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吉如果是英雄的话,就会在军队里受罪。可他是大乔·波特吉,在蒙特雷监狱里受过正规的训练,所以在爱国激情受挫后,他非但免了受罪,还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人的日子分成两半很合理,也就是一半时间睡觉,一半时间醒着,那么人的年头就理所当然应该一半在监狱里过,一半在监狱外面过。整个战争时期,乔·波特吉在监狱里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在监狱外的时间。

普通百姓因为做了什么事受罚,而军规在这个基础上又加了一条规矩——惩罚没有做事的人。乔·波特吉始终没有弄明白其中究竟。他没擦枪;他没刮胡子;有一两次休假后他没归队。除了这些缺点以外,大乔还特别喜欢在受斥责的时候以非常友好的口气为自己辩解。

通常情况下,他有一半的时间在监狱里度过。服兵役两年,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八个月。他对军队的监狱生活极为不满。在蒙特雷监狱里,他习惯了轻松自在,习惯了有人作伴。在军队监狱里是除了干活啥都没有。在蒙特雷,对他的指控从来就只有一个:酗酒扰乱社会治安。在军队,对他的指控多得把他整个儿搞晕了,他的大脑可能因此受到永久影响。

战争结束后,军队全都解散了,可大乔还有六个月刑期要服。指控他所犯的罪行是:“酗酒玩忽职守。用煤油罐袭击一位军士。否认自己的身份(他想不起来了,所以就否认了一切)。偷窃两加仑熟豆子,还有骑着少校的马擅离职守。”

要不是停战协定已经签署,大乔可能早给枪毙了。别的退伍老兵回来把庆祝胜利的糖果全都吃光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大乔才回到蒙特雷。

大乔从火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穿着军装外套、短上衣和蓝色的哔叽裤。

城里没多大变化,只是实施了禁酒令,而禁酒令并没有改变托莱利酒馆。乔用外套换了一加仑的红酒,然后出门找他的朋友去了。

那天晚上真朋友他一个也没找到,但是他发现,蒙特雷满街都是邪恶狡诈的妖女和皮条客,这些人随时准备把男人们引入陷阱。乔本来就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因此对陷阱并不反感;他喜欢陷阱。

没过几个钟头,他的酒就喝完了,钱也花光了,然后妖女们就想方设法要把他送出陷阱,可他不想离开。他在陷阱里适意得很。

这些人要强行把他赶走,大乔顿时义愤填膺,把家具和窗户都砸了个稀巴烂,吓得衣不蔽体的姑娘们尖叫着跑进外面的黑夜里。然后他想了想,点火把房子烧了。引诱大乔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对诱惑根本就没有抵抗力。

一个警察终于出面干预,逮捕了乔。波特吉开心地叹息一声。他又回家了。

审判过程很快,也没有陪审员,大乔被判入狱三十天,他极为舒适地躺在皮吊床上,在沉沉大睡中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

波特吉喜欢蒙特雷监狱。这是个和人见面的地方。如果他坐牢的时间够长,朋友们你出我进,最后他全都能见到。时间过得太快了。到了要走的时候,他有点儿难过,不过得知再回来其实相当容易,他的伤感当即缓解。

他倒是想再次跌入陷阱,可惜他既没酒也没钱。他走遍了大街小巷找自己的老朋友皮伦、丹尼和巴布罗,怎么也找不到。警长说他已经好久没有把他们记录在案了。

“他们肯定死了。”波特吉说。

他很伤心地漫步走到托莱利酒馆,可是托莱利对没钱又没东西可换的人并不友好,他没有给大乔多少安慰;不过托莱利提到,丹尼继承了煎饼坪上的一座房子,他的朋友们都和他一起住在那儿。

大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很想见到自己的朋友。傍晚时分,他信步上山朝煎饼坪走去找丹尼和皮伦。走上那条街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半路上他碰见了皮伦,皮伦匆匆忙忙,一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

“嗨,皮伦,正要来看你呢。”

“你好,乔·波特吉,”皮伦直来直去,“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军队呀。”乔回答说。

皮伦完全心不在焉。“我得走了。”

“我跟你去吧。”乔说。

皮伦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他问。

“不记得了。什么日子?”

