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谢赫646在黎巴嫩北部的一个偏远农村居民中,类似于酋长在其居民中的地位。他的住宅挺立在低矮茅舍群之间,就像站在侏儒当中的巨人。他的生活比村上人优越,类似穷苦中的宽裕。他的性格不同于村上人的性格,如同强与弱之间的差别。

只要阿巴斯谢赫在村民中间说些什么,他们必定点头称是,像是有智慧的力量已经选定他做了它的代表,并且通过他的喉舌诠释它的意思。假若谢赫一发脾气,他们必定胆战心惊,匆匆逃离他的面前,活像黄叶面临秋风。倘若谢赫抽某个人的耳光,那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仿佛击打自天而降,被打人决不敢抬眼看看谁在打他。如果他对着某一个人微笑,众人会说:“好幸运的小伙子,得到了阿巴斯谢赫的喜欢!”

那些可怜的人们之所以那样屈从于谢赫,又那样害怕他的残暴,并不是因为他们太弱,而谢赫又太强,而是因为他们太穷,他们离不开他。因为他们耕种的土地和他们住的茅屋,全都是谢赫的财产;谢赫就像他们从父辈、祖辈那里继承了贫困和不幸一样,从自己的祖辈和父辈那里继承了大片土地和房舍。

农民耕地、播种和收获,都是在谢赫的监视下进行的。他们辛辛苦苦所得到的一点粮食,仅仅能够把他们从饥饿魔爪中拯救出来。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前,他们多数人断炊,只得一个挨一个地哭着来到谢赫的面前,乞求他发发善心,借给一个第纳尔647或一升小麦。谢赫常常高兴地满足他们的乞求,因为他知道收获季节来到时,借出的一个第纳尔能还回两个第纳尔,借出的一升小麦就能收回二升。

就这样,这些可怜的穷苦人背负着沉重的债务随时都要求到谢赫的门上,不但害怕阿巴斯谢赫发怒,而且还要讨他欢喜。

冬季带着飞雪和暴风来到了。田野和山谷一片空旷,只剩下啦啦啼鸣的寒鸦和光秃秃的树木。

村民们填满阿巴斯谢赫的谷仓、灌满他的葡萄汁缸之后,他们便守在自己的茅舍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于是坐在火炉旁打发时光,回忆先辈的业绩,重复以往日日夜夜所发生的那些故事。

十二月过去了。衰老的一年走去,叹息着将自己的最后几口气吐向灰色的天空。守岁的夜晚到来了,时光为童子般的新的一年戴上王冠,让之坐在世间的宝座上。

微弱的光隐去,黑暗笼罩了干河和山谷,大雪纷纷飘落,狂风呼啸着从山巅飞旋直下洼地,夹带着雪花,将之填充在沟壑里,万木因惧怕暴风而颤抖,大地在它的面前显得局促不安。狂风携带着漫天大雪整整飘飞了一天一夜,田野、山巅和道路变得像一张白纸,死神在上面写下几行模模糊糊的字,旋即又将之擦去。雾霭将散落在山谷两侧的村庄分隔开来,闪烁在茅屋窗内的微弱灯光消隐了。农民们的心中感到恐怖,牲口蜷缩在草料槽旁,就连狗也隐藏在角落旮旯里,只留下风神在对着山洞石穴的耳朵大声演讲和侃侃而谈;那可怕的声音时而从山谷深处传出,时而又从山顶俯冲而下。仿佛整个大自然对衰老之年的死亡感到无限愤怒、忧伤,有意寻找隐伏在茅舍的生命为之报仇雪恨,用严寒和狂啸作为武器与那些生灵搏斗。

就在这一可惧的夜下,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一位年方二十二岁的青年,沿着步步登高的山路,正在从盖泽希亚修道院648向阿巴斯谢赫的村庄走去。严寒冻僵了他的关节,饥饿、恐惧使他周身无力,雪花将他的黑衣服掩盖起来,仿佛想在他的生命被死神夺去之前就给他裹上殓衣。青年奋力朝前走,风却阻止他前进,还向后拉他,仿佛不希望在活人的住宅里看见他。崎岖不平的山路缠着他的双脚,他不时地倒在地上,然后又爬起来,继而大声呼喊求救。寒冷冻僵了他的双唇,他说不出话来,于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周身抖作一团。他像是各种互相搏斗元素的微弱集合体,又像是介于强烈与深刻痛苦之间的微弱希望,或者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落在河里,汹涌的水流正将之卷入河水深处。

青年一直朝前走着,死神紧紧跟在后面,直到他精疲力竭,意志泯灭,血管里的血凝固,倒在了雪窝里。

他躯体中仅存的生命大声呼喊。那是一种可怕的喊叫,是面对面看见死神幻影的临死者发出的喊声。那是绝望挣扎者的喊声,是行将被黑暗吞噬、被暴风抓住,就要被抛入无底深渊者的悲凉喊声。那是乌有太空中渴求存在者的喊声。

那个村庄的北面,田野上有一座孤孤零零的小茅舍,里面住着母女二人。母亲名叫拉希勒,女儿名叫玛丽娅,年龄尚未过十八岁。拉希勒是赛姆阿·拉米的遗孀;五年前,赛姆阿·拉米被害死在荒野上,凶手是谁尚不得知。

拉希勒像所有的贫苦寡妇一样,靠着辛勤劳动过活,惟恐生命被死神夺去。收获季节,她外出去拣丢在地里的麦穗;秋天来临,她到果园采摘主人落在树上的零星果子;冬天里,她则在家里纺毛线、做针线活,以便挣上几分钱或一升半升玉米。所有这些活计,她都得付出巨大毅力、非凡耐心和辛苦。她的女儿玛丽娅是个文静漂亮的姑娘,分担着母亲的辛劳,帮母亲一道做家务劳动。

在我们描绘的那个可怕的夜里,拉希勒母女俩坐在火炉旁。严寒盖过了火炉的温度,灰烬遮掩了炭火。高处挂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黄色灯光照射到黑暗之心,如同祈祷把安慰的幻影送到痛苦的穷人的肝上。

夜半时分,母女俩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姑娘不时地站起来,撩开小窗子,向黑暗天空望上片刻,然后回到座位上,心中对那大自然的怒容有说不出的惧怕和不安。

那时,姑娘突然动了起来,就像是从深沉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惊惧地望着母亲,急问道:

“妈妈,您听见了吗?您听见有人求救的呼喊声了吗?”

母亲抬起头来,留心细听片刻,然后回答说:

“没有哇!我只听见风呼呼地刮着,孩子!”

姑娘说: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它比飒飒的风声深沉,比暴风的啼哭声苦涩。”

姑娘说着,站了起来,打开小窗,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说:

“妈妈,我又听到了呼喊声。”

母亲惶恐地走近窗子,回答道:

“我也听见了……来呀,我们开门看看去,把窗子关好,别让风吹灭了灯。”

母亲说罢,披起长斗篷,拉开门走了出去。玛丽娅站在门口,风吹拂着她的长辫子。

拉希勒踏着雪走了几步,站了下来,高声喊问:

“谁在呼喊?求救者在哪里?”

没有人答声。她喊了第二遍,除了暴风的呼啸声,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大胆地走向前去,留心注视着被怒号的狂风波涛遮挡住视线的各个方向。她仅仅走了一箭之遥,便看见雪中有深深的脚印,几乎被狂风抹去。她像急切的期待者那样,追着脚印,快步朝前走去。片刻后,她看到面前有一个人的躯体躺在雪上,就像一件洁白的衣裳打上了一块黑补丁。她走上前去,扒开那个人身旁的雪,将那个人的头托在自己的双膝上,手按在那个人的胸脯上,感觉出他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她随即望着茅屋,大声喊道:

“玛丽娅,快来!快来帮我一把!我发现这里有一个人……”

玛丽娅离开家门,跟着母亲的脚印走去。因为天气冷,心中又害怕,她周身打战。行至母亲所在的地方,她看见一个青年躺在雪中一动不动,不禁哎呀一声惊叫。母亲两手托住青年的腋下,说:

“他还活着。你不要害怕,抓住他的衣角,我们把他抬到家里去。”

母女俩抬着那个青年,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深深的雪,艰难地回到茅舍,将青年平放在火炉旁。母亲用手轻轻揉着青年那冻僵了的肢体,女儿则用自己的衣角擦干青年那湿漉漉的头发和冰凉的手指。没过几分钟,青年便恢复了知觉,身子动了动,眼皮颤了颤,长出了一口气,给母女那富有同情感的心中送去了自己得救的希望。玛丽娅解开青年那破靴子上的带子,脱去他身上的湿斗篷,然后说:

“妈,您看哪!您看他的穿着,很像修道士的服装。”

拉希勒往火炉里加了一把干柴,望着那青年,惊异地说:

“像这样可怕的夜里,修道士是不出修道院的。究竟什么事情使这个可怜的青年人冒生命危险外出呢?”

姑娘改口说:

“不过,他没有留胡子,妈妈。修道士们都留有浓密的胡须。”

母亲两眼里闪烁着母性的慈爱目光,望着青年,叹了口气,说:

“孩子,把他的双脚好好擦干,不管他是修道士,还是罪犯。”

拉希勒打开木柜,取出一小罐酒,倒满一陶碗,然后对女儿说:

“玛丽娅,托住他的头,我们灌他一点儿酒,他就会恢复精神,身上也会暖和起来。”

拉希勒把碗边凑近青年的双唇,灌了他一点酒,青年睁开了两只大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两个救命恩人。那是令人难过的温柔的目光,和着感谢与知恩的泪水一起由眼里涌出;那是挣脱死神魔爪之后,感触到生命存在的目光;那是绝望之后的希望目光。青年抻了抻脖子,颤抖的双唇间说出这样一句话:

“上帝为你们俩祝福。”

拉希勒手扶着青年的肩膀,说:

“兄弟,不要多说话,免得劳你的心神。你要静静地待着,等待体力恢复。”

玛丽娅说:

“兄弟,你靠着这枕头,再凑近火炉一点儿。”

青年叹气着靠在枕头上。片刻后,拉希勒又倒了一小陶碗酒,再次给青年喝。随即,她望着女儿,说:

“把他的外套放在火炉旁,好干得快些。”

玛丽娅照母亲的叮嘱,将青年的外套烤在炉旁,然后坐下来,同情、怜悯地望着青年,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向青年那瘦弱的躯体注入温暖和力量。

这时,拉希勒送来两张面饼、一木碟糖浆和一盘干果,坐下来,就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用手喂那个青年。青年吃了一些东西,觉得身上有了些力量,便坐在地毯上,但见他那憔黄的脸上泛出了玫瑰色的火光,两只无神的眼睛也开始放出光芒。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

“仁爱与残暴之间,就像这黑夜空中的各种因素相互之间进行着残酷的斗争。不过,仁爱将最终战胜残暴,因为仁爱是属于上帝的,这黑夜的恐惧必随着白天的到来而过去。”

青年沉默片刻,然后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微声音说:

“人的手把我推入深渊,人的手又把我拯救出来。人是多么残酷,又是多么仁慈啊!”

