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里再也没有任何客人了。史密斯夫妇走后,那个靠蛋奶酥令我的酒店厨房声名大噪的厨子放弃了全部希望,辞职去了委内瑞拉大使馆,至少在那里还有一些难民需要他做饭吃。我要吃饭的话,就会煮个鸡蛋或者开盒罐头,或者和我最后仅剩的女仆和园丁分享海地食品,又或者和皮内达夫妇一起用餐——但次数不多,因为琼斯在场让我心烦。安杰尔如今去了西班牙大使夫人开办的一所学校上学,每到下午,玛莎就会大大方方地开车驶上“特里亚农”酒店的车道,把轿车停在我的车库里。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感已经离她远去,又或许是她那百依百顺的丈夫如今给了我们有限的自由。在我的卧室里,我们凭借做爱或是聊天打发时光,但也经常只是争吵。我们甚至还为大使的小狗吵过一架。“它让我直起鸡皮疙瘩,”我说,“就像一只披着羊毛围巾的老鼠,或是一条大蜈蚣。他怎么会想到要买它呢?”

“我猜他是想有个伴儿。”她说。

“他有你啊。”

“你知道,我陪他太少了。”

“我是不是应该为他难过?”

“能为某些人难过,”她说,“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坏处。”

她的感觉比我敏锐得多,当争吵的乌云在天边远远浮现,还不到一只巴掌大的时候,她便已然发觉,而且往往会采取正确的规避动作,因此她会给我一个拥抱,待我们分开,争吵往往也就结束了——至少那一回便是如此。有一次,她说起了我母亲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很奇怪不是吗?我父亲是个战犯,而她却是抵抗运动的女英雄。”

“你真觉得她是?”

“没错。”

“我在一只小猪存钱罐里找到过一枚奖章,但我认为那可能是一段风流韵事的纪念品。在小猪里还有一枚宗教奖章,可那毫无意义——她肯定不是个虔诚的女人。她把我留给耶稣会士只是为了自己方便。他们可以承担没付清的账单。”

“你和耶稣会的人在一起?”

“是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以前以为你是——无神论者。”

“我是无神论者。”

“对,但我以为你是新教徒无神论者,不是天主教的。我就是新教徒无神论者。”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彩色皮球凌空飞舞的画面,每一种信仰都由不同的颜色代表——甚至连缺失的信仰也是如此。有存在主义的彩球,有逻辑实证主义的彩球。“我甚至曾经想过,你也许是个共产主义无神论者。”只要你能身手敏捷地拍打这些皮球,让它们四处飞舞不落地,那么事情还是很好玩、很有趣的;只有当一只皮球落到地上时,你才会产生和个人无关的某种伤痛感,就像有条狗死在主干道上叫人难受那样。

“马吉欧医生是共产主义者。”她说。

“我猜也是。我羡慕他。他很幸运能有信仰。我把所有这些绝对的事物都留在往见学校的小教堂里了。你知道吗,他们甚至一度以为我会蒙受圣召?”

“也许你是一个未能如愿的神父9。”

“我吗?你是在笑我吧。把手放这儿来。这玩意儿一点神学信仰都没有。”我一边自嘲一边和她交欢。我纵身扑向欢愉,仿佛跳楼自尽时投向人行道的路面。

那次短暂的激烈争吵过后,是什么事情又让我们谈起了琼斯呢?在记忆中,我把很多个下午、很多场欢爱、很多回讨论和很多番争吵都混在了一起,它们全是最后那场争吵的序曲而已。例如,有一天下午她想提早离开,当我问她为什么要走时——离安杰尔放学回家还有很长时间呢——她回道:“我答应过琼斯,让他教我玩金罗美纸牌。”那时离我让琼斯住进她家屋檐下才过了十天,当她告诉我这句话时,我立即感到了嫉妒滋生的前兆,就如同身体的第一丝颤抖是宣告发烧即将来临的前兆一样。

“那游戏肯定很刺激吧。你宁肯打牌也不想做爱?”

“亲爱的,能做的我们都做过了。我不想让他失望。他是个好客人。安格尔喜欢他。他经常和安格尔一起玩。”

很久以后的又一个下午,争吵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了。她突然问我——那是我们身体分开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小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一种类似小蚊子的昆虫。怎么了?”

“琼斯总是管那条狗叫小咬,而它居然有叫必应。它的真名是唐璜,可它从来都记不住。”

“我猜你是要告诉我,连那条狗也喜欢琼斯咯。”

“哦,不过它是喜欢他啊——比喜欢路易还多。路易天天喂它,连安格尔想去喂它他都不允许,而琼斯只要喊一声小咬……”

“琼斯是怎么叫你的?”

“什么意思?”

“他一叫唤你就跑过去了。你提早走掉就为了跟他玩金罗美。”

“那是三周以前的事了。我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

“现在我们有一半时间都在聊那个可恶的骗子。”

“是你把那个可恶的骗子带到我们家的。”

“当时我可不晓得他会变成你们全家人的朋友。”

“亲爱的,他会逗我们发笑,仅此而已。”她选择给我的这个解释恰恰是最让我烦心的,“这里能让人笑的东西并不多。”

“这里?”

“每个字你都要歪曲意思。我不是说这里的床上。我是说在太子港这里。”

“两种不同的语言会造成误解。我以前应该学点德语才对。琼斯会说德语吗?”

“连路易都不会。亲爱的,你要我的时候我是女人,可当我伤到你的时候,我永远是个德国人。真可惜摩纳哥从来没当过世界强国。”

“它当过。但英国人在英吉利海峡里打败了摩纳哥亲王的舰队。就像打败德国纳粹空军那样。”

“你们打败德国纳粹空军的时候我才十岁。”

“我没打过仗。我坐在办公室里上班,把反对维希政权的宣传材料翻译成法语。”

“琼斯打过的仗更有意思。”

“哦,是吗?”

是因为纯真她才会这么多次提到他的名字,还是因为她觉得嘴上不说心里就不痛快呢?

“他当时在缅甸,”她说,“跟日本鬼子打仗。”

“他已经告诉你了?”

“一聊起游击战他就变得非常有趣。”

“这里的抵抗组织可以用得上他。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政府。”

“但他现在已经看透了政府的真面目。”

“或者是他们看透他了吧?他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一排失踪的士兵?”

