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瑟尔乘的那列火车是夜里十一点钟到的诺维治,他同桑德斯坐汽车直接从车站到了警察局。街头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因为诺维治市的人很早就都上床了。电影院最后一场十点半散场,一刻钟以后,所有的人都已离开了市中心,或者乘电车,或者乘公共汽车。徜徉在市场附近的还有一个诺维治市的妓女,撑着一把伞,冻得浑身发青。此外就是大都会饭店里的一两个商人,正在吸最后一支雪茄。麦瑟尔的汽车从结了薄冰的马路上驶过去,快到警察局的时候,他看到皇家剧场外面贴着《阿拉丁》童话剧的海报。他对桑德斯说:“我的女朋友就在这儿演出。”他很骄傲,心里乐滋滋的。

诺维治的警察局长亲自到局里来见麦瑟尔。这本是一个普通案件,但是听说莱文带着一支枪,又是个亡命徒,就增加了事态的严重性。警察局长生得身体肥胖,神情非常兴奋。过去他本是个商人,赚过不少钱。上次大战期间,政府委任他主持当地军事法庭的审讯工作。他对一些反战的人执法严苛,并且为此深感自豪。在他的家庭中,在他那个一直看不起他的老婆跟前,这件事为他挽回不少脸面。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到警察局里来迎接麦瑟尔;回到家里这又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了。

麦瑟尔说:“当然了,长官,他是不是一准在这里,我们还不知道。但是他确实乘了一夜火车,火车票是在这里交回来的。交票的是一个女人。”

“这么说还有一个同犯,啊?”警察局长问。

“也许有。只要找到那个女人就可以找到莱文了。”

警察局长用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嗝。出来以前他喝了不少罐装啤酒,喝了啤酒总是要打嗝的。督察说:“我们一接到伦敦警察局的通知,马上就把钞票的号码通知到这里所有的商店、旅馆和寄宿公寓了。”

“这是地图吗,长官?”麦瑟尔问道,“巡逻的路线是不是都标记在上面了?”

他们走到墙壁前面,督察用一支铅笔把诺维治市的几个主要地点指给他们看:火车站、威维尔河、警察局。

“皇家剧场大概在这个地方吧?”麦瑟尔问。

“对了。”

“他为什么要到诺维治来呢?”警察局长问。

“这我们也弄不清楚,长官。旅馆是不是都在警察局附近的这几条街道上?”

“还有几家寄宿公寓。糟糕的是,”督察说,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局长,“很多这种寄宿公寓都接待临时投宿的人。”

“那最好把钞票号码也都叫他们知道。”

“有些地方根本不注意警察局的通知。那种所谓的幽会所,你知道。十分钟的客人他们也接待,什么时候去都成。”

“胡说,”警察局长说,“咱们诺维治可没有这种地方。”

“我提个建议不知道合适不合适,长官。凡是有这种公寓的地方,巡查时最好加派人员,把你们这里最精明的小伙子派到这些路线上去。我想你们这里的人都知道晚报上对这个人相貌的描写了吧?这家伙开保险柜似乎非常内行。”

“看样子今天夜里咱们没有什么事好干了,”督察说,“这家伙夜里找不到个睡觉的地方我可真有点儿可怜他。”

“你这里有没有一瓶威士忌,督察?”警察局长问,“咱们大家都得喝一杯。啤酒喝得太多了,有点儿反胃。威士忌好多了,可是我老婆讨厌那个味儿。”他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脚搭上两条胖腿,像个孩子似的,高高兴兴地看着督察。他好像在说:又同伙计们一块儿开怀喝两杯,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只有督察心里明白:在同一个好欺侮的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局长就要露出魔鬼的本色来了。“就喝一小口,督察。”他一边喝酒一边说,“你那次抓住了那个老坏蛋拜恩斯,干得可真漂亮。”接着他又给麦瑟尔解释:“在街上兜售赛马赌票。很久以来一直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祸害。”

“这个人倒不捣鬼。我认为他并不坑害人。这回犯事只不过是因为他把麦克费尔森的买卖抢了。”

“啊,”警察局长说,“麦克费尔森卖赛马票是合法的。他有事务所,也有电话,要花不少开销。干杯,孩子们。祝诸位的太太们身体健康。”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再来两支吧,督察。”他又打了一个大嗝,“炉子里再加上几块煤,怎么样?让咱们大家舒服一会儿。今天夜里没有事情好干了。”

麦瑟尔感到有些不安。尽管确实没有什么事好干,但是他还是不喜欢这样闲着。他一直站在地图旁边。诺维治是个小城市。他们要把莱文捉住是不用很长时间的,但他自己对这个地方也很生疏。他不知道该去搜查哪些赌场、哪些俱乐部和舞厅。他开口说:“我们猜他是跟踪一个什么人到这地方来的。我提议明天早晨咱们先去找那个收票员谈谈,长官。看看他记得不记得坐那趟车来的有多少本地人。说不定咱们运气好能找到个线索。”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约克郡大主教的故事?”警察局长说,“好的,好的。咱们明天去找找那个收票员。但是用不着着急。在这里就跟在家里一样,年轻人,再喝一点儿苏格兰酒。你现在是在英国中部地区,慢慢腾腾的中部地区(对不对,督察?)。我们这里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的,但是我们到达终点站一点儿也不晚。”

