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海盗推着空空的手推车爬上山坡,走进丹尼的院子。他把车斜靠在围栏上,用麻袋盖好,然后把斧子埋在土里,因为人人皆知,这样做能让斧子上的钢更坚硬。最后,他走进屋子,从脖子上挂的野牛达勒姆烟草袋子里摸出这天挣的两毛五分钱交给丹尼。然后丹尼、海盗和那天碰巧在屋里的朋友一起庄重地走进卧室,从乱摊在地板上的铺盖上面跨过去。在帕沙诺朋友们的见证下,丹尼从枕头下面掏出那个帆布口袋,把刚拿到的这两毛五分钱放进去。他们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这个钱袋子成了个中心,象征着友谊,汇聚着信任,展现出朋友们的兄弟情。他们为这笔钱骄傲,骄傲的是他们从未动用过其中一分一毫。守护海盗的这笔钱让他们产生了一种笃定的自尊,也有点儿自鸣得意。被人信任的感觉极好。在朋友们心里,这笔钱早就不是流通的货币了。没错,他们一度梦想过这笔钱可以买多少酒,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失去了这笔钱是合法货币这个概念。存钱是为了买一个金烛台,这个计划中的金烛台要献给阿西斯的圣方济各。诈骗圣人的罪过要远远大于违犯法律。

一天晚上,谁都搞不懂的那个又快又准的电报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一艘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撞上了卡梅尔附近的礁石。大乔·波特吉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于是丹尼、巴布罗、皮伦、耶稣·玛利亚、海盗还有海盗的那些狗一起开心地沿着山脊出发了。要说他们有什么喜欢干的事情嘛,其中一件就是在海滩上捡有用的东西。他们认为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事莫过于此了。虽然他们到得晚了一点儿,但是他们把损失的时间补了回来。整个晚上朋友们都在海滩上找来找去,结果找到一堆漂来的好东西:一罐五磅重的黄油,几箱罐头,一本水泡透了的鲍迪奇[23],两件水手短外套,一个救生艇上的水桶,一挺机关枪。天亮的时候,他们守护的这堆东西已经相当可观了。

一个围观者愿意出五块钱买下这一堆,他们接受了,因为把这么多东西全都扛回煎饼坪,还要走六英里陡峭的山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海盗今天没去砍柴,所以丹尼给了他两毛五,他把钱放进了自己那个烟草袋子里。然后他们踏上归程,翻过几个山头直接回蒙特雷,虽然疲惫不堪,却是高高兴兴,心中充满温暖和期待。

他们回到丹尼的房子里已经是下午了。海盗照例从烟草袋子里掏出那两毛五递给丹尼。几个人鱼贯走进卧室。丹尼把手伸到枕头下面——那只手却空着出来了。他扔掉枕头,掀起床垫,然后慢慢把头转向自己的朋友,眼中像老虎一样喷出怒火。他挨个逼视着他们的脸,每张脸上都是恐惧和愤怒,那种神情是装不出来的。

“好哇,”他说,“——好嘛。”海盗哭起来。丹尼搂住他的肩膀。“别哭,小朋友,”他的口气十分可怕,“你的钱丢不了。”

几个帕沙诺人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丹尼走到院子里,找了一根三尺来长又粗又结实的松木棍,左右挥舞了几下。巴布罗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有年头的罐头刀,刀刃寒光闪烁。耶稣·玛利亚从地下室里拖出一根断了的锄把。海盗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众人回到屋子里,默默地坐下来。

海盗用大拇指指着山下,问:“他吗?”