拉希勒的话音里包含着母性的温柔和令人放心的甜润。她说:

“兄弟呀,你怎敢在这样的黑夜里离开修道院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狼都因害怕而藏在山洞中,鹰也因害怕而躲在岩石间哪!”

青年合上双眼,仿佛想用眼帘将泪水送回他的心底,然后说:

“地上的狐狸有洞穴藏身,天上的飞鹰有巢窝栖息。人之子呢,却没有靠头倚身之处啊!”

拉希勒说:

“一位文书要求跟着拿撒勒人耶稣走天涯时,耶稣就是这样说的。”

青年回答道:

“在这充满欺骗、虚伪和腐败的世道里,每一个想追随灵魂和真理的人都会这样说。”

拉希勒没有作声,思考着青年说的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迟疑地说:

“不过,修道院里有很多宽敞的房子,堆满金银的库房,满装粮食和拴着肥牛肥羊的牲畜圈栏。究竟因为什么事情,使你抛开这所有财宝,在这样的夜里外出呢?”

青年叹了口气说:

“我丢掉了这一切。我是迫不得已走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说:

“修道院的修道士就像战场上的士兵,长官呵斥他,他就得低头弯腰,一声不吭;长官命令他,他就得马上服从。我听说过,一个人要想成为修道士,他就得把自己的意志、思想、爱好及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东西抛开。不过,一个好的头领不会提出超出属下能力的要求。盖泽希亚修道院院长怎可要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暴风雪呢?”

青年回答道:

“在修道院院长看来,只有那种像又瞎又哑、失去知觉和力量的机器的人,才能够成为修道士。我呢,因为我不是瞎机器,而是看得见、听得着的人,所以我只有离开修道院。”

母女俩凝视着青年,仿佛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想保守的秘密。过了一会儿,拉希勒惊异地问道:

“难道一个看得见、听得着的人,就得在这样能使眼睛变瞎、耳朵变聋的夜里出来吗?”

青年叹了口气,深深低下头去,用沉重的声音说:

“我是被驱逐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一惊:

“被驱逐出来的?!”

“被驱逐出来的?”玛丽娅叹息地重复了一句。

青年抬起头来,后悔自己向两个女人讲出了真实情况,担心母女二人的怜悯之情会转化为厌恶与蔑视。但是,他从母女二人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同情与探问的目光,于是用哽咽的声音说:

“是的,我是从修道院被驱逐出来的。因为我未能亲手为自己掘墓。因为我追随欺骗与伪善已感心力憔悴。因为我的心灵拒绝享用穷苦人和可怜人的钱财。因为我的灵魂拒绝品尝屈从于愚昧的人民的财富。我被赶了出来,因为我寄身于茅舍里的居民建造起来的宽敞房屋里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我的腹中再也不肯接纳和着孤儿寡母眼泪的面饼。我像一个患了肮脏麻风病的人被赶出了修道院,因为我对着那些主教们和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读着使他们成为主教和修道士的那本经书的经文。”

青年默不作声了。拉希勒和玛丽娅一直望着青年,都对他的话感到诧异。母女俩凝视着青年那英俊而痛苦的面孔,又不时地相互看看,仿佛想用这沉寂相互询问究竟是什么奇怪原因使青年来到了这母女的茅屋。母亲的心中终于生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于是温情地望着青年,问道:

“兄弟,你的父母在哪儿?都还健在吧!”

青年用被烦恼打断的语句回答说:

“我既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连出生地都没有。”

拉希勒痛切地长叹了一口气。玛丽娅急切地把脸扭向墙壁,以掩饰夺眶而出的同情的热泪。青年用被压迫者期盼救星的目光望着母女俩,他的心神因母女二人的温情而振作起来了,酷似生长在岩石缝中的花儿,因早晨的露珠滴入花心而分外水灵。

青年抬起头来,说:

“我的父母在我未满七岁时去世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的神父就把我带到了盖泽希亚修道院,修道士们看到我来都很高兴,让我当了放牛娃。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就让我穿上了这件粗黑衣,让我站在祭坛前,他们说:‘以上帝及其使徒的名义立誓吧!立誓你甘愿出家修行,安于贫穷、保证顺从、坚守贞节。’在我明白他们的话的含义之前,在我还未理解贫穷、顺从和贞节之前,在我还未看到他们让我走的窄狭道路之前,我重复了他们的话。我本名叫海里勒,自打那时起,修道士们称呼我为穆巴拉克兄弟。但是,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作他们的兄弟对待。他们吃肉和美味佳肴,却让我吃干面饼和干果;他们喝酒和上等饮料,却让我喝掺着眼泪的污水;他们睡在舒适柔软的床上,却让我睡在猪圈旁一间阴暗的房子里的石凳上。我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修道士,与这些幸运的人们共享欢乐呢?什么时候我的肝才能不受各种美酒折磨,我的灵魂才不因听到修道院院长的话音而颤抖呢?然而我的希望和梦想都是无用的,因此我仍然在原野放牛,用背搬运沉重的石头,用双臂挖土。

“我干这些活,均为的是换取一点儿干面饼和一个窄狭的安身之地。因为我不知道在修道院之外,还有我可以生活的地方,原因在于他们教育我除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要相信。他们用失望和屈从的毒剂害了我的心灵,致使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痛苦和不幸的汪洋大海,而修道院才是挣脱苦难的港湾。”

海里勒坐起来,紧皱的面容舒展开来,睁大眼睛望着,似乎看见面前茅舍的墙上有一种什么美丽的东西。海里勒又说:

“老天有意招去了我的父母,并将我作为孤儿放逐到了修道院。但是,老天并不想让我像站在危险渡口的盲人一样打发我的整个一生,也不想让我终生做一个低贱的可怜奴隶。于是让我睁开了双眼,开启了我的双耳,让我看到光明在闪烁,让我听到了真理在说话。”

拉希勒点了点头,说:

“莫非除了太阳撒向众生的光明,还有一种光明吗?人类能够认识真理吗?”

海里勒回答道:

“真正的光明源自人的内心,向心灵展示心灵的隐秘,使心灵为生命而欣喜,奉灵魂之名而歌唱。至于真理,它则像繁星,只出现在夜下黑暗之中。这里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东西一样,它的可爱效应只有感受到虚妄的残酷后果的人才能领略。真理是一种看不见的情感,它教育我们要为我们的日子感到开心,并使我们甘愿把那种开心给予所有的人。”

拉希勒说:

“很多人都是按照隐藏在他们内心里的情感生活的;他们都相信这种情感是上帝为人类制定的法则的影子。但是,他们对自己的日子并不感到开心,恰恰相反,总是不幸到死。”

海里勒回答道:

“虚妄正是使人成为生命中不幸者的信仰和教诲。谎言则是引导人走向失望、痛苦和不幸的情感。因为人类应该成为大地上的幸福者,应该知道通往幸福之路,并在所到之处以幸福之名传播福音。谁在今世看不见天国,那么,他在来世也不可能看见。因为我们并非作为被放逐、被蔑视的人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是像一无所知的孩童来到世上,以便学习生活的美妙与秘密,出于对不朽灵魂的崇拜,探索我们心灵的内涵。

“这才是我读过拿撒勒人耶稣的教诲时所认识到的真理。这就是源自我内心的光明;正是这种光明,让我看清了修道院及里面那些人的真面目。那修道院就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从那里闪出来的可怕魔影会置我于死地。这就是我坐在树荫下饥肠辘辘、边哭边呻吟之时,美丽原野向我的心灵宣布的隐秘。

“有一天,我的心灵醉于天酒,于是鼓足勇气,站在了修道士们中间。当时,修道士们像吃得撑饱的牲口跪卧在地上那样坐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我向他们阐述我的思想,对他们高声读圣书上揭示他们走错了路和他们叛教行为的章节。我对他们说:‘我们享用着穷苦人和可怜人的财富,品尝着用他们的额头上汗水与眼中泪水和成的面烤成的面饼,吃着从他们那里抢夺来的土地上收获的粮食,我们为什么却隐居在这里呢?我们为什么生活在懒散的阴影下,远离需要知识的民众,不让国家利用我们的心力和体能呢?拿撒勒人耶稣派你们做狼群中的羊,哪种教导使你们变成羊群里的狼呢?上帝把你们创造成人,你们为什么却远离人类呢?既然你们比行进在生活行列中的人优秀,你们就应该到他们中间去,给他们施以教育;假若他们比你们更优秀,你们就应该与他们结合在一起,向他们学习……你们怎好许下贫穷之愿,却像王公贵族一样生活?你们怎好许下顺从之愿,却背叛《圣经》?你们怎好许下守节之愿,心中却满怀七情六欲?……你们佯装对世间红尘不屑一顾,而实际上你们是最贪婪的人。你们佯装修行、节俭,而实际上你们像最识肥美牧草的牲畜。来吧!让我们把修道院的宽广土地还给这村上饥馑的百姓,把从他们那里夺来的钱财还回他们口袋中去吧!来呀,让我们像鸟群一样分散而飞向四面八方,效力于使我们变成强者的柔弱人民,改善我们赖以生存的国家状况。让我们教育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向着太阳光微笑,为苍天的恩赐、生活和自由的光荣而感到欣喜。因为我们在众人中看到的辛苦,远比我们在这里所得到的享乐要崇高、美好;我们用以安慰亲人之心的怜悯之情,远比隐藏在这修道院各个角落的德行更高尚、纯洁;我们对弱者、罪犯和烟花女说出的抚慰词语,远比我们在庙堂重复来重复去的冗长祈祷词更高贵、体面。’”

海里勒沉默片刻,喘了一口气,然后抬眼望着拉希勒和玛丽娅,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在修道士们面前说了些类似的话,他们听着听着,脸上呈现出惊异的神情,仿佛他们不相信一个青年竟敢站在他们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我说完后,一个修道士走近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怎敢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另一个修道士走近我,讥笑道:‘你是从你每天伴陪着度日的牛和猪那里学来的这种智慧吧!’又一个走来威胁道:‘可恶的叛教徒,你将看到我们怎样收拾你!’旋即,他们像健康人躲避麻风病人那样离开我,四分五散了。”

