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机场为史密斯夫妇送行。小皮埃尔没有露面,但总统候选人的离开后来在他的专栏里还是确凿无疑地占据了一段篇幅,尽管他或许是迫不得已地省略了最后在邮局外发生的那可怕一幕。半路上,史密斯先生请我在广场中央停车,而我还以为他是想拍张照片。结果他下了车,手里拿着他太太的手提包,许多乞丐纷纷从周围拥过来——四下里响起一片叽里咕噜含混不清的低沉乞讨声,我还看见一个警察跑下邮局的台阶。史密斯先生打开手提包,开始随意地抛撒钞票——海地古德和美钞都有。“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一两个乞丐发出高亢刺耳的尖叫声:我看到哈米特站在他的商店门前目瞪口呆。傍晚绯红的天光给水池和泥浆染上了一层红土般的色彩。待最后几张钞票撒完后,警察们便开始围捕他们的猎物。有两条腿的人踢倒那些只有一条腿的人,有两条胳膊的人伸手抓住那些没胳膊的人的躯干,将他们摔倒在地。当我带着史密斯先生挤过人群匆忙回到车上时,我竟然看见了琼斯。他在一辆轿车里,坐在他的通顿·马库特司机的背后,显得不知所措、烦恼担心,而且有生以来头一次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史密斯先生说:“好了,亲爱的,我猜他们再怎么挥霍这笔钱,也不会比我刚才做得更糟了。”

我把史密斯夫妇送上飞机,独自用了晚餐,然后开车前往克里奥尔别墅——我的好奇心让我想去会会琼斯。

那个司机懒洋洋地斜靠在楼梯口。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但还是放我过去了。从头顶的楼梯平台上传来一声愤怒的高喊——“真他妈见鬼了!28”紧接着,一个黑人从我身边走下楼,他手上戴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琼斯跟我打招呼时,那感觉就好像我是他在学校里的一个老朋友,已经很多年没见了,而且口气里还带着一丝降尊纡贵的味道,因为从那些日子开始,我们的地位已经相对发生了变化。“进来吧,老兄。很高兴见到你。昨儿晚上我还等着你来呢。抱歉我把日子给记混了。坐那把椅子试试吧——你会觉得它很温暖很舒服。”椅子的确很暖和:它还带着上一位愤怒客人的体温。三副纸牌在桌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飘着蓝色的雪茄烟雾,一只烟灰缸被打翻了,地板上掉了几只烟屁股。

“你的朋友是谁?”我问。

“财政部的人。输不起的家伙。”

“金罗美?”

“他不该打到一半就把赌注往高里抬,在他遥遥领先的时候。但你可不能跟财政部的人吵嘴,不是吗?不管怎样最后黑桃A出场,赌局一下子就结束了。我净赚了两千块。但他给我的却是古德,不是美元。你想喝点什么酒?”

“有威士忌吗?”

“我这里几乎什么酒都有,老兄。你就不想来点儿干马提尼?”

我本来还是想喝威士忌,但他似乎急着要炫耀一番自己丰富的酒藏,于是我说:“好吧,如果它很干的话。”

“十比一哦,老兄。”29

他打开橱柜上的锁,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皮革旅行箱——里面有半瓶杜松子酒,半瓶味美思酒,四只金属大酒杯,一只摇酒壶。这是一套精致昂贵的调酒器,他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乱七八糟的桌面上,就像拍卖商在展示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我禁不住想评论几句。“阿斯普雷30?”我问。

“差不多。”他飞快地回答,然后开始调鸡尾酒。

“它肯定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在这里,”我说,“离伦敦西区那么远。”

“更奇怪的地方它都去过,”他说,“战争时期它陪着我待在缅甸。”

“它倒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后来我把它重新擦亮了。”

他转身离开我去找酸橙,我凑近皮箱仔细察看。阿斯普雷的商标在箱盖内侧清晰可见。他拿着酸橙回来,正好看到我在端详。

“被你抓包了,老兄。它的确是阿斯普雷的名牌货。我刚才不想太炫耀,仅此而已。实际上,那只箱子背后很有一些故事。”