“今晚是圣安德鲁日[16]前夜啊。”

波特吉顿时明白了;这一夜,所有的帕沙诺人只要不在监狱里,都会彻夜不眠地在森林里游荡。这个晚上,所有埋藏在地下的宝物都会穿透地层发出若隐若现的磷光。树林里也确实埋藏着很多宝物。两百年来蒙特雷多次遭受入侵,每次都有珍宝埋在地下。

夜色清朗。皮伦一改平日的刻板冷硬,活跃起来了,他偶尔会这样。今晚他是理想主义者,是礼物的赠予者。今晚他担负着行善的使命。

“你可以跟我走,大乔·波特吉,不过要是找到宝了,要由我决定怎么处置。你要是不乐意,你就自己去找你的宝吧。”

大乔不善于自我管理。“我跟你一起走吧,皮伦,”他说,“我不在乎什么宝不宝的。”

他们走进森林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此刻皮伦心中明白,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夜晚。天空中飘浮着薄雾,月亮在薄雾后面发出光芒,森林中遍洒着轻纱似的月光。我们视为现实的清晰轮廓全都不见了。树干不是黑色的木柱,而是柔和虚幻的影子。一丛丛灌木在奇特的月光下失去了形状,变得飘渺不定。今晚鬼魂可以自由行走,无须担心人们不信鬼神;因为今晚是幽灵的天下,对此无知可就太麻木不仁了。

皮伦和大乔不时地与其他寻宝人相遇,他们在松树之间不停地兜来兜去。他们低着头,默默地走动着,和谁都不打招呼。谁能说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大活人呢?乔和皮伦知道有一些就是老辈人的影子,那些宝就是他们埋的,在圣安德鲁日前夜,他们悠悠荡荡回到这个世上,防止有人动自己的金子。皮伦把圣安德鲁的纹章挂在脖子上,放在衣服外面,所以他不怕鬼魂。大乔走路的时候手指头交叉起来,做出神圣的标志。他们或许也害怕,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采取的保护措施足以应对这个怪异的夜晚。

他们走着走着,起风了,风驱赶着云雾从淡淡的月亮前飘过,宛如一层薄薄的灰色水彩。飘浮的雾气让森林的形状摇曳不定,仿佛每棵树都在偷偷地爬行,每片灌木丛都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像巨大的黑猫。树梢在风中飒飒作响,像是在用嘶哑的嗓音算命测生死。皮伦知道偷听树的对话不是明智之举。知道未来绝无好处;此外,这种悄悄话并不圣洁。他的耳朵不再关注树的交谈了。

他开始在林子里拐来拐去,大乔跟在他身边,像一只警觉的大狗。独行的人们默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打招呼,只管走;鬼魂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打招呼,只管走。

山下很远的地方,海岬上响起尖利的雾号;凄厉的警报大放悲声,为所有那些触铁礁而沉没的船只,为终将在那里死去的所有生灵。

皮伦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了寒冷,虽然那天晚上还是挺暖和的。他压低嗓门念了一声“万福玛利亚”。

他们和一个低着头的灰衣人擦身而过,那人没打招呼。

一个小时过去了,皮伦和大乔还在林子里转个不休,和那天晚上遍地皆是的鬼魂一个样。

突然,皮伦站住了。他的手抓住大乔的胳膊。“看见了吗?”他耳语道。

“哪儿?”