海里勒接着说:

“他们有的人去修道院院长那里告了我的状。傍晚时分,院长把我叫了去。院长在那些得意洋洋的修道士们面前把我狠狠地斥责了一顿之后,下令用鞭子抽我。我被他们用粗绳鞭子抽打了一顿,然后被判监禁一个月,随即修道士们哈哈大笑着将我带入又黑又潮的小屋子里。

“一个月过去了,我一直被抛弃在那坟墓之中,看不见光明,只能觉察到虫蚁爬行,只能摸到土,不知道何时为夜尽,只能听到一个修道士的脚步声,知道他是给我送发霉的碎面饼和混着醋酸的水来了。当我走出那监牢时,修道士们见我面黄肌瘦,以为我心志已死在腹中,认定他们用饥饿、干渴和折磨已经彻底泯灭了上帝置于我心中的情感……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独处之时,常常绞尽脑汁地想用什么办法能使这些修道士看见光明,让他们听到生命的乐曲。可是,我的苦思冥想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漫长世代在他们的眼上编织的厚厚的封膜不是少量日子能够撕破的,而愚昧堵在他们耳朵里的泥土已变成了石头,柔软的手指触摸是除不掉的。”

一阵充满叹息的沉寂之后,玛丽娅抬起头来,望着母亲,仿佛请求母亲让她说话。之后,她忧伤地望着海里勒,问道:

“你是不是又在修道士们面前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把你赶出了修道院?而且在这样令人恐惧的夜里:这样的黑夜叫人甚至对敌人都应该同情、怜悯啊!”

青年说:

“就在今天夜里,当风暴肆虐,各种因素在天空开始相互搏斗时,我远离了那些围着火炉谈天说笑话的修道士们,独自坐在一个地方。我翻开《新约》,仔细思考书中那些吸引我的心灵并使我完全忘记了大自然的愤怒和各种因素的残暴性的语句。当修道士们发现我远离他们时,他们便把我的离群当成了讥笑我的理由。有几个修道士走来,站在我的身边,开始挤眉弄眼、嬉皮笑脸,用手指点着我,呈现出蔑视我的神色。我没有理睬他,而是合上书本,把目光转向窗外。他们暴躁不安,怒目斜视着我。因为我的沉默使他们感到尴尬不已。一个修道士讽刺地说:

“‘伟大的改革家,你在读什么书呢?’

“我连眼皮都没抬,而是翻开《新约》,高声读这一节:

他对前来接受洗礼的人们说:“毒蛇们的孩子们啊,谁示意你们逃脱已经到来的愤怒,请你们制造适于忏悔的果实,而不要心想‘我们有亚伯拉罕649为父’。因为我要对你们说:‘上帝能够使亚伯拉罕的孩子从这些石头里站起来。现在,我已把斧子放在树的根部;不结好果的树要砍掉,丢到火中。’”众人问他:“我们怎么办呢?”他回答众人道:“谁有两件衣服,就请把一件给没有衣服的人。谁有食物,请也照此办理。”

“当我读完施洗的约翰650说的这段话时,修道士们沉默片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们的灵魂。但是,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修道士说:‘我们多次读过这段话,我们不需要放牛娃对着我们的耳朵重复它。’我说:‘假若你们读过这些话,并且理解它的话,那么,这个被漫天大雪覆盖着的农村的民众在挨冻受饿苦苦挣扎,而你们却在这里享用着他们的财富,喝着他们的葡萄汁,吃着他们的牲畜肉……

“我话未说完,一个修道士上来抽了我一耳光,仿佛我说的全是傻话,接着,另一修道士踢了我一脚,又有一个从我手里把书抢了过去,还有一个跑去叫院长。院长迅速赶来,他们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院长挺着腰杆,眉头紧皱,气得周身颤抖,厉声吆喝道:‘抓住这个可恶的叛教徒,把他拖到远离修道院的地方,让各种愤怒的因素教他什么叫顺从。把他拉入严寒黑夜中去,让大自然按照上帝的意愿处置他。之后,你们要好好洗洗你们的手,以防叛逆的毒素挂在你们的衣服上。假若他回来乞求你们,假装表示要忏悔,你们不要给他开门!因为毒蛇即使关在笼子里也不会变成鸽子,荆棘就是栽在葡萄园里也不会结出无花果。’

“修道士当即将我抓住,强行将我拖到修道院外,然后笑着回去了。他们把门闩上之前,我听到一个修道士讥讽道:‘昨天你是国王,你的臣民是牛和猪;今天,大改革家,我们废黜了你,因为你亵渎了政治。现在走你的吧,去当饿狼和盘飞的乌鸦们的国王吧!教它们应该怎样在它们的洞穴和巢窝里生活吧!’”

说到这里,海里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去,望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他用痛心夹带着某种甜美的声音说:

“就这样,我被驱逐出了修道院。就这样,修道士们把我交到了死神的手里。我走着走着,只见大雾遮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面前的路,暴风撕破了我的衣服,齐膝深的积雪使我迈不开腿,走不动路,我感到周身无力,跌倒在雪里,绝望地高声呐喊求救,而听见求救的只有令人恐惧的死神和黑暗的山谷。但是,在暴风雪之外,在黑暗和乌云之外,在太空和繁星之外,在这一切一切之外,有一种力量,那是全知的力量,那是充满怜悯的力量。那力量听到了我的呐喊和呼声,不希望我在学到其余的生命秘密之前死去,于是派你们俩把我从死亡深渊底部拉了回来。”

青年默不作声了。母女俩用同情、怜悯、赞赏的目光望着青年,仿佛她俩的心灵已经理解了青年心中的隐秘,并有同感和同样的认识。片刻后,拉希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温情地摸着青年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说:

“被苍天选为真理支持者的人,不义毁灭不掉,暴风雪也无法将之置于死地。”

玛丽娅低声说:

“暴风雪能够毁掉鲜花,但却不能泯灭花种。”

这安慰善言像黎明之光照亮了地平线一样照亮了海里勒那枯黄的面容。他说:

“如果你们俩不像修道士那样把我看作反叛者与叛教徒,那么,我在修道院受到的压迫权作一个民族取得认识之前遭受苦难的象征。几乎夺取我的生命的这一夜颇似走在自由与平等之前的革命。因为人类的幸福源自妇女的敏感的心中,人类的情感产生于妇女心中的高尚情感。”

说着,青年靠在了枕头上。母女俩无意继续谈下去,因为她俩从青年的眼神里看得出,在他长途跋涉之后,得到了休息,又取了取暖,困意已经来临。

没过几分钟,海里勒便合上了眼,像孩子安稳地躺在母亲的怀里那样睡着了。拉希勒轻轻地站起来走去,玛丽娅跟着离开那里,然后坐在床上望着熟睡的青年,仿佛青年的枯黄的脸上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母女俩的灵魂,萦绕着母女俩的心。母亲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那合着的双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用无声的语言说话,通报着心灵的向往。”

女儿说:

“妈妈,他的两只手就像教堂里挂着的耶稣画像上的那双手。”

母亲低声说:

“他那忧伤的面容上绽现着女性的温柔和男子的阳刚。”

困神的翅膀托着母女俩的灵魂飞入了幻梦世界。炉火熄灭了,化成了灰烬。灯里的油干了,灯头渐渐变小,终于熄灭了。愤怒的暴风依旧在窗外呼啸,黑暗的天空飘着大雪,强烈的风将雪花左右抛洒卷扬。

两个礼拜过去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时而寂静时而暴怒,用雾霭笼罩山谷,令丘岗披上白雪。海里勒三番两次想继续他到海岸去的行程,拉希勒和颜悦色、温情脉脉地劝阻他说:

“你不要再一次把你的性命交给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啦!兄弟啊,你还是好好留在这里吧!够两个人吃的面饼也够三个人吃;即使你走了,这炉子里的火也照以前那样燃烧着。兄弟啊,我们都是穷苦人,但我们像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太阳下。因为上帝赐予我们每天的口粮。”

玛丽娅用温柔的目光求他,用和暖的叹气期待得到他的同情,以便让他放弃离去的想法。因为自打青年奄奄一息地进入那个简陋茅屋以后,玛丽娅就觉得他的心灵中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将生命和光辉送到了她的心上,唤醒了她灵魂中的最神圣之处一种爱的新情感。因为那是她平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奇异的情感,那情感使少女的纯洁的心变得像一朵白玫瑰花,吮吸过甘露,正吐着芬芳。

在人的心中,没有比那种神秘的情感更纯洁、更甜美的情感了;那情感在少女的心中突然苏醒,用神奇乐曲充满少女的心间,使少女的白天变得类似诗人们的梦境,令少女的夜晚变得像先知们的理想。在大自然的隐秘中,没有比那种意向更强大、更绝美的秘密了;那秘密使少女心灵中的平静化为持续不断的冲动,以其意志泯灭往昔的记忆,以其甜美生发来日希望。

黎巴嫩姑娘以情感强烈与细腻而有别于其他民族的姑娘。因为剥夺其智力发育与限制其知识升华的简单化教育,使其心灵转向只探寻自己心灵的意向,使其心只注意查询自己内心的隐秘。黎巴嫩姑娘就像从一片低洼地当中地心里涌出的泉水,因为找不到通道,所以不能成为流向大海的一条河,于是化为一汪平静的湖水,湖面上反射出来的是月华与星光。

海里勒感觉到玛丽娅的灵魂之波在围着他的灵魂涌动,知道绕着他的心的神圣火炬已触摸到她的心。海里勒第一次感到像丢失的孩子突然看到母亲那样高兴,但他立即折返回来,责备自己鲁莽与多情,心想这种灵魂上的相通将随着他离开那个村子的岁月消逝,将像雾霭一样消散而去。他暗自心想: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戏弄我们的隐秘究竟是什么呢?这又是一种什么法则呢?它时而把我们带上崎岖小路,我们只好被领着走,时而让我们站在太阳面前,我们高兴地停下脚步;时而把我们托上山顶,我们喜笑颜开,时而又把我们降到谷底,我们相抱呼喊。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呢?一日像情人一样拥抱我们,一日又像敌人一样抽打我们。昔日,我不是在修道院的修道士们中间被迫受欺压吗?我不是为上天在我心中唤醒的真理而承受折磨和奚落吗?我不是对修道士们说幸福是上帝置于人类心中的意愿吗?