“跟我说说。”

“先尝尝酒吧,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挺好。”

“这只皮箱是我跟部队里的几个弟兄打赌赢来的。以前我们旅长手里就有一套,我实在忍不住很羡慕他。我也曾经梦想着能有一套那样的调酒器,巡逻的时候带在身上——摇酒壶里的冰块叮当响。我身边有两个伦敦来的小弟兄——以前从来没去过比邦德街31更远的地方。家里很有钱,他们两个都是。他们经常拿旅长的调酒器跟我开玩笑。有一次,我们的水马上就要喝光了,他们俩就跟我打赌,看我能不能在天黑前找到一条小溪。如果我做到了,下次有人回家的话,就会给我带一套同样的调酒器。不知道我以前告诉过你没,我能用鼻子嗅出水源……”

“就是那回你弄丢了一整个排?”我问。他抬头越过玻璃杯看了我一眼,我敢说他读透了我的心思。“那是另外一次。”他说,然后突然转换了话题。

“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都还好吗?”

“你看到在邮局外发生的事情了吧。”

“没错。”

“那是最后一批美国援助。今天傍晚他们已经坐飞机走了。他们让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我希望以前能多去看看他们,”琼斯说,“他身上有一种……”他让我吃惊地补充道,“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不是指长相方面,我的意思是,不过……好吧,他给我一种慈祥亲切的感觉。”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记得我父亲是什么样子。”

“实话告诉你,我对我父亲的印象也有点模糊。”

“这么说吧,他就像我们理想中的父亲。”

“就是这个,老兄,一点儿没错。别把你的马提尼酒放热了。我总觉得史密斯先生和我有些共同点。就像来自同一间马厩里的马。”

我惊愕地听着他的话。一位圣人和一个骗子怎么可能有共同点呢?琼斯轻轻合上鸡尾酒箱盖,然后,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皮革表面,动作轻柔得就像史密斯太太抚摸她丈夫的头发那样,而我则心想:也许,是纯真吧。

“很抱歉,”琼斯说,“关于孔卡瑟尔那件事。我告诉他了,要是他再碰我的朋友一下,我就和他们那帮人断绝来往。”

“你说话要小心。他们都很危险。”

“我根本不怕他们。他们太需要我了,老兄。你知道小菲利波来看过我吗?”

“知道。”

“想想吧,我要是帮他的话,能干出多大的事情来。他们明白这个。”

“你有布伦式轻机枪卖吗?”

“我有我自己啊,老兄。这可比布伦式强多了。起义军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会打仗的老手。想想吧——在天气好的时候,从多米尼加边境可以一直望见太子港呢。”

“多米尼加人决不会进军海地。”

“不用他们帮忙。给我五十个海地人好好地训练一个月,‘爸爸医生’就得坐飞机逃往金斯敦了。我当年在缅甸可不是白待的。对这件事我想了很多。我也研究过地图。海地角附近的那些袭击干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很清楚要在哪里佯攻,在哪里发动袭击。”

“那你干吗不去找菲利波?”

“我很想啊,哦,我是真的很想去,但我在这儿还有笔交易要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好机会。要是我能顺利脱身,就能发一笔大财呢。”

“去哪儿?”

“去哪儿?”

“脱身以后去哪儿?”

他高兴地大笑起来。“全世界上哪儿去都行啊,老兄。以前有一次,我在斯坦利维尔32就曾经差点弄到手呢,可是我在跟许多野蛮人打交道,他们起了疑心。”

“这里的人就不起疑心吗?”

“他们都念过书。你总能把那些书呆子哄得团团转。”

他又倒了两杯马提尼酒,我则心想,他会用什么方式布下骗局。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他现在可比以前在监牢里过得好多了。他甚至还发了点福。我直接问他:“琼斯,你在搞什么名堂?”

“为发大财奠基铺路啊,老兄。干吗不入伙跟我一起干?这又不是什么长期项目。现在我随时都能把这只肥鸟捉到手,但我还可以再找一名搭档。我以前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可你一直不过来。有二十五万美元在里头哪。要是咱们胆子再大一些,也许还能赚更多。”

“搭档要做什么?”

