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晚宴席间没有告诉他们的是,有钱人已经找到了,当天夜里,在肯斯科夫上方群山中的某个地方,人们会举办一场伏都教仪式。这是约瑟夫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我一人,因为他需要我开车送他过去。我敢肯定,要是我拒绝的话,他会拖着他那条残腿一路走到那里。现在已过午夜,我们开了大约十二公里路,然后把车停靠在肯斯科夫背后的公路上。下车后我们能听见十分轻柔的击鼓声,好似产妇分娩时跳动的脉搏。听那动静,就好像炎热的夜晚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前方有一间透风敞亮的茅草棚屋,里面烛火摇曳,泛出道道白光。

这将是我目睹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伏都教仪式。在那两年兴旺发达的好日子里,出于义务,我曾经观赏过为游客们表演的伏都教舞蹈节目。在我这个生来就是天主教徒的人眼中,那些舞蹈令人厌恶,如果圣餐礼仪式被放在百老汇,用芭蕾舞剧的形式上演,大概也会给人同样的感受。现在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我欠约瑟夫的人情,而且让我印象最鲜活的并不是伏都教仪式本身,而是菲利波的那张脸。他坐在神棚对面的另外一侧,和他周围的黑人相比,他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更为年轻。他闭着眼睛,谛听着轻柔、秘密、持续敲击着的鼓点,还有一队白衣女子的合唱。神棚的支柱立在我们中间,高高竖起,仿佛一根天线,作为迎接诸神降世的通道。柱子上挂着一条皮鞭,用来纪念从前受人奴役的岁月,另外,根据一项新的法律规定,柱子上还钉着一张“爸爸医生”的肖像照,提醒人们记住今日所受到的奴役。我想起了年轻的菲利波对我的指责所作出的答复:“也许来自达荷美的诸神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政府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琼斯也辜负了他——他没有布伦式轻机枪;现在他待在这里,谛听着鼓声,等待着,等待力量,等待勇气,等待作出决定。泥土地上,在一只小火盆的周围,有人用炉灰画了一个图案,召唤神明的降临。这是在召唤雷格巴,那个喜欢引诱妇女的欢乐之神,还是在召唤爱斯利,贞洁与爱情的处女之神,或者是奥贡·费拉耶,战士们的守护神,还是那个身穿黑衣、戴着通顿·马库特的墨镜,对亡者无比渴求的星期六男爵?主持仪式的巫师知道,也许那个为仪式出资的有钱人也知道,而我猜想,已经参加过入会仪式的人应该也能读懂那个用炉灰画成的象形文字。

仪式在到达高潮前持续了几个小时。是菲利波的面孔让我保持着清醒,没有在反反复复的吟咏合唱与鼓点声中昏沉睡去。祈祷词中夹杂着几句拉丁语,它们如同沙漠中的小小绿洲,让我备感熟悉:“救我们脱离凶恶18”,“天主的羔羊19”,从眼前摇摆而过的圣旗上写着献给圣徒们的祈祷文,“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20”。中途我看了一眼手表的指针,微弱的磷光中,只见指针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

巫师手上摇晃着香炉从里屋走出来,但他在我们面前晃荡的那个香炉其实是一只受缚的公鸡——那对愚蠢麻木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面圣露西21的旗帜在它背后挥舞。巫师在神棚内绕完一圈后,把鸡头塞进嘴里,干净利落地一口咬了下来;公鸡翅膀仍在拍打扑扇,鸡头却躺在泥土地上,像一个破玩具上的零件。接着,巫师弯下身,像挤牙膏似的用力挤着鸡脖子,将铁锈色的鸡血添洒在地上的灰色图案中。我望向对面,想看看精致纤弱的菲利波对他同胞的宗教作何反应,却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本来也想一走了之,但我跟约瑟夫捆在一起,而约瑟夫则被棚屋里的仪式迷住了。