那么,又为什么这样怕呢?我为什么闭上眼睛,扭过脸去,以便避开从这位姑娘眼里射出来的光芒?我是被驱逐的人,她是一位穷家姑娘。但是,只靠面饼,人能活下去吗?生命不是债务与偿还吗?我们不是像处于冬夏之间的树木一样处于饥馑与宽裕之间吗?可是,假若拉希勒知道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青年的灵魂与她的独生女的灵魂,已经在无声之中相通互解,而且已接近至高无上的光环,她会妄说什么呢?倘使她得知一个从死神魔爪里被解救出来的青年想成为她的女儿的伴侣,她究竟会有什么举动呢?假使这个村上的普通村民知道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又被赶出修道院的青年来到村子里,以便生活在一位美好姑娘的身边,他们会说什么呢?如果我对他们说,那青年离开修道院,以便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只鸟儿出了黑暗樊笼飞向光明与自由,他们会捂住耳朵不听吗?阿巴斯谢赫生活在可怜的农民中间,就像酋长在奴隶当中那样神气活现,他听到我的故事,会说什么呢?假如村上人不住地在村上神父耳边讲述我从修道院里被驱逐出来的原因,那神父会如何行事呢?

……

海里勒坐在火炉旁思来想去,边注视着颇似他的情感的火苗。玛丽娅不住地偷看他几眼,洞察着青年面容上泛起的梦想,倾听着源自他胸中的思想回声,感悟着青年的思潮正在他的心的周围起伏汹涌。

一日傍晚,海里勒站在濒临山谷的小窗旁,但见谷中的树木、岩石全被大雪覆盖着,像是裹着殓衣一样。玛丽娅走来,站在他的身旁,透过窗口望这天空。海里勒一回头,他的眼光与她的眼光相遇了。海里勒叹了火辣辣的一口气,随即扭过脸去,闭上了眼睛,仿佛灵魂离开了他,遨游向无尽天地深处,急于寻找他要说的一句话。

片刻后,玛丽娅鼓足勇气,问道:

“雪化路开之后,你将要到什么地方去?”

海里勒睁开来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天边,回答说:

“我将沿着这条路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玛丽娅灵魂颤抖,然后叹息道:

“你为什么不住在这个村子里,离我们近一些呢?难道生活在遥远他乡比在这里好?”

姑娘言辞温柔、声音和谐,令海里勒五脏六腑不安。他回答说:

“村上人是不愿意接纳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人作邻居的,也不允许他呼吸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因为他们认为修道士的敌人是背叛上帝及其圣徒的叛教徒。”

玛丽娅长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了。因为令人伤心的事实已使她无法开口说话。这时,海里勒用手撑托着头,说:

“玛丽娅,这个村上的居民已从修道士和神父们那里学到憎恶所有为自己考虑的人,他们效法着他们,远避所有像我们那样想以探索者而不是盲从者的身份来安排自己生活的人。假如我留在这个村子里,向村民们说:‘兄弟们,来吧,让我们按照我们心灵的意愿崇拜祈祷,不要像修道士和主教们主张的那样。因为上帝不希望自己为那些模仿他人的愚者所崇拜。’那时,村上人一定会说:‘这是个叛教徒,正顽固地反对上帝赐予神父手中的权力。’如果我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要留心聆听你们自己的心声,要按照深藏你们心里的灵魂的意志行事!’那时,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个坏蛋,想让我们否认上帝架在天地之间的桥梁与媒介!’”

海里勒望着玛丽娅的眼睛,用近似于银弦弹出的悦耳声音说:

“不过,玛丽娅,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掌握着我,缠住了我的心灵;那是一种神圣的力量,使我忘掉了修道士们对我的压迫,并且使我觉得他的残暴手段倒是蛮可爱的。在这个村子里,我曾面对面遇到死神;在这个村子里,我的灵魂与上帝的灵魂紧相拥抱;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朵鲜花长在荆棘之中,其美令我神往,其香沁我肺腑。我究竟应该离开这朵花,走去宣扬把我驱逐出修道院的那些原则和道理呢,还是留在花旁,在围绕着它的荆棘之中为我的思想和幻梦挖一座坟墓呢?玛丽娅,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娅听罢这些话,不禁周身颤抖,就像月下香在黎明前的微风面前那样瑟瑟抖动,心灵里的光自双眸洒然溢出。她羞涩地难以启齿地说:

“我俩都陷在了一种公正、怜悯的无形力量的手中,就听凭它随意搬弄我们吧!”

自那一刻起,海里勒与玛丽娅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了,两颗心灵变成了一柄炽燃的火炬,放射着亮光,周围麝香四溢。

打纪元开始至今,一小撮坚持被继承光荣的人与神父和宗教头领们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是一种慢性病,用魔爪掐住人类集团的脖颈,只有每个男人的头脑变成国王,每个女人的心变成神父时,随着愚昧从这个世界上消逝,它才会消失。

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用贫弱者的躯体建造自己的宫殿,神父则在诚心者的坟墓上建筑庙宇。酋长抓住可怜农民的双臂,神父把手伸进农民的口袋掏钱。当权者愁眉苦脸地望着农民,而主教却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羊群则消亡在虎的愁容与狼的微笑之间。统治者佯装代表法律,神父诈称代表宗教;无数肉体与灵魂灭亡、消失在二者当中。

在黎巴嫩,在那阳光充足、知识匮乏的高山之国,贵族与神父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些贫困百姓辛勤耕耘收获,只是为了肉体免遭前者的刀剑刺杀,躲避后者的破口咒骂。

黎巴嫩的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站在自己的宫殿旁边,对黎巴嫩人高声喊道:“君王委任我为你们肉体的保证人!”神父站在祭坛前喊道:“上帝委派我做你们灵魂的保护人!”黎巴嫩人则沉默无言,因为用土包裹着的心是不会破碎的,因为死人是不会哭泣落泪的。

本是那个村庄里的保护人、统治者和王爷的阿巴斯谢赫,也是最喜欢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们的人。他坚决维护修道士们的教导和传统,因为他们曾与他一道扼杀知识,在为他耕种土地、看守葡萄园的农夫心灵里培植顺从意识。

那天夜里,正当海里勒和玛丽娅接近爱神宝座,拉希勒温情地看着他俩,试图探察二人心灵的隐秘时,村上的神父胡里·伊里亚斯跑去告诉阿巴斯谢赫说,虔诚的修道士们把一个叛逆的坏蛋青年赶出了修道院,并且说这个叛教徒已于两个礼拜前来到了这个村庄,现在就住在赛姆阿·拉米的遗孀拉希勒家里。

胡里·伊里亚斯不仅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赫,而且还节外生枝地说:

“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魔鬼,在这个村里也变不成天使;被田地主人砍伐并抛入火中的无花果树,在火炉里绝对结不出好果。假若我们要想使这个村子平平安安,不受恶病毒菌侵害,我们就应该把这个青年像修道士们把他赶出修道院一样,把他赶出我们的家园和田地。”

阿巴斯谢赫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青年将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恶病毒呢?我们把他留在这里,让他为我们看守葡萄园或放牛,岂不更好吗?我们很需要人手啊!如果有办法弄到双臂有力的小伙子,我们会喜欢他,决不放他走的。”

神父微微一笑,近似毒蛇吞舌。继之,他用手指拢了拢他那浓密的胡子,说道:

“假若这青年适于干活儿,修道士们是不会赶他走的。因为修道院的土地宽广无边,牛羊数不胜数。昨晚在我这里过夜的修道院驴夫告诉我,这个青年对着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叛教言论,而且还夹带着造反的词语,足以证明他鲁莽、心毒。他多次大着胆子对修道士们高声演讲说:‘你把修道院的土地、葡萄园和钱财还给这些乡村的穷苦人吧!你们分散到四面八方去吧!那比礼拜、祈祷要好得多!’驴夫还告诉我,责斥的残暴、鞭抽的疼痛与监牢的黑暗,都没有能够使这个叛教徒改邪归正,恰恰相反,却为抓住他的心灵的魔鬼提供了营养,就像垃圾污物使蝇虫数量骤然增多似的。”

阿巴斯谢赫站起来,就像老虎扑食之前那样后退了几步,一时默不作声,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怒不可遏。之后,他朝厅门走去,高声呼唤奴仆。三个奴仆应声而至,站在他的面前,听候他发号施令。他对他们说:

“寡妇拉希勒家里有一个青年罪犯,身着修道士服装,你们立即去把他给我绑来!假如那女人阻拦你们,你们就把她也抓住,拉住她的辫子,在雪地上拖!帮坏人者,就是坏人。”

奴仆们俯首听命,快步出门,实现主人的意愿。

阿巴斯谢赫和神父谈论着如何处置那个被驱逐的青年和寡妇拉希勒。

白日隐去,黑夜来临。夜将阴影撒遍大雪覆盖着的茅舍,黑暗寒冷的夜空出现了繁星,酷似永恒期盼出现在挣扎与死亡的痛苦之后。农民们关上门窗,点上油灯,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不去留心围着房舍周游的夜的幻影了。

拉希勒和女儿玛丽娅以及海里勒正坐在餐桌上吃晚饭时,忽听有人敲门。紧接着,阿巴斯谢赫的奴仆闯了进来,拉希勒慌忙地回头望去,玛丽娅害怕地惊叫一声,而海里勒却依然镇静自若,仿佛他那宽广的心灵对此早有预感,他们来之前,就料定那些人会来找他的麻烦。

一奴仆走近海里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

“你就是从修道院被赶出来的那个青年?”

海里勒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我就是。你要怎么样?”

那奴仆说:

“我们要把你绳捆索绑,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若反抗,我们就在雪地上像拖被宰的羊那样把你拖走。”

拉希勒站起来,面色蜡黄,眉头紧皱,声音颤抖地说:

“他有什么罪,要把他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绑着拖走?”

玛丽娅的声音里充满乞求的语调:

“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是三个人。你们合伙欺负折磨他,那是胆怯的表现。”

那奴仆勃然大怒,高声叫道:

“在这个村子里,有哪个女人敢抗拒阿巴斯谢赫的意愿?”