“正前方。”

“呃——好像看见了。”

皮伦觉得,他好像看见就在他前方十码的地方,有一束柔和的蓝色光柱射出地面。

“大乔,”他悄悄地说,“找两根棍子来,要三四尺长。我得盯着,不然就丢了。”

他站在那儿,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狗,大乔快步走开去找棍子。皮伦听见他从树上折下两根枯树枝。他听见乔把树枝上的小枝杈啪啪地掰掉。皮伦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束朦胧的微光。这束光非常淡,有的时候就像是彻底地消失了。有的时候他都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看见了光。大乔把棍子递到他手里,他也没有把目光移开。皮伦双手把两根木棍交叉成十字慢慢地向前走,胸前举着这个十字架。他走近一看,光束好像没了,不过他已经看清楚光是从哪儿来的了,地面铺的松针上有一个完美的圆形凹陷。

皮伦把十字架放在凹陷上,然后说:“此地所埋因我发现而皆属于我。走开吧,所有的恶灵。走开吧,埋宝人的幽魂。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17]。”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找到了,哦,我的朋友,大乔,”他大声说,“我找了好多年,总算找到了。”

“我们挖吧。”大乔说。

然而皮伦不耐烦地摇摇头。“在所有鬼魂都自由出没的时候挖?在身处此地都很危险的时候挖?你太傻了,大乔。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天亮,然后在这儿做个记号,明天晚上来挖。我们现在用十字架把光挡住,谁也看不见了。明天夜里就没有危险了。”

他们坐在松针上,夜似乎更可怕了,不过那个十字架像地面上一团小小的篝火,散发着神圣和安全的暖意。然而也像篝火一样,那暖意只在身前。他们的后背依然要对付寒冷和在森林里游荡的邪魔恶鬼。

皮伦站起身,围着这个地方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闭合的时候他是在圈里的。“所有邪恶的东西都不许跨进这条线,以最神圣的耶稣的名义。”他吟唱着。然后他重新坐下。他和大乔感觉好多了。他们能听见那些疲惫的游魂隐隐的脚步声;他们能看见幽灵透明的身形从身边走过时发出的微光;但是他们的保护线坚不可摧。这个世界或其他世界的任何邪物都进不了这个圆圈。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钱呢?”大乔问。

皮伦鄙视地瞥了他一眼。“你从来没有寻过宝,大乔·波特吉,因为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不可能把它留给自己。如果我寻宝是为了独吞,那么这宝物会像沙子里的蛤蜊一样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我也就永远找不到它了。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挖宝是为了丹尼。”

此时皮伦身上的理想主义喷涌而出。他告诉大乔,丹尼对朋友们是多么友善仁爱。

“可我们什么也没有替他做,”他说,“我们不付房租。有时候我们喝醉了把家具都打坏了。我们生气的时候就跟他打架,还骂他。唉,我们太坏了,大乔。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个计划,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海盗和我。今晚我们都在林子里找宝。宝物要给丹尼。他太好了,大乔。他太善良了,我们太不善良了。不过,如果我们有一袋子宝物给他,他会高兴的。正因为我毫无私心,我才能发现这处宝物。”

“你一点儿都不留吗?”大乔问,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换瓶酒的钱也不留?”

这天晚上皮伦身上一丁点儿那个坏皮伦的影子都没有。“不留,一粒金子都不留!一个小硬币都不留!全给丹尼,一点儿不剩。”

乔大失所望。“我走了那么长的路,连杯酒也喝不上啊。”他哀叹着。

“等丹尼拿到钱,”皮伦体贴地安慰说,“他可能愿意买点儿酒。当然啦,我不会提这个建议的,因为宝物是丹尼的嘛。不过我觉得他会买点儿酒的。你对他好,就可能有你一杯。”

大乔心里舒坦了,因为他和丹尼也是老相识了。他觉得丹尼会买很多酒。

夜从他们头顶流过。月亮下去了,黑暗笼罩着森林。雾号响了又响。这一整夜,皮伦始终心无杂念。他给大乔灌输了一点儿大道理,就像刚皈依的人通常会做的那样。

“仁慈和慷慨的事值得一做,”他说,“不仅是因为这些行为让我们在天堂得到喜乐之所,而且在这里,在世间,也能迅速得到回报。你能感觉到心里有一股金色的暖流,就像肚子里有个热乎乎的墨西哥卷饼似的。上帝的精神裹着你的全身,就像你穿着一件用柔软的驼毛做的衣服。我并非一向是个好人,大乔·波特吉。我承认这一点,不想隐瞒。”

