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玛利亚·柯克伦是人文主义的一面镜子。痛苦他要消解,悲伤他要抚慰,快乐他会分享。耶稣·玛利亚的生存不苛求什么,也不为什么所烦扰。他的心是敞开的,有需要者皆可得到。他的资源和才智随时准备奉献给那些尚不如他的人。
何塞·德·拉·纳里兹摔断了腿,正是耶稣·玛利亚背着他走了四英里。帕罗齐科太太的山羊丢了,那可是她的心尖儿,家里的羊奶和奶酪全仗着它了,又是耶稣·玛利亚循迹追踪到了大乔·波特吉,阻止了杀戮,逼着大乔把羊送了回去。有一次查理·马什躺在自己制造的秽物里,也是耶稣·玛利亚把他从沟里弄上来的,做这件事不但需要一副热心肠,还需要一个坚强的胃。
除了行善的能力,耶稣·玛利亚还另有天赋,他总是能撞上需要行善的时机。
因此耶稣·玛利亚名声很好,皮伦有一次曾说:“这位耶稣·玛利亚如果是教堂里的执事,我告诉你们吧,蒙特雷的日历上就会多一个圣人纪念日。”
耶稣·玛利亚从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汲取善良,取之不竭,源源不断。
耶稣·玛利亚每天都要去邮局,首先是因为他在那里可以见到很多熟人,其次是因为,邮局有个角落风很大,他可以在那儿欣赏好多姑娘的腿。千万不要因为他喜欢看姑娘的腿就认为他庸俗不堪。这就像随意批评一个喜欢去画廊或者音乐会的人一样。耶稣·玛利亚喜欢的是看姑娘的腿。
有一天,他靠在邮局门边等了两个小时也未能如愿,却目睹了一个可怜的场景。警察领着一个年轻小伙沿着人行道走过来,那年轻人十六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用灰色毯子裹着的婴儿。
警察一边走一边说:“我才不管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呢,反正你不能整天坐在沟里。你的情况我们会查清楚的。”
那个年轻人用音调很特别的西班牙语说:“可是先生,我没做错事啊。你干吗要把我带走?”
警察看见了耶稣·玛利亚。“嗨,帕沙诺人,”他大声说,“这个乔洛[21]说什么呢?”
耶稣·玛利亚迈步上前,对年轻人说:“我能帮你吗?”
年轻人如开了闸一般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我是到这儿找工作来的。有几个墨西哥人说这儿有工作,没有呀。我正要坐下歇会儿,这个人就过来把我拖走了。”
耶稣·玛利亚点点头,对警察说:“这个小家伙犯罪了吗?”
“没有,但是他在阿尔瓦拉多街的水沟里坐了快三个小时了。”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耶稣·玛利亚说,“把他交给我吧。”
“好吧,别让他坐在水沟里了。”
耶稣·玛利亚和他的新朋友爬上山坡。“我带你到我住的房子里去。你在那儿可以吃点儿东西。这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孩子,”年轻人说,“我是个下士[22],这是我儿子。他现在病了,不过等他长大了,他会当将军。”
“他生什么病了,下士先生?”