他说得当然有道理。用不着慌,在这样的深夜里什么事也做不了,但是站在地图旁边,麦瑟尔却总觉得有个人对他喊:“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不然就太晚了。”他用手指头划着诺维治的几条主要街道,想尽量对这个地方熟悉起来,像他对伦敦市区一样熟悉。这里是邮政总局,这里是市场,这里是大都会饭店和商业街。这是什么地方?制革街。“制革街上这座大楼是什么地方,长官?”他问。

“那是中部钢铁公司。”督察说。他转过身来,耐心地对局长说:“我没听说过那个故事。一定挺有意思,长官。”

“是市长告诉我的。”警察局长说,“市长老派克尔真有意思。你们知道在我们预防毒气空袭委员会上他说什么?他说:‘太好了,咱们可以趁这个机会钻到别人床上去。’他的意思是说,戴上防毒面具,女人们就分辨不出谁是谁来了。懂得他的意思了吗?”

“派克尔先生可真爱说笑话,长官。”

“是的,督察,可是我说的话比他还俏皮。那天开会我也去了。你知道我说什么?”

“不知道,长官。”

“我说:‘你不会找到一张空床的,派克尔。’明白我的意思吗?真爱说笑,这个老派克尔。”

“你们在预防毒气空袭的会上做了什么安排了,长官?”麦瑟尔问,一根手指依然指在市政厅上。

“你不能指望人人都花二十五先令买一个防毒面具,但是我们已经安排好在后天举行一次空袭演习。飞机从汉洛飞机场起飞,在市内投掷烟幕弹。街上的行人如果被发现没有戴面具,就要被强行送上救护车,运到市立医院去。这样的话,谁要是有事非上街不可,就必须买一个防毒面具。中部钢铁公司免费分发给它的全部雇员每人一个,所以他们那里在那天仍然像平常一样办公。”

“这有点儿像敲竹杠,”督察说,“要么就待在家里,要么就得买一个防毒面具。几家运输公司为买面具都花了一大笔钱啦。”

“什么时间进行演习,长官?”

“这我们不预先通知,到时候防空汽笛就会响起来。你知道怎样举行演习,童子军都骑着自行车巡逻,他们每人都会借到一个面具。当然了,我们心里有数,中午以前演习就结束了。”

麦瑟尔又回过头来研究地图。“火车站附近有不少储煤栈,”他说,“这些地方你们都派人守着了吗?”

“我们注意到了,”督察说,“伦敦警察局一打电话来,我们就留神这些储煤栈了。”

“干得真漂亮,伙计们,真漂亮。”警察局长咽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夸奖说,“我要回家去了。明天可够咱们忙活的。我想明天早上咱们得开个会研究一下吧,督察?”

“啊,我想我们就不用在一大清早麻烦您了,长官。”

“那好吧,假如你们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晚安,伙计们。”

“晚安,长官。晚安。”

“有一件事这老家伙还是说对了,”督察一边把威士忌摆进柜子里一边说,“今天夜里咱们是没有事情可干了。”

“我不想再多耽误您的时间,长官,”麦瑟尔说,“请您不要想我这人太啰唆,桑德斯会向你们证明,我这人干什么也不拖泥带水。可是这个案件却有点儿特别……我好像怎么也放不下手。一个很奇怪的案件。刚才我在看地图,长官,我在设想,如果我是犯人,该藏在什么地方。东边这些虚线代表什么?”

“这是个新住宅区。”

“还没有完工的房子?”

“我派了两个人专门在这一带巡查。”

“你们办事真是仔细,长官。我看我们来真是多余了。”

“你不应该根据他这个人来判断我们。”

“我对这个案子始终放不下心来。他是追踪一个人到这里来的。这人很有头脑。以前我们对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但是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他却接二连三地犯错误。我们的头儿说他正开辟一条道路,这话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他是在不顾一切地想找到一个什么人。”

督察看了看钟。

“我走了,长官,”麦瑟尔说,“明天早上见。晚安,桑德斯。我到街上去兜个圈子再回旅馆。我要把这里的地形弄清楚。”

麦瑟尔走到大马路上。雨已经停了。水沟里结了一层薄冰。他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幸亏扶住路灯柱子才没有跌倒。一过十一点,诺维治街头的灯光就调得非常暗。他朝着市场走了大约五十码,便是皇家剧场的门廊,剧场里里外外的灯光都已关掉了。他发现自己嘴里正在哼着一个曲调:“但对我说来这是天堂。”他想:恋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好像心里有了依靠,有了把握,并不是那种漂浮不定的感情。麦瑟尔要让自己的爱情也尽快组织得井井有条:他想要爱情打上戳记、贴上封条、签上名字,他要付款取到证明。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法诉说的柔情,除了结婚,他是永远也表达不出来的。麦瑟尔不是一个情人,他早已像一个结过婚的人,一个结婚多年,对幸福和信任心存感激的人。