“有。”

“还有他能用鼻子嗅出水源?”

“有。”

“有时候我都奇怪,他怎么没能至少混上个旅长当当?”

“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

“奥赛罗就是用他的冒险故事俘获了苔丝德蒙娜的芳心。老掉牙的伎俩。我也应该告诉你当年我是怎么被《时人》紧追不放的。也许能赢取你的同情心。”

“什么时人?”

“算了。”

“在大使馆有新的话题可聊,总是很不错的。我们的一等秘书是研究海龟的权威专家。聊起自然史方面的事情,有一阵子大家还觉得挺有趣,但后来也腻了。二等秘书是塞万提斯的崇拜者,但他又不喜欢《堂吉诃德》,说它是为了博取读者欢心而写的畅销书。”

“我猜缅甸战役迟早也会变得乏味无聊。”

“至少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故事颠来倒去地讲。”

“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只调酒箱的来历?”

“有啊。他当然讲过。亲爱的,你轻看他了。他是个非常慷慨的人。你知道,我们家的摇酒壶会漏,所以他把自己的送给了路易——哪怕那只壶承载着他所有的记忆。一件非常好的东西——从伦敦的阿斯普雷商店里买的。他说只有这件东西能回报我们的殷勤款待。我们说借用一下就好——可你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吗?他拿钱给一个佣人,让他带它去了哈米特的商店,在壶上刻了字。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还回去了。题字也挺古怪的。‘赠给路易和玛莎,来自对他们心怀感激的客人,琼斯。’就这样。没有教名。没有名字的缩写首字母。就像一个法国演员。”

“但有你的名字。”

“还有路易的。亲爱的,现在我该走了。”

“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在聊琼斯的事,不是吗?”

“但愿以后我们能花更多时间聊聊他。‘爸爸医生’不会给他颁发安全通行证。甚至连让他去英国大使馆那么近的地方都不准。政府每个礼拜都会提出一次正式抗议。他们声称,他是一名普通罪犯,可是,当然了,那全是胡说八道。他当时正准备为他们做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就睁开了——是小菲利波帮他看清了一切。”

“他是这么说的?”

“他企图破坏通顿·马库特的一笔军火交易”

“真会编故事。”

“所以这件事的确让他成了政治难民。”

“他靠小聪明过日子,仅此而已。”

“我们大家多多少少不都是这样吗?”

“你这么快就抢着为他说话了哈。”

突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荒唐可笑的幻景:他们俩躺在床上,玛莎就像现在这样赤裸着,而琼斯还穿着那身女装,脸色因涂了剃须粉而泛黄,他正将巨大的黑天鹅绒裙子拉过大腿上方。

“亲爱的,现在你又怎么了?”

“真是蠢到家了。想想看,我居然会带那个死骗子去跟你住一起。现在可好,他在你家扎了根——也许一辈子都不走了。或者要等有人能靠近‘爸爸医生’并用银子弹干掉他以后。明曾蒂10在布达佩斯的美国大使馆里待了多久?十二年?琼斯一整天都能看见你……”

“可不像你这样看。”

“哦,琼斯一定得有女人定期陪着他——这个我很清楚。我以前见过他的做法。可我呢,我只能在聚餐的时候,或是在开二流鸡尾酒会的时候才能见你。”

“你现在又不是在聚餐。”

“他已经爬过围墙了。他已经钻进花园里了。”

“你真应该去当个小说家,”她说,“这样我们就全是你笔下的人物了。我们没法对你说自己不是那样,我们没法回应。亲爱的,你看不出来吗,你这是在拿我们当角色创造啊。”

“我很高兴,至少这张床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们连跟你说话都不行,是吧?如果我们说起话来跟你的角色——跟你强加给我们的个性不相符,你就连听都不愿意听。”

“什么角色?你是我爱的女人。仅此而已。”

“哦,是吗,我被分类了。一个你爱的女人。”

她爬起床,开始飞快地穿衣服。一只吊袜带扣不上,衣服在头顶扭成一团,她只好重新开始穿——“该死的!”她用法语骂了一句——那情形就好像她要逃离火灾现场。她找不到另一只长袜了。

我说:“我要把你的客人赶紧送走。得想个什么法子。”

“我不在乎你送不送走他。只要他安全就好。”

“可是安杰尔会想念他。”

“会的。”

“还有小咬。”

“对。”

“还有路易。”

“他能逗路易发笑。”

“那你呢?”

她把双脚猛地插进鞋里,没有做声。

“他一走我们就能安宁度日了。到时候你也不用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她瞪了我好一阵,仿佛我说了什么话让她惊愕不已。然后她来到床前握住我的手,仿佛我是个小孩子,虽然不懂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必须受到警告,以便将来不会再说它们。她说:“亲爱的,要小心啊。你还不明白吗?对你来讲,除了你自己心里想的,别的东西都不存在。我不存在,琼斯也不存在。我们是你选择看到的模样。你是个贝克莱主义者。我的上帝,好一个贝克莱主义者!你把可怜的琼斯看成玩弄女性的骗子,把我看成水性杨花的荡妇。你甚至连你母亲的奖章都不相信,不是吗?她在你笔下也成了另外一个角色。亲爱的,你要试着去相信,就算没有你,我们也是真实的人。我们是独立于你的存在。我们谁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的思想太阴暗了,一直都太阴暗了,但其实如果你能阳光开朗一些,可能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

我想亲吻她,让她心情好起来,她却飞快地转过身,站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你活在一个阴暗的自我世界里。我为你感到难过。就像我为我父亲感到难过一样。”

我在床上呆躺了许久,纳闷自己和一个要为无数死者负责的战犯能有什么共同点。

汽车灯光在棕榈树丛间一扫而过,然后像黄色飞蛾一样停在我的脸上。车灯关闭后,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见隐隐约约有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朝走廊靠近。我从前受过一次毒打,现在可不想再来第二次。我大喊一声:“约瑟夫!”但约瑟夫当然不在这里。刚才我在喝下一大杯朗姆酒后睡着了,忘了约瑟夫不在这件事。

“约瑟夫回来了?”听到是马吉欧医生的声音,我不由松了口气。他缓缓爬上走廊残破的台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高贵感,仿佛那些台阶是古罗马元老院的大理石台阶,而他是一位来自帝国外域、受封荣获公民身份的元老。

“刚才我睡着了。没用脑子去想。我能给你做点吃的吗,医生?现在只有我自己下厨了,不过给你做个煎蛋卷还是很简单的。”

“不,我不饿。我能把车停到你的车库里吗,以免有人过来?”