“我不知道。就是病了。”他把婴儿的脸露出来,孩子看上去真的病得很厉害。
耶稣·玛利亚的同情心膨胀了。“我住的房子是我朋友丹尼的,他是好人,下士先生。有麻烦了可以找他帮忙。是这样,我们到那儿去,那个丹尼会给我们住的地方。我朋友帕罗齐科太太有一头山羊。我们跟她借点儿羊奶给孩子喝。”
下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慰的笑容。“有朋友真好,”他说,“在托雷翁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倾家荡产也会帮我。”他跟耶稣·玛利亚夸了点儿海口。“有钱的朋友我也有,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现在这个状况,这也很自然嘛。”
皮伦推开丹尼家的院门,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丹尼、巴布罗和大乔坐在起居室里,正在等着每天奇迹般降临的吃食。耶稣·玛利亚把小伙子推进了房间。
“来了个小兵,一个下士,”他解释道,“他有个小孩儿,孩子病了。”
朋友们马上站了起来。下士把盖在婴儿脸上的灰毯子掀开。
“不错,是病了,”丹尼说,“也许要请个医生了。”
可这位小兵摇摇头。“不用请医生。我不喜欢医生。这孩子不哭,吃得也不多。没准休息休息就好了。”
这时皮伦进来了,他仔细看了看孩子。“这孩子病了。”他说。
皮伦马上开始发号施令。他让耶稣·玛利亚去帕罗齐科太太家借羊奶,让大乔和巴布罗去找个苹果箱,垫上干草,再铺上一件羊皮外套。丹尼提出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皮伦拒绝了。下士站在起居室里,温和地笑着,看着这些好人。最后孩子给放进了箱子里,但是他眼睛没精神,也不愿喝羊奶。
海盗进来了,拿着一口袋马鲛鱼。朋友们把鱼做熟,开始吃饭。小婴儿连鱼也不肯吃。几个朋友时不时地有人跳起来跑过去看看他。吃罢晚饭,朋友们围坐在炉火旁,准备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晚上。
下士一直沉默不语,也不介绍自己。朋友们对此有点儿伤心,不过他们知道,到时候他会说的。皮伦一向认为,对事情的了解就跟金矿一样是需要发掘的,所以他开始试探,想打破下士的沉默。
“年纪这么小的兵就带着孩子,这种事可是不常见啊。”他委婉地说道。
下士骄傲地咧嘴笑了。
巴布罗接着说:“这个娃娃是从爱之园里捡来的吧。这样的孩子最好啦,因为那里面全是美好的东西。”
“我们也当过兵,”丹尼说,“我们死的时候,会用炮车拉到墓地,还有一队人鸣枪向我们致意。”
他们等着,想看看下士会不会利用他们提供的机会纠正这些说法。下士的神情说明他很感谢他们的用心。“你们对我很好,”他说,“待我亲切友善,就像我在托雷翁的朋友一样。这是我的孩子,我妻子生的。”
“你妻子在哪儿?”皮伦问。
下士的笑容消失了。“她在墨西哥。”他说,然后又愉快起来,“我遇见一个人,他告诉我一件奇事。他说我们想要孩子成什么样是可以办到的。他说:‘你常跟孩子说你想让他将来干什么,孩子长大以后就会去干什么。’我翻来覆去跟这个孩子说:‘你要当将军。’你们觉得这行吗?”
朋友们礼貌地点点头。“可能吧,”皮伦说,“我没听说过这种做法。”
“我一天说二十次:‘曼纽尔,有一天你会当将军。你会戴着肩章和绶带。你的佩剑是金的。你会骑一匹帕洛米诺马。你的一生多美好啊,曼纽尔!’那个人说,我就照这样说下去,他肯定会当将军。”
丹尼站起身走到苹果箱跟前。“你会当将军的,”他对婴儿说,“你长大了会是个伟大的将军。”
其他人一个一个跟过来,想看看这么做有没有什么效果。
海盗轻声说:“你会当将军的。”他还想知道这种做法对狗狗是否有用。
“这孩子确实是病了,”丹尼说,“一定要让他暖暖和和的。”
大家重又坐下。
“你说你的妻子在墨西哥——”皮伦拾起话头。
下士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绽开灿烂的笑容。“我跟你们说说吧。这事不应该跟陌生人说,不过你们是我的朋友啊。我在奇瓦瓦当兵,我勤快、整洁,总给我的枪上油,所以晋升了下士。然后我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可不想说她嫁给我并不是因为我的臂章。不过她真的特别年轻漂亮。她眼睛很亮,牙很白,长长的头发富有光泽。就这样,没多久这个孩子就出生了。”
“美事一桩啊,”丹尼说,“我要是你多好。有个孩子是最美的事了。”
“是啊,”下士说,“我很高兴。我们去给孩子做洗礼,我戴着绶带,尽管陆军法典上没说要戴这个。我们走出教堂的时候,一个戴着肩章和绶带、佩着银剑的指挥官看见了我妻子。没多久我妻子就跑了。然后我去找那个指挥官说:‘把我妻子还给我。’他说:‘你是不想要命了吧,用这个口气跟上级说话。’”下士摊开双手,抬起肩膀,做出一个无奈顺从的姿势。
“嘿,这个强盗!”耶稣·玛利亚叫道。
“后来你就召集朋友,杀了那个指挥官?”巴布罗抢着说。
下士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没有。我没办法。第一个晚上,有人在窗外朝我开了一枪。第二天,一门野炮打偏了,离我特别近,气浪都把我掀翻了。所以我就跑了,带着孩子。”
朋友们满面狂怒,眼睛里冒着火。海盗在他的角落里怒骂,狗狗们也都咆哮着。
“我们在那儿就好了,”皮伦叫道,“我们会让那个指挥官生不如死。我爷爷在一个神父手里受过罪,他把那个神父光着身子绑在畜栏的柱子上,把一头小牛也关进去。嗨,有的是办法。”
“我只是个下士,”小伙子说,“我只能逃跑。”他眼含热泪,羞愧不已。“指挥官要收拾你,一个下士是没人敢帮的,所以我带着曼纽尔跑了。在弗雷斯诺我碰到那个聪明人,他告诉我,我可以让曼纽尔成为我希望的那个样子。我就每天对孩子说二十次:‘你要当将军。你要戴肩章,佩一把金剑。’”
这就是如戏人生,柯妮莉亚·瑞兹的人生游戏相形见绌,既无趣又矫情。这也就是朋友们该出手的时候。但是现实场景如此遥远,出手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看着下士,满怀钦佩。他这么年轻,就有了这样不凡的经历!