丹尼慢慢地点点头。他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凝滞不动。他抬起下巴,坐在椅子里,全身微微摇晃,像一条准备出击的响尾蛇。

海盗走到院子里,挖出自己的斧子。

他们在屋子里坐了很久。没人说一个字,但是一股冷冷的怒火在屋里汹涌盘旋。这座房子就像一块要引爆的岩石,导火索越烧越短,离炸药越来越近。

午后时光已尽,太阳落到了山后。整个煎饼坪好像都静了下来,等待着什么。

他们听见了他走在街上的脚步声,人人都握紧了手里的棍子。乔·波特吉踉踉跄跄走上门廊,来到门口,手里提着一加仑的酒。他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可是朋友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没人看他。

“各位好啊!”大乔打着招呼。

“好!”丹尼应道。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没有正眼看大乔,也没有径直朝他走过去,而是斜插过去,好像要从他身边走过似的。两人并肩的那一刻,丹尼像一条出击的蛇一样迅速出手了。棍子稳准狠地击中了大乔的后脑勺,大乔扑倒在地,昏过去了。

丹尼很细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生牛皮绳,把波特吉的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然后说:“拿水来。”

巴布罗把一桶水浇在大乔的脸上。他像鸡似的扭着脑袋,伸着脖子,然后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的朋友们。他们根本不跟他说话。丹尼仔细地比画着距离,像高尔夫球手准备击球一样。棍子狠狠地打在大乔的肩膀上;然后朋友们冷着脸,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耶稣·玛利亚打腿,丹尼打肩膀和胸口。大乔号叫着在地板上打滚。他们从脖子往下打遍他的全身。每一棍都打在一个空处,每一棍都留下一道伤痕。大乔的惨叫撕心裂肺。海盗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握着斧子。

最后,他整个前身没有一处好地方了,他们才停了手。巴布罗手拿罐头刀在大乔的头旁边跪下。皮伦扒下波特吉的鞋,又捡起棍子。

大乔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就埋在院门旁边啊,”他喊着,“看在基督面上,别杀我呀!”

丹尼和皮伦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就拿着麻袋回来了。“你拿出来多少钱?”丹尼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变化。

“就四块钱,向上帝保证。我只拿了四块。我去干活,把钱还上。”

丹尼俯身抓住他的一个肩膀,把他翻了个个儿,让他趴在地上。然后朋友们照原样再来一遍,把他的后背也打了个体无完肤。号叫声越来越小,但是直到他给打得失去了知觉,他们才住了手。接着皮伦把乔的蓝衬衫撕开,露出打得稀烂的后背。他拿起罐头刀,在皮肤上划出交叉的格子,他手法娴熟,每条线只流出一点血。巴布罗把盐递给他,帮他把盐揉进大乔背上所有的伤口里。最后丹尼给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我觉得从今往后他不敢说谎了。”丹尼说。

“我们应该把钱数数,”皮伦说,“好长时间没数过了。”他们打开大乔拿回来的酒瓶,把当酒杯用的水果罐头瓶子都倒满,他们打累了,气也出了。

然后他们把两毛五分的硬币用十个一摞的办法数了一遍,随即兴奋不已地又数了一遍。“海盗,”丹尼大声说,“一千零七个!你的愿望达成了!这一天可到了,你可以给圣方济各买金烛台啦!”

这一天海盗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走进自己那个角落,和他的狗待在一起。他把头埋在弗拉弗身上,无法控制地抽泣着。狗狗们在他身边不安地走动着,舔着他的耳朵,用鼻子拱他的脑袋,不过弗拉弗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卧着,用鼻子摩挲着海盗脖子上浓密的毛发,因为它感觉到了主人挑中自己是一种荣幸。

丹尼把钱全都放回袋子里,又把袋子重新塞到枕头下面。

这时大乔苏醒了,痛苦地呻吟着,因为盐渗进了他背上的皮肉。帕沙诺人没有理睬他,最后还是富于怜悯之心的耶稣·玛利亚解开了他大拇指上的皮绳,给了他一杯酒。“即便是敌人,也会让我们的救世主舒服一点儿。”他为自己辩解道。