他做了一件自从认识她以来最疯狂的事:他到她寄宿的地方去看了一下她的住所。他知道安的地址,她在电话里告诉过他。他寻找这条名叫万圣路的道路并未逾越他现在的工作范围,一路上他了解到许多事情,他的眼睛什么也没有放过,这绝不是浪费时间。比如说,他了解到当地两家报社的名字和地址,一家叫《诺维治日报》,一家叫《诺维治卫报》,两家报纸都在柴顿街上,隔街相对,其中一家旁边是一家华丽的大电影院。从两家报纸的新闻招贴上看得出来,《日报》是一家通俗的报纸,而《卫报》则是供有文化教养的人阅读的。麦瑟尔还了解到最好的炸鱼薯条店在哪里,煤矿工人都到哪家酒馆去。此外,他还发现了一个公园,枯萎的树木、尖头木栅栏、推婴儿车的沙石小路,一片暗淡的景象。他了解到的这些事实中的任何一件将来都可能对他有用处,而且这也给予了诺维治地图一些生活气息。再想到这个地方时,他就可以同活人联系到一起,正像他在伦敦办案的时候,每想到一个地区,脑子里总是出现那里的这个、那个居民们一样。

万圣路两旁都是新哥特式的小房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某一家公司在展览货品似的。他在十四号门前站住,想知道这会儿她上床没有。明天早上她会大吃一惊的:他在尤斯顿车站给她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他到诺维治以后将住在王冠旅舍。从地下室透出一点儿光线,女房东还没有睡觉。他真希望在明信片没寄到以前就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他知道住在这种寄宿舍里生活多么单调:早晨起来一杯不加奶的清茶,一张张毫无笑容的脸。他觉得生活太亏待她了。

冷风快要把他的身体冻僵了。他在对面人行道上徘徊着,想知道她床上的毯子够不够,有没有零钱支付暖气费。地下室的灯光诱惑着他,他差一点儿就要去按门铃,问一问房东太太安还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但最后他还是走上通到王冠旅舍的路上。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那么多情,甚至对安本人,他也决不会提自己到她住处来看过的事。

一阵敲门声使他从梦中惊醒。刚刚七点。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的电话。”麦瑟尔听见说话的人趿拉着鞋走下楼去,还碰倒了一把扫帚,扫帚柄砰的一声撞在楼梯栏杆上。这将是晴朗的一天。

麦瑟尔到楼下去接电话。电话机在酒吧间后面空无一人的餐厅里。“我是麦瑟尔。你是哪位?”他对着话筒说。他听到的是警察局警官的声音:“我们给你弄到了一点儿新情报。那个人昨天夜里是在圣马克教堂过夜的,那是一座天主教教堂。有人报告说,天刚亮他就到河边去了。”

当麦瑟尔穿好衣服来到警察局的时候,又有了更多的消息。一家房产公司的代理人从当地报纸上读到盗窃钞票案,给警察局拿来了两张五镑票子。这是一个准备购买住房的年轻女人给他的。他觉得这件事很奇怪,那个女人交了钱以后,就没有到公司去签署购房合同。

“这肯定是替他交火车票的那个女人,”督察说,“这个案子是他们俩一起做的。”

“教堂是怎么回事?”麦瑟尔问。

“一个女人说她大清早看见那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后来她回到家里(她早晨是到教堂去),看到报纸,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值勤的警察。以后这些教堂夜里都得锁上。”

“不要锁,要派人守着。”麦瑟尔说。他在铁炉子上烤着手,“让我同那个房产公司代理人谈谈吧。”

一个穿着尺寸加长的灯笼裤的人得意扬扬地从外面屋子走进来。“我叫格林。”这个人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格林先生,那个女孩子长得什么样子?”

“挺漂亮的一个小东西。”格林先生说。

“个子不高?还不到五英尺四英寸?”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刚才说小东西?”

“啊,”格林先生说,“那是一句称赞话。她说话挺随和。”

“浅颜色头发,还是深颜色?”

“啊,我可说不上来。我不注意女人的头发,两条腿挺漂亮。”

“举止有些奇怪吗?”

“不知道,我说不上。说话特别和气。同她开个玩笑她也不在乎。”

“那么你也没有注意她眼睛的颜色?”

“怎么说呢?眼睛我注意了。我看一个女孩子总是要看她眼睛的。她们爱让人瞧自己的眼睛。‘你用秋波向我敬酒’,你知道,有这么一句诗。这是我的第一步棋。从精神开始,你知道。”

“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绿色的,闪着金星。”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注意了吗?”

“当然注意了。”格林先生的手在空中摆动了一下说,“一件黑衣服,料子很柔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帽子呢?草帽?”

“不是草帽。”

“毛毡的?”

“可能是某种毛毡。也是黑颜色的。我注意了。”

“要是再看见她,你认得出来吗?”

“当然认识,”格林先生说,“我看过的面孔从来不忘记。”

“好了,”麦瑟尔说,“你可以走了。以后我们也许还要你来认一认这个人。这两张钞票留在这儿吧。”

“但是,”格林说,“票子是真的。这是公司的。”

“你可以当作房子还没有出手。”

“我把车站的收票员也找来了,”督察说,“当然了,对咱们有帮助的事他一件也记不起来了。在小说里,人们总是记得一件什么事,但是在现实生活里,他们只能告诉你她穿的是一件深颜色的衣服或者浅颜色的衣服。”

“你派没派人去看看那幢房子?刚才那个人就是那么说的?真奇怪。她一定一下火车就奔那幢房子去了。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假装买那幢房子,把偷来的钞票付给他?”