“没有人会在夜里跑到这儿来。”

“这可说不定。以防万一嘛……”

他回来后,我又提议给他做点吃的,但他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找人聊聊,仅此而已。”他挑了一张笔直的硬靠背椅坐下,“以前我经常来这里见你母亲——在那些更幸福的日子里。现在太阳一下山我就感到孤独。”

夜空中开始扯闪,每晚必下的暴雨即将降临。我把椅子朝走廊上遮雨的廊架里面拉了拉。“你从来不去看你的同事吗?”我问。

“什么同事?哦,是有几个像我这样的老人留了下来,把自己锁在房门后面。过去十年里,有四分之三的医生毕业后选择去了其他地方,只要他们能买到一张出境许可就立马出国。这里的人们会花钱买出境许可而不是执业证书。如果你想找海地医生看病,最好是去加纳。”他陷入了沉默。他需要的是有人陪伴而不是找人聊天。雨点开始落下,在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游泳池里哗哗作响;夜色如此黑暗,我看不见马吉欧医生的面孔,只能看到他放在座椅扶手上伸出来的指尖,恍若木雕。

“不久前有天晚上,”马吉欧医生说,“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电话响了——想想吧,是电话呢,我已经有多少年没听见电话响了?有人召唤我去综合医院治疗一名受伤的病人。到那儿一看,我深感欣慰,只见病房里那么干净,护士们也很年轻,收拾得一尘不染无可挑剔。(当然,在现实中你会发现,她们也已经离开海地去了非洲。)我的同事走上前来迎接我,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曾对他寄以厚望,如今他正在布拉柴维尔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告诉我,反对党候选人(这字眼甚至在今天听起来都很过时)在政治集会上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伤者出现了并发症症状,左眼也有危险。我开始检查那只眼睛,结果我发现,他受伤的地方不是那只眼睛,而是他的面颊,被刀砍得露出了骨头。我的同事回来了。他说:‘警察局长打来了电话,袭击者已经被逮捕,总统阁下急着想听到您的检查结果,总统夫人派人送来了这些鲜花……’”马吉欧医生开始在黑暗中轻笑起来。“即使在最好的年代,”他说,“即使在埃斯蒂梅总统11任内,情况也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弗洛伊德那种达成愿望的梦一般不会如此明显。”

“这可不太像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梦想啊,马吉欧医生。还有反对党候选人呢。”

“也许这是一个关于遥远未来的马克思主义之梦。在国家渐渐消亡以后,世界上便只有地方选举存在。海地会变成一个选区。”

“以前我去你家里的时候,看到书架上公开地摆着《资本论》,当时我很惊讶。这样做安全吗?”

“我曾经跟你讲过一次。‘爸爸医生’在政治哲学和政治宣传这两者之间做了区分。他想让面朝东方的窗户继续开着,直到美国人再次给他提供武器为止。”

“他们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我可以和你打个一赔十的赌,用不了几个月,海地和美国的关系就会修复,美国大使也会回来。你忘了——‘爸爸医生’可是反共的堡垒。这里不会成为古巴,也不会有猪湾。另外,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爸爸医生’在华盛顿的游说者也在给一些美国人拥有的面粉厂当说客(这些工厂把从美国进口的过剩小麦研磨成灰面粉卖给海地人民——真让人吃惊,只要稍微动点脑筋,他们就能从穷人阶级中最穷苦的贫民身上榨出那么多油水)。然后还有大规模的牛肉出口生意。这里的穷人吃不起肉就像他们吃不起蛋糕一样,所以我猜就算所有的海地牛肉都被卖到了美国市场,穷人也不会觉得难过——美国进口商对这里没有肉牛养殖标准并不在乎——自然而然,那些牛肉都被做成了罐头,卖给了依赖美国援助的不发达国家。这桩生意就算中止也不会影响美国老百姓的生活,但它会伤害那个华盛顿政客的利益,因为每出口一磅牛肉他就能从中捞到一美分的油水。”

“你对未来感到绝望?”

“不,我不绝望。我认为绝望没有用,但我们的问题不能让美国海军陆战队来解决。我们已经领教过被美军占领的滋味了。如果美军要来,我说不定会站在‘爸爸医生’这一边。至少他是海地人。不,这件事必须要由我们自己来做。我们这里是一座恶劣的贫民窟,漂浮在离佛罗里达州只有几英里远的海上,没有哪个美国人会用出售军火或是援助资金或是提供顾问的形式帮我们。几年前我们就明白他们的顾问是怎么回事了。当时这里有一个地下抵抗团体,和美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同情者有过接触:那人向他们许诺会提供各种道义上的支持,但这份情报直接就被发往了美国中情局,然后又从中情局通过一条非常直接的线路传给了‘爸爸医生’。你可以想象那群人会有什么下场。美国国务院不希望加勒比海地区出现任何动乱。”

“那共产主义者呢?”

“和其他人相比,我们的组织更有序,行动也更加慎重,不过,要是我们企图接管政权,美国海军陆战队就一定会登陆海地,‘爸爸医生’还会继续掌权。在美国政府的眼里,我们是一个非常安定的国家——只是不适合游客观光,但不管怎么说,游客们都很讨厌。有时候他们目睹了太多,还会给他们的参议员写信。你那位史密斯先生就被在公墓里处决犯人的事情搅得非常不安。顺便说一句,哈米特失踪了。”

“出什么事了?”

“但愿他是躲了起来,但有人发现他的汽车被抛弃在码头附近。”

“他有不少美国朋友啊。”

“可他不是美国公民。他是海地人。对海地人你想怎样就怎样。和平时期,特鲁希略在屠杀河12上杀害了我们两万同胞,那些人都是去他国家砍甘蔗的农民——男人,女人,小孩——但你能想到华盛顿那边竟然连一句抗议都没有吗?特鲁希略又活了将近二十年,靠美援养肥了自己。”

“你有什么希望,马吉欧医生?”

