望他父亲和贝利·勃克正在那里干活的牲口棚。这两个方向都没有来人,他只好回答:“是的。”

“我回来了,”老头儿说,“我叫吉达诺。我回来了。”

乔迪可担当不起这一切的责任。他腾地一下转身,跑进屋子里请救兵,纱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他母亲在厨房里,正用一只发夹戳滤锅上堵塞了的小孔,聚精会神地咬着下嘴唇。

“有一个老头儿,”乔迪激动地喊道,“一个老派沙诺人,说他回来了。”

他母亲放下滤锅,把发夹往水槽板后面一插,镇静地问:“怎么回事?”

“外面来了一个老头儿。你出来。”

“怎么,他要干吗?”她解下围裙带,用手指把头发拢平。

“我不知道。他是走着来的。”

他母亲抻了抻衣服,走出门去,乔迪跟在她后面。吉达诺没挪动过地方。

“什么事?”蒂弗林太太问道。

吉达诺脱掉他黑色的旧帽,用两只手拿着放在胸前。他又说了一遍:“我叫吉达诺,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哪儿?”

吉达诺笔直的身子微微向前冲着,右手指着小山、坡田和大山,绕了一圈,再缩回来拿着帽子。“回到牧场。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父亲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这里?”她问道,“这里不是老牧场。”

“不是,是在那里,”他边说边指向西边的山脊,“在那一头,房子已经不见了。”

她终于明白过来。“你是指,差不多让水冲掉的那间老房子?”

“是的,太太。牧场垮台之后,他们没有往房子上加石灰,后来房子让雨水给冲垮了。”

乔迪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奇怪,她心里也起了思乡之情,但是这会儿她不去想它。“那么你现在想在这儿干什么呢,吉达诺?”

“我要在这儿住下来,”他镇静地说,“一直住到死。”

“可是我们这儿不想再添人啦。”

“我干不了重活儿了,太太。我可以挤牛奶,喂鸡,劈一点柴禾;别的干不了了。我要在这儿住下。”他指指地下他身边的麻袋包,“这是我的东西。”

她对乔迪说:“到牲口棚叫你爸来。”

乔迪一下子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卡尔·蒂弗林和贝利·勃克跟在他后边。老头儿还是像原先那样站着,但现在他是在休息。他整个身子陷了下去,像是长眠的状态。

“什么事?”卡尔·蒂弗林问道,“乔迪这么激动干什么?”

蒂弗林太太指指老头儿。“他要在这儿待下来。他想干点活儿,待在这儿。”

“嗯,我们不能要他。我们不需要人啦。他太老了。我们的事,贝利都干了。”

他们这样谈论着他,好像他不在场似的,突然两夫妻迟疑起来,看看吉达诺,觉得不好意思。

老头儿清了清嗓子。“我老了,干不动了。我这是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你不是生在这里的。”卡尔尖利地说。

“不是。在山那边的房子里。你们没有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大牧场。”

“就是已经塌光的那所土房子?”

“是的。我和我父亲都是在那里出生的。我现在要在这个牧场住下来。”

“我跟你说了,你不能待在这儿,”卡尔生气地说,“我不需要老头子。这不是一个大牧场。我负担不起一个老人的伙食和看医生的钱。你一定有亲戚朋友。找他们去。求不认识的人就跟要饭一样。”

“我出生在这个地方。”吉达诺不慌不忙,坚定不移。

卡尔·蒂弗林不想不讲情面,但他感到非如此不可。“今天晚上你可以在这里吃饭,”他说,“你可以睡在旧棚屋的小屋子里。早晨,我们请你吃一顿早点,然后就得请你走了。找你的朋友去。不要死在陌生人的家里。”

吉达诺戴上帽子,弯下身去拿麻包。“这是我的东西。”他说。

卡尔转过身去。“走,贝利,咱们去干完牲口棚里的活儿。乔迪,你领他到棚屋的小屋去。”

他和贝利转身回到牲口棚去。蒂弗林太太走进屋里,回头说了一句:“毯子我会送去的。”

吉达诺疑惑地瞧瞧乔迪。乔迪说:“我领你到那儿去。”

小屋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的是玉米壳,有一只苹果箱,箱上放着一盏锡皮做的灯,还有一把没有靠背的摇椅。吉达诺小心翼翼地把麻包放在地板上,在床边坐下。乔迪腼腆地站在屋子里,想走又不想走。临了,他问道:

“你是从大山里来的吗?”