“看样子她千方百计不想叫另外那个人把房买到手。倒仿佛她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似的。”

“你们的人得好好把那地方搜查一遍,连针尖大的地方也别放过。当然了,什么也不会找到的。如果还有东西在里面,她会再次露面签订购房契约的。”

“不,她害怕了,”督察说,“怕他们发现票子是偷来的。”

“你知道,”麦瑟尔说,“我对这个案子不怎么感兴趣。不是什么大事情。因为欧洲的那些笨蛋把一个凶手放走,全世界要打起一场大仗来,咱们却在这儿追捕一个小蟊贼!但是现在我却放不下了。这件案子有些离奇。我告诉过你,我们的头儿怎么说莱文来着吗?他说他在开辟一条途径。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走在咱们前头。我看看收票员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要紧的都没有。”

“我不同意,长官。”麦瑟尔说,这时候督察把收票员的证词从档案里翻出来,放在办公桌上,“书上说的还是对的,一般说来,人们总还记得一件什么事。要是什么都不记得,那反倒奇怪了。只有幽灵才任何痕迹都不留。就连那个房地产代理人也还记得那女人眼睛的颜色。”

“但也可能记得不对,”督察说,“给你,这是证词。他就记得她拿着两个手提包。当然了,这也是一件事,但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啊,从这件事上也还可以推测到些什么,”麦瑟尔说,“你说对不对?”在这位外地警官面前,他不愿意显露得过分聪明。他需要当地警察局同他配合。“她到这里来要待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们在一只手提箱里可以装不少东西),要不然她提的手提箱也许有一只是他的,那就是说,她要听那个人的吆喝。收票员说他对她挺不客气,叫她一个人拿重东西。这倒和莱文的性格相符。至于那个女的……”

“在黑帮小说里,”督察插嘴说,“这种女人叫伴当。”

“就这么叫吧,”麦瑟尔说,“这个伴当可能是个喜欢被人呼来喝去的。我猜想她一定摽着他不放,还挺贪心。要是她有点儿骨气的话,他就得替她拎着一个提包,不然她就把他的底给泄了。”

“我想,这个莱文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像所有那些黑帮一样。”

“一点儿不错,”麦瑟尔说,“也许这个女人就喜欢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也许这叫她感到紧张、兴奋。”

督察笑了笑:“你从那两只手提箱推断出不少事来,再念念这份证词就等于给我一张她的照片了。给你。可是那个收票员却什么也不记得了,连她穿着什么衣服也想不起来了。”

麦瑟尔开始看证词。他看得很慢,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督察却注意到他的脸上流露出震骇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说:“有什么不对头的吗?那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是不是?”

“你刚才说我可以给你一张她的照片,”麦瑟尔说,他真的从自己的怀表壳子里取出一张照片来,“这就是,长官。你最好把它散发给所有警察所和报社。”

“可是那份证词里没有什么啊!”督察说。

“每个人都记得一点儿东西。这不是你能够发现的。这件案子我好像掌握了一点儿特别的情况,但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

督察说:“那个收票员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想起来她拿着两只手提箱。”

“感谢上帝,他还记得两只手提箱,”麦瑟尔说,“也许这意味着……你看,他在这里说,他所以记住了她——他用的是记住这个词儿——一个原因是她是在诺维治唯一下车的妇女。我凑巧知道一个女人乘这次列车来。她是到这里的剧场来参加演出的。”

督察毫不留情地说——他还没有理解麦瑟尔震骇的程度:“她是你刚才说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吗?喜欢那些心狠手辣的人?”

“我想她喜欢的是平凡朴素的人。”麦瑟尔说,凝视着窗外冒着清晨的严寒去上班的人。

“喜欢摽着人,很贪心?”

“不是的,真见鬼。”

“但是如果她更有骨气的话——”督察有意模仿麦瑟尔的话,猜想麦瑟尔刚才完全估计错了,现在一定很不好意思。

“她确实很有骨气。”麦瑟尔说。他把头从窗户上转回来。他已经忘记督察是他的上级,忘记对这些外地的警官讲话该小心谨慎了。他说:“该死的,你难道想象不出来吗?他自己不提行李是为了腾出手来拿枪指着她?他逼着她走到郊外的那个住宅区。”他接着说,“我得到那儿去一趟。他是准备谋杀她。”

“不会的,”督察说,“你忘了?她给了格林钱,同他一起走出了那幢房子。他看着她离开了新住宅区。”

“我敢发誓,”麦瑟尔说,“她同这件案子无关。这太荒谬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又说,“我同她订婚了,准备很快就结婚。”

“那你可算遇上麻烦事了。”督察说。他犹豫了一会儿,拾起了一根用过的火柴棍,开始剔指甲。过了一会儿,他把麦瑟尔给他的照片一推,说道:“收起来吧,这件事咱们另外想个处理办法吧。”

“不,”麦瑟尔的眼睛没有看照片,说道,“我现在正在处理这个案件。要把这张照片复制下来,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挺脏了。和她本人不太像。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叫他们寄一张更像的来。我家里有一卷底片,是从各个角度照的她的面部,登在报上寻人再合适不过了。”

“对不起,麦瑟尔,”督察说,“我是不是最好同伦敦警察局谈一谈,叫他们另外派个人来?”