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结实的绳子,上去就要捆海里勒的双肩。青年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像面临暴风的铁塔高昂着头,唇间洒溢出痛苦的微笑,然后说:

“男子汉们,我真同情你们哪!因为你们是强有力的盲目工具,被握在有眼睛的弱者手里,而愚昧比黑人的皮肤还要黑,愚昧最能降服于名义与残暴。昔日,我也像你们一样;明天,你们将变得像我一样。现在,我们之间相隔着一道黑暗的深沟,它吸纳了我的呼声,遮掩了我的真实面目,使你们既听不见我的呐喊,也看不清我的面容。你们来吧,把我的胳膊捆起来,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仨奴仆听海里勒这样一说,眼神发呆,周身战栗,一时惊恐不已,仿佛青年的甜润声音已经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活动能力,唤醒了他们心灵深处的崇高意向。但是,他们很快又醒了过来,好像阿巴斯谢赫的话音又响在了他们的耳边,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他派他们来要完成的任务。于是,奴仆们走上前去,把青年的胳膊捆住,然后默不作声地将青年带了出去,而他们却感到良心上有些痛苦。拉希勒和玛丽娅跟了出去,颇似耶路撒冷的女子们跟在耶稣身后去髑髅地时的情况,母女俩跟在海里勒身后向阿巴斯谢赫的家宅走去。

只要是新消息,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总是以思想传播的速度在小小乡村的农民中间迅速传开。因为他们远离社会上频频发生的事情,故使他们把全部精神转向打听周围有限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季里,当田野、果园沉睡在雪被之下,生灵害怕得围着火炉取暖时,村民们便更加乐意探听新消息,以便借其影响和刺激填补他们的空余白日,借寻其根问其底的乐趣打发他们的寒冷黑夜。

就这样,阿巴斯谢赫的奴仆在那天夜里刚刚抓走海里勒,消息便像传染病一样在村民中迅速传开了,喜欢打听消息的习惯使村民的心灵活跃起来,人们纷纷离开茅舍,像分散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跑来紧急聚合似的,被捆绑的青年还未到阿巴斯谢赫家宅,那宽大的厅堂里已挤满了男男女女及孩童,一个个伸长脖子,都想看那个从修道院里被赶出来的叛教徒和寡妇拉希勒及其女儿玛丽娅。在他们看来,这孤女寡母就是与恶灵魂一道在他们的村子上空传播毒素和地狱疾病的罪人。

阿巴斯谢赫坐在一张高椅上,胡里·伊里亚斯盘坐在谢赫身旁,农民们和奴仆们站在厅堂里,一个个瞪大眼睛凝视着被绑的青年,但见青年昂首挺胸站在人们中间,好像高山矗立在低洼地一般。拉希勒和玛丽娅站在海里勒身后,心中恐惧不安。人们的冷酷目光折磨着母女俩的心灵。可是,恐惧在一个看清真理而立即跟从的女人情感中能起什么作用呢?冷酷目光在一个听到爱神呼唤便立即醒来的少女心中能产生什么影响呢?

阿巴斯谢赫望着青年,用类似海浪咆哮的声音问道:

“青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回答说:

“我叫海里勒。”

谢赫又问:

“你的亲属、家人是谁?你的家乡在哪里?”

海里勒望着那些用厌恶、嫌弃的目光看着他的农民们,说道:

“穷苦人、受压迫的可怜人,都是我的亲属和朋友。这个宽广的国家便是我的故乡。”

阿巴斯谢赫轻蔑地微微一笑,然后说:

“你的亲属们都要求惩罚你,被你称为你的家乡的国家拒绝你做她的居民。”

海里勒五脏六腑剧烈翻腾起来,说道:

“愚昧的民众将他们最优秀的女儿抓起来,交给暴虐者和压迫者处置;蒙受屈辱和蔑视的国家压迫热爱她和忠于她的志士。可是,一个好儿子,当他的母亲生病时,他能丢下母亲不管吗?一位仁慈的兄长,当他弟弟穷困潦倒时,他能袖手旁观吗?

“今天这些把我捆起来交给你的可怜人,正是昨天将他们自己的脖颈交给你的人。那些让我站在你的面前受欺辱的人,正是在你的田地里播撒他们心灵种子、在你的脚下挥洒他们体内热血的人。这片拒绝我成为其居民的土地,正是那片不肯张口吞噬暴虐者和贪婪者的土地。”

阿巴斯谢赫听后放声大笑,仿佛想用他那丑陋的笑声湮没青年的灵魂,阻止他的灵魂走向那些普通听众的灵魂中去。片刻后,他说:

“不要脸的青年人,你不就是修道院里的一个放牛的吗?你为什么离开你的牲畜,被赶出来了呢?莫非你认为人民怜悯叛教的疯子胜过怜悯虔诚的修道士?”

海里勒回答道:

“我本是牧人,却不是屠夫。我牵着牛到绿色草原和肥美牧场,却不曾去光秃秃的山冈。我把牛牵到甘泉,而远离腐臭沼泽。夜晚来临,我把牛牵回圈里,没有把它们丢在山谷,使其成为豺狼和猛兽的猎物。

“我是这样对待牲畜的。假若你能像我一样对待现在跪在我们周围的这瘦弱的人群,那么,你就不会住在这高大宫殿之中,而让他们饿死在黑暗茅舍里。假若你能像我怜悯修道院的牛一样怜悯上帝的忠实儿女,你现在就不会坐在高高的丝绸包裹的软椅上,却让他们像光秃秃的树枝面临寒冷北风那样站在你的面前。”

阿巴斯谢赫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额头上冷汗珠子闪闪发亮,随即笑容被怒面代替。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免得在他的手下人及众仆从面前显得过分在意。之后,他用手指着说:

“叛教徒呀,我们把你绑来,不是为了听你胡言乱语,而是要把你作为凶恶的罪犯审判。你要知道,你现在是站在本村之主的面前,他是上帝支持的艾敏·舍哈比酋长651意志的代表。你要知道,你现在是站在胡里·伊里亚斯面前,他是你所背叛的神圣教堂的代表。你要么为你犯的罪恶进行自我辩护,要么俯首帖耳在我们以及嘲笑你的人群面前悔过求饶。那样,我们就可以宽恕你,让你像在修道院里一样当个放牛郎。”

青年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罪犯不能由罪犯审判,凶恶的叛教徒不能在犯罪者面前进行自我辩护。”

海里勒说这两句话时,把目光转向大厅里拥挤的人群,用银铃似的洪亮声音对他们说:

“兄弟们,这个被你们用屈从竖为你们田地之主的人,把我捆绑来,以便在这建在你们父辈和祖辈遗骸上的宫殿里,当着你们的面审判我。被你们的信仰奉为你们教堂神父的人,来到我的面前,以便责斥我,并作为帮凶折磨、侮辱我。你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为了看我痛苦的模样,听我求救的呼声。你们离开温暖的炉火,以便看你们的儿子和兄弟被绳绑索捆受凌辱的情形。你们快步跑到这里,为了观看猛兽爪中痛苦挣扎的猎物。你们来这里,是为了看一个罪恶的叛教徒站在法官面前受审的情景。我就是那个罪犯。我就是那个从修道院被赶出来的叛教徒,暴风将他带到了你们的村中。我就是那个可恶的坏人。请你们听我的反驳和抗辩吧!你们不要做同情者,而要做公正人。因为同情是不允许施予懦弱罪犯的,而公正则是无辜者的全部要求。

“我选定你们作为我的法官,因为人民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愿望。唤醒你们的心,侧耳聆听,然后根据你们良心的启示进行判断。有人对你们说我是一个邪恶杀人的叛教徒,但你们还不知道我的罪恶;你们看见我像杀人的盗贼一样被绳捆索绑,但你们还未听说我的过错。因为在这个国家里,罪恶与过错的真相总是被雾霭遮罩着,而惩罚则像黑夜中的电闪利剑一样清清楚楚地显示在人们面前。

“男子们,我的罪恶在于晓知你们的贫困和不幸,深深感觉到你们的桎梏沉重。女子们,我的过错在于同情你们和你们的孩子,因为他们从你们的奶汁里吮吸的生命中却混杂着死神的喘息。

“众人们,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我的父辈和祖辈生活在耗尽你们力量的这些山谷之间,他们也死在压弯了你们脖颈的桎梏之下。我信仰听得到你们痛苦的心灵呼声、看得到你们那被捶打的胸膛的上帝。我相信把我和你们从人类的奴性中解放出来,并让我们没有任何束缚地站在上帝驻足的大地上的教诲。

“我曾是修道院的牧牛人。我虽然与哑畜生待在寂静的旷野,但却未能使我的眼睛变瞎,因之视而不见你们在田地里被迫演出的痛苦悲剧;也没有令我的耳朵变聋,因之听而不闻从茅舍角落里发出的失望呼声。我曾细心观察过,看到修道院里的我和在田地里的你们像一群羊,正跟着一只恶狼走向它的洞穴。我在半路上站住了,大声呼救,那只狼立即猛扑向我,用利齿将我咬住。之后又对我施计谋,将我赶得远远的,以免我的呐喊声鼓动群羊的灵魂,从而奋起造反,惊而逃向四面八方,抛下那只狼,让其独自在黑夜里挨饿。

“因为我看到了用鲜血写在你们脸上的尖锐事实,我忍受了监禁、饥饿和干渴,遭受了折磨、鞭打和嘲弄。因为我把你们的无声叹息化成了响彻修道院各个角落的呐喊。但是,我决不害怕,我的心也未软。因为你们的痛苦呼声常伴着的心灵,使我不断获得力量,使我觉得压迫、蔑视和死亡是可爱的。

“你们现在或许自问:‘我们何时曾诉苦抱怨?我们当中谁又敢开口说话?’我要对你们说,你们的心灵每天都在诉苦抱怨,你们的心每夜都在痛苦呼救;但是,你们听不见你们的心灵和心的呼喊声。因为临死的人听不见自己胸中发出的咯咯声,而坐在其病榻旁边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被宰的飞禽不由自主地挣扎,它自己并不知道,而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白天里的哪一时辰,你们的灵魂不在痛苦地呻吟、悲叹?是在清晨,当求生的欲望呵斥你们撕破罩在你们眼帘上的纱幕,赶你们像奴隶一样走向田地时?是在正午,当你们想坐在树荫下以防烈日的利箭而却不能时?还是在晚上,当你们饿着肚子回到你们的茅舍,看到的只有干面饼和污浊的水之时?或者在夜里,疲惫不堪将你们抛在石头床上,你们睡不安稳,而困意刚刚莅临眼帘,却为谢赫的吆喝声突然响在你们的耳边,于是急忙爬起来之时?