“要做成这笔交易,我得出国跑两三趟,不在的时候我想找个靠得住的人看着这里。”

“你不相信孔卡瑟尔?”

“他们我一个都不信。这不是肤色的问题,但你想想,老兄,二十五万美元的纯利润啊。我不能抱任何侥幸。我得扣一点出来作开销——一万美元应该就够了,然后剩下的我们来分。你家酒店现在的生意不太好,是不是?想想你拿到你那份钱以后能做多少事情。加勒比海有很多岛屿都等着人上门开发呢——海滩,酒店,飞机跑道。你会成为百万富翁的,老兄。”

我猜是我在耶稣会受过的教育让我想起,在沙漠中的一座高山上,魔鬼曾将世上的万国都展现出来。33我心想,魔鬼到底是真能拿得出手,还是只不过在虚张声势糊弄人而已。我在克里奥尔别墅的这个房间中四下环顾,寻找着彰显权力与荣耀的证据。屋里有一台留声机,肯定是琼斯在哈米特的商店里买的——他不可能乘坐“美狄亚”号把它一路从美国带过来,因为这是个便宜货。在它旁边很相称地放着一张艾迪特·比阿夫34的唱片《不,我从不后悔》,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迹象能显示出他拥有私产,并能从中预支开销去购买要运的货物——是什么货物呢?

“怎么样,老兄?”

“你还没跟我说清楚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得先知道你肯跟我干才行,否则我没法告诉你内情,不是吗?”

“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确定要不要跟你合伙?”

他越过那堆散乱的纸牌注视着我,那张幸运的黑桃A面朝天地躺在桌上。“归根结底这还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对吧?”

“当然。”

“要是战争期间我们曾在同一支队伍里待过就好了,老兄。在那些个情况下,你会学会信任……”

我说:“当时你在哪支部队?”他毫无半点犹豫地回答:“第四军。”他甚至补充了一点细节:“第七十七旅。”他回答得很对。那天晚上,在“特里亚农”酒店,我查阅了以前某位客人落下的一本关于缅甸战役的历史书,找到了它们,可是即便如此,我那多疑的头脑还是想到,他手上可能有同一本书,那些资料是他从里面找出来的。但我这样想他有失公平。他的确在英帕尔35待过。

“你对酒店的生意抱多大希望?”

“很小。”

“你尽管试试看,肯定找不着买家的。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剥夺财产。他们会说你没有好好经营你的产业,然后把酒店接管过来。”

“有可能会这样。”

“那又是为什么,老兄?跟女人有麻烦了?”

我猜是我的眼神出卖了我。

“要讲对爱情忠贞不渝这一套,你的年纪也太大了吧,老兄。想想看,有了十五万美元,你什么事情不能做啊。”(我注意到这笔金额提高了。)“你可以去比加勒比海更远的地方。你知道博拉博拉岛36吗?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飞机跑道和一家客栈,可是只要投入一点资本……还有那些姑娘,你可从没见过像那样的姑娘,二十年前她们的母亲和美国人生的。凯瑟琳妈咪都找不出比她们更好的姑娘给你。”

“你以后打算拿你的钱怎么用?”

我从来没有想到,琼斯那双无精打采、像铜币一样的棕色眼睛里居然也能闪烁出梦想的光彩,它们现在微微湿润,流露出某种激动的情感。“老兄啊,我心里看中了一个特别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一座珊瑚礁小岛,周围遍布白沙——那种可以用来建城堡的真正的白沙,背后是绿色的坡地,就和真正的草皮一样平滑,还有上帝创造的天然障碍物——这里简直就是一块完美的高尔夫球场啊。我要盖一家俱乐部,还有很多带淋浴的平房套间,它会比加勒比海地区其他任何一家高尔夫俱乐部都要高级。你知道我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吗?……叫‘绅士之家’。”

“你不打算让我在那儿做你的搭档。”

“在梦里可不能有搭档啊,老兄。会起冲突的。我已经按照我的心意把那地方规划好了,连最后一丝细节也没放过。”(我心想,菲利波之前见到的那些文件会不会就是设计蓝图。)“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么远,但现在它已经近在眼前了——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第十八号球洞要挖在哪儿。”

“你热衷打高尔夫?”