随着入夜更深,鼓手也变得越发肆无忌惮。他们不再试图压低击鼓的声响。在里屋中,一座祭坛周围堆满了旗帜,一根十字架立在一幅烙画祷词下面,那里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不多久,从里屋拥出一支队伍。他们抬着一个人,我起先以为那是一具用白布裹好准备下葬的尸体——脑袋被白布盖住,一条黑色的手臂松垮垮地悬垂着。巫师跪在火堆旁,吹旺余烬中的火苗,直到火焰熊熊燃起。人们把尸体放在巫师身旁,他抓住那只松弛的胳膊,将它按进火焰里。我看到那具尸体往后退缩,这才明白那是个活人。也许这个新入教的信徒还疼得大叫了起来——虽然由于喧嚣的鼓点声与女子合唱声,我无法听见他的叫喊,但我可以闻到皮肉烧灼的焦臭味。那具“尸体”被抬了出去,下一个人又顶了上来,然后又是下一个人。夜风穿过棚屋吹进来,将火焰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最后一具“尸体”明显是个小孩子——身高还不足一米,而这一回,巫师抬起孩子的手,举在离火焰几厘米远的位置上——他不是一个心地残忍的人。当我再次朝神棚对面张望时,我发现菲利波已经回到了原位,这时我才想起,在刚才被按进火里的手臂中,有一条胳膊看起来肤色似乎很浅,就像黑白混血儿那样。我告诉自己,刚才那个人绝不可能是菲利波。他曾经出过精装限量版的个人诗集,用上好的羊皮纸装订。他和我一样受过耶稣会士的教育;他在索邦大学念过书;我还记得他在泳池边如何对我引述波德莱尔的诗句。倘若连菲利波都成了伏都教的新信徒,那么对于将国家拖入深渊的“爸爸医生”来说,这将是何等重大的胜利啊。火光照亮了钉在柱身上的照片,照亮了那副沉重的眼镜,也照亮了那双眼睛,它们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是在仔细观察一具等待解剖的尸体。曾几何时,他是一名成功抗击伤寒疫情的乡村医生,还是海地民族学学会的缔造者。巫师祈祷着达荷美的诸神降临人间,多亏我以前在耶稣会受过的教育,现在我也能像他那样流利地引述出拉丁语格言:“最高尚的人也败坏了……”22

那天夜里,来到我们身边的神祇并不是甜美的爱斯利,虽然她的灵魂似乎曾一度进入了棚屋,和坐在菲利波身旁的一名女子产生了接触,因为这个女人站了起来,双手掩面,开始轻轻地往这边摇一摇,朝那边晃一晃。巫师走到她面前,把她的双手从脸上扯开。她的表情在烛光中显得格外甜美动人,可是巫师不想要她。爱斯利没有受到待见。我们今夜聚集于此不是为了和爱神见面。巫师伸出双手按在女子肩头,将她推回到自己的长凳座位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约瑟夫便已经来到了场地中央。

约瑟夫绕着圈子直打转,他的双眼朝上高高翻起,让我只能看见眼白,他的双手朝前方伸出,仿佛是在向人乞讨。他撑着自己受伤的臀部,脚步踉踉跄跄,似乎眼看着就要摔倒。我周围的人们都神情专注地朝前倾身,仿佛是在察看某种预兆,想确定神明真的就在那里。鼓声陷入沉寂,歌声骤然停止,只有巫师在开口说话,他使用的语言比克里奥尔语更古老,也许比拉丁语还要古老,而约瑟夫停下脚步倾听,抬头瞪着那根木头支柱,目光扫过皮鞭和“爸爸医生”的面庞,直盯向棚屋的茅草屋顶,那里有一只老鼠在跑动,弄得茅草沙沙作响。

巫师朝约瑟夫走去。他捧着一条红色披巾,将它抛上约瑟夫的肩头围住。奥贡·费拉耶被认出来了。有人拿着一柄大砍刀走上前,将它塞进约瑟夫如木头般僵硬的手里,仿佛他是一尊有待完工的雕像。

这尊雕像开始移动了。它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继而挥起砍刀,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所有人都吓得赶紧缩头俯身,生怕那把大刀会从神棚对面飞来。约瑟夫开始跑动,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朝四下劈砍着;坐在前排的人们纷纷向后逃窜,现场一时间充满了恐慌。约瑟夫已经不再是约瑟夫了。他擎着大刀前劈后砍,左捅右刺,他的脸上大汗淋漓,双目貌似已经失明或是醉得惺忪迷离,而他的伤现在去哪儿了?他跑起来步子一点也不踉跄。中间有一次,他停下脚步,在人群逃开的泥地上抓起一只被丢弃的酒瓶。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继续奔跑。