大乔对这一点清楚极了。

“我一直很坏。”皮伦颇为入神地继续说道。他完全陶醉于其中了。“我撒谎,偷东西。我好色。我跟人私通,亵渎上帝的名字。”

“我也是。”大乔开心地说。

“结果我成了什么,大乔·波特吉?我有一种很惭愧的感觉。我知道我会下地狱。可现在我明白了,罪人再坏,也是可以宽恕的。虽然我还没有去忏悔过,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心里的变化让上帝很高兴,因为他降福于我了。如果你也改变自己,大乔,如果你不再酗酒、打架,不再去找多拉·威廉姆妓院的姑娘,你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

可是大乔已经睡着了。不走动的时候,他保持清醒的时间从来就不长。

不能跟大乔讲解福分,皮伦对福分的感觉也就一般了,可他还是坐在那儿守着那个藏宝的地方。此时天边泛出鱼肚白,雾气背后,黎明来临。他看见松树的轮廓逐渐清晰,从朦胧中出现了。风渐渐停了,蓝色的小兔子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在松针上窜来窜去。皮伦眼皮发沉,但是很高兴。

天亮了,皮伦踢了踢大乔·波特吉,把他叫醒。“该去丹尼家了。天亮了。”皮伦把十字架扔掉,因为已经不需要了,他把那个圆圈也擦掉了。“现在,”他说,“就一定不能留下记号了,但是必须看好周围的树和石头,记住这个地方。”

“为什么现在不挖?”大乔问。

“还得把煎饼坪的人全叫来帮忙是吧?”皮伦反唇相讥。

他们仔细看周围的环境,边看边说:“右边有三棵长在一起的树,左边有两棵。那边有一片灌木,这里有一块石头。”终于他们离开了藏宝之地,一边走一边记着路。

在丹尼的房子里,他们见到了累得要命的朋友们。“你们找到了吗?”朋友们问。

“没有。”皮伦抢着答道,他怕乔一开口说了实话。

“我们嘛,巴布罗觉得他看见了光,可他还没到那儿呢光就没了。海盗看见一个老太婆的幽灵,身边有他的一只狗。”

海盗绽开笑脸。“那个老太婆告诉我说,我的狗现在很快乐。”他说。

“看,大乔·波特吉回来了,退伍啦。”皮伦大声说。

“你好啊,乔。”

“你这个地方不错呀。”波特吉一边说,一边就毫不客气地拣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别碰我的床。”丹尼说,因为他知道乔·波特吉来了就不会走。他坐在椅子上叉着腿的样子就像个在这儿长住的人。

海盗出门推上手推车,照例去森林里砍柴,另外那五位却在穿过雾气投下来的阳光里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直到下午过了一半,他们才一个一个醒过来。最后他们伸着懒腰,坐起身,懒洋洋地看着山下的海湾,一艘褐色的油轮正在慢慢驶向大海。海盗已经把几个包放在桌上了,朋友们打开包,拿出海盗讨来的吃食。

大乔沿着小路朝摇摇欲坠的院门走去。“待会儿见。”他对皮伦大声说。

皮伦焦虑地目送着他,直到看见他走下山坡,向蒙特雷城方向走,而不是向山上的松林走,才放下心来。四个朋友坐下来,神志恍惚地看着天色向晚。

黄昏时分乔·波特吉回来了。他和皮伦在院子商议着,不让屋里的人听见。

“我们向莫拉莱斯太太借工具,”皮伦说,“她的鸡棚旁边有铁锹和镐头。”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开始行动。“我们去看几个姑娘,乔·波特吉的朋友。”皮伦解释说。他俩溜进莫拉莱斯太太的院子,借了工具。然后乔从路旁的杂草丛中拎出一瓶子酒。