“我自己不打。不知怎的,我一直没有时间。是这个想法让我特别感兴趣。我要找一流的交际花来做招待。要既长得好看又有背景的那种。起先我确实想过让她们扮成兔女郎,但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在有品位有格调的高尔夫俱乐部里,兔女郎会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在斯坦利维尔谋划这一切的吗?”

“我已经为此谋划了二十年,老兄,现在时机马上就要成熟了。再来一杯马提尼?”

“不了,我得走了。”

“我要用珊瑚修建一座长长的酒吧,名叫‘荒岛’酒吧。酒保要在巴黎丽兹酒店接受过培训。我还要用浮木做椅子——当然我们会配上软垫,让它们坐起来舒服。窗帘上要有鹦鹉,窗前还要装一架黄铜大望远镜,对准第十八号球洞。”

“我们以后再聊这个吧。”

“我以前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我是说,任何能理解我心里在想什么的人。在斯坦利维尔,我曾经一边想着细节一边对我的小男仆说话,但那个可怜的小畜生一点也听不懂。”

“谢谢你的马提尼。”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调酒箱。”我回过头一看,只见他已经又取出了那块抹布,正在重新擦拭皮箱。他在我背后喊道:“我们不久以后再谈。只要你原则上同意……”

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如今已经人去楼空的“特里亚农”,而我也一整天没有得到玛莎的任何消息,于是我又回到了赌场,那里最像是我的家,但它现在也有了许多变化,和当年我遇见玛莎时的那座赌场大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游客,而太子港的居民们很少有人敢在天黑后出门冒险。只有一张轮盘赌桌还在转,玩家也只有一人——一个名叫路易吉的意大利工程师,我和他不太熟,只知道他在经常停摆的发电厂上班。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哪家私人企业能经营好一家赌场,所以政府接管了这里;现在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赔钱,但好在赔的是古德,而政府总能多印些钞票出来。

赌台管理员一脸不高兴地坐着——也许他在寻思自己的薪水从哪里来。即使轮盘赌桌上有双零位,让庄家赢面大增,37但玩家人这么少,只要押全注赌输个一两次,庄家当天晚上的赌本就要见底了。

“赢钱了?”我问路易吉。

“赢了一百五十古德,”他说,“我不忍心丢下这个可怜鬼。”可下一轮他又赢了十五块。

“你记不记得这里以前的样子?”

“不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来呢。”

赌场为了节约电费调暗了灯光,弄得我们好像在洞穴里一样。我兴味索然地玩着,把筹码押在第一栏上,然后居然也赢了笔钱。赌场管理员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想发发善心,”路易吉说,“把赢的钱都拿来押红色,给他一个翻本的机会。”

“但你也有可能会赢啊。”我说。

“总还有酒吧可以去花钱嘛。他们从酒水上赚的钱肯定不少。”

我们点了两杯威士忌——这会儿买便宜的朗姆酒对赌场管理员似乎太残忍了,尽管对我来说,刚喝过干马提尼又喝威士忌也不是太明智的举动。我已经开始感到……

“哎呀,这不是琼斯先生嘛。”从赌场大厅的彼端传来了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美狄亚”号的事务长,他正伸出一只潮湿而热情的手朝我走近。

“你把名字弄错了,”我说,“我是布朗,不是琼斯。”

“这是要把赌场掏空吗?”他乐呵呵地问。

“不需要怎么掏它就空了。我还以为你从来不敢跑这么远冒险进城呢。”

“自己的建议我才不听,”他说,还眨了眨眼,“刚才我先去了一趟‘凯瑟琳妈咪之家’,可是那姑娘家里出了麻烦事——到明天她才能回去。”

“其他人你都不喜欢?”

“我向来喜欢用同一只碟子吃饭。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还好吗?”

“他们今天坐飞机走了。满心失望。”

“啊,他应该跟我们一起走的。办出境签证遇上麻烦没?”

“我们花三个小时就办好了。我还从来没见到出入境管理局和警察局的办事效率有这么高过。他们肯定是巴不得让他快点走。”

“政治问题?”