我看见菲利波独自坐在长凳上:他周围的人群全部退到了后面。菲利波向前倾身,两眼盯着约瑟夫,而约瑟夫越过场地奔过去,手里挥舞着砍刀。他抓住菲利波的头发,我还以为他要用那把刀将菲利波砍倒。紧接着,约瑟夫用力将菲利波的脑袋朝后拽,把烈酒灌进他的喉咙里。菲利波打着嗝,他的嘴巴像排水管一样,酒液从中涌出。酒瓶掉落在他们俩中间,约瑟夫又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倒了下去。鼓声响起,姑娘们开始齐声高唱,奥贡·费拉耶刚才已经降临人间,现在又回归神界去了。

包括菲利波在内的三个男人帮忙将约瑟夫抬进了神棚后面的房间里,可是对我来说,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我走出棚屋,进入炎热的夜晚,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柴火和雨水的气息。我告诉自己,我离开耶稣会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位非洲神灵的牺牲品。圣旗在神棚里摇动,枯燥冗长的反复咏唱继续回响,我回到自己车上,坐在那里等着约瑟夫。既然在棚屋里他能行动得如此自如,那么没有我的帮助他也可以找到回车上的路。没过多久,天就开始下雨了。我关上车窗,坐在憋闷的热气里,看着这场雨浇在神棚顶上,就像灭火器灭火一样。雨点的嘈杂声淹没了击鼓的声响,我感到寂寞空虚,仿佛自己在参加完一个朋友的葬礼后,独自待在一家陌生的酒店里。车里放着一小瓶应急用的威士忌,我就着扁酒瓶喝了一大口,不一会儿,我便看到送葬的人们从汽车旁边走过,黑色的雨水中现出许多灰暗的人影。

无人在车前驻足:他们分成两路,从汽车左右两边流淌而过。有一次,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引擎发动的声响——菲利波肯定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可是落雨声掩住了它。我根本就不该跑来看这场葬礼。我根本就不该来这个国家,我是个陌生人,我母亲包养了一名黑人情夫,她的心因此有了牵挂,而我呢,自从许多年以前,在某个地方,我早就忘记该如何对任何事情产生牵挂了。不知何故,也不知在何地,我失去了挂念别人的能力。我朝外面看了一眼,感觉好像看到菲利波透过窗户在向我招手。那是我的幻觉。

又过了一阵子,约瑟夫还是没有出现,我便发动汽车,独自开回了家。时间已接近凌晨四点,在这个时候才上床睡觉,实在太晚了,因此我无法入眠,当通顿·马库特在凌晨六点时分驾车开上走廊台阶,冲我嚷嚷着叫我下楼的时候,我的头脑还是完全清醒的。

孔卡瑟尔上尉是这帮人的头目,他拿枪押着我待在走廊上,他的手下们则去搜查厨房和用人的房间。我可以听到橱柜和房门发出的砰然巨响,还有玻璃被砸碎的尖锐噪声。“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啊?”我问道。

他靠在藤条躺椅上,手枪搁在大腿间,枪口对准我和我身下那张硬绷绷的靠背椅。太阳还没有升起,他却依然戴着黑色墨镜。我心想,不知他要开枪的话看不看得清楚,但我还是情愿不去冒险。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干吗要回答呢?他肩头上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红晕,棕榈树丛变得漆黑,轮廓鲜明。我坐在笔直的餐厅靠背椅上,有许多蚊子叮咬着我的脚踝。

“或者是你们在找什么人吗?我们这里没有难民。你的手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连死人都吵得醒。而且我这里还有客人。”我不无骄傲地补了一句。

孔卡瑟尔上尉换了一下放腿的姿势,同时也换了拿枪的位置——也许他正忍受着风湿病的折磨。那把手枪先前一直对准着我的肚子,现在它转而对准了我的胸口。他打了个哈欠,把头往后一仰,我以为他这是睡着了,但我没法透过那副墨镜看清他的眼睛。我做了个轻微的起身动作,他立刻用法语斥道:“给我坐下。”

“我坐僵了,想伸伸腿脚。”手枪现在对准了我的脑袋。我说:“你和琼斯在搞什么名堂?”这是一句反问,我没指望他会回答,但令我吃惊的是,他居然开口搭话了。

“关于琼斯上校的事你知道多少?”

“非常少。”我说。我留意到琼斯的军衔已经升级了。

这时从厨房里传出一声特别大的动静,我都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拆炉灶了。孔卡瑟尔上尉说:“菲利波来过这里。”我没有做声,不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死去的叔叔,还是那个活着的侄子。他说:“他来这里以前先去见过琼斯上校。他找琼斯上校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没去问问琼斯?他可是你的朋友。”

“必要时我们才会利用白人。但我们不信任他们。约瑟夫在哪儿?”