“也许在王宫里会爆发革命。(‘爸爸医生’从来不在王宫外活动,你只有在王宫里才能靠近他。)然后,趁‘胖子’格拉西亚还没坐稳他的位置,由海地人民发起一场清算。”

“起义军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可怜的家伙们,他们不知道怎么打仗。就算他们手里有枪,他们也只会冲着武装哨所挥舞枪杆子。他们也许是英雄,但他们必须学会如何生存而不是去送死。你以为菲利波了解游击战的基本战术?还有你那可怜的跛脚约瑟夫?他们需要一个有实战经验的人,然后或许再过上一两年……我们海地人就像古巴人一样勇敢,但是这里的地形非常恶劣。我们毁掉了我们的森林。你只能住在洞穴里,睡在石头上。另外还有饮水的问题……”

仿佛在对他的悲观发表评论一样,暴雨倾泻而下。我们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城里的灯光被暴雨遮掩。我走进酒吧,端出两杯朗姆酒,摆在医生和我中间。我得引着医生的手去拿他那杯酒。我们坐在原地沉默无语,直到那阵最猛烈的暴雨过去。

“你是个奇怪的人。”马吉欧医生终于开口道。

“为什么奇怪?”

“你听我说话就像在倾听一个长者讲述遥远过去的故事。你看起来是那么冷漠——可是你又住在这里。”

“我生在摩纳哥,”我说,“这就和当个无名之地的公民差不多。”

“如果你母亲还在世,看到今天这个样子,她绝对不会如此冷漠。她多半这会儿就已经跑到山上打游击去了。”

“白费力气?”

“哦,是的,白费力气,当然。”

“跟她的情人一起?”

“他当然决不会让她一个人去。”

“也许我更像我父亲。”

“他是谁?”

“我不知道。就像我出生的国度一样,他是个无名之人。”

雨势渐渐减弱,这会儿我能听出雨点打在树上、灌木丛上和游泳池的硬水泥地上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我喜欢随遇而安。大多数人都这样,不是吗?人总得活下去。”

“你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布朗?我知道你母亲会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她会笑话我连这个答案都不知道。是乐子。不过,‘乐子’对她来说几乎包含了一切。连死亡也是。”

马吉欧医生起身站在走廊边上。“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是错觉吧。夜晚让我们所有人都很紧张。我真的很爱你母亲,布朗。”

“那她的情人呢——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他让她开心。你想要什么,布朗?”

“我想经营好这家酒店——我想看到它恢复昔日的繁华,像在‘爸爸医生’上台前那样。约瑟夫在吧台后面忙碌,姑娘们在泳池里戏水,汽车纷纷开上车道,到处是愚蠢的享乐之声。冰块在酒杯里丁零作响,树丛中传出纵声欢笑,哦,对了,当然还有滚滚而来的美钞。”

“然后呢?”

“哦,我想接下来是要找一具美好的肉体相爱。就像我母亲当年那样。”

“再然后呢?”

“天晓得。这还不够我欢度余生的吗?我都已经快六十了。”

“你母亲是天主教徒。”

“算不上真的是。”

“我持有信仰,哪怕它只是从某些经济规律中体现出的真理,但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你的信仰。”

“是吗?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过呢。无论如何,信仰也是一种限制,不是吗?”

我们端着空酒杯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吉欧医生说:“我有一条菲利波的口信。他目前在沃凯市背后的山野里,但他打算往北方转移。他身边有十二个人,包括约瑟夫。我希望其他人都不是跛子。要是有两个跛脚男人就够麻烦了。他想去加入多米尼加边境附近的游击队——据说那里有三十人。”

“好一支大军!才四十二个人。”

“卡斯特罗当年只有十二个。”

“但你总不能跟我说菲利波是另一个卡斯特罗吧。”

“他认为自己可以在边境附近建一处训练基地……‘爸爸医生’把农民驱赶到了离边境十公里远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或许可以保密行事,只要不去招募兵源的话……他需要琼斯。”

“为什么是琼斯?”

“他对琼斯很有信心。”

“找一挺布伦式轻机枪对他才更有好处呢。”

“在一开始,训练比武器更重要。你总能从死人身上夺取武器,但首先你得先学会杀人。”

“你是怎么晓得所有这些事的,马吉欧医生?”

“有时他们也得信任我们中的一员。”

“你们中的一员?”

“一名共产主义者。”

“你能活到今天可真是个奇迹。”

“假如没有共产主义者——我们大多数人的名字都在美国中情局的黑名单上——‘爸爸医生’就不再是自由世界的堡垒了。另外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是一名优秀的医生。那一天可能会来……他又不是百病不侵……”

“要是你能把听诊器变成某种致命武器就好了。”

“是啊,我也想过这个。但他很可能会比我活得久”

“在法国医学中,是不是喜欢用栓剂和注射疗法?”

“它们首先会被用在某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做实验。”

“你还真以为琼斯能行啊……他只会逗女人发笑而已。”

“他在缅甸的作战经验再合适不过了。日本人可要比通顿·马库特聪明。”

“哦,是啊,他经常吹嘘那段日子。我听说他把大使馆的人都唬得入了迷。他就拿这手把戏当作回报。”

“他不可能想在大使馆里待一辈子。”

“他也不想一出门就死在台阶上。”

“总会有逃走的法子。”

“他不会冒险的。”

“他冒了很大风险想骗走‘爸爸医生’的钱。你可别小看他。不要仅仅因为他经常吹牛就……你能把吹牛大王骗进陷阱。你可以逼他摊牌。”

“哦,请不要误会我,马吉欧医生。我也很想让他离开大使馆,就像菲利波一样。”

“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当时我没有料到。”

“料到什么?”

“哦,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会尽力……”

有人正沿着车道走上山来。他的脚步踩在潮湿的落叶和旧椰子壳的碎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声响。我们俩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在太子港,没有人会在夜里出门走动。我心想,不知道马吉欧医生身上有没有带枪。但这样做不符合他的个性。有人在车道拐弯处的树丛边缘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喊道:“布朗先生。”

“什么事?”

“你没有灯吗?”

“你是谁?”