吉达诺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在萨利纳斯山谷干活来着。”

乔迪想的还是下午的事。“你去过大山里面吗?”

那双苍老、乌黑的眼睛凝住了,它们的光芒转向内心,转向吉达诺头脑里蕴藏着的过去的年代。“去过一次——我那时还小,跟我父亲一起去的。”

“就是那边的大山吗?”

“是的。”

“里面有什么?”乔迪大叫着问道,“你碰见过人、见过房子吗?”

“没有。”

“那么,有什么呢?”

从吉达诺的眼睛看得出,他仍在思索,眉额上蹙起一道皱纹。

“你见到了什么?”乔迪又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吉达诺说,“我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很可怕,很干燥?”

“我想不起来了。”

乔迪一激动就不怕难为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吉达诺张嘴想说一个字,他的嘴张着,脑子里在找字。“我想山里面很安静——我想很不错。”

吉达诺的眼睛好像发现了几十年前的东西,因为它们柔和起来,好像出现了一点微笑。

“你后来又去过吗?”乔迪追着问。

“没有。”

“你想过再去一次吗?”

但现在吉达诺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没有。”他的口气是在告诉乔迪:他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孩子还是很好奇,不想离开吉达诺。他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你想到牲口棚去看看马吗?”他问。

吉达诺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准备跟乔迪去。

现在快到傍晚时分了。他们站在饮水槽附近,马儿从山坡上溜达过来饮水。吉达诺把他扭扭弯弯的大手放在围栏的栏杆顶上。五匹马跑过来喝水,接着四下散开站着,不是嗅嗅地上,就是挨在围栏光滑的木头边上擦着两边的身子。它们喝完水后过了好久,小山头上出现一匹老马,费力地往下走。它的牙齿又长又黄;蹄子磨得又平又尖,像一把铁锹;它的肋骨和臀部的骨头鼓突出来,外面只有一层皮。它一步一拐地走到水槽边上,喝水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响声。

“这匹马叫老依斯特,”乔迪介绍说,“这是我父亲买的头一匹马。他三十岁了。”他抬头看看吉达诺苍老的眼睛,看他有什么反应。

“不中用了。”吉达诺说。

乔迪的父亲和贝利·勃克打牲口棚出来,往水槽这边走来。

“老了,干不动了,”吉达诺重复道,“只会吃,活不长了。”

卡尔·蒂弗林听到了最后这几个字。他讨厌残忍地对待老吉达诺,却又不得不残忍起来。

“不打死老依斯特,真对不起他,”他说,“死了他就不用受这么多苦,关节就不会这么痛了。”他偷偷地瞧瞧吉达诺,看他有没有领会这样比较着说的意思。但那只净是骨头的大手没有挪动,那双乌黑的眼睛也没有从马身上移开。“老家伙应当免除痛苦,”乔迪的父亲接着说,“一颗子弹,一声枪响,脑袋一下子也许很痛,可是一切都会结束。这比关节僵硬、牙齿疼痛强一些。”

贝利·勃克插嘴说:“他们干了一辈子活,有权利休息休息。也许他们只喜欢四处走动走动。”

卡尔一直注视着那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你现在真想不到依斯特当年的样子,”他柔和地说,“脖子抬得高高的,胸腔宽,体格漂亮。他一步可以跨过五条杆的大门。我十五岁那年骑着他得过平地赛的名次。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卖他两百元。你想不到他当年有多棒。”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讨厌软绵绵的情绪。“但是现在他该挨一枪了。”他说。

“他有休息的权利。”贝利坚持他的看法。

乔迪的父亲有了一个幽默的想法。他转身朝着吉达诺。“如果火腿和鸡蛋长在山坡上,我就愿意把你也放出去溜达;”他说,“可是厨房里,我可放不起。”

在他们回屋去的路上,他还跟贝利·勃克笑着说:“山坡上要是能长出火腿和鸡蛋来,我们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乔迪知道他的父亲是在刺吉达诺的伤疤。他自己就常被父亲刺痛。他父亲知道,在孩子身上什么地方只要说一个字便能刺痛他。

“他光是这么说,”乔迪说,“他并不是真的要打死依斯特。他喜欢依斯特。依斯特是归他所有的头一匹马。”