“我想是社会福利部长不喜欢他的计划。”

我们又喝了几杯酒,看着路易吉为求心安而输了一些古德。

“船长还好吗?”

“他巴不得早点开船走人咧。这鬼地方可叫他受不了。只有等我们重新回到海上以后,他的臭脾气才会好起来。”

“还有戴钢盔的那个人呢?你们把他安全地留在圣多明各了吗?”

当我说起那些曾经和我同船的乘客时,我的心里油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怀旧情绪,也许原因在于那是我最后一次体验到安全无忧的感觉——也是我最后一次抱有任何真实的希望。当时我正要重新回到玛莎的身边,而我心里还相信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钢盔?”

“你不记得了吗?他在音乐会上表演了诗朗诵。”

“哦,是啊,可怜的家伙。我们算是把他安全地留在了墓地里。在我们靠岸前,他犯了一场心脏病。”

我们为巴克斯特先生默哀了两秒钟,与此同时,轮盘赌桌上的小球只为路易吉一人跳动,发出叮当的声响。他又赢了一些古德,于是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站起身来。

“还有费尔南德斯先生呢?”我问,“那个流眼泪的黑人。”

“他可太宝贵了,”事务长说,“他对白事非常了解。他负责包办了所有事情。你知道吗,原来他是搞殡葬行业的。唯一让他伤脑筋的是巴克斯特先生的信仰。最后他把巴克斯特先生安葬在了新教徒墓地里,因为他在死者口袋里找到了一本关于未来的年鉴。老什么来着……”

“《老摩尔年鉴》38?”

“正是。”

“不知道年鉴上对巴克斯特先生的预测条目是什么。”

“我翻开看过了。不是什么太私人的条目。飓风将造成严重灾害。英国王室中间有人会生重病,还有钢铁股的股价会上涨几个点。”

“我们走吧,”我说,“空荡荡的赌场比空荡荡的墓地还要糟糕。”路易吉已经在拿筹码兑现金了,我也加入了他。赌场外的夜晚依旧沉闷,像往常一样,暴雨即将来临。

“有出租车接你吗?”

“没有。司机想结完账直接走人。”

“夜里他们不敢在外面转悠。我送你回船上去。”

操场上的灯光一明一暗地闪个不停。“我是海地的旗帜,统一而不可分割。弗朗索瓦·杜瓦利埃。”(“弗”字电灯泡的保险丝烧坏了,所以名字变成了“朗索瓦·杜瓦利埃”。)我们驶过哥伦布雕像,开进港口,来到了“美狄亚”号货轮前。一盏灯的光线沿着跳板照射下来,照到站在跳板底端的一个警察身上。在船长的舱房中也亮着一盏灯,光线同样照在舰桥上。我朝上看着甲板,在那里,我曾坐着观看同船乘客们竞走晨练,摇摇晃晃地经过我的身边。在港口中,“美狄亚”号看起来似乎出奇的小(它是这里唯一的一条船)。是空旷的大海给了这条小船尊严与重要性。我们的脚步踩碎了地面上的煤屑,我们的齿间有股吃到砂砾的感觉。

“上船再喝最后一杯吧。”

“不了。我上去的话可能就不想走了。到时候你们会怎么办?”

“船长会要求查看你的出境签证。”

“那个家伙会先开口向我要的。”我说,一边看了一眼那个站在跳板底部的警察。

“哦,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事务长做出模仿喝酒的动作,然后朝我指了指。那个警察对他咧嘴一笑。“你瞧,他不反对嘛!”

“算了吧,”我说,“我就不上去了。今晚我喝太多酒了,还是混着喝的。”可是我依然在那块木板前徘徊不去。

“还有琼斯先生呢,”事务长说,“琼斯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他混得不错。”

“我挺喜欢他的。”事务长说。对琼斯这么一个来历如此不明的人,大家都不怎么信任,可他偏偏就有本事赢取别人的友谊。

“他跟我说过他是天秤座——十月份生的,所以我也查了一下他的条目。”

“在《老摩尔年鉴》上?你找到什么了?”