“小皮埃尔。”

我突然意识到,马吉欧医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这个大块头男人行动起来竟然可以如此悄无声息,实在令人惊奇。

“我去拿一盏过来,”我喊道,“这里就我一个人。”

我摸索着回到酒吧里。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手电筒。当我打开它时,我发现通往厨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我提了一盏油灯返回走廊,小皮埃尔随即爬上了台阶。从上一次我看见他那轮廓鲜明、表情暧昧的五官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他身上的夹克衫湿透了,他便把它晾在一把椅子背后。我给他倒了一杯朗姆酒,然后等着他作出解释——在太阳下山以后见到他是不太寻常的。

“我的车抛锚了,”他说,“我一直等到刚才那阵雨下完才走过来。今晚的供电也来得比平时要晚。”

我机械地问——这是在太子港闲聊谈天的一部分:“他们在路障那儿搜过你的身没有?”

“下这么大雨就不会了,”他说,“这种时候连路障也不会有。你别指望民兵会顶着暴雨继续工作。”

“我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小皮埃尔。”

“我一直都很忙。”

“你的漫谈专栏肯定没什么好写的吧?”

他在黑暗中咯咯笑道:“总会有东西可写的。布朗先生,今天在小皮埃尔的人生中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日子呢。”

“你该不会是结婚了吧?”

“不,不,不。再猜猜看。”

“你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太子港的财产吗?哦,不是的。布朗先生,今天我装了一部高保真立体声电唱机。”

“恭喜你。它能用吗?”

“我还没有买唱片呢,所以我也说不上来。我已经从哈米特那里预订了一些,有朱丽叶·格雷科13,弗朗索瓦丝·阿迪14,约翰尼·阿利迪15……”

“我听说哈米特不再跟我们一路了。”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他失踪了。”

“这是头一回,”小皮埃尔说,“你比我更早听到风声。是谁告诉你的?”

“来源我得保密。”

“以前他常去外国大使馆,去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这很不明智。”

灯光突然亮了起来,沉思中的小皮埃尔猝不及防,让我第一次撞见了他脸上不安的表情,但他随即对灯光作出反应,使出他平时的那股快活劲儿,兴高采烈地说:“这样的话,我的唱片得等上一阵子了。”

“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些唱片,我可以借给你。那是以前我为客人们准备的。”

“今天晚上我人在机场。”小皮埃尔说。

“有人下飞机吗?”

“事实上,真的有。我没想到会遇见他。在迈阿密,人们有时会比原计划待得更久一些,而他已经出去很长一段日子了,还遇上那么多麻烦……”

“你说的是谁?”

“孔卡瑟尔上尉。”

我想我现在明白小皮埃尔为什么要登门拜访了——不仅仅只是为了告诉我他买高保真立体声电唱机的事情。他是来警告我的。

“他有麻烦了?”

“凡是接触过琼斯少校的人都有麻烦。”小皮埃尔说,“上尉非常恼怒。他在迈阿密受了不少羞辱——他们说他在警察局里蹲了两个晚上。想想看!是孔卡瑟尔上尉啊!他要为自己恢复名誉出口恶气的。”

“怎么做?”

“想办法逮住琼斯少校。”

“琼斯在大使馆里很安全。”

“他应该继续待在那儿,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他最好不要相信任何安全通行证的鬼话。可谁知道新大使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什么新大使?”

“有传言说,总统已经向皮内达先生的政府发过话,说他不再是受欢迎的人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空穴来风。请问我能看看你的唱片吗?雨已经停了,我必须要走了。”

“你的车停在哪儿?”

“在路障下面的公路旁边。”

“我开车送你回家。”我说。我去车库里取车。打开前灯后,我看见马吉欧医生耐心地坐在他的汽车里。我们没有说话。

我把小皮埃尔放在了他称之为“家”的棚屋前,然后驱车开往大使馆。门前的守卫拦住我的车,朝里面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放我通过大门。当我摁响门铃时,我能听见大厅里面传出的狗叫声,还有琼斯那副带着主人口吻的说话声:“安静,小咬,安静。”

那天晚上只有他们在家,大使、玛莎和琼斯,我感觉就像一场家庭聚会。皮内达和琼斯在玩金罗美——不用说,琼斯稳居上风。而玛莎则坐在一张扶手椅中织毛线,我还从未见过她手里拿毛线针的样子。琼斯这一来,好像给这间屋子里带来了某种家庭生活的氛围。小咬坐在琼斯的脚背上,仿佛他才是自己的主人,而皮内达抬起头,眼里流露出受伤和不太友善的神色,开口说:“请原谅,我们想把这一局先打完。”

“来看看安格尔吧。”玛莎说,我们一起上楼梯,中途我听见琼斯说:“再拿一张2我就停手。”从楼梯平台上我们转向左边,走进了以前我们吵过架的那个房间,她奔放而快乐地亲吻了我。我把小皮埃尔口中的传言说给她听。“哦,不,”她说,“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但随后她又补了一句:“路易这几天是在为某些事情烦心。”

“但如果这是真的……”

玛莎说:“新大使还是照样得收留琼斯。他不能把他赶出去。”

“我想的不是琼斯。我在考虑我们自己。”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我心想,她还会继续用他的姓氏来称呼他吗?

她在床沿坐下,两眼瞪着墙壁,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好像那堵墙突然朝她逼近了似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说,“我不会相信。”

“迟早有一天它会发生。”

“我一直在想……等安格尔长大能懂事了……”

“到那时候我都已经有多老了啊?”