“你把宝物卖了,”皮伦发疯似的喊道,“你这个叛徒,狗杂种。”

大乔使劲让他安静下来。“我没说宝物在哪儿,”他维护着几分尊严,“我这么说的,‘我们找到宝了,’我说,‘不过那宝是丹尼的。等丹尼拿到东西,我跟他借一块钱付酒钱。’”

皮伦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相信了,把酒赊给你了?”他追问道。

“这个——”大乔吞吞吐吐,“我押了点儿东西,证明我会还这一块钱。”

皮伦闪电般转身扼住他的喉咙。“你押了什么?”

“就一条小毯子,皮伦,”乔·波特吉呜咽道,“就一条。”

皮伦摇晃着他,但是大乔块头太大,结果却是皮伦自己在摇晃。“什么毯子?”他叫道,“说!你偷了什么毯子。”

大乔哭哭啼啼地说:“就丹尼的一条毯子。就一条啊。他有两条嘛。我只拿了那条很小很小的。别打我,皮伦。另外那条大。我们找到宝以后丹尼就可以把它拿回来了。”

皮伦拽得他直打转,对准他狠狠地踢。“蠢猪!”他说,“下贱的贼母牛!你去把毯子弄回来,不然我揍扁了你。”

大乔使劲想平息他的怒火。“我是想我们为丹尼做事这么卖力,”他小声说,“我就想啊,‘丹尼会特别高兴,他可以买一百条新毯子了。’”

“住嘴吧你,”皮伦说,“你得把那条毯子拿回来,不然我用石头砸死你。”他拿起酒瓶,拔掉塞子喝了点儿酒,平复自己紧张的情绪,然后他把瓶塞再塞回去,一滴也不给波特吉喝。“你偷东西了,挖地这活就得你一个人干。把工具捡起来,跟我走。”

大乔像只小狗似的哀号着照办了。他承受不住皮伦的义愤。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找那个藏宝的地方。天色已经很晚,这时皮伦找到了排成一行的三棵树。“在那儿!”他说。

他们四下寻觅,终于找到地上的凹陷处。今晚没有雾气遮挡,有点儿月光可以照明。

既然挖地这个活不是他的,皮伦对发掘宝物提出了一套新的说辞。“有时候钱是装在袋子里的,”他说,“而袋子烂了。要是一直往下挖,就会漏掉一部分。”他围着那块洼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好了,先在外围挖一条深沟,然后再挖宝。”

“你不挖吗?”大乔问。

皮伦勃然大怒。“是我偷的毯子吗?”他叫道,“我的朋友给我房子住,我会从他床上偷东西?”

“可是,都让我挖,我不干。”大乔说。

皮伦捡起一根树枝,头天晚上这根树枝还是十字架的一部分呢。他恶狠狠地朝大乔·波特吉走去。“你这个贼!”他咆哮道,“虚情假意的脏猪!把锹拿起来。”

大乔的勇气立刻灰飞烟灭了,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锹。要不是乔·波特吉自己心里有愧,他会抗议的,但是面对用正义和松木棍武装起来的皮伦,他实在是怕了。

大乔极为痛恨这套挖掘理念。铁锹移动的这条线毫无吸引力。这种挖法无非就是把土从一个地方挖出来放到另一个地方去,对胸怀远大的人来说,这样做既愚蠢又不见成效。挖一辈子土也一事无成。大乔的反应比这个想法要简单一点儿。他不喜欢挖土。他参军是为了打仗的,到头来还是挖土。

可是皮伦站在上面监视着他呢,于是这条沟延伸着,把藏宝的地方围了起来。现在推说身体不舒服、饿了或者没有力气都无济于事。皮伦绝不为之所动,乔偷窃毯子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他哀叫、抱怨,举起双手给皮伦看他的手有多疼,但是皮伦居高临下,逼着他继续挖。