“艺术家的气质。有雄心壮志。办文学公司很成功。但至于未来方面么——我只查到有一场戴高乐将军的重要新闻发布会,还有在威尔士南部会下雷阵雨。”

“他告诉我,他马上要发一笔二十五万美元的大财。”

“是办文学公司吗?”

“完全不是。他邀请我做他的搭档。”

“那你也快要发财咯?”

“不。我拒绝了。我以前也做过发财梦。或许有一天我能跟你讲讲我的流动画廊的故事,那是我曾经有过的最成功的梦想,但我不得不赶紧卖掉它,于是我就来了这里,找到了我的酒店。你想我会放弃这份保障吗?”

“你觉得酒店是份保障?”

“到目前为止算是最接近的吧。”

“等琼斯先生发了大财,你就会后悔没有放弃那份保障了。”

“也许他会借钱给我,让我能撑下去,直到游客们回来。”

“是啊。我觉得他是个很慷慨的人,有他自己的一套做法。他曾经给过我一大笔小费,可惜用的是刚果货币,银行不肯兑换。我们在这儿至少要待到明天晚上。你把琼斯先生带来看看我们吧。”

在佩蒂翁维尔的山峦上方,闪电开始嬉戏追逐:有时一道电光打到地面上,停留的时间够长,便从黑暗中雕刻出一棵棕榈树或是屋檐一角的形体。空气中充满了即将来临的雨水的气息,低沉的雷鸣声让我想到了学校里学童唱和应答的声响。我们互道了晚安。

注释

1 巴西利亚(Brasilia):位于巴西中部高原地区,1956至1960年建成后成为该国首都。

2 此处似暗指出身贫苦家庭的美国第16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

3 原文为法语“Monsieur le Ministre”。

4 帕特里斯·卢蒙巴(Patrice Lumumba,1925—1961):非洲政治家,刚果民主共和国的缔造者和首任总理。1960年“刚果危机”爆发后,被刚果政变军人和美国控制的联合国军软禁在利奥波德维尔,后在逃亡途中被莫伊兹·冲伯集团绑架并秘密杀害。动乱期间,刚果境内的十余万名欧洲人大多逃离了该国。

5 典出18世纪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

6 此处暗指1958年7月28日至29日在太子港发生的未遂军事政变,发动政变的武装人员只有八人,曾一度占领总统府对面的德萨林军营。此次政变使杜瓦利埃更加认为军队是对他总统职位的威胁。

7 原文为法语“agent provocateur”。

8 由于海地历史上大多数总统都是被政变军人赶下台的,所以弗朗索瓦·杜瓦利埃上台后立即对军队进行清洗,撤换大批军官,将军队的武器弹药储备转移至总统府内,并建立总统卫队和通顿·马库特,从而大大削弱了军队的力量。

9 达荷美(Dahomey):贝宁共和国的旧称,是伏都教的发源地。

10 奥贡·费拉耶(Ogoun Ferraille):海地伏都教中的战神。

11 雅克梅勒(Jacmel):位于海地南部加勒比海沿岸,是东南省的首府。

12 出自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中的名篇《基西拉岛之游》(Un Voyage à Cythère)第二节。原文为法语。

13 基西拉岛(Cythère):又译“西岱岛”“希垤”“库忒拉岛”,是位于希腊南端爱琴海上的一座小岛,在古希腊神话中,该岛是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的居住地,故又称“爱神岛”。

14 温柔乡(Eldorado):直译应为“黄金乡”,是传说中位于南美洲北部的黄金国,此处比喻为理想的欢乐仙境,故引申译为“温柔乡”。

15 美国总统大选实行的是“总统选举团”(electoral college)制度,由各州选民先选出本州总统选举人(presidential elector),其数目与该州在国会中的议员数相同。全国共选出538名总统选举人。然后由各州选举人组成总统选举团,分别在各州府选举正、副总统,获得过半数选票人数(即270张以上)的总统候选人(presidential candidate)即可当选。若无一名总统候选人获得过半数选票,则由国会按宪法程序复选。该制度于1788年首次实行并沿用至今。