“我不清楚。”

“他为什么不在这儿?”

“我不知道。”

“昨晚你开车带他出去了。”

“没错。”

“你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

“你是跟叛匪接头去了。”

“你这是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要枪毙你简直是易如反掌。我会很高兴这么做。你一直在拘捕反抗。”

“对此我毫不怀疑。你肯定已经像这样干过不少次了。”

我很害怕,但我更怕的是流露出自己的恐惧——这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就像一条野狗,当它张嘴狂吠的时候,情况反而更安全。

“你凭什么逮捕我?”我问,“大使馆会想知道原因。”

“今天凌晨四点,一所警察局遭到了袭击。有个人被杀了。”

“是警察?”

“对。”

“干得好。”

他说:“别装勇敢了。你其实非常害怕。看看你的手就知道。”(刚才我在睡裤上擦了一两次手心里冒出的冷汗。)

我拙劣地模仿出一声大笑。“夜里太热了。我问心无愧。四点以前我就已经上床睡觉了。其他那些警察怎么样?我猜他们都逃跑了吧。”

“没错。以后我们会处置他们。他们逃跑的时候,把所有枪械都扔在了后面。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通顿·马库特从厨房间里蜂拥而出。在拂晓时分的黑暗中,被一群戴墨镜的人团团围住,这种感觉很奇怪。孔卡瑟尔上尉对其中一人做个手势,那人便一拳打在我嘴上,把我的嘴唇打破了。“顽抗拘捕,”孔卡瑟尔上尉说,“肯定会有一番挣扎。然后,如果讲点客气的话,我们会把你的尸体亮给那个代办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很容易忘记人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的胆量消失了。在没吃早饭时,就连勇敢者的胆量也是蛰伏未醒的,而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勇敢的人。我发觉自己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保持在椅子上笔直地坐着,因为我的心里有一股可怕的欲望,想纵身扑倒在孔卡瑟尔上尉的双脚前。我知道这一举动将是致命的。枪毙一个废物不会让人产生半点犹豫。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孔卡瑟尔上尉说,“值班的警察被人勒死了。他很可能是睡着了。一个瘸腿男人抢走了他的枪,一个混血儿夺走了他的左轮手枪,他们踢开了房门,其他警察正在房间里睡觉……”

“然后他们把警察放跑了?”

“换作我的人肯定会被他们打死。但有时他们会饶过警察。”

“在太子港肯定有不少人都是瘸子。”

“那约瑟夫又在哪儿?他应该在这里睡觉才对。有人认出了菲利波,他现在也不在家。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的?”

他又朝同一个人打个手势。这回那人狠狠地踢了我的小腿一脚,而另一人从我身下猛地抽走了那把椅子,于是我发现自己待在了先前不想待的地方,我跌倒在孔卡瑟尔上尉的脚前。他的鞋透出一种可怕的红褐色。我明白我得重新站起身,不然我就完蛋了,但我腿疼得厉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站起来。我瘫坐在地上,摆出一副古怪的姿势,仿佛身处一场非正式的晚会中。所有人都在等着我走出下一步。也许我站起来以后他们又会把我踢倒。也许这就是他们想开的晚会玩笑。我想起了约瑟夫被打烂的臀部。我待在原地会更安全。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的右腿上传来一阵剧痛。我朝后倾身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孔卡瑟尔上尉换了一下拿枪的位置,依然瞄着我,但他的动作显得从容不迫。他靠在躺椅上,显出一副十分舒适的样子。的确,看他那模样,仿佛他已经占有了这里。或许这正是他的打算。

我说:“你刚才说什么?哦,对了……昨晚我和约瑟夫去看了一场伏都教仪式。菲利波也在那儿。但我们没有说话。仪式结束以前我就离开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海地人民的宗教信仰让你恶心?”

“每个人的品味不同。”

那些戴墨镜的人朝我逼近一步,纷纷将头转向孔卡瑟尔上尉。要是我能看清墨镜背后的眼神和表情该多好啊……这种深藏不露令我胆寒心悸。孔卡瑟尔上尉说:“你怕我怕得要命,都尿在自己裤子上了。”我意识到他所言不虚。我能感觉到那股湿漉漉、热乎乎的暖流。我在众人面前异常丢脸地尿了裤子,尿液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板上。他已经达到目的了,刚才我要是继续待在他的脚前不动弹,恐怕会更好一些。

“接着揍他。”孔卡瑟尔上尉对那个人说。

“可恶!”有个声音用法语骂道,“你们真是太可恶了!”