他们站在那儿的时候,太阳落在大山后面,牧场一片寂静。到了傍晚,吉达诺好像较为自在一些。他的嘴唇一动,发出一种奇怪、尖锐的声音,把一只手伸进围栏里。老依斯特僵硬地向他走去,吉达诺擦擦他鬃毛下面消瘦的脖子。

“你喜欢他吗?”乔迪轻声问他。

“喜欢——可是他不中用了。”

牧场房舍响起了三角铁的敲声。“吃晚饭了。”乔迪喊道,“走,吃饭去。”

他们朝房子走去的时候,乔迪再一次注意到吉达诺的身子挺得笔直,跟年轻人一样。只是行步颠簸、拖着脚跟,才显出他上了年纪。

火鸡沉甸甸地飞进简易房旁边柏树的低树枝上。牧场里一只胖乎乎的漂亮的猫打路上穿过,嘴里叼着一只老鼠,这老鼠个头很大,尾巴耷拉在地上。山坡上的鹌鹑依旧发出清晰如滴水般的响亮声音。

乔迪和吉达诺走到后门的阶梯上,蒂弗林太太透过纱门瞧着他们。

“快来,乔迪。来吃晚饭,吉达诺。”

卡尔和贝利·勃克已经坐在铺着油布的长桌边上吃了起来。乔迪没有挪动椅子,溜进去一坐,但是吉达诺拿着帽子站在一旁,卡尔抬起头来说:“坐下,坐下。吃饱肚子才能赶路。”卡尔生怕自己心软,允许老头儿待下来,所以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把他留下来。

吉达诺把帽子放在地板上,怯生生地坐了下来。他不伸手去拿吃的,卡尔只好把吃的东西递给他。“你拿着,要吃饱了。”吉达诺吃得很慢,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放了几小块土豆泥在自己的盘子里。

卡尔·蒂弗林看到这种情景放心不下。他问道:“你在这一带没有什么亲戚吗?”

吉达诺的回答带着点自尊心。“我妹夫在蒙特雷。那儿还有我的一些表亲。”

“好,那你可以去找他们,同他们一起住。”

“我出生在这儿。”吉达诺温和地反驳道。

乔迪的母亲从厨房里进来,端着一大碗淀粉做的布丁。

卡尔笑着对她说:“我告诉过你没有,我是怎么跟他说的?我说要是火腿和鸡蛋长在山坡上,我就把他放出去,就像放老依斯特似的。”

吉达诺一动不动,瞧着他面前的盆子。

“可惜他不能待下来。”蒂弗林太太说。

“你别起这个头了。”卡尔生气地说。

他们吃完之后,卡尔、贝利·勃克和乔迪走进起居室去休息一会儿,但是吉达诺既不说再见,也不道谢,而是穿过厨房,从后门走了出去。乔迪坐在那里,偷偷地打量父亲。他知道他父亲心里感到了自己有多么小气。

“这一带有许多这么大年纪的派沙诺。”卡尔对贝利·勃克说。

“他们可真是好人,”贝利为他们说话,“他们干活的年头可以比白人长得多。我见过一个一百零五岁的老头儿,还能骑马呢。你见过哪个像吉达诺这么老的白人还能走二三十英里路的?”

“啊,他们身体壮,那是的。”卡尔同意,“我说,你也替他说话?你听着,贝利,”他解释道,“我能把这个牧场维持下来,不添别的吃饭的人手,不给意大利的银行吃掉,已经够我受的了。这一点你明白的,贝利。”

“当然,我明白,”贝利说,“你要是有钱,情况就不一样了。”

“对了,他又不是没有亲戚可找。妹夫、表亲就在蒙特雷。干吗该我替他操心呢?”

乔迪一声不响地听着,他好像听到吉达诺轻声的话语,听到他那句无法回答的“可是我出生在这里”。吉达诺像大山一样神秘。极目远望,尽是山岭,但是高入云霄的最后一道山岭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无人知晓的世界。吉达诺是一个老人,可他有双迟钝、乌黑的眼睛,在那双眼睛背后藏有某种无人知晓的东西。他从不多说话,你猜不出他的眼睛里面藏的是什么东西。乔迪情不自禁地想到小屋去。在他父亲说话的当儿,他从椅子上溜下来,悄没声儿地走出门去。