16 出自卡尔·马克思1843年撰写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文。

17 古罗马暴君皇帝尼禄(Nero,37—68)曾残酷屠杀基督徒,其中一种酷刑是将人投入竞技场活活喂狮子。

18 原文为拉丁语“libera nos a malo”,出自天主教的《天主经》(Oratio Dominica,在新教中称为《主祷文》),是礼拜仪式中通用的祈祷词。此处采用中文和合本译文。

19 原文为拉丁语“Agnus Dei”,出自天主教弥撒中的祈祷文《羔羊颂》(Agnus Dei)。

20 原文为拉丁语“Panem nostrum quotidianum da nobis hodie”,出自《天主经》。此处采用中文和合本译文。

21 圣露西(St Lucy,283—304):又名“圣路济亚”(St Lucia),生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城市锡拉库萨(一译叙拉古),早期基督教殉道者,后被罗马教廷封为圣徒。

22 原文为拉丁语“Corruptio optimi…”。此句不完整,全文应为“最高尚的人也败坏了,便是最可悲的事。”(Corruptio optimi pessima.)出自罗马天主教教皇格里高利一世(Pope Gregory I,540—604)的著作《约伯传伦理释义》(Morals on the Book of Job)。

23 朱莉娅·沃德·豪(Julia Ward Howe,1819—1910):19世纪美国著名女作家、社会改革家、废奴主义者。1862年创作《共和国战歌》(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成为至今在美国仍十分流行的爱国歌曲。

24 “愤怒的葡萄……发出闪光”出自《共和国战歌》,与歌词原文略有差异。

25 立体派(Cubism):又译为“立方主义”,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一个运动和流派,1908年始于法国,代表人物有西班牙画家巴勃罗·毕加索和法国画家乔治·布拉克等人。

26 出自《圣经旧约·民数记》第十三章中摩西派遣十二名族长窥探“上帝应许之地”迦南的典故。

27 据称,哥伦布1506年在西班牙去世后,其遗骨多次辗转迁葬,其间曾于1542年被移至圣多明各。现在圣多明各市东区建有哥伦布陵墓博物馆。

28 原文为法语“La volonté du diable”,字面意思是“魔鬼的旨意”。

29 干马提尼(Dry Martini)是一款传统鸡尾酒,用烈酒和意大利干红葡萄酒味美思(Vermouth)调配制成,烈酒的比例越高,则酒精浓度越高,酒味越纯。

30 阿斯普雷(Asprey):英国著名奢侈品品牌,创立于1781年。

31 邦德街(Bond Street):位于伦敦西区,以英王查理二世的密友托马斯·邦德爵士(Sir Thomas Bond,1620—1685)命名,自18世纪初便是伦敦最高档的时尚购物区。1847年,阿斯普雷旗舰店在此开业。

32 斯坦利维尔(Stanleyville):刚果民主共和国第三大城市基桑加尼(Kisangani)的旧称,1966年更名。

33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中魔鬼撒旦诱惑耶稣基督的典故。

34 艾迪特·比阿夫(Édith Piaf,1915—1963):法国女歌唱家、演员,以表演法国香颂而闻名世界,被誉为“香颂女王”。《不,我从不后悔》是她最著名的歌曲之一。另有《玫瑰人生》《爱的礼赞》等代表作。

35 英帕尔(Imphal):印度东北部曼尼普尔邦首府,位于吉大港通往印度东部阿萨姆邦的交通干线上,与缅甸交界。1944年3月至7月间,这里曾爆发二战期间著名的英帕尔会战。

36 博拉博拉岛(Bora-Bora):太平洋东南部法属波利尼西亚社会群岛中的一座岛屿 位于塔希提岛东北约265公里,被誉为“太平洋上的明珠”“梦之岛”。

37 有00位的美式轮盘赌,庄家赢的概率比只有0位的欧式轮盘赌约高出一倍。

38 《老摩尔年鉴》(Old Moore's Almanack):英国著名年鉴,由英国宫廷医师、占星家弗朗西斯·摩尔(Francis Moore,1657—1715)创建于1697年,上面列有许多预测未来事件的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