我就像他们一样深感震惊。这两句话中夹杂的美国口音,在我听起来,竟全然带着朱莉娅·沃德·豪夫人23的《共和国战歌》那样的激情和气魄。其中,愤怒的葡萄已被踩碎踏平,可怕的快剑已发出闪光。24我的对手挥起拳头正要朝我猛击,它们却让他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史密斯太太在孔卡瑟尔上尉的身后,在走廊对面的尽头出现了,而为了看清是谁在说话,孔卡瑟尔不得不收拾起那副懒洋洋的超然姿态,那把枪也不再对准我,我也趁机挪向一边,躲开了那只拳头。史密斯太太穿着一身旧殖民时代的睡袍,头发用金属发卷弄得朝上卷起,这给她带上了一种立体派25艺术家的奇怪气息。她坚定地站在拂晓的晨光中,用犀利尖锐却又支离破碎的句子训斥着他们,那些短语都是从《雨果法语自学教程》里东拉西扯搬出来的。她告诉他们,可怕的嘈杂声将她和她丈夫从睡梦中惊醒;她谴责他们是一群懦夫,竟然攻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她要求他们出示搜查证——搜查证,又是搜查证:可是雨果法语教程中没有这个单词——“把你们的搜查证拿出来给我看!”“你们的搜查证在哪儿?”这个神秘的字眼镇住了他们,比那些他们能听懂的话更有恐吓力。

孔卡瑟尔上尉开始说话了:“夫人。”她转过身,定睛注视着他,一双近视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是你!”她说,“哦,对啊。我以前见过你。你就是那个连女人都打的家伙。”雨果法语教程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字眼——现在只有英语才能表达出她的愤怒。她冲到他面前,把所有那些艰苦习得的法语词汇统统抛在了脑后。“你竟敢跑到这里来挥舞左轮手枪?把它给我!”她伸手向他要枪,仿佛他是一个拿着弹弓的小男孩。孔卡瑟尔上尉或许听不懂她说的英语,但他非常清楚那个手势是什么含义。他把手枪塞回皮套里,扣好扣子,就像是在生气的母亲面前守护自己的宝贝玩具。“从椅子上滚下来,你这个黑人败类。跟我说话你要好好站着。”这道来自纳什维尔种族主义的回音好像烫伤了她的舌头,为了捍卫她的全部过去,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你是你们民族的耻辱。”

“这个女人是谁?”孔卡瑟尔上尉虚弱无力地问我。

“总统候选人的太太。你以前见过她。”我觉得他直到现在才想起在菲利波葬礼上发生的情景。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他的手下透过墨镜盯着他,等他发号施令,他却毫无反应。

史密斯太太重拾起了《雨果法语自学教程》中的词汇。我和史密斯先生参观杜瓦利埃城的当天,在那一整个漫长的上午,她肯定花了巨大的工夫认真学习。她操着难听的口音说:“你们搜也搜过了。你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你们可以走了。”除了缺少几个名词以外,这些句子对于才学到第二课的人来说,已经用得很合适了。孔卡瑟尔上尉犹豫起来。史密斯太太又开了口,还雄心勃勃地使用了虚拟语态和将来时态,虽然她把两者搞错了,但是孔卡瑟尔上尉依然能听明白她想说什么:“如果你们再不走,我就要叫我先生过来了。”他屈服了。他带领手下出了门,很快便走下了车道,一路上强装大笑,闹出的动静比刚来时还要响,企图以此抚慰他们受伤的自尊心。

“那家伙是谁?”

“琼斯的一个新朋友。”我说。

“一有机会我就要跟琼斯先生说说这事儿。近朱者赤近墨者……你的嘴巴在流血啊。你最好跟我到楼上来一下,我用李施德林漱口水给你洗洗。我和史密斯先生出门旅行,上哪儿都不会忘记带一瓶李施德林在身上。”

“还疼吗?”玛莎问我。

“不怎么疼,”我说,“现在还好。”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这样平和。午后漫长的时光在卧室窗户上的防蚊纱帐后面缓缓流逝。如今回想起那天下午,有如神赐一般,那片应许之地的美妙风景远远地铺展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走到了沙漠的边缘,奶与蜜在前方等待着我们,我们的探子杠抬着沉重的葡萄从身边走过。26可是后来我们转信了哪些伪神?除了我们当时的作为,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待发生?