“你以前不也想过这个的嘛。”她责备我说。

“没错,我已经想过很多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去纽约想把酒店卖掉的原因之一。我要手里有钱才能跟着你,不管你被送到哪儿去。可是现在没有人肯买下它。”

她说:“亲爱的,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可是琼斯——对他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

“我想,我们俩要是还年轻的话,也会觉得这对我们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可现在呢——‘男人们丧命,被蛆虫吞噬,却不是为爱情而死。’16”

琼斯在楼下喊道:“牌打完了。”他的声音如莽撞的陌生人一样闯进了房间。“我们最好下去。”玛莎说,“什么也别提,直到我们弄清楚了再说。”

皮内达将那条可怕的小狗抱在膝上坐着,用手抚摸着它;它无精打采地接受着他的爱抚,心里似乎想去别处,它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望向正坐在那里忙着计分的琼斯,目光中透出一股朦胧的热爱。“我赢了一千两百点。”他说,“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去哈米特的店里,给安杰尔买波旁饼干吃。”

“你都把他宠坏了,”玛莎说,“给你自己买点东西吧。也好记得我们嘛。”

“瞧你说的,就好像我会忘记你们似的。”琼斯说,他朝玛莎看去,脸上露出一副悲哀的表情,眼眶里微微泛潮,同时又显得有点虚伪,就和皮内达膝盖上的那条狗看着他的样子如出一辙。

“你的信息好像不太灵光嘛,”我说,“哈米特已经失踪了。”

“我没听说啊,”皮内达说,“为什么……?”

“小皮埃尔觉得是因为他有太多外国朋友了。”

“你必须做点什么,”玛莎说,“哈米特帮过我们很多忙。”我想起了其中一个:小房间里的黄铜大床,淡紫色的丝绸床单,还有靠墙摆放的一列东方式硬背靠椅。那些美好的下午属于我们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我又能做什么?”皮内达说,“内政部长顶多会收下两根我的雪茄,然后礼貌地告诉我,哈米特是海地公民。”

“把老连队还给我,”琼斯说,“我就能像一剂泻盐那样直捣警察局,非找到他不可。”

他这一番又好又快的回应正合我意:马吉欧说过,“你能把吹牛大王骗进陷阱”。在琼斯说话的时候,他用一种年轻人寻求认可的表情看着玛莎,而我可以想象,在所有那些居家和睦的夜晚,他是如何用自己在缅甸的故事取悦他们的。他确实已经不年轻了,但在我们俩之间还是有十年左右的差距。

“那里有很多警察。”我说。

“要是我有五十个自己的弟兄,我就能占领这个国家。日本鬼子当年可比我们人多多了,而且他们懂得怎么打仗……”

玛莎向门口走去,但我拦住了她。“请别走。”我需要她做一名证人。她留下了,而琼斯还在继续吹牛,一点也没起疑心。“当然了,起初在马来半岛他们打得我们溃不成军。当时我们对游击战还一窍不通,但后来我们就学会了。”

“温盖特。”我鼓励道,生怕他不肯再继续说下去。

“他是最棒的一个,不过我还能说出其他人的名字。我对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蛮骄傲的。”

“你能用鼻子嗅出水源。”我提醒他。

“那可不是我费劲学来的,”他说,“我天生就会。唉,在我小时候……”

“现在你却被关在这里,真是悲剧啊。”我打断他的话头。他的童年太遥远了,跟我的目的搭不上边。“现在山里有帮人正需要学习打游击。当然他们已经有菲利波了。”

我们俩就像是在表演一首二重唱。“菲利波,”琼斯大叫起来,“他什么都不懂,老兄。你知道他来找过我吗?他想请我帮忙训练……他提出……”

“你没有动心吗?”我说。

“我当然有啊。我怀念以前在缅甸的日子。这你能理解吧。可是,老兄,当时我还在为政府服务。我还没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也许我是很天真,但你至少得跟我坦诚相待吧……我曾经信任过他们……如果当时我就知道现在我所了解的情况……”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向玛莎和皮内达解释自己逃跑这件事的。很显然,在他逃跑当晚告诉我的故事的基础上,他又大大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你当时没跟菲利波走真是太可惜了。”我说。

“对我们俩都很可惜,老兄。当然,我不是在说他的坏话。菲利波很勇敢。只要有机会,我就可以把他训练成一流的突击队员。那次针对警察局的袭击——真是太业余了。他放跑了大多数敌人,抢到的武器也只有……”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即使是没经验的小老鼠也不会像琼斯这样,一闻到奶酪诱饵的香味就拼命往陷阱里钻。“哦,那我现在就过去找他。”他说。

我说:“如果我能安排你逃跑……去加入菲利波……”

他没有半点迟疑,因为玛莎的眼睛正看着他。“只要告诉我怎么做就行,老兄,”他说,“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

正在这时,小咬突然跳上琼斯的膝头,开始舔他的脸,从鼻子一直舔到下巴,仿佛在给这位英雄人物致以漫长的告别;他开了个明显的玩笑——因为到这时他都没意识到陷阱已经关紧了——逗得玛莎哈哈大笑起来。我安慰自己,这种欢声笑语的好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你得做好要随时出发的准备。”我告诉他。

“我一向轻装出行的,老兄,”琼斯说,“现在连调酒箱都没有了。”他还真敢冒险提起那档子事啊!他对我太有把握了……

马吉欧医生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周围一片漆黑,尽管照明已经恢复。我说:“我已经引他上钩了。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你听起来非常得意,”他说,“但说到底这又能怎样呢?一个人不可能打赢一场战争。”

“不,我有其他得意的理由。”

马吉欧医生在我的书桌上摊开一张地图,我们仔细研究起那条通往沃凯市的南方公路。如果我要单独返回的话,去的时候就必须装作车上没有别的乘客。

“可如果他们要搜车呢?”

“待会儿我们再说这个。”

我自己需要一张警察颁发的通行证,还要有出行的理由。“你必须拿到星期一的通行证,在12号那天……”他告诉我。在最好的情况下,他想得到菲利波的回复也需要一周时间,所以12号是可能成行的最早日期——“那天夜里几乎没有月光,对你们很有利。你在到达阿坎市17以前要把他放在附近的公墓旁边,然后继续开到沃凯市。”

“要是通顿·马库特在菲利波之前先找到他的话……”

“午夜以前你们到不了那里,而且没有人会在天黑以后进墓地。如果有人发现他,你的前景可就不妙了。”马吉欧说,“他们会逼他开口的。”

“我看也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了……”

“我是不可能拿到通行证离开太子港的,不然我早就提出……”

“别担心。我还有一笔私人恩怨要找孔卡瑟尔算账。”

“我们大家都有。至少有一样东西我们可以仰仗……”

“什么东西?”