他的这个举动解除了对大乔的处罚。朋友们亲切地围在他身边。他们把他放在丹尼的床上,为他洗去伤口里的盐。他们在他额上敷了几层用凉水浸透的布,不断地给他的杯子里添满酒。他们一碰他,他就呻吟起来。他们碰的也许不是他的品行,不过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偷丹尼房子里帕沙诺人的东西了。

海盗的失控状态过去了。他喝了自己杯中的酒,听着丹尼为他做的安排,脸上闪着快乐的光。

“如果我们拿着这么多钱进城去银行,他们会认为这是我们从老虎机里偷的。我们要拿着钱去找拉蒙神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然后他去买金烛台,为金烛台祈福,而海盗要到教堂去。也许周日做礼拜的时候拉蒙神父会提到他。海盗一定要在场听着。”

皮伦一脸嫌弃地看着海盗身上脏兮兮的破衣服。“明天,啊,”他口气很严厉,“你一定要拿着多出来的这个零头去买两件像样的衣服。平时你穿成这样也就算了,可是那种场合,要进教堂的,你总不能看着像个下水道里的老鼠吧。你的朋友也脸上无光啊。”

海盗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明天我去买。”他答应着。

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他真的去了蒙特雷城。他仔细挑选,很精明地讨价还价,好像他并不是两年多没有买过任何东西似的。他得意洋洋地回到丹尼家,围着一块紫色和绿色相间的大号丝绸帕子,系着一条宽大的皮带,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饰品。朋友们很欣赏他买的东西。

“可是你穿什么呢?”丹尼失望地问,“你的两个脚指头都露出来了,那是你剪的两个洞,因为脚趾上有囊肿,鞋挤着疼。你只有破外套,还没有帽子。”

“我们得借给他几件衣服了,”耶稣·玛利亚说,“我有一套上衣和马甲。皮伦有他爸爸那顶漂亮帽子。丹尼,你有一件衬衫,大乔那条蓝裤子也挺不错。”

“可这样我们就去不成了。”皮伦提出反对意见。

“那烛台不是我们的,”耶稣·玛利亚说,“拉蒙神父不大可能说我们的好话啊。”

当天下午他们把钱护送到神父家。他听了病狗的事,眼神温柔起来。“——所以呢,神父,”海盗说,“那条小狗可好啦,它的鼻子干干的,眼睛亮得就像从海里捞出来的玻璃瓶,它哼哼,因为它有内伤。所以呢,神父,我许愿给圣方济各献上一个金烛台,点上一千天的蜡烛。他真是我的守护神啊,神父。后来就出了奇迹啦!那条狗摇了三次尾巴,然后它马上就好起来了。这是圣方济各降下的奇迹,对不对,神父?”

神父庄严地点点头。“对,”他说,“这是我们仁慈的圣方济各显灵了。我会为你买金烛台的。”

海盗非常开心,因为祈祷真的应验了,出现了奇迹,这可不是小事。这件事传开,海盗在煎饼坪的地位就会提高。他的朋友们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对他的智力他们并没有比以前看得更高,但是他们现在知道了,他有限的智力得到了上苍和圣人的大力庇护。

他们走回山坡上丹尼的房子里,那几条狗跟在后面。海盗觉得自己像是在至福的金色圣水里沐浴过了。欢愉的感觉让他颤抖,让他激动,一阵一阵传遍他的全身。帕沙诺人很高兴替他守护了钱财,甚至从中获得了一点神圣的感觉。皮伦庆幸自己没有动偷掉这笔钱的念头。如果他拿了属于圣人的这些硬币,什么可怕的事不会发生啊!所有的朋友都老实了,就像他们是在教堂里似的。

卖掉漂浮物得到的五块钱像火似的在丹尼的口袋里烫着他,现在他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笔钱了。他和皮伦去了集市,买了七磅汉堡包、一袋子洋葱和面包,还有一大纸袋糖果。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到托莱利酒馆买了两加仑红酒,而且在回家的路上,他俩一滴也没喝。