“一年四季之中,你们的心在哪个季节里不在悲伤哭泣?是在春天,大自然穿上了一身新衣,而你们却衣服褴褛地走出来去观看春天之时?或者在夏季,你们把成熟的庄稼割下来,一捆一捆放在打谷场,用收获的粮食填满你们的恶霸主人的谷仓,你们的辛苦换来的只有一点草料和毒麦之时?或者在秋天,你们采了果子,榨出了葡萄汁,而你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些许酸汁和橡子之时?或许在冬季,老天压迫你们,严寒和风暴把你们驱逐到大雪没顶的茅舍,你们坐在火炉旁,嘘唏烦躁,害怕狂风愤怒之时?

“穷苦的人们,这就是你们的生活!不幸的人们,这就是笼罩你们灵魂的黑夜!可怜的人们,这就是你们屈辱与不幸的幻影!这就是我所听到的发自你们内心深处的持续不断的痛苦呼声。因此,我醒悟了,背弃了修道士,叛逆了他们的生活,独自站立起来,以你们的名义和以因你们的痛苦而痛苦的正义的名义进行控诉。于是他们便把我看作可恶的叛教徒,将我赶出了修道院。我来是为了分担你们的不幸,生活在你们身边,使我的泪水与你们的泪水流在一起。你们把我绳捆索绑带到了你们的劲敌这里:正是这个劲敌霸占了你们的财富,依赖你们的钱财而过着富裕的生活,用你们辛勤劳动换来的果实填饱了他那贪婪的大腹。

“难道你们中间没有老人知道,你们耕种而却得不到收获的土地,本来是你们的,但当法律写在剑刃上时,阿巴斯谢赫的父亲从你们父辈那里抢占去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修道士们暗算你们的祖辈,当宗教的条文写在神父嘴唇上时,他们占据了你们祖辈的农田和葡萄园?难道你们不知道宗教代表与坚持被继承光荣的人合谋征服、遏制你们,倾尽你们的心血?你们当中的哪个男子,教堂的神父没有让他在土地主人面前俯首弯腰?你们当中的哪位女子,土地主人没有吆喝、催促她随从教堂神父的意愿?

“你们可听说过上帝对第一个人说:‘用你的额头汗水,换取你的面饼吃。’阿巴斯谢赫却为什么吃用你们的额头汗水换来的面饼,喝掺着你们泪水的酒呢?莫非上帝选中了这个人,使他在娘肚子里时就成了主人?或者因无名之罪,上帝对你们发了怒,使你们来到世上做奴隶,以便他收获粮食,而你们只能吃谷里的荆棘;以便他建造华丽宫殿,而你们只能住行将坍塌的茅舍?

“你们听说过拿撒勒人耶稣对弟子们说:‘无偿获得的,必无偿施予。不要把你们那里的金、银和铜占为己有。’哪一条教诲允许修道士和神父出卖他们的祈祷和咒文以换得金银呢?你们在寂静的夜里祷告说:‘主啊,赐予我们每日的糊口面饼吧!’主已把这土地赐予给你,正是为了你的糊口面饼,难道主允许修道院的院长们从你们的手中抢夺这糊口之食了吗?你们诅咒犹大652,因为他出卖了他的主人,换取了银币。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们为那些每天都在出卖耶稣的人祝福呢?不幸的犹大对自己的过错后悔不已,旋即上吊自尽了,而这些人却昂首挺胸,身着光润长袍,戴着金项圈和贵重戒指,走过你们的面前。你们教育你们的孩子热爱拿撒勒人耶稣,可是,你们怎么又教育他们对耶稣所厌恶的人以及背弃耶稣教诲的人俯首听命呢?你们知道,耶稣基督的使徒们有的被杀,有的被乱石击死,为的是让神圣的精神活在你们的心中。你可知道,修道士和神父们在谋杀你们的灵魂,以便他们活着享受你们创造的财富,以听你们镣铐的响声取乐?可怜的人们哪,在你们充满屈辱和蔑视的存在里,总是让你们跪在由欺骗和虚伪竖在你父辈坟墓上的可怕偶像前,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你们呢?你们以自己的屈从能保住什么样的宝库,能够作为留给你们的子孙的遗产呢?

“你们的灵魂在神父的掌握之中,你们的躯体在统治者的利爪间,你们的心处于失望与痛苦的黑暗之下。你们能指着生活里的哪一件东西说‘这是我们的’呢?软弱的屈从者们,你们可知道,你们所畏惧的,并被你们竖为你们心灵中最神圣的秘密监护人的那个神父究竟是什么人呢?你们就听我向你们说明你们感觉得出,但害怕明确讲出来的真实情况吧!

“他是一个叛道之徒;基督徒们给他一本圣书,他却将之变成一张网,用其网罗他们的钱财。他是一个伪善者;信士们给他戴上一个精美的十字架,他却将之制成一把利剑,并举到你们的头上。他是一个不义之徒;软弱的人们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他,他却将缰绳、笼头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并且用铁手扼住不放,直至他们的脖子像陶器一样粉碎,像灰烬一样四散。

“他是一只凶恶的狼;它潜入羊圈,牧羊人把它认作羊,于是安心睡去;夜到来时,它扑向羊,将羊一只一只地咬死。

“他是一个饕餮,对餐桌的留恋胜过神庙祭坛。他是一个贪婪之徒,他追逐第纳尔能够追到妖魔洞穴。他是一个吸血鬼,他吸奴隶的血就像沙漠上的黄沙吸雨滴。他是一个吝啬鬼,他连气都舍不得呼出,拼命积聚自己所不需要的东西。

“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子,他从墙缝入室,房子不倒,他决不会出来。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盗贼,他偷寡妇的迪尔汗和孤儿的菲勒斯653。

“他是一个怪物,生着鹰喙,长着虎爪、鬣狗的犬齿和毒蛇的触觉。你们拿去他的书,撕破他的衣服,揪他的胡子,信意耍他,然后递给他一第纳尔,他就会原谅你们,向你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你们朝他的面颊抽一耳光,朝他脸上啐口唾沫,踩他的脖子一脚,然后让他坐在你们的餐桌上,那时他就会佯装忘掉一切,进而满脸堆笑,松开裤腰带,大吃大喝一顿。你们诅咒他的主的名字,亵渎他的信条,讥讽他的信仰,然后送去一罐酒或一篮子水果,他就会宽恕你们,在上帝和众人面前为你们开脱。

“他看见女人,便立即扭过脸去,高声说道:‘巴比伦之女,离我远点!’然后暗暗悄声说:‘结婚总比欲火空烧好。’他看见青年男女走在爱情的行列中,便抬眼望着天空,大喊道:‘虚妄之极!太阳下的一切皆属虚妄。’之后,他便独自叹息说:‘让那使我远离生活欢乐、禁止我尽享人生的法律和传统全都灭亡、消失吧!’他又引经据典对人们说:‘你们不要信仰什么,以免受责备。’但是,他却无情地为所有嘲弄他的丑恶行径的人定罪,在死神还没有把他们赶出生命世界之前,他就把他们的灵魂发往地狱。他与你们谈话时,不时地抬眼望天,而他的思想则像毒蛇一样,一直在你们的口袋周围盘绕。他呼唤你们说:‘我的孩子们!我的儿子们!’而他丝毫没有父亲的温情。他的双唇既不对吃奶的婴儿微笑,也从不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他谦恭地点着头对你们说:‘让我们放弃世间红尘吧!因为我们的生命像雾霭一样旋即消散,我们的岁月像阴影一样很快阴翳。’如果你们仔细观看,就会发现他却紧紧抓着生命的尾巴,牢牢把持着岁月的繐饰,深深惋惜昨天的逝去,十分害怕今日过得太快,殷切地盼望着明天的到来。

“他要求你们行善,而他却比你们富有得多。倘若你们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会公开为你们祝福;假若你们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会暗暗咒骂你们。在神殿里,他会叮嘱你们好好照顾穷苦人和饥馑者,而在他的华宅周围有多少饥饿者在呼喊,在他的眼前有多少不幸者伸手求乞,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出售他的祈祷,谁不买就给谁加上背叛上帝和先知的罪名,并被剥夺进天堂的权利。

“基督教徒们啊,这就是令你们恐惧的那个人!穷苦人们啊,这就是那个吸你们血的修道士!这就是用右手在胸前划十字、用左手抓住你心的神父!这就是那位被你们树为仆人他却变为主人、被你们封为圣徒他却变成魔鬼、被你们尊为代理人他却变成沉重桎梏的主教!这就是自打你们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直到回归永恒世界一直跟着你们灵魂的魔影!这就是今天夜里来为我定罪、侮辱我的那个人!只因为我的灵魂背叛了拿撒勒人耶稣的敌人。耶稣爱你们并把你们称为他的兄弟,后来,他为了你们而被钉在十字架上。”

被捆绑着的青年容光焕发,感觉到灵魂的苏醒已在听众的胸中涌动,自己那番言语的作用已在望着他的人们的脸上明显呈现出来。于是,他提高嗓门,接着说道:

“弟兄们,你们已经听说过,酋长艾敏·舍哈比委任阿巴斯谢赫为本村村长。你们听说过,国王委任酋长为本山区的统治者。你们可听说过或看见过国王委任的一种力量为这个国家之主宰吗?你们既看不到那种力量的形体,也听不到那种力量讲话,但你们却在你们的灵魂深处感觉到他的存在,而且在它的面前顶礼膜拜,祈祷恳求,并且用你们的话呼之为‘我们的在天之父’。

“是的,你们的‘在天之父’就是国王、酋长的委任者,他是万能的。可是,你们相信爱你们并通过其先知教你们走上真理之路的‘在天之父’想让你们成为被压迫和受欺凌者吗?你们相信化云为雨、使种子长成庄稼、令花结出果实的上帝愿意让你们成为被人蔑视的饥饿者,而只让你们其中的一个人自高自大、饱食终日、尽享荣华吗?你们相信启迪你们爱妻子、怜悯孩子、关怀亲人的永恒圣灵会把一个压迫你们、奴役你们岁月的残酷主人强加给你们吗?你们相信启示你们热爱生命之光的永恒法则会把一个教导你喜欢死神残忍的人派到你们中间来吗?你们相信大自然已向你们的躯体里注入一种力量,以便重新让你们的躯体屈服于懦弱吗?