“天气。”

沃凯市有一个天主教布道团和一家医院,我编了个故事,说我承诺过要亲自送一包神学书籍和一包药品去那里。结果这个故事基本没派上用场,警察只关心他们在职务上受到尊重。办一张去沃凯市的通行证要花那么多个小时等待,还要忍受动物园里似的恶臭,叛匪尸体的可怖照片贴在头顶,周围的空气像火炉一样炎热,真是够了。我和史密斯先生初次见到孔卡瑟尔的那间办公室已经关上了。或许他已经失宠,而我的私怨也已得到解决。

下午一点的钟声敲响前,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朝坐在桌前的一名警察走去。他开始在表格上填写无穷无尽的细节,关于我,关于我的车,从我在蒙特卡洛的出生情况直到我的亨伯牌汽车的颜色。一名警官走过来,越过警察的肩膀看了看。“你疯了。”他说。

“怎么了?”

“没有吉普车,你根本到不了沃凯。”

“我走大南方公路。”我说。

“一百八十公里的烂泥和坑洞。就算开吉普车过去也要八个小时。”

当天下午,玛莎过来看我。我们肩并肩躺着休息时,她对我说:“琼斯把你的话很当真。”

“我就想让他当真。”

“你明明知道,你们连第一个路障都过不了。”

“你就这么为他担心?”

“你真是个大傻瓜,”她说,“我看如果是我要永远离开,你也会把我们最后相处的时间弄得很扫兴……”

“你要走了?”

“总有一天要走。当然了。这是肯定的。人总是要继续前进。”

“你会事先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会跟着你走。”

“是吗?好一长串行李啊。到了新首都,丈夫、安格尔还有情人都一起跟着来了。”

“至少你会把琼斯留在后面。”

“谁知道呢?或许我们可以把他装进外交邮袋里私运出去。路易喜欢他胜过喜欢你。他说琼斯为人更真诚。”

“真诚?你说琼斯?”我勉强装出一声大笑,但在欢爱过后,我的喉咙已经变得干哑。

就像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暮色在我们谈论琼斯的时候悄然降临,我们没有再一次做爱:这个话题让人提不起兴致。

“我觉得很奇怪,”我说,“他交起朋友来怎么那么容易。路易和你。甚至连史密斯先生都喜欢他。或许就像黑人喜欢金发碧眼的女子一样,奸妄之徒能勾起正人君子的兴趣,或者是有罪之人对纯真之人颇具吸引力吧。

“我是纯真之人吗?”

“是的。”

“那你还以为我跟琼斯睡过。”

“这跟纯真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我们离开这里,你真的会跟我走?”

“当然会了。只要我能筹足现金。以前我还有一家酒店。现在我只剩下你了。你要走了吗?你是不是在对我隐瞒什么?”

“我没瞒你。但路易可能有事隐瞒。”

“他不是什么都会告诉你吗?”

“也许他比你更怕惹我不高兴。关怀会让人变得更加——柔弱。”

“他多久和你做一次爱?”

“你觉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对吗?我需要你,还有路易,还有琼斯。”她说,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棕榈树和三角梅已经变成黑色,雨开始下了起来,一滴一滴就像凝成团状的重油。阵阵雨滴之间,沉寂降临在闷热的空气里,闪电随即劈落,暴雨的轰鸣从山中传来。雨水就像一堵事先砌好的墙壁,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我说:“那天夜里就会像今天这样,等月黑无光之时,我就来接琼斯出发。”

“你怎么带他通过那些路障呢?”

我重复了小皮埃尔对我说过的话:“暴雨天是不会有路障的。”

“可是他们会怀疑你啊,如果他们发现……”

“我相信你和路易是不会让他们发现的。你必须封紧安杰尔的嘴巴,还有那条狗。别让它在屋里转悠,长哼短叫地寻找失踪的琼斯。”

“你害怕吗?”

“我只希望我有辆吉普车,就这些。”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讨厌孔卡瑟尔和他的通顿·马库特手下。我讨厌‘爸爸医生’。我讨厌让他们当街摸我裤裆搜查手枪。游泳池里的那具尸体——我曾经有过迥然不同的美好记忆。他们折磨过约瑟夫。他们毁了我的酒店。”

“如果琼斯是个骗子,就算他去了,情况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到头来他并不是骗子。菲利波很信任他。也许他确实打过日本鬼子。”

“如果他是骗人的话,就不会想去加入游击队了,不是吗?”

“他在你面前把话说得太满了。”

“我对他没有那么重要。”

“那重要的又是什么?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高尔夫俱乐部的事情?”

“说过,可是没有人会为高尔夫俱乐部去冒生命危险。他是真的想去。”

“你相信这个吗?”

“他请我把他的摇酒壶借还给他。他说这是他的吉祥物。在缅甸的时候他总是把它带在身上。他说,等游击队攻入太子港以后,他会把它还给我。”

“他可真会做梦,”我说,“也许他也是个纯真之人。”

“你别生气,”她恳求我说,“今天我想早点回家。我答应过要和他聚一聚——打金罗美纸牌,我的意思是,在安格尔放学回家以前。他对安格尔非常好。他们一起扮突击队,还玩徒手格斗的游戏。金罗美也没有几次好打了。你能理解的,不是吗?我想对他好一点。”

她走后,我感觉心中的厌倦超过了愤怒,而厌倦的对象主要是我自己。我就不能对别人抱以信任吗?然而,当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听那无边的寂静在四周如洪水一般泛滥时,怨恨重新涌上我的心头。怨恨是消解恐惧的良药。我心想,我凭啥要相信一个德国人,一个绞刑犯的孩子呢?