天色很黑,远处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山那边去县里的大路上传来伐木队马轭上的铃声。乔迪穿过漆黑的院子,看得见小屋窗子里透出来的光亮。黑夜是神秘的,所以他悄悄地走到窗子跟前,向里张望。吉达诺坐在摇椅上,背朝着窗户,他的右手在身前慢慢地来回移动。乔迪推开门,走了进去。吉达诺腾地一下坐直,抓起一块鹿皮,想把他手上的东西盖在大腿上,但鹿皮滑了下来。乔迪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吉达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漂亮、细长的剑,剑柄上还有金色的篮状护手。刀刃发出一道幽光,剑柄刺孔,雕琢精细。

“这是什么?”乔迪问道。

吉达诺只是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乔迪,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鹿皮,把那把漂亮的剑紧紧地包了起来。

乔迪伸出手去。“我不能看看吗?”

吉达诺的眼睛放出怒火,他摇摇头。

“你在哪儿弄到的?从哪儿来的?”

这会儿吉达诺深沉地看着他,好像在思考。“我父亲给我的。”

“噢,他从哪儿弄来的?”

吉达诺低头看看他手上细长的鹿皮包裹。“我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

“你拿它干什么用?”

吉达诺微微一怔。“什么用也没有。就是留在身边。”

“我可以再看一看吗?”

老头儿慢吞吞地解开包裹,亮出那把顺着灯光闪闪发亮的剑,接着又把它包了起来。“现在你走吧。我要上床了。”乔迪还没有关上门,他就把灯吹灭了。

乔迪回房舍的路上,心里有一件特别要紧的事。那把剑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出去可是糟糕透顶,因为真情的构造是虚弱的,一说出去就给毁了。让别人知道了,这个事情说不定会垮掉。

乔迪穿过黑暗的院子的时候,遇见了贝利·勃克。贝利说:“他们正说着呢,不知你到哪里去了?”

乔迪溜进起居室,他父亲问他:“你刚刚在哪儿?”

“我去看看我新做的夹子有没有逮到老鼠。”

“你该上床了。”他父亲说。

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乔迪头一个来到餐桌。接着他父亲进来,最后是贝利·勃克。蒂弗林太太从厨房里伸进头来看了看。

“老头儿呢,贝利?”她问道。

“大概出去散步了吧,”贝利说,“我到他屋里看过,他不在。”

“也许他一早上蒙特雷去了,”卡尔说,“路远。”

“不会,”贝利解释道,“他的麻袋还在屋里。”

吃完早饭之后,乔迪向小屋走去。苍蝇在阳光下飞来飞去。今天早晨,牧场好像特别安静。乔迪见周围没有人看见他,就走进小屋,看看吉达诺麻包里装的是什么。里面有一件特大的棉毛衫,一条特长的裤子,三双旧袜子。没有别的东西。乔迪感到特别寂寞。他慢吞吞地走回去。他父亲站在门廊上在跟他母亲说话。

“我想老依斯特终于死了,”他说,“我没有看见他同别的马一起来喝水嘛。”

早晨过了一半的光景,杰斯·泰勒从山脊上的牧场骑着马下来。

“你没有卖掉你那匹快死了的老灰马吧?你卖了吗,卡尔?”

“没有,当然没有。怎么呢?”

“嗯,”杰斯说,“今天早晨我一早出来,见到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看见一个老头儿骑着一匹老马,马身上没有鞍子,只拿一段绳子做缰绳。他没走大路,而是直接穿过林子上山去了。我看他有一支枪。反正我见他手上拿着一件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老吉达诺,”卡尔·蒂弗林说,“我去看看我枪丢了没有。”他走进房子里,过了一会儿出来。“没有丢,都在。杰斯,他朝什么方向去的?”

“啊,有意思。他往回走,直接奔大山去的。”

卡尔笑了。“他们再老还是要偷,”他说道,“我想他只偷了老依斯特。”

“要去追吗,卡尔?”

“去他的吧,省得我花工夫埋那匹马了。我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枪,不明白他去大山干什么。”

乔迪穿过菜地,朝丛林方向往上走去。他仔细观察着巍巍群山——山脊一道接着一道,尽头是海洋。有一会儿,他好像看见一个黑点爬上最远的一道山脊。他想到那把剑,想到吉达诺,想到大山。他心里起了一阵如此强烈的渴望,他真想大声喊叫,把它从心口里吐出来。他躺在丛林圆木桶旁边绿色的草地上。他交叉着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躺了很长时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