“你们是不会相信这一切的。因为假若你们相信这一切,你们就将成为神性公正的背叛者,就将成为为所有人照亮道路的理之光的背叛者。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们帮助恶人欺压你们的心灵呢?上帝把你们作为自由人派往这个世界,你们为什么违背上帝的意愿,变成背弃上帝法则的叛逆之辈的奴隶呢?你们为什么抬眼望着强大的上帝,并称之为天父,然后却在弱小之人面前俯首听命,并称其为主人呢?上帝之子为什么甘愿做人类的奴隶呢?耶稣不是称你们为兄弟吗?阿巴斯谢赫为什么管你们叫奴仆呢?耶稣不是使你们成为灵魂和权利的自由人吗,酋长为什么让你们当暴虐与腐败的奴隶?耶稣使你们抬眼望天,你们怎么低头看地?耶稣把光明播入你们的心田,你们怎么用黑暗将心淹没?

“上帝把你们的灵魂作为发光的火炬派往这个世界,凭知识而炽燃,靠探索日夜隐秘而更加亮丽。你们怎么给它蒙上灰烬,让其自消自灭?上帝赐予你们的灵魂以翅膀,让你们凭之在爱与自由的天空翱翔,你们为什么用手将之弄断,继之像蚂蚁一样在地面爬行?上帝在你们的心中播下幸福的种子,你们怎么将之取出,抛在岩石上,让乌鸦啄食,让风神抛撒?上帝赐予你们儿女,以便让你们教育他们走上真理之路,让他们的胸中充满生命欢歌,把生活的欢乐作为宝贵遗产留给他们,你们怎么整天昏睡,让他们成为时光手中的死者、出生之地的陌生人与太阳面前的不幸者?一位让自己的自由的儿子成为奴隶的父亲,岂不是类似于儿子要面饼,却把石头给儿子的父亲吗?莫非你们没有看见过田野上的老鸟如何教雏鸟练习飞行,你们为什么教你们的孩子如何戴镣铐锁链呢?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过山谷里的野花怎样把自己的种子交给太阳的温暖保管,你们怎么把你们的孩子交给严寒里的黑暗?”

说到这里,海里勒沉默片刻,仿佛他的思想和情感已长大,言词不再穿着衣服,然后低声说:

“你今夜听我说的这些话,正是我被修道士们赶出来的原因。你们感觉到你们心中涌动的灵魂,正是使我被绑着站在你们面前的那颗灵魂。假若你们田地的主人和你们教堂的神父扑向我,将我置于死地,我将高兴、幸福地死去。因为我向你们揭示了一条被不义之徒视为弥天大罪的真理,从而实现了我的造物主和你们的造物主的意愿。”

海里勒说话时,他那洪亮的声音里有一种诱人的语调,令观者的心为之震动,发出由衷赞叹,颇似盲人突然看到光明;妇女们的心灵则因青年话语的甜润声调而颤动,纷纷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注视着他。阿巴斯谢赫和胡里·伊里亚斯则气得发抖,忐忑不安,如依在芒刺靠枕上。他俩都想制止青年讲下去,但未能如愿。因为海里勒在用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对众人演讲,那力量如暴风一样强劲,又像惠风一样柔和。

海里勒讲完话,稍稍后退,站在拉希勒和玛丽娅身旁。这时,大厅里一片沉寂,仿佛青年的灵魂展翅飞遍大厅的角角落落,将村民们的目光转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抽去了谢赫和神父心灵中的思想和意志,使二人站在自己被搅乱的良心幻影前瑟瑟战栗。

这时,阿巴斯谢赫站了起来,只见他眉头紧皱,面色蜡黄。他用喉咙被扼住似的声音喝斥站在他周围的人说:

“狗东西们,你们怎么啦?你们的心都中毒啦?你们躯体里的生命都死去了,再也不能撕碎这个多嘴多舌的叛教徒了吗?莫非这个魔鬼的灵魂缠住了你们的双臂,使你们无法弄死他?”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宝剑,向着被绑的青年冲去,想一剑置之于死地。就在这时,一个壮汉从人群中冲出,上前拦住阿巴斯谢赫,从容不迫地说:

“老爷,请收起你的宝剑。因为谁要动剑,必将死于剑下。”

阿巴斯谢赫周身颤抖,剑脱手落地,大声喊道:

“懦弱奴才敢阻拦自己的主人和恩公?”

壮汉回答说:

“忠实的奴才决不与其主一道行凶为恶。这个青年说的全是真理,对听众们讲的全是事实。”

另一男子走上前去,说:

“这青年没有说出一点应该审判的东西。你为什么欺压他?”

一女子提高声音说:

“他没有诽谤宗教,也没有亵渎上帝的圣名,你为什么把他称作叛教徒?”

拉希勒鼓足勇气,走上前去,说:

“这青年在替我们说话,为我们伸冤。谁想害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阿巴斯谢赫咬牙切齿地说:

“下贱淫妇,你也要造反啦?莫非你忘记了五年前你的男人背叛我时的下场?”

听到这话,拉希勒一声大喊,周身吓得战栗不止,仿佛晓得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她望着众人,高声说道:

“你们听到这个杀人犯在他发怒之时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了吗?难道你们不记得我丈夫被人杀害在田地里吗?你们立即查找杀人犯,但未找到。原来那杀人犯就藏在这高墙之后。你们还记得我的丈夫是个勇敢的男子汉吧?难道你们没有听我丈夫说阿巴斯谢赫狡猾可恶,并且谴责他的罪恶行径,抗拒他的残暴凶狠吗?

“看哪,苍天已指明了杀害你们的邻居、兄弟的凶手,并且令其站在你们面前。你们看哪,他的罪状就写在他蜡黄色的脸上。你们看哪,他摇摇晃晃,惶恐不安。你们看哪,他竭力捂着自己的脸,以免你们怒目凝视着他。你们看这个强有力的霸主,如今像受了伤的芦苇一样在瑟瑟颤抖。你们看哪,这个了不起的巨人在你们的面前,像做了错事的奴隶一样惊惶害怕。上帝无意之中让你们看到了你们害怕的杀人犯的隐秘,向你们揭示了使我变成寡妇、让我女儿变成孤女的凶残心灵。”

拉希勒语音洪亮高昂,就像雾霭一样直轰阿巴斯谢赫的脑袋。男子汉们的喧闹声和女人们的叹息声像火舌和火把一样在他的头周围翻腾波涌。这时,神父站起来,伸手架住谢赫的胳膊,扶他坐下,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呼喊奴仆们说:

“把这个诬蔑你们主人的女人抓起来!把她同这个叛教徒青年一道拖入黑屋子!谁敢阻拦你们,就与他同罪,一样被禁止进入神圣教堂!”

奴仆们原地未动,没有理睬神父的命令,而是全神贯注地望着被捆绑着的海里勒以及站在青年左右的拉希勒和玛丽娅,仿佛母女俩是两只翅膀,而且海里勒已经展开双翅,以便凭之飞翔在云端。

神父气得胡子抖动,说道:

“粗鲁无礼的人们,你们仅仅为了一个罪犯青年和一个撒谎的淫妇,就忘记了你们主人的恩惠,彻底背叛你们的主人了吗?”

年龄最大的奴仆回答说:

“我们为阿巴斯谢赫效力,为了换取面饼和栖身之地,但我们决不做他的奴隶。”

说着,只见他脱下斗篷,摘下缠头巾,丢在阿巴斯谢赫的面前,接着说:

“我不想让我的躯体穿这种破衣服,以免我的心灵在刽子手的宅中备受折磨。”

奴仆们效法他的样子,加入到了众人行列,他们的脸上绽现出解放与自由的欢情。

胡里·伊里亚斯见此情景,深感他那骗人的权势已被毁灭,于是边诅咒把青年海里勒带往这个村庄的时辰,边走出了阿巴斯谢赫的庭院。

这时,从众人中走出一男子,上前解开海里勒身上的绳索,望着像死尸一样瘫在高椅上的阿巴斯谢赫,用饱含决心和意志的语调对谢赫说:

“被你绳捆索绑带来作为罪犯审判的青年,已经照亮了我们黑暗的内心,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真理和知识之路。被你称为‘下贱淫妇’的不幸寡妇,已向我们揭示了五年前未曾揭露的可怕秘密。我们争相跑到这座豪宅来,看到的是无辜者遭到审判和正义者遭受压迫。”

男子接着说:

“我们的眼界已被打开,苍天让我们看到了你的吓人的罪恶和惊人的残暴。我们要离开你,让你一个人独处,我们不给你定罪,求苍天按自己的意愿处置你。”

大厅内男男女女人声鼎沸。这个说:

“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充满罪恶、反叛的地方,回我们的家去吧!”

那个高声喊道:

“来吧,让我们跟着这个青年到拉希勒家去,听他给我们讲令人受安慰的哲理和他的甜蜜话语吧!”

这个大声说:

“我们一定照海里勒的意志行事。他最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他比我们还晓得我们的要求。”

有的说:

“假如我们要求得到公正,我们明天就去见艾敏酋长,把阿巴斯谢赫的罪恶告诉他,要求他惩罚阿巴斯!”

又有的喊道:

“我们应该向酋长求情,求他任命海里勒为他驻本村的代表。”

还有的说:

“我们应该到大主教那里告胡里·伊里亚斯一状,因为他参与了谢赫所干的一切坏事。”

正当呼喊声此起彼伏,像利箭一样射向阿巴斯谢赫的胸膛时,海里勒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大家说:

“兄弟们,你们请听我说。大家不要太着急。我以我的爱心的名义要求你们不要到酋长那里去。要知道他在对待谢赫这一问题上,是不会主持公道的。因为猛禽是不会相互撕咬的。你们不要到主教那里去告神父的状,因为主教知道发生自裂的房子就会倒塌。你们不要要求我做统治者驻本村的代表,因为忠实的仆人是不希望做坏人的帮凶的。假若我配得到你们的热爱和同情,就让我生活在你们当中,与你们一道在生活中同甘苦共患难,与你们一道劳作在田间,一起休息在家中吧!假若我不能成你们当中的一员,我就会像那些伪君子一样,口头上讲的是美德、福音,实际上只会干坏事。

“现在,我已把板斧放在了树的根部,来呀,我们走吧,离开阿巴斯谢赫,让他在上帝的宝座前,站在自己良心的法庭上做自我审判吧!上帝的太阳照着好人,也照着坏蛋。”

说罢,海里勒便走出了那个地方,众人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他的身上有一种力量,无论怎样动,人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它。