几天后,我收到了史密斯先生的来信——从圣多明各寄到这里,路上花了一周多的时间。他在信中写道,他们俩已经在圣多明各逗留了几日,一起四处游玩,还参观了哥伦布的坟墓。猜猜他们在那里遇见了谁?我甚至不用翻页就能猜到答案。自然是费尔南德斯先生。他们抵达机场时他正好也在。(我心想,莫非是他的职业让他像救护车一样时刻在机场里待命不成。)费尔南德斯先生带他们看了很多地方,十分有趣,因此他们决定多待几天。费尔南德斯先生的英语词汇量显然有所增加。在“美狄亚”号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直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因为他的母亲患了重病,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音乐会上崩溃痛哭的原因。不过,现在她已经康复了,之前诊断的癌症被证实不过是纤维瘤而已,而且史密斯太太还说服了她改吃素食。费尔南德斯先生甚至认为,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建一座素食中心是有可能的。“我必须承认,”史密斯先生写道,“这里的环境更和平,但贫困依然随处可见。史密斯太太遇到了一位来自威斯康星州的朋友。”他请我向琼斯少校转达他最诚挚的问候,并感谢我提供的所有帮助和殷勤款待。他是一位礼数周全尽善尽美的老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想念他。在蒙特卡洛的学校小教堂里,我们每个礼拜天都会祈祷“愿主赐予我们和平”18,但我怀疑在大家后来的人生中,那句祈祷又在多少人身上得到了回应。史密斯先生不必祈求和平。自出生起,他的心中便充满了和平,没有坚冰的碎片。那天下午,有人在太子港城郊的一条露天下水道里发现了哈米特的尸体。

我开车出门,前往“凯瑟琳妈咪之家”(既然玛莎待在家里陪着琼斯玩耍,我干吗不能去寻欢作乐?),可是没有一个姑娘敢在那天晚上离家外出。哈米特的事情这会儿恐怕已经传遍了全城,人们都害怕光死一个人满足不了星期六男爵的胃口。菲利波夫人和她的孩子已经躲进委内瑞拉大使馆,跟其他避难者会合了,而城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氛。(开车经过玛莎的大使馆时,我注意到现在有两个守卫待在外面了。)尽管返回途中天已经开始下雨,但我在酒店下方的路障前还是被守卫拦下来搜查了一阵。我怀疑有些举动是不是孔卡瑟尔回国以后指使的——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一片忠心。

到了“特里亚农”,我发现马吉欧医生的侍童正拿着一张便条等我——他邀请我去共进晚餐。饭点已过,我们伴着雷鸣开车到他家里。这次我们没有被人拦住——现在雨下得太大,那个民兵蹲到用破麻袋搭成的遮篷下面躲雨去了。车道旁的那棵南美杉上垂落着雨滴,仿佛它是一把破旧的雨伞,而马吉欧医生在他那维多利亚风格的起居室里等着我,还准备了一瓶波尔图红葡萄酒。

“哈米特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我问。用混凝纸浆做成的餐桌上,有两块用小珠编出花朵图案的杯垫,上面摆着两只酒杯。

“听说了,可怜的人。”

“他们逮到他什么把柄了?”

“他是给菲利波通风传信的情报员之一。而且他没有开口招供。”

“你是另外一个?”

他从瓶中倒出红酒。我从来不喜欢拿波尔图当开胃酒喝,但那天晚上我没有反对,以我当时的心情,不管是什么酒都可以接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问了他另一个:“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招供?”

他给了我明显无疑的答案。“我还在这里。”平时给他收拾屋子和做饭的老妇人费里太太开门进来,提醒我们晚饭已经备好。她一身黑衣,头戴白色软帽。对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这副场景可能会显得有点古怪,但我随即想起以前曾听说过,在早期的苏联伊尔喷气客机上还配有蕾丝窗帘和陶瓷橱柜呢。就像她一样,它们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我们享用了美味的牛排和奶油蒜香土豆,还品尝了波尔多红酒,在离波尔多这么遥远的地方,能喝到这般品质的酒已经是颇为不错了。马吉欧医生没有心情说话,但他的沉默就像他的言语一样不朽。当他开口说“再来一杯?”的时候,这句话就像刻在墓碑上的一个简短的名字。晚饭结束后,他说:“美国大使要回来了。”

“你确定?”

“而且政府即将与多米尼加共和国展开友好会谈。我们又一次被抛弃了。”

老妇人端着咖啡走进房里,他立即缄口不语。他的脸庞被里面摆设着蜡花盆景的玻璃罩挡住,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当时的感觉是,我们应该在饭后去找布朗宁诗社的其他成员,共同讨论《葡萄牙十四行诗集》19。哈米特倒毙在下水道中,距离此地十分遥远。

“我还有几瓶库拉索酒20,或者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还剩一点法国廊酒21。”

“请上库拉索酒好了。”

“库拉索酒,费里夫人。”沉寂再次降临,耳边只有屋外的雷鸣声。我在心里奇怪,他为什么要叫我来,而等到费里夫人终于来了又走以后,我听到了答案。“我收到了菲利波的回信。”

“幸好它转给了你,而不是哈米特。”

“他说他下周会连着三个晚上等在集合地点附近。从下周一开始。”

“在墓地里?”

“没错。那几天夜里应该不会有月亮。”

“可是如果也没有暴雨怎么办?”

“每年到这个季节,你碰上过连着三天不下大雨的情况吗?”

“没有。但我的通行证有效期就一天——在礼拜一。”

“细节不重要。警察中间没几个识字的。你把琼斯放下,然后继续往前开就行了。如果情况出了什么闪失,你受到当局怀疑,我会尽力协助你,在沃凯市给你通风报信。有可能你得坐渔船逃走。”

“天主保佑,千万别出任何闪失。我可不想逃亡海外。我的人生基业都在这里。”

“你必须在暴雨结束前经过小戈阿沃22,不然他们会在那里搜你的车。过了小戈阿沃,直到阿坎市以前应该都不会有问题,而等你到了阿坎市,你又是独自一人了。”

“我真希望自己有辆吉普车。”

“我也是。”

“大使馆外面的守卫怎么办?”

“别理他们。下暴雨时他们会躲进厨房里喝朗姆酒。”

“我们必须提醒琼斯,让他做好准备。我觉得他有可能会临阵脱逃。”

马吉欧医生说:“从现在开始到你离开的那天晚上,这段时间我希望你不要去大使馆。明天我会过去——给琼斯治病。腮腺炎在他这年纪是非常危险的疾病,它有可能会造成不孕不育,甚至是阳痿。从那孩子发作到现在他病倒,这段潜伏期在医生眼里可能会显得太长,让人有点怀疑,但用人们不会明白这个。琼斯会被隔离起来,安心静养。在有人发现他逃跑以前,你应该早就从沃凯赶回来了。”

“那你呢,医生?”

“需要多久我就治他多久。这段时间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我的车不会离开太子港——那也是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只希望他值得我们如此大费周章。”

“哦,我向你保证,我也这么希望。我也这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