午夜时分,那沟已经有三英尺深了。蒙特雷的公鸡打起鸣来。月亮落到树后去了。皮伦终于下令朝里面埋宝的地方开挖。现在挖土的速度慢了许多,大乔已经精疲力竭。天马上就要亮了,他的铁锹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嗨,”他大叫起来,“挖到了,皮伦。”

那个东西很大,是正方形的。他们在黑暗中拼命地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小心点儿,”皮伦提醒说,“别弄坏了。”

东西还没挖出来,天就亮了。皮伦摸到了金属,借着灰暗的晨曦俯身查看,那是一块正方形的大水泥块,上面有一个棕色的圆牌子。皮伦读出上面的字:

“美利坚合众国大地测绘+1915年+海拔600英尺。”

皮伦一屁股坐在坑里,耷拉着肩膀,万念俱灰。

“没有宝贝?”大乔可怜巴巴地问。

皮伦没理他。波特吉查看着这个水泥块,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他扭头看着伤心欲绝的皮伦。“没准可以把这个金属牌子撬下来卖掉吧。”

皮伦沮丧地斜他一眼。“强尼·篷篷找到过一块这个。”失望之极,他反而语气平静了。“强尼·篷篷把金属牌子撬下来想卖掉。这种东西挖出来是要坐一年牢的,”皮伦忧伤地说,“坐一年牢,罚两千块钱。”皮伦心中苦闷,只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站起来,找了棵野草把酒瓶子包起来,开始下山。

大乔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焦虑不安。“我们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皮伦说。

他们走到海滩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可皮伦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他在水边的硬砂砾上吃力地走着,直到蒙特雷已经远远甩在身后,只有海滨的沙丘和海湾里拍岸的细浪见证他的哀伤。终于,他在干燥的沙滩上坐了下来,太阳暖暖地照着他。大乔在他身边坐下,他觉得自己多少得对皮伦无言的痛苦负责。

皮伦把酒瓶子从包裹的草里取出来,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由于悲伤是怜悯之母,他把乔的酒递给了乔这个无赖。

“我们筹划得多好啊,”皮伦叫道,“梦想指引着我们,多美啊。我都想过我们扛着几袋金子送给丹尼的情景。我都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会大吃一惊。他会有很长时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乔·波特吉手里抢过酒瓶,又猛喝了一气。“全完啦,一阵风吹进黑夜里去啦。”

现在太阳把沙滩晒得暖洋洋的。尽管失望至极,皮伦却觉得有一种和心境相悖的舒适感悄悄地爬遍全身,一种危险的冲动让他急于在眼前的困境中找到有利的说辞。

大乔照例不声不响地喝着酒,已经超过他那一轮的量了。皮伦气愤地夺过酒瓶,喝了一口又一口。

“不过说到底呢,”他好像想开了,说道,“也许就算我们找到了金子,对丹尼也未必是好事。他一向就是个穷人嘛。财富会冲昏他的头脑。”

大乔神色庄重地点点头。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

“幸福胜过财富,”皮伦说,“想办法让丹尼开心,比给他钱更好。”

大乔又点点头,把鞋脱了。“让他开心。就是这么回事。”

皮伦扭头难过地看着他。“你就是头猪,不配跟人住,”他温和地说,“你这个家伙,偷了丹尼的毯子,就该关在猪圈里吃土豆皮。”

他们暖暖和和地晒着太阳,渐渐感觉困乏极了。细小的浪花沿着海滩喃喃低语。皮伦脱掉鞋子。

“一人一半。”大乔说。然后他们把瓶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海滩轻轻地摇晃着,起起伏伏,仿佛海啸一般。