“我巴不得,”丹尼恨恨地说,“我们此刻就在托雷翁。皮伦会替我们谋划。不能去真是太遗憾了。”
大乔·波特吉没有打瞌睡,因为下士的故事太吸引人了。他走到苹果箱旁朝里看。“你会当将军的。”他说。然后他叫起来:“快看!这个孩子动得好奇怪呀。”朋友们围了过来。婴儿已经在抽搐了,小脚丫子一伸一缩,双手无助地乱抓,然后全身挣扎,打冷战。
“找医生,”丹尼叫道,“一定要找个医生。”但是他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无济于事。死神披着袍子越走越近,谁都不会看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婴儿的身体变得僵直,挣扎停止了。那嘴还张着,但是小婴儿已经死了。丹尼好心地用一条毯子把苹果箱盖上。下士直挺挺地站着,两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情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耶稣·玛利亚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扶他到椅子旁坐下。“你这么年轻,”他说,“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下士呜咽着:“他死了。他再也当不成将军,不能佩绶带和金剑了。”
朋友们眼里都含着泪。角落里所有的狗都在哀鸣。海盗把他硕大的头埋在亚历克·汤普逊先生的长毛里。
皮伦说话了,语气柔和,几乎像是在向上帝祈福:“你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指挥官。我们敬重你,帮你做一个体面的复仇计划,但是仅此而已,你必须自己去报仇,可能的话,我们会帮你的。”
下士用呆滞的目光朝他看去。“复仇?”他问道,“杀了指挥官?什么意思?”
“怎么啦,你的计划不是很清楚吗,”皮伦说,“等孩子长大,成了将军,到时候他会找到那个指挥官,慢慢把他给杀了。这计划不错呀。长期等待,然后出击。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为此而敬重你。”
下士看着皮伦,迷惑不解。“这算怎么回事?”他追问道,“我跟这个指挥官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指挥官啊。”
朋友们身体朝前一倾。
皮伦大叫起来:“那你让孩子当将军这个计划是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当将军?”
下士有点儿难为情了。“对孩子好是父亲的责任。我希望曼纽尔拥有的好东西比我多。”
“就这个?”丹尼叫道。
“呃,”下士说,“我妻子那么漂亮,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婊子。她是个好女人,所以那个指挥官看上了她。他的肩章很小,绶带也很小,佩剑不过是银色的。想想吧,”他双手一摊,“如果戴着小肩章和小绶带的指挥官都能得到我妻子,那可以想象,戴着大绶带、佩着金剑的将军能得到什么!”
丹尼、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海盗和大乔·波特吉琢磨着这个道理,好长时间没人说话。他们琢磨明白了,就都等着丹尼开口。
“很可惜呀,”丹尼终于说话了,“把孩子的福祉放在心头,这样的父母太少啦。现在我们更为这个孩子的不幸难过了,有这么一位父亲,他本来可以过得多么幸福啊。”
朋友们全都神色庄重地点点头。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耶稣·玛利亚问,因为人毕竟是他发现的。
“我要回墨西哥去,”下士说,“我自己认定我就是个当兵的。要是我始终不忘给我的枪上油,我自己也许有一天能当上军官,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谁能说得准呢?”
六个朋友满怀敬佩地看着他。认识了这样一个人,他们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