“不要,这个案子谁也不会比我更合适,”麦瑟尔说,“我了解她。如果要找到她,我一定能办到。我现在就到那幢房子去。说不定你们的人漏掉些什么。我了解她。”

“她那样做可能有什么道理在内。”督察说。

“你还看不出来?”麦瑟尔说,“如果说能找出个理由来,那就是——她遇到了危险,说不定已经——”

“那我们应该会发现她的尸体。”

“我们连个大活人都找不到,”麦瑟尔说,“你介不介意叫桑德斯同我一起去一趟?那幢房子在什么地方?”他把地址仔细写下来。凡是事实他都要记在笔记本里,除了理论、推测之外,他是不信任自己的脑子的。

汽车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新住宅区。一路上他考虑着好几种可能性。她可能在火车上睡着了,一直被拉到约克郡去。她也可能根本没乘这趟车来……在那所丑陋的小房子里他没有发现可以推翻他设想的任何线索。在将来有一天会成为最漂亮的前厅的房间里,他看到一个便衣警察。华而不实的壁炉、深棕色的挂镜线、用廉价橡木制作的护壁板……麦瑟尔仿佛已经看到这间屋子摆上了沉重的新家具,挂上了深色窗帷,陈列着戈斯瓷器。“什么也没有,”侦探说,“什么也没有找到。当然了,看得出来有人到这里来过。从地面的尘土看,有人走过。但是尘土不够厚,没有留下脚印来。这里是搜寻不到什么的。”

“总能找到点儿什么的,”麦瑟尔说,“你们在什么地方发现痕迹的?哪间屋子都有?”

“不是每间屋子。但这算不上证据。这间屋子就看不出什么痕迹来。当然了,这里的地板土没那么厚。没准建筑工人把这间扫得更干净一些。所以也不能说就绝对没有人进来过。”

“她是怎样进的这幢房子?”

“后门的锁撞坏了。”

“女人撞得动吗?”

“连一只猫也撞得开,只要这只猫决心要进来的话。”

“格林说他是从正门进来的。他把这间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下,马上就带着那个房客上楼去了——到楼上那间最好的卧室里去。他正要带着那个人去看别的房间,那个女孩子就走进卧室去了。然后他们一起下了楼,走出这幢房子。那个女孩子只离开了他们一会儿,到厨房里去取自己的手提箱。代理人进来的时候前门没有关,他以为那女孩子是跟在他后面进来的。”

“她到厨房去过,这是事实。还去过浴室。”

“浴室在哪儿?”

“在楼上。上楼往左拐。”

麦瑟尔和那个便衣警察身体都非常高大,把一间狭窄的浴室塞得满满的。“看来她在这里听到他们上来了,”便衣侦探说,“她本来是在这里藏着的。”

“她为什么要上楼来?如果她在厨房,只要一走出后门就溜掉了。”麦瑟尔站在这间小屋子里的浴盆和抽水马桶中间思索着:昨天她到这里来了。简直不能想象。这同他所了解的她怎么也合不到一起。他俩已经订婚六个月了。她不可能一直对他演戏,把真实面目完完全全掩盖起来。他想起许多事来:那晚上他们从植物园一起坐公共汽车回家,她哼着一支歌——歌词是什么来着?——关于雪莲的歌。那天晚上他俩连着看了两场电影。因为他已经把一周的工资花光了,没法请她去吃晚饭。银幕上那机械的声音又开始重复起来,她一点儿也没有抱怨。“你真聪明,是不是?”“宝贝,你太了不起了。”“坐下,好不好?”“多谢了。”……这些陈词滥调一直在他们意识的边缘上浮荡着。她很坦率、很忠实,这一点他可以担保。但是另一种可能危险得令他不敢想象。他听见自己用刺耳的声音说:“莱文来过这里。他用手枪逼着她上了楼。他打算把她关在这里——也许打算杀死她。后来他听见有人进来了。他给她两张钞票,叫她把来人打发走。如果她不按他的话办,他就用枪打死她。他妈的,这不是一清二楚的事吗?”但是便衣警察却只是重复督察已经同他讲过的那番话:“就她一个人和格林从这所房子走出去了。她要是想去警察局是不会有人阻拦她的。”

“也许那个人在后面跟着她呢。”

“我觉得,”便衣警察说,“你这种推测太不着边际了。”从这个警察讲话的口气,麦瑟尔看得出来他对伦敦来的人感到莫名其妙:这些伦敦人太自作聪明了,他可不这样,英国中部地区的人是实事求是的。麦瑟尔感到自己的职业自豪感被别人轻视,非常生气。他甚至有些恨安,他这种尴尬的处境,正确判断力受到感情的干扰,都是安一手造成的。他开口说:“我们无法证明她不想报告警察局。”他觉得自己内心很矛盾:我是希望她没有犯罪,却死了呢;还是希望她活着,成为一个罪犯呢?他非常细致地检查了一下这间浴室。甚至几个水龙头也用手指探了探,万一她……他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想法:如果安真的在这里待过,她一定想方设法留下一个信息来。他气恼地挺直了身体。“这间屋子什么也没有。”他记起来,安到这里来要参加一次排练。“我要打个电话。”他说。

“房产公司的事务所有电话,离这儿只有几步路。”

麦瑟尔给剧场打了一个电话。除了一个看管用品的女人以外,剧团的人一个也不在。但是这个女人话说得很明确,头一天下午排练,所有人都出席。如果有谁缺席,舞台监督考里尔先生就会把写着这人名字的小牌儿挂在舞台门里边的一块木板上。考里尔先生纪律非常严明。是的,她记得昨天有一个女演员是新来的。她凑巧看见这个孩子排练完后同一个男人走出了剧场,那是快吃晚饭的时候,她正回到剧场,准备清理一下服装道具。她还想过:“这是一张新面孔。”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能是一位支持演出的人。“请你等一会儿,先别挂。”麦瑟尔说,他得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她是一个把偷来的票子付给房地产代理人的女孩子。他必须把一系列熟悉的事情忘掉:她是那个热切盼望圣诞节前就同他结婚的安,安不喜欢干自己这一行,不喜欢同形形色色的人混在一起。那天晚上从植物园回来安在汽车上答应他决不和那些有钱的赞助人胡混,决不理睬那些等在舞台门口准备和女演员搭讪的观众。麦瑟尔对着话筒说:“考里尔先生吗?我怎样可以找到考里尔先生?”