“你不是个坏人。”皮伦说。不过大乔·波特吉已经睡着了。皮伦脱下外套盖在自己脸上。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太阳在天上缓缓移动。潮水涌上海滩,又退了下去。一群奔跑的水鸟观察着熟睡的人。一只逛来逛去的狗闻了闻他们。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捡着贝壳,看见他们就急忙走开,生怕他们醒来生气,会追赶她们伤害她们。她们一致认为,警察对这种事放任不管实在丢人。“他们喝醉了。”一个老太太说。

另一个老太太在海滩上回头远远地瞪着酣睡的人。“喝醉的畜生。”她附和着。

终于,太阳落到了蒙特雷腹地山上的松林后面,皮伦醒了。他嘴里像吃了明矾一样干涩,头很痛,因为在硬砂地上睡得太久,身体也发僵。大乔鼾声依旧。

“乔!”皮伦大声喊着,可波特吉是喊不醒的。皮伦用胳膊肘垫着头,看着远处的海。“要是有点儿酒,嘴就不会这么干了。”他想。他把酒瓶子倒过来,一滴酒也没了,嘴里干渴依旧。然后他把自己的衣袋翻过来,希望自己睡着的时候有奇迹发生,然而没有奇迹。口袋里有一把破损的小折刀,至少有二十次,他想拿这把破刀换杯酒喝,都没成功。还有软木塞上插着的一个鱼钩、一截脏兮兮的绳子、一个狗牙和几把钥匙,这些钥匙打不开皮伦知道的任何东西。总之这堆破烂里没有一件入得了托莱利的眼,哪怕他一时半会儿神志不清。

皮伦若有所思地看看大乔。“可怜的家伙,”他心想,“乔·波特吉醒了以后肯定像我一样口渴。要是我能给他弄到一点儿酒,他准保喜欢。”他用力推了大乔几次,波特吉只是哼了一下,接着又鼾声大作,于是皮伦翻了他的几个口袋。他找到一颗裤子上的铜扣子,一个小金属片,上面写着“荷兰美食”,四五根掉了头的火柴和一小片嚼烟[18]。

皮伦直起身跪坐着。白费力气。他要干死在这片海滩上了,他的喉咙拼了命似的想喝酒。

他注意到波特吉穿的哔叽裤子,用手指摸着裤料。“料子不错,”他心里说,“凭什么这个脏了吧唧的波特吉穿这么好的料子,他的朋友们倒都穿着斜纹布?”然后他想起来,这条裤子很不合大乔的身材嘛,腰太紧,前裆的两个扣子不扣都没用,裤脚也短了好几寸。“身材像样的人穿上这条裤子会很高兴的。”

皮伦想起大乔对丹尼犯下的罪过,顿时成了复仇天使。这个黑大个子波特吉竟敢如此冒犯丹尼!“他醒了我就揍他!不过,”那个心思更为缜密的皮伦提出另一番道理,“他的罪行是偷窃。让他尝尝被偷的滋味不就是教训他吗?惩罚不就是为了让他接受教训吗?”这个看法在皮伦心里占了上风。要是有个办法,既为丹尼报了仇,又惩罚了大乔,还给他上了一堂道德课,同时又弄到了一点儿酒,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指责他呢?

皮伦拼命地推波特吉,大乔对他挥挥手,好像他是一只苍蝇。皮伦熟练地扒下他的裤子,把裤子卷起来,信步走进了沙丘后面。

托莱利不在酒馆里,不过托莱利太太给皮伦开了门。他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最后还是把裤子拿出来给她看了。

她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别,你听我说,”皮伦说,“你只看见了那些脏的地方。你看这料子有多好。想想吧太太!你把泥点子洗掉,把裤子熨好了,那是什么成色!托莱利进来了!他不说话,心里不高兴。这个时候你把这条质地优良的裤子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有多亮吧!看看他有多高兴吧!他把你抱在怀里!瞧他对你笑得多美啊,太太!一加仑红酒换这么些幸福,不值吗?”