以前,在我不强迫她的时候,玛莎从未主动来过“特里亚农”酒店。我们也从未在我的床上同枕共眠。我们只睡了半个小时,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睡得踏实——之后再也没有过。醒来后,我从她的唇边退开,受伤的牙床隐隐作痛。我说:“我收到琼斯寄来的一封道歉信。他告诉孔卡瑟尔,像这样对待他的朋友就是在羞辱他本人。他威胁着要断绝来往。”

“什么来往?”

“天晓得。他请我今晚去他那里喝一杯。十点钟。我才不去呢。”

现在天色已晚,我们在暮光中很难看清彼此的面庞。每当她开口说话时,我都会以为她要说自己不能再待。路易已经返回南美洲,向外交部汇报述职去了,可是还有安杰尔老缠着她不放。我知道,今天她邀请了他的几个朋友到家里陪他喝茶,但茶会也拖不了太长时间。史密斯夫妇出门了——又是和社会福利部长会面。这回部长请他们单独赴约,史密斯太太便随身带上了那本《雨果法语自学教程》,以备翻译之需。

这会儿我好像听见一记重重的关门声,我对玛莎说:“我想是史密斯两口子回来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呢。”她说。她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开口道:“哦,我好累。”

“是舒心的累还是烦心的累?”

“烦心的累。”

“怎么了?”在我们的处境中,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很想听听我以前经常抱怨的那些话,从她自己的嘴里吐出来。

“不能独处让我好累。老跟人打交道让我好累。还有安格尔也让我好累。”

我惊讶地问:“安格尔?”

“今天我给了他一大盒新的智力玩具。够他玩上一星期了。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个星期。”

“就一星期?”

“我知道。时间还不够长,对不对?我们之间再也不是‘奇遇’了。”

“我在纽约的时候就不再是了。”

“没错。”

从城里的某个地方远远传来几声枪响。“有人被杀了。”我说。

“你没听说吗?”她问。

枪声又响了两下。

“我是说公开处决的事情?”

“没听说。小皮埃尔好些天没露面。约瑟夫也失踪了。我的消息来源被切断了。”

“他们从监狱里押出了两名犯人,在公墓里执行枪决,作为对警察局遭到袭击的报复。”

“在天黑以后?”

“这样才能叫人印象更深刻。他们架起了弧光灯,还有电视摄像机。所有上学的孩子都必须参加。这是‘爸爸医生’下的命令。”

“那你最好等观众散了再走。”我说。

“好。只有这个对我们有影响。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对。我们不是当起义军的料子,你和我都不是。”

“我想约瑟夫也不是。他的屁股受过伤。”

“还有菲利波也不是,他没有布伦式轻机枪。我猜他是不是把波德莱尔诗集放在胸前的口袋里,用它来挡子弹。”

“别对他们太苛刻了,”她说,“因为我是德国人,而德国人什么事也没做。”说话时她伸手抚摸着我,令我的欲望卷土重来,所以我也懒得问她这话什么意思。路易远在南美鞭长莫及,安杰尔忙着玩他的智力玩具,史密斯夫妇也身处视听之外,大好时机,我可不想扫兴。我可以想象出她胸脯上分泌的奶水和双股间流泻的蜜汁是何等美味,一时间,我想象着自己正在走进那片应许之地,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希望转瞬即逝,她继续往下说着,好像她的这些念头一刻也没有从脑海中离开。她说:“法语里不是有个词指上街游行抵抗吗?”

“我猜我母亲肯定上街游行过,不然她那枚抵抗奖章就是情人送的。”

“我父亲在1930年也参加过游行抵抗,但他后来却变成了一名战犯。行动是危险的,不是吗?”

“是啊,我们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教训。”

是时候穿衣下楼了。每下一级台阶,离太子港就越近一步。史密斯夫妇的房门敞开着,我们从门外经过时,史密斯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史密斯先生手拿帽子坐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后脖颈上。不管怎样,他们也是一对情侣。

“好吧,”走向汽车时我说,“这下他们看见我们了。你害怕了?”