“他今天晚上到剧场来。晚上八点钟有一次排练。”

“我要马上见到他。”

“那没办法。他同布利克先生到约克去了。”

“我怎样才能找到一个昨天参加排练的姑娘,随便哪个都成。”

“我不知道。我没有她们的地址。他们在城里住得到处都是。”

“总能找到一个昨天晚上也在剧场里的人……”

“你可以找到梅迪欧小姐,当然了。”

“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的住处。但是你只要看看义卖会的招贴就成了。”

“义卖会?你是什么意思?”

“她今天下午两点钟给圣路克教堂组织的义卖会主持开幕仪式。”

从房地产事务所的窗户里麦瑟尔看见桑德斯穿过两幢楼房中间已经结冰的泥泞小道走了过来。他把电话挂上,迎着他走去:“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有。”桑德斯说。督察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非常难过。他是非常喜欢麦瑟尔的。他之所以有今天,都仗着麦瑟尔一手提携。警察局里每一次提级,麦瑟尔都替他说了好话。麦瑟尔劝服领导说,即使一个人有口吃的毛病,也能和警察局主办的音乐会上那个冠军朗诵者一样,成为一流的警察。但是即使没有这些事,他对麦瑟尔的理想抱负,对麦瑟尔办事一丝不苟的精神也是非常敬佩的。

“说吧,你听到了些什么?”

“是关于你女朋友的事。她失踪了。”这个消息是他匆忙赶来时听到的,现在他一口气地告诉了麦瑟尔,“女房东给警察局打来一个电话,说她出去了一夜,一直没回来。”

“跑了。”麦瑟尔说。

桑德斯说:“你——你别信这个。你——你叫她乘这趟车。她原打算第——第——第二天早上走的。”

“你说得对,”麦瑟尔说,“我忘记这一点了。她是偶然碰到他的。真太倒霉了,桑德斯。说不定现在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要杀人呢?他不过是犯了盗窃罪。你下一步预备怎么办?”

“回警察局去。等到下午两点钟我到义卖会去一次。”他苦笑了一下。

牧师心绪烦乱,他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根本听不进麦瑟尔对他讲的话。建议梅迪欧小姐为义卖会主持开幕仪式是从伦敦东区调来的一位副牧师的主意,他是个思想开朗的新派人物,头脑非常敏捷,认为请一位出名的演员来能吸引人。但是牧师却向麦瑟尔解释,义卖本身一向就很吸引人。牧师陪着麦瑟尔坐在圣路克教堂镶着松木护墙板的接待室里,一个劲儿发牢骚,叫他无法脱身。教堂外面,提着篮子的妇女已经排了五十码的长队,等着义卖开始。这些人不是来看梅迪欧小姐的,她们是来买旧货的。圣路克教堂主办的旧货义卖会在整个诺维治市都很出名。

一个戴着宝石胸针、又干又瘦的女人一脸傲气地从门外探进头来说:“亨利,主持义卖的那些人又在摊子上搜刮东西了。你不能管管吗?等真正卖东西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剩不下了。”

“曼戴尔到哪儿去了?这是他的事儿。”牧师说。

“曼戴尔先生不是接梅迪欧小姐去了吗?”那个一脸傲气的女人擤了一下鼻子,一边大声叫着“康斯坦斯,康斯坦斯!”,一边消失在大厅里。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牧师说,“每年都是这样。这些好心肠的女人自愿来帮忙,如果没有她们,圣坛会还真是忙不过来。她们自然希望有权利先挑一两件各处捐赠来的东西。当然了,价格是她们自己定的,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亨利,”那个一脸傲气的女人又在门口出现,对牧师喊道,“你真得管一管了。潘尼太太给昆迪佛太太送的那顶好帽子只标了十八便士,自己就买走了。”

“亲爱的太太,我能说什么呢?要是一拦她们,下次这些人就不来帮忙了。你得知道,她们为这件事还是不辞辛苦,在百忙中……”但是牧师的话还没说完,门早已关上了。“我担心的是,”牧师转过头来对麦瑟尔说,“那位年轻女士到这里来要发表一通开幕词。她不会了解,这里的人对谁主持开幕并不感兴趣。这里同伦敦可不一样。”

“她迟到了。”麦瑟尔说。

“这些人很可能把门撞开,闯进来。”牧师一边说一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长的队伍,“我得承认,我施展了一点儿小小策略。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人家不辞辛苦,在百忙中来给我们帮忙。”不管什么人对义卖不辞辛苦、花费时间,牧师一向看得很清楚。比起现钱来,人们更愿意捐助的是精力同时间。他又接着说:“你在教堂外边看没看见一些男孩子?”