“屁股这里已经磨薄了。”她说。

他把裤子举起来对着光。“你看它透光吗?不透!正好磨得不硬了,很舒服啊。这就是最佳状态。”

“不要。”她语气坚决。

“你对你丈夫太狠心了,太太。你不让他享受幸福。要是他去找别的有情有义的女人,我可一点儿都不意外。一夸脱吧,怎么样?”

她的抵抗终于败北,她给了他一夸脱的酒。皮伦立刻一饮而尽。“你想降低快乐的代价,”他警告她说,“我应该要半加仑酒的。”

托莱利太太坚如磐石,多一滴酒也不给皮伦了。他心情郁闷地坐在厨房里。“犹太女人,那说的就是她呀。她把大乔的裤子从我手里骗走啦。”

皮伦难过地想起了自己躺在沙滩上的朋友。他怎么办呢?他一进城就会给抓起来的。这个妖女凭什么得到这条裤子?只用少得可怜的一夸脱劣酒,她就想买走皮伦朋友的裤子。皮伦觉得心中升起一团怒火,要朝她喷去。

“我一会儿就走。”他对托莱利太太说。那条裤子就挂在厨房边上的一个小壁柜里。

“再见。”托莱利太太扭头对他说。她走进小储藏室去准备晚饭。

出来的时候,皮伦走过壁柜,不但取下了裤子,还拿走了丹尼的毯子。

皮伦返身沿着海滩,朝大乔躺着的地方走去。他看见沙滩上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走得近点儿了,他看见几个黑色的小人影在火堆前走动。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就朝着火光走。走到跟前,他发现是女童子军在烧烤。他警觉地走上前去。

有一会儿工夫他看不见大乔,不过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大乔用沙子盖住半截身体,又冷又难受,说不出话来。皮伦不慌不忙走到他身边,举起裤子。

“拿着,大乔,高兴点儿吧,你的裤子回来了。”

乔的牙冻得嗒嗒作响。“谁偷了我的裤子,皮伦?我在这儿躺了好几个钟头,我没法走开,因为这些小姑娘在这儿。”

皮伦很体贴地站在大乔跟前,挡住那些在篝火边跑来跑去的小姑娘。波特吉把腿上又冷又湿的沙抹去,穿上裤子。他们并肩沿着漆黑的沙滩向蒙特雷城走去,那里一排排的灯光在山影的映衬下像一串串垂挂的项链。一路走去,沙滩后面隆起一个个沙丘,像疲惫的猎犬卧在那里休息,海浪轻轻地练习着出击,发出轻微的嘘声。夜色清冷孤寂,热闹的夜生活已经结束,对这个世上孤苦无依的人,对身处于朋友间却依然孤独的人,对无处可寻慰藉的人来说,此时的夜晚充满了痛苦的警示意味。

皮伦还在沉思,乔·波特吉察觉到了他心情沉重。终于,皮伦扭头看着自己的朋友。“这件事告诉我们,相信女人是极其愚蠢的。”他说。

“有个女人拿了我的裤子吗?”大乔激动地追问,“是谁?看我踢不死她!”

但是皮伦摇了摇头,神色怆然,像衰老的耶和华在第七天休息的时候,发现他创造的世界无聊至极。“她得到了惩罚,”皮伦说,“也可以说她自己惩罚了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她曾经拥有你的裤子,她用贪婪买下,现在又失去了。”

大乔听不懂这个。这些话像谜一样,最好是听听算了,皮伦正希望如此。大乔恭恭敬敬地说:“谢谢你帮我把裤子拿回来,皮伦。”可是皮伦此时完全沉浸在哲学思考之中,就连感谢都毫无价值。

“没什么,”他说,“整个这件事里,只有我们得到的教训还有点儿价值。”

他们离开海滩上山,走过煤气公司巨大的银色高塔。

大乔·波特吉很高兴和皮伦同行。“这是个关照朋友的人,”他心里说,“睡觉的时候他都很警惕,保护着朋友不受伤害。”他决定找个机会为皮伦做点儿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