那天晚上,炉火烧起来了,两只蜡烛点亮了,放在桌子上,朋友们尽情吃喝。这是为海盗举行的盛宴。海盗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尊严。他微笑着,微笑着,虽然他本该严肃些才是。但是他控制不住。

大吃一顿之后,他们靠在椅子里,小口喝着水果罐头瓶子里的酒。“我们的小朋友。”他们这样称呼着海盗。

耶稣·玛利亚问:“奇迹发生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就是你许愿要献烛台,狗的病好起来了那个时候,你的感觉是什么?你看见什么异象了吗?”

海盗努力地回忆着。“好像没看见——也许看见了一点儿——也许看见圣方济各在空中,像太阳一样发着光——”

“你怎么会不记得呢?”皮伦追问道。

“对了——我觉得我想起来了——圣方济各俯视着我——他微笑着,就像他那种仁慈的圣徒一样。然后我知道奇迹出现了。他说:‘善待可爱的狗狗吧,你这个脏家伙。’”

“他这样称呼你?”

“可不,我就是脏嘛,他要说谎就不是圣人啦。”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巴布罗说。

“嗯——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觉得我记得。”海盗因为获得了荣耀和关注,已经幸福得晕乎乎的了。

“我奶奶见过圣母,”耶稣·玛利亚说,“她病得快死的时候,我亲耳听见她叫起来的。她说:‘哦呀,我看见上帝的母亲了。哦呀,我亲爱的圣母玛利亚,多么仁慈!’”

“有些人得了天赐,能看见这些,”丹尼说,“我爸爸不是个纯良之辈,可他有时候能看见圣人,有时候看见的就是邪恶的东西。这取决于他看见这些异象的时候是在做好事还是在做坏事。海盗,你还看见过别的异象吗?”

“没有,”海盗说,“再看见这类东西我会害怕的。”

这个温文尔雅的晚宴持续了很久。朋友们知道这个晚上他们并不孤独。透过墙壁、窗户和屋顶,他们能感觉到圣徒们的眼睛在俯视着他们。

“礼拜天你的烛台就会摆在那儿了。”皮伦说,“我们不能去,因为你要穿我们的衣服。不敢说神父拉蒙一定会提到你的名字,不过他会说说烛台的事。一定要记住他说的话啊,海盗,这样你才能跟我们讲讲嘛。”

然后皮伦严肃起来。“我的小朋友,拉蒙神父家里今天到处都是狗了。今天没有关系,但是你必须记住礼拜天不能带着这些狗去教堂。狗在教堂里是不合适的。把狗留在家里吧。”

海盗显得颇为失望。“它们想去呀,”他大声说,“我怎么能把它们留下呢?留在哪儿呢?”

巴布罗很震惊。“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你表现得都很好,小海盗。到了最后一步你倒要亵渎神明了吗?”

“不。”海盗的口气很卑微。

“那就把狗留在这里,我们会照顾的。把狗带进教堂是亵渎神明啊。”

那天晚上他们喝得十分清醒,这真是挺奇怪的。喝了三个小时以后才唱了个黄歌。喝到夜深,他们的脑子才转到那些轻浮女人的身上。等他们喝到想起打架的时候,已经困得打不起来了。这个夜晚是他们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礼拜天早晨,准备工作非常紧张。他们帮海盗洗脸沐浴,检查了他的耳朵和鼻孔。大乔裹着毯子,看着海盗穿上自己的蓝哔叽裤子。皮伦拿出父亲的帽子。他们劝海盗别把那个缀满玻璃珠宝的腰带系在外套的外面,还演示给他看,如何敞开外套让那些珠宝的光芒时隐时现。鞋子问题最让人头疼。只有大乔的鞋大小合适,可他的鞋比海盗自己的鞋还破呢。麻烦在于那两个为缓解囊肿疼痛剪开的洞,脚指头从洞口露了出来。最后皮伦从炉子里掏出一点煤灰解决了这个问题。黑色的煤灰抹在脚指头上,那两个洞就很难看出来了。