“没有,就是一些妇女。”麦瑟尔说。

“哎呀,哎呀。我同他们的队长兰斯讲好了的呀。你知道,我认为如果能找几个童子军,当然了,别穿制服,带着签名本儿来,会叫梅迪欧小姐高兴的。这表示我们对她非常感谢,人家不辞辛苦,在百忙中……”他非常痛苦地说,“圣路克的这支童子军太不可靠了。”

一个灰头发的男人提着一个旅行包探进头来说:“哈里斯太太说厕所出毛病了。”

“啊,培根先生,”牧师说,“谢谢你了。你到大厅去吧,哈里斯太太大概在那儿呢。我想,可能是管子堵住了。”

麦瑟尔看了看表说:“梅迪欧小姐一来,我就得先同她谈谈……”一个年轻人一下子闯进屋子里来,对牧师说:“对不起,哈里斯先生,梅迪欧小姐要不要讲话?”

“我希望她不要讲什么话了。最好别讲了,”牧师说,“我还得先读一段祈祷词,就这样已经让那些急着买东西的人等得够受了。唉,我的祈祷书哪儿去了?谁看见我的祈祷书了?”

“我是给《日报》采访的,如果她不讲话,我就不等了。”

麦瑟尔想要说:你们听我说说吧。你们的这个该死的义卖会有什么要紧?我的女朋友正在危难里,没准儿已经遇害了。麦瑟尔很想对这些人大声吆喝几句,可是他只是心情沉重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表现出极大的耐心。由于长期职业的训练,甚至个人的感情和恐惧他也能够隐忍不发,无论多么生气,他从来不露声色。他只是沉静地一步步地向前迈,把他发现的事实一件一件地加起来。即使他的女友被谋害了,知道自己是在按照世界上最优秀的警察的准则办事,他还是心安的。但是在他看着牧师翻寻祈祷书的时候,却非常痛苦地向自己说:难道他真的能够这样自我安慰吗?

培根先生又走进屋子里说:“她就要揭幕了。”接着,不知什么金属器皿叮当地响了一下,这人又不见了。外边,一个人吵吵嚷嚷地喊:“往台后边走两步,梅迪欧小姐,往后边走两步。”这时,副牧师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双小山羊皮皮鞋,红光满面,头发油光水滑地紧贴在头皮上,胳膊底下夹着一把伞,像是一根板球棍。看样子,他倒像刚比赛完一局板球回到休息棚里,虽然得了个鸭蛋,但还是兴致勃勃。他完全像个风格高尚的运动员。“这位是我的反对派,梅迪欧小姐,她是多明我教会的。”他对牧师说,“我已经向梅迪欧小姐介绍了咱们要上演的这出戏了。”

麦瑟尔说:“我能不能单独同您谈几句,梅迪欧小姐?”

但是牧师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一会儿再谈,一会儿再谈,先举行开幕式。康斯坦斯!康斯坦斯!”转眼间,接待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麦瑟尔和日报记者两人了。记者坐在桌沿上,一边晃动着两条腿,一边嗑指甲。从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好像一大群动物奔跑着,跑到一道栅栏前面,一下子又寂然无声了。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牧师匆忙读完天主祈祷文,接着就传来了梅迪欧小姐的清脆嗓音,好像一个没成年的男演员。“我宣布这次义卖会真实、牢固地——”踏脚的声音又响起来。梅迪欧小姐把台词弄错了——她母亲总是被邀请去参加奠基仪式,但是没有谁注意梅迪欧小姐在讲些什么。幸好,她并没有发表长篇大套的演说,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麦瑟尔走到门口。五六个男孩子正排着队拿着签名本请梅迪欧小姐签名,圣路克的童子军还是准时来了。一个戴着无边女帽、样子精明能干的女人对麦瑟尔说:“您会对我们这个摊子感兴趣的,这里都是男人的用品。”麦瑟尔低下头,看见摆在摊子上的破旧货,肮脏的擦拭钢笔用具、烟斗通条、手工织花的烟袋……不知是谁还捐献了一堆旧烟斗。他赶快撒了个谎:“我不吸烟。”

那个精明的女人说:“您到这儿来总要破费点儿,是不是?这是您应尽的义务。我看您还不如买一两件用得着的东西呢。这里的东西您在别的摊子上是找不到的。”他从几个女人的肩膀后面看着梅迪欧小姐和圣路克的童子军,瞥眼看到几个难看的旧花瓶、边上有缺口的水果盆、一堆颜色已经发黄的小孩围嘴。“我们这里有一些裤子吊带。我看您买一副背带吧。”女人又说。

麦瑟尔突然说了一句:“她可能已经死了。”他自己非常奇怪,同时也非常难过,怎么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那个女人说:“谁死了?”同时立起一副淡紫色的吊带。

“对不起,”麦瑟尔说,“我没有多想。”他吓坏了,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他想:我应该叫他们另派一个人来,我怕这样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他看见最后一个童子军合上了签名本,连忙对义卖的女人道了一句“对不起”。

他把梅迪欧小姐带到接待室去。记者已经走了。他说:“我正在寻找你们剧团里一个名叫安·克劳戴尔的女孩子。”

“我不认识。”梅迪欧小姐说。

“她昨天才参加你们剧团。”

“那些女孩子长得都差不多,”梅迪欧小姐说,“像中国人一样。我从来记不住她们的名字。”

“我找的这个人是金黄头发,绿眼睛,嗓子非常好。”

“不在我们剧团里,”梅迪欧小姐说,“不在我们剧团里。我听不得她们唱歌,一听就让我起鸡皮疙瘩。”

“你不记得她昨天晚上同一个男人出去了,排演完了以后?”