“不。是释怀。”玛莎说。

当我回到酒店里时,史密斯太太从二楼上面叫我。我心想,莫非我会像很久以前塞勒姆的居民那样,被指控犯下了通奸之罪?玛莎得佩戴一块红字吗?不知为什么,我以前总以为他们是清教徒,只因为他们是素食主义者。然而,恋爱的激情不是由酸性物质造成的,而且他们俩都反对仇恨。我不情不愿地上了楼,发现他们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史密斯太太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并为之感到厌恶,用一种挑衅似的奇怪口吻说:“我本来还想和皮内达夫人道声晚安。”

我说:“她得赶回家看孩子。”我以为这样说会拒人千里之外,但史密斯太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说:“我本来还想多了解了解她呢。”从前我怎么会以为她只对黑人宽厚仁慈?那天晚上,莫非是我心中有愧,这才把她脸上的表情解读成了反感责难?或者,她该不会是那种女人吧,只要以前照料过一个男人,日后就会原谅他犯下的一切过错?或许是那瓶李施德林漱口水赦免了我的罪。她把手从丈夫的脖子上挪开,放在他的头上。

我说:“现在也不算太晚。她改天还会再来的。”

“我们明天回国,”她说,“史密斯先生绝望了。”

“对素食中心绝望?”

“对这里所有的事。”

他抬头看着我,一双苍老暗淡的眼眸中噙满泪水。扮演政客的角色对他而言是多么荒诞不经的幻想啊。他说:“你听见枪声了?”

“听见了。”

“我们半路上遇到了从学校出来的孩子们。”他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以前当自由行示威者的时候,史密斯太太和我……”

“我们不能去怪罪肤色,亲爱的。”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

“和部长会谈的事情怎么样?”

“会谈很短。他要去参加典礼。”

“典礼?”

“在公墓里。”

“他知道你们要走?”

“哦,是的,我在——在那场典礼举办前就做出了决定。部长一直在反复考虑这件事,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毕竟不是一个傻瓜。另一种可能就是,我和他一样心术不正。我来这里是为了捞钱,不是为了花钱,所以他给我支了一招——反正就是把钱分成三份,而不是两份,到时和负责公共工程事务的某个人一起分。我的理解是,我得出钱购买一批建材,但不用很多,而且这笔钱实际上就来自我们分的赃款。”

“他们怎么把赃款拿到手呢?”

“政府会担保支付工人的工资。我们雇佣工人出的钱要比政府担保的工资低得多,而且一个月后我们就把工人解雇。接着,我们会把工程搁置两个月,然后再招募一批新的工人。这样一来,在工程搁置的那两个月里,政府担保的工资就会流进我们自己的口袋——除了我们购买建材花费的钱以外,而所有这些回扣会让公共工程部——我想应该是公共工程部——的领导高兴。这套方案让他非常得意。他还指出,到最后甚至真的有可能建起一座素食中心。”

“在我听来,这套方案简直漏洞百出。”

“我没让他谈具体细节。我想,等那些漏洞冒出来以后,他会再把它们全部补上——从那些赃款中拨钱去补。”

史密斯太太悲伤而温柔地说:“史密斯先生来这里时曾抱着很高的期望。”

“你也是啊,亲爱的。”

“活到老学到老,”史密斯太太说,“日子还没完呢。”

“年轻人学起来才快。请你原谅,布朗先生,如果我的话让人心灰意冷。但我们不想让你对我们的离去产生误会。你把我们招待得非常好。能住在你这儿我们真的非常高兴。”

“我也很高兴能有你们住在这儿。你们是要赶‘美狄亚’号回国吗?它预定明天返航。”

“不是的。我们不等坐船了。我已经给你写好了我们家的地址。明天我们就坐飞机前往圣多明各,然后在那里待上至少几天时间——史密斯太太想参观哥伦布的陵墓。27我正在等下一趟船把部分素食文献运到这里来。如果你乐意的话,麻烦你到时候转寄它们……”

“素食中心的事我很遗憾。但是,您要明白,史密斯先生,它本来就不可能在这里落成。”

“现在我可算是明白了。也许在你眼里,我们是相当可笑的角色吧,布朗先生。”

“不是可笑,”我诚恳地说,“是英雄般的勇敢。”

“哦,我们绝对不是当英雄的料子。现在,布朗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向你道晚安了。今天晚上我感觉有点筋疲力尽了。”

“今晚城里湿热得很。”史密斯太太解释道,她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仿佛是在触摸某件贵重的薄纱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