他终于准备就绪。皮伦爸爸的帽子潇洒地扣在头上,丹尼的衬衫,大乔的裤子,脖子上围着那条硕大的丝绸手帕,缀满玻璃珠宝的皮带若隐若现地闪着光。他走了几步,让朋友们审视一番,他们用挑剔的目光看着。

“脚抬起来,海盗。”

“脚后跟别拖地。”

“别老拽你的手帕。”

“看见你的那些人会觉得,你不习惯穿好衣服。”

最后,海盗转身看着他的朋友们。“这几条狗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就好了,”他心有不甘,“我会告诉它们不能进教堂。”

但是这些帕沙诺人很坚决。“不行,”丹尼说,“狗总会有些碍事。就留在这屋里,我们替你看着。”

“它们会不愿意的,”海盗无奈地说,“也许会觉得孤独。”他扭头看着角落里的狗狗们。“你们就待在这儿,”他说,“去教堂对你们不合适。跟我的朋友们待在一起,等我回来。”然后他赶紧溜出屋子,把门关上。屋子里随即爆发出一阵狂吠和嗥叫。只是因为相信朋友们的决断,海盗才没有心软回头。

走在街上,没有狗狗们左右相伴,他感觉像是光着身子,失去了保护。似乎他的一种感官也失灵了。独自在外让他恐惧万分。谁都有可能袭击他。可他还是勇敢地继续前行,穿过城区,向城外的圣卡洛斯教堂走去。

此刻,弥撒还没开始,教堂的双开弹簧门敞开着。海盗从大理石的洗礼盘里沾了点儿圣水,在胸前画了十字,在圣母像前跪拜,之后走进教堂,在祭坛前致礼,然后坐下来。狭长的教堂相当幽暗,但是高高的祭坛摆满了蜡烛,亮得像着了火一样。祭坛两侧的画像前,祈愿蜡烛的烛光闪烁。教堂里弥漫着古老而芬芳的熏香。

海盗坐在那里看着祭坛,一时之间竟觉得祭坛是那么遥远,那么神圣,容不得人多想,穷人更是难以触及。他的眼睛搜寻着更温暖一些的东西,不会让他害怕的东西。啊,就在那儿,在圣方济各的画像前有一座美丽的金烛台,一支高高的蜡烛在上面荧荧燃烧。

海盗兴奋地叹息一声。尽管人们已经进来,弹簧门已经关闭,弥撒开始了,海盗也和众人一起按仪式要求行事,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着他的圣人和那个金烛台。那烛台太美了。他都不能相信,是他海盗奉献的这个烛台。他在圣人的脸上搜寻着,想看看圣方济各是否喜欢这个烛台。他敢肯定,画像上的圣人不时现出笑意,就是人们想到愉快的事就会流露出来的那种笑容。

最后,神父开始布道。“教堂新增了一件美丽的物品,”神父拉蒙说,“本堂的一个孩子把一支金烛台献给了圣方济各。”然后他讲了那只狗的故事,有意用了些大白话。他扫视着教友们的脸,直到他们不再发笑。“这不是一件可以认为很好笑的事,”他说,“圣方济各非常喜欢动物,甚至对动物布道。”接着拉蒙神父讲了古比奥恶狼的故事,又讲了野斑鸠和云雀姊妹的故事。神父布道的过程中,海盗一直看着他,不胜神往。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接着是狂吠和刮擦声。弹簧门猛地大开,弗拉弗、鲁道夫、恩里克、帕加里托、亚历克·汤普逊先生冲了进来。它们扬起鼻子嗅了一下,然后争先恐后向海盗冲去。狗儿们轻轻叫着、哼哼着跳到他身上,把他整个儿盖住了。