“我怎么记得住?别为难我了。”

“那个男的也请你来着。”

“那个傻胖子。”梅迪欧小姐说。

“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我听考里尔说叫戴维南特,也许他说的是戴维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想他就是那个同寇恩吵过架的人。虽然也有人说是同卡里特罗普。”

“这件事很重要,梅迪欧小姐。那个女孩子失踪了。”

“这在巡回演出的时候是常有的事。你要是到她们的更衣室去就会听到,除了男朋友,她们不谈别的。怎么能指望她们演得出好戏。太庸俗了。”

“这么说您一点儿也帮不了我的忙吗?您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这个叫戴维南特的人?”

“考里尔可能知道。他今天晚上就回来。不过也许他也不知道。我猜想他也不认识这个人。啊,我想起来了。考里尔管他叫戴维斯,还说……不,他叫戴维南特。他买下了戴维斯的全部股份。”

麦瑟尔情绪低沉地离开了这间屋子。他的某种本能总是叫他向人多的地方走,因为如果能找到什么线索的话,总是在一群生人中间,而绝不会在空屋子里或是没有行人的街道上。麦瑟尔就这样穿过大厅,走到义卖的摊子前面。置身于这些一心要买便宜货的贪婪女人中间,你是很难相信英国已经处在战争的边缘了。“我对豪甫金逊太太说过,要是你邀请了我该多好,我说。”“朵拉穿上这个可太漂亮了。”一个非常老的女人看着一堆人造丝的女灯笼裤说。“他蜷着腿躺了五个钟头。”一个女孩子咯咯地笑着,哑着嗓子小声说,“太可怕了,我说。他把手指头一直伸到下边去。”这些人为什么会担心战争呢?她们从一个摊子走到另外一个摊子,活动在另一种氛围里,那里面充满了她们自己的死亡、疾病和爱情。一个满脸苦相的女人碰了一下麦瑟尔的胳膊。这个女人多半已经六十开外了,说起话来总是把头一低一低的,似乎怕别人打她似的。但是马上她又把头仰起来,好像怀着一肚子怨气,故意同别人赌气似的。麦瑟尔沿着摊子往前走,自己也没有觉察地注视着她。她扯了麦瑟尔一下,手指上带着一股鱼腥味儿。“替我把那个取下来,亲爱的,”她说,“你的胳膊长。不,不是那个。那个粉红色的。”接着她开始往外掏钱——从安的钱包里。

麦瑟尔的哥哥是自杀的。他比麦瑟尔更需要成为某种组织的成员,更需要受训练、守纪律、要人对他发号施令,但是与麦瑟尔不同,他并未能找到自己的组织。当事情出了岔子以后,他就自杀了。麦瑟尔被叫到殡仪馆去认尸,在他们让他看到那张溺水而死、带着迷茫神情的惨白面孔以前,他一直希望他看到的是个陌生人。这一整天他一直在找自己的哥哥,从一个地址到另外一个地址。当他最初在殡仪馆看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悲哀之感。他开始想:我不用忙着找他了,我可以坐一会儿了。他走到外面一家茶室里,要了一壶茶。直到喝完第二杯以后,才感到悲伤。

现在同那次的情况一样。他想:我本来用不着这样奔波的,在那个卖吊裤带的女人面前我本来可以不出丑的。她一定早就死了。我不该这样失魂落魄的。

那个老妇人说:“谢谢你,亲爱的。”说着,她把那小块粉红布料揣了起来。麦瑟尔对那个提包一点儿怀疑也没有。这是他送给她的,是一个价钱很贵的提包,在诺维治是买不到的。最确凿的证据是皮包的一边有一个拧成螺旋形的玻璃圈,那里面本来有两个字母,现在却已经被撬掉了。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他不用再忙了。一阵比在茶室更无法忍受的痛苦正逐渐袭上他的心头。(那次旁边桌上正坐着一个吃煎比目鱼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他现在一闻到鱼腥味心头总感到一阵疼痛。)但是他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残忍无情的快慰:他已经把魔鬼抓到手里了。有一个人一定要为这件事送掉性命。老妇人这时又拿起一副乳罩来,她正在试上面的橡皮筋,脸上浮现着恶毒的笑容,因为这种乳罩是给年轻、漂亮、胸部丰满的女人用的。“她们戴着这种傻玩意儿。”她唠叨道。

他不能立即逮捕她,但是他马上就想到,即使能够逮捕,他也不该马上就下手,这件事牵涉到的绝不止这一个老女人。他一定要把这些人一网打尽,线放得越长,钓的鱼越大。在把这件事办完以前,他先不用考虑将来的事。他现在很感谢莱文带着武器,因为这使他也不得不带着一支手枪,谁能说得准,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会不会用枪呢?

他抬头看了一下。在摊子的另一边也有一个人的眼睛在盯着安的手提包。那正是他在追捕的那个皮肤黧黑、心怀仇恨的人,虽然几天没刮胡子,但仍然不能完全盖住他的兔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