阿巴斯谢赫独自呆在原地,活像一座坍塌的塔,痛苦得像一个战败的将军。

当众人们到达教堂广场时,月亮已从薄暮后升起,将它那银白色的光洒遍夜空。海里勒回头望去,但见男男女女像望着牧羊人一样,面孔全都朝着他,不由得神魂为之一动,仿佛从那些可怜的农村人的脸上看到了受虐待的标志,从那些被冰雪覆盖的低矮茅舍上发现蒙受屈辱和蔑视的国家的象征。海里勒像静听世代呼声的先知一样站着,面色变了,二目圆瞪,仿佛他的心灵已经看到了东方所有民族拖着奴性的桎梏正行走在那些山谷之中。他伸开双掌,举向上空,用汹涌波涛轰鸣似的声音喊道:

“自由之神啊,我们从深渊之底呼唤你,请听我们的声音。我们从黑暗之中向你顶礼膜拜,请你看看我们。我们在这雪地之上向你顶礼膜拜,求你怜悯我们。我们现在站在你威严的宝座前,身上穿着父辈的、沾染着他们血的衣服,我们的情感蒙着混着他们遗骸的坟墓尘土,手握以他们的心肝当鞘的宝剑,举着曾刺穿他们胸膛的长矛,拖着曾毁伤过他们脚的铁镣,用伤过他们喉咙的声音大声疾呼,以充满他们黑牢的号啕声恸哭,用发自他们内心痛苦的祈祷声祷告,自由之神啊,请留心细听我们的声音吧!从尼罗河源头,到幼发拉底河河口,心灵的哭声伴随着深渊的呐喊声,波涌般向你传送;从阿拉伯半岛之端到黎巴嫩前沿,被死神牵着的手颤抖地向你伸去;从海湾海岸到撒哈拉大沙漠的边沿,漫溢内心苦楚的眼睛望着你。自由之神啊,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吧!位于贫困与屈辱阴影下的茅舍里的各个角落,有多少人在你面前捶胸;坐落在愚昧、糊涂黑暗中的房舍里,有多少人向你倾心;在被压迫、奴役雾霭遮罩的住宅中,有多少颗灵魂思念你!自由之神啊,看看我们,怜悯我们吧!在学校和图书馆里,失望的青年向你诉说心声;在教堂和清真寺,被丢弃的经书在求你一阅;在法院和法庭,被搁置的法律在向你求救。自由之神啊,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在我们狭窄的街道里,商人出卖自己的时日,以便把换得的价值送给西方盗贼,却没有人劝阻他。在我们那贫瘠的土地上,农民用自己的指甲耕地,把自己心的种子播下去,用自己的泪水浇灌,收获到的却只有荆棘,而没有人教育他。在我们那光秃秃的平原上,贝杜因人赤脚、裸体、饥饿地行走着,却没有人同情他。自由之神啊,请你开口说话,给我们施以教育吧!

“我们的羊羔吃的是荆棘和芒刺,而不是鲜花和绿草;我们的牛犊啃的是树根,而不是鲜嫩玉米;我们的马匹吞食的是干草,而不是大麦。自由之神啊,快来救救我们吧!

“自打起初,夜的黑暗便笼罩着我们的灵魂,黎明何时降临?我们的躯体从一个监牢转入另一个监牢,世世代代走过我们的身边,发出声声嘲笑,我们忍受世代的嘲笑将到何时?我们的脖颈挣脱了一种沉重枷锁,又戴上另一种更沉重的枷锁,世上诸民族远远望着我们发笑,我们忍受众民族的讥笑要到何年何月?我们的脚甩掉一种铁镣,又戴上另一种铁镣,铁镣无穷无尽,我们命不亡,我们会活到何月何年?

“从埃及人的奴性,到巴比伦的掳掠、波斯人的残暴、古希腊人的效力、罗马人的奴役、蒙古人的暴虐和欧洲人的贪婪,我们现在正走向哪里?何时才能到达登山路口?

“从法老654巨掌,到尼布甲尼撒655的利爪、亚历山大656的指甲、希律657的宝剑、尼禄的魔爪和魔鬼的犬齿,我们现在正走向何人之手?我们何时才能抵达死神手掌,安享死亡的寂静?

“他们借我们的臂力,为他们神灵的神殿、庙宇竖立了石柱。他们借我们的脊背运土荷石,为加强他们的防卫力量而筑墙建堡。他们借我们的体力建造了使他们的名字永垂的金字塔。我们建造宫殿、大厦,而我们只能住茅舍、山洞;我们填满了谷仓、粮库,而我们只能吃大蒜、韭菜;我们织造了丝绸、毛料,而我们只能穿短褐、褴褛。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他们用阴谋诡计使部落间相互分离,令团伙互相疏远,弄得部族之间相互憎恶。在这强烈暴风面前,我们像灰烬一样四下飞撒,我们又像饥饿的狮崽一样在这腐尸附近争斗。这样的情况还会继续到何时?

“为了保住他们的宝座和使他们放心,他们武装德鲁兹人与阿拉伯人交战厮杀,鼓动什叶派与逊尼派争斗,挑动库尔德人屠杀贝杜因人,煽动艾哈迈德派反对基督教徒。这种兄弟们当着母亲的面相互残杀、邻里在情人墓旁相互威胁、十字架与新月在上帝或安拉眼下相互疏远的局面会延续到何年?

“自由之神啊,请你留心聆听我们的声音!大地居民之母,请你看看我们的面容。我们并非你的姐妹658所生。请你用我们当中一员之口讲话,因为星星之火可点燃干柴。请用你的翅膀的拍击声唤醒我们当中一个人的灵魂,因为闪电发自一朵云彩,顿时可照亮川谷和山巅。请用你的意志驱散这片乌云,像霹雳一样降下,像弩炮一样摧毁高高居于骷髅之上、镶嵌着贡品、贿赂金银、浸着血汗的宝座吧!

“自由之神啊,请听我们的声音!雅典之女啊,请怜悯我们吧!拯救我们吧!摩西659的伴侣啊,救救我们吧!穆罕默德660的情侣啊,快救救我们吧!耶稣的新娘啊,给我们施以教育,让我们的心强大起来,以便好好活着,或者加强敌人的力量,让其征服我们,消灭我们,我们也好永远宽舒!”

海里勒向苍天倾诉心里话,农民的眼睛一直凝视着他,情感随着他的心跳而波动,那一时之间,仿佛海里勒变成了他们肉体里的灵魂。

海里勒说完,望着农民们,用平静的语调说:

“今夜把我们集合在阿巴斯谢赫家里,以便让我们看到白日的光明;暴虐让我们站在严寒夜空下,为了让我们相互理解,像雏鸟一样藏在不朽灵魂的双翼之下。现在,就让我们各自上床睡觉去,以便等待清晨与自己的兄弟相会。”

说罢,海里勒跟着拉希勒、玛丽娅回母女俩的茅舍去了。随后,众人们散去,各回自家,边走边思考着自己的所闻所见,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中有一种新的生命在涌动。

一个时辰未过,茅舍里的灯熄灭了,寂静的饰带披在了那个村庄上,梦幻带着农民们的灵魂抛下阿巴斯谢赫的魂,让其与夜的幻影一道打更,在自己的罪恶面前发抖,在忧虑的毒牙之间尽受折磨。

两个月过去了,海里勒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全部倾在了那些农村人的心中,每天都向他们谈他们的权利和义务,向他们描绘贪得无厌的修道士们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讲述残酷统治者的史实,从而使他与他们之间的感情牢牢地联系在一起,颇似那将星球相互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永恒规律。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听他讲这谈那,就像久旱的土地笑迎喜雨;他们自己聚会时总是重述他讲的那些话语,仔细思考他的话中所指,由衷地热爱他这个人;与此同时,不再理睬胡里·伊里亚斯,虽然自从他的盟友阿巴斯谢赫的罪恶暴露之后,他竭力讨好他们,接近他们,本来像石头一样坚硬,如今变得像蜡烛一样柔软。

阿巴斯谢赫心灵上患了类似于疯癫的疾病,常像被锁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在他家中的柱廊下来回走动。他常大声呼喊仆人,而回答他的只有墙壁。他高声向家丁发出求救喊声,而走来帮助他的只有他的可怜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像农民遭受他的欺压那样忍受着他的粗暴秉性。封斋的日子来临,苍天宣告春季的到来,阿巴斯谢赫的日子随着冬日风暴的结束而结束,经过一番可怕的痛苦挣扎死去了。他的灵魂被他自己做的殓毯抬走,赤裸裸地停在那座我们可以感到它的存在、但却看不见的宝座面前。关于他的死因,农民们说法不一:有的说:“他的情感紊乱,疯死了。”又有的说:“失望毒害了他的生命,当他的权势消失时,便自杀身亡。”妇女们则走去安慰谢赫的妻子,回来告诉她们的丈夫们说他是被吓死的,因为赛姆阿·拉米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穿着血衣,而且在夜半时分,强行将谢赫带到五年前他死的那个地方。

四月的日子向村民们宣布了隐藏在海里勒与拉希勒之女玛丽娅的两颗灵魂之间的爱情秘密,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人人心欢起舞。他们再也不担心唤醒他们心灵的青年远走高飞了,喜讯传出,人们奔走相告,欢庆海里勒成了他们每个人的近邻和可爱的女婿。

收获季节来临,农民们走向田地收割庄稼,然后成捆成抱运到打谷场上。阿巴斯谢赫再也不能凭借暴力掠夺粮食填充自己的谷仓,而是每个农民收获自己耕种的田地上的庄稼,于是那些茅舍里充满了小麦、玉米、美酒和食油。

海里勒与他们同辛苦共欢乐,帮助农民们收割庄稼,榨葡萄汁、采野果子。除了他心怀炽热的爱和具有充沛的活力,他不让自己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有什么不同。

自那年至今,那个村庄的每个农民都高高兴兴地收割自己辛苦种下的庄稼,欢欢喜喜地采摘自己栽种的果园的果实,土地属于耕者所有,葡萄园属于栽种、管理的农民。

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黎巴嫩人已经觉醒。旅行者取道走向杉树林,停下脚步仔细观看像新娘一样坐在谷梁山的那个村庄,只见低矮的茅舍已经变成了被肥沃农田和茂密果园环抱的漂亮房屋。假若向某村民打听阿巴斯谢赫的历史,他会指着那一堆乱石和断壁残垣,说:

“这就是阿巴斯谢赫的公馆!这就是他的生平历史!”

假若有人问起海里勒,他定会把手高高举起,说:

“我们的好朋友就住在那里。至于他的生平历史嘛,我们的父辈则已用光构成的字符写在了我们的心坎上,那是永远抹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