神父停止布道,严肃地朝下看着这场骚乱。海盗不知所措地扭头看看,神情十分痛苦。一切都白费了,亵渎神明的罪过已成。

这时拉蒙神父笑了起来,教友们也都笑了。“把这些狗都带到外面去吧,”他说,“让它们等等,我们结束了再说。”

海盗面带尴尬,做出抱歉的姿势,把这群狗领出教堂。“你们做错事啦,”他对狗说,“我很生气。唉,你们太让我丢人啦。”狗狗们畏惧地蜷缩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海盗说,“你们咬了我的朋友,打碎一扇窗子,就跑来了。好了,待在这儿别动,等着啊。唉,小坏蛋,唉,亵渎神明的狗子!”

狗儿们给训得又伤心又后悔,海盗让它们留在外面,自己回到教堂里。人们还在笑,都转过头来看他,直到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缩着身子,尽量不那么引人注目。

“用不着害羞,”拉蒙神父说,“你的狗喜欢你不是罪过,喜欢狗也不是罪过。看看圣方济各是多么热爱动物吧。”然后他又讲了几个故事,都和这位好心的圣人有关。

海盗不再难为情了。他的嘴唇翕动着。“噢,”他心里说,“要是狗儿们能听到这话该多好。这些事它们要是全知道,会很高兴的。”布道结束了,他的耳边仍然回响着这些故事。他下意识地和大家一起按着程序做这做那,却并没有听到后面的内容。弥撒结束后,他马上向门口跑去,第一个出了教堂。狗儿们还在难过心虚,立即围拢过来。

“来吧!”他大声说,“我有些事情要跟你们说说。”

他一溜小跑爬上山坡,朝松林跑去,狗狗们在他身边奔跑跳跃。终于他跑进了树林的浓荫里,可他还是继续向前跑,直到他发现了一条长长的林间廊道,树枝在头上交错,树干彼此挨得很近。有那么一会儿,他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

“我想找个一样的地方,”他说,“要是你们在那儿,听到神父说的话,该有多好。”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又放上一块大石头。“好,这是圣徒的画像。”他对狗儿们说。他把一根小棍子插在地上。“这里就是烛台,里面有一根蜡烛。”

林间空地有些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的芬芳,树林在微风中摇曳低语。海盗开始发号施令:“好了,恩里克,你坐在这儿。你,鲁道夫,这儿。我要弗拉弗坐在这儿,因为它最小。帕加里托,你这个大傻瓜,坐在这儿,别捣乱。亚历克·汤普逊先生,不许躺倒。”

就这样,他把狗儿们排成了两排,两只在前面,三只在后面。

“我要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们闯进教堂这事得到原谅了。拉蒙神父说这次不算亵渎神明。现在,注意听啊。我要跟你们讲点儿事。”

狗狗们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摇摇尾巴,海盗对它说:“这可不是摇尾巴的地方。圣方济各不会介意,但是我不喜欢你听我说话的时候摇尾巴。现在,我跟你们讲讲圣方济各的事吧。”

那天他的记忆力全面激活。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在地毯一样铺得厚厚的松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狗儿们耐心地坐着,盯着海盗的嘴。他把神父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讲解。几乎是一字不错。

讲完后,他神情庄重地看着狗儿们。“这全都是圣方济各的事迹。”他说。

松树不再飒飒作响。森林寂静无声,像中了魔法。

突然,海盗身后传来一种细微的声响。狗狗们都仰起脑袋朝上看。海盗不敢扭过头去。时间慢慢流逝。

然后那一刻过去了。狗狗们垂下了目光。树梢像活过来一样又摇曳起来,斑驳的光影变幻莫测。

海盗欢喜得心都痛起来了。“你们看见他了?”他大声说,“是圣方济各吗?啊!能看见圣徒显灵,你们该是多么善良的狗儿啊!”

听着他的话,狗儿们跳了起来。它们快乐地咧开嘴,摇晃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