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决不一般地观察人类。它一瞥人类,就能分清人性中包括的一切东西,从每个人身上看到使人人互相接近的相似点和使人人互相疏远的差异处。

因此,上帝并不需要一般观念。这就是说,上帝从来没有感到有必要将大量的类似东西置于同一形式之下,以便于对它们进行更为细致的思考。

人就与上帝不同了。人的头脑如欲对映入脑际的一切个别的东西独自进行考察和判断,马上就会陷入五里雾中,对这些东西的一切细节茫无所知。在这样的窘迫处境下,他只有求助于一种不够完善但又必要的办法。这种办法既暴露了人的缺点,又补救了人的缺点。

人对一些事物进行表面的观察,并看出它们的相似处后,就给它们冠上一个共同的名称,然后把它们放置一边而去考察其余事物。

一般观念的建立并不证明人智强大,反而证明其软弱无力,因为自然界中决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决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事实,决没有可以不加区别地运用的规章,也决没有可以同时用于许多事物的同一方法。

一般观念也有其值得称赞之处,即它可以使人同时对大量的事物作出迅速的判断。但是另一方面,它所提供的向来只是不完整的概念,它使人理解到的东西经常不够准确。

社会一方面在老化,另一方面又在产生新的事物,几乎每天都在不知不觉之中获得某些个别的真理。

人知道的这种真理越多,他得到的一般观念自然也越多。

人要是不从无数的个别事实中找出它们的共同纽带,就无法分别地观察它们。几个个体可以形成“种概念”,而几个“种概念”则可以引出“类概念”。因此,一个民族的文化越是悠久和广博,它对一般观念的习惯和爱好也越大。

但是,还有另外一些原因使人们能把或不能把他们的观念一般化。

美国人比英国人更经常使用一般观念,并且喜欢更持久地使用。如果注意到这两个民族是同文同种,在同样的法则下生活了好多个世纪,至今还在思想和民情方面没有中断往来,那末,乍一看到这种情况,就会感到非常奇怪。如果我们把视线转向欧洲,并对比居住在这里的两个最开化民族,其鲜明的对照更会使人感到吃惊。

我们可以看到,英国人的思想只能极其勉强和极其惋惜地放弃对于别个事实的沉思,因为他们要从这种沉思中去找因果关系;另外,英国人之接受一般观念,也非出于自愿。

我们法国人与此相反。我们对于一般观念的爱好,达到了凡事都要满足这种热爱的地步。我每天一早起来,总是听到人们又发现了我以前闻所未闻的某个一般的、永久的规律。

即使是一个平庸的小作家,他也跃跃欲试,企图发明一些可以治理大国的经纶;他要是不在一篇文章中把全人类都写进去,他是决不会心满意足的。

这两个最开化民族之间的这种差异,实在令我吃惊。如果我再把注意力转向英国,并考察它50年来发生的一切,我认为自己可以证明,英国人对于一般观念的爱好,也正随着该国的古老制度的式微而加强。

因此,只根据文明的进步的大小,还不足以解释人为什么喜欢或回避一般观念。

当人们的身分极不平等,而且不平等现象永久存在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将越来越不同,以致有多少种不同的人,就会有多少个阶级。但是,人们从来只是同时注意其中的一个阶级,而忽略了把这些阶级集聚于广大人群中的一般联系,即只看到了个别的人,而忽略了一般的人。

因此,生活在贵族制社会里的人,从来不会产生有关本身的一般观念,而这又足以使他们在习惯上不相信一般观念,在本能上厌恶一般观念。

反之,居住在民主国家的人,他们发现彼此都接近,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他们不会专注于人类的某一部分,他们的视野开阔,一直扩大到全人类。在他们看来,凡是可以用于本身的真理,都可以同样地或以同样方式用于其每个同胞或同类。他们一旦在自己苦心从事的和最感兴趣的研究工作中染上喜欢一般观念的习惯,就会把这种习惯移用于其他工作中去。于是,找出所有事物的共同准则、把大量的事物总括在同一的形式之下、只用一个原因来解释无数事实的需要,就变成人们思想的一种热烈的而且往往是盲目的激情。

古代人对于奴隶的看法,最能证明我上述的一切是真理。

人是相似的,生下来就对自由拥有同等的权利,这本是一个极其一般而且同时又是极其简单的道理。但是,罗马和希腊的最精明最博学的天才,从未达到这样的思想境界。他们试图以种种办法证明,奴隶制度是合乎自然的,并且将永远存在下去。然而,所有的史料又在证明,古代有些名人在未获解放以前曾是奴隶,其中还有许多人有名著传世。他们虽然也曾目睹今天这样的奴役现象,但他们当时依然认为奴隶制度是合乎自然的。

古代的所有大作家,不是身为奴隶主贵族的一分子,就是至少认为当时建立的贵族制度是无可非议的。他们的思想向四面八方扩展以后,仍一直没有超出贵族的思想范畴。只是耶稣基督降世以后,他才教导人们说:人类的所有成员生下来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在平等的时代,人人都是各自独立的,但处于孤立和软弱的状态。他们认为,不应当有上级的意志来不断指导大家的行动。因此,在这样的时代,人类好象是在自行前进的。为了解释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现象,人们不得不去寻找某些对我们人类的每个成员都发生同样作用并使我们自愿地走上同一道路的重大原因。这样的寻找工作,又自然而然地促使人的头脑想出一般观念,并导致人们喜爱使用一般观念。

我在前面早已指出身分平等是怎样导致每个人喜欢亲自寻找真理的。不难看出,这样的方法也必然逐渐地使人的精神倾向于一般观念。当我放弃阶级、职业和家世的传统,不受先例的左右而单凭自己理性的努力去寻找自己应走的道路时,我自然要倾向于到人的本性中去汲取自己观点的原因。这样,我就必然而且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得到大量的非常一般的概念。

上述的一切,足以说明英国人为什么不如他们的后裔美国人和他们的邻居法国人那样愿意和喜欢把概念一般化,以及今天的英国人为什么在这方面比他们的祖先走得远了。

英国人长期以来一直是个既非常开明又很固守贵族制度的民族。他们的开明文化,使他们不断地追求非常一般的观念;而他们的贵族习惯,又使他们囿于非常个别的观念。因此,英国人的哲学是既大胆而又怯懦的,是既豁达而又狭隘的。直到今天,这种哲学仍在控制着英国,使人们的思想受到限制和停滞不前。

几乎所有的民主国家都喜爱一般观念,而且往往是热烈追求一般观念。它们之所以如此,除了我上面讲述的原因以外,还有其他一些不大明显但并非无力的原因。

必须对这些一般观念加以区分。有些一般观念是长期的、细致的、精心的智力劳动的结果,而人的认识的扩大正靠的是这类观念。

而另一些一般观念,则是精神的一触即发的结果,产生得比较容易。它们只能导致人们形成非常肤浅和很不确切的概念。

生活在平等时代的人,都是好奇心多而悠闲心少。他们的生活务实、复杂、紧张和活跃,以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进行思维活动。民主时代的人都喜爱一般观念,因为这样的时代使他们不必操心去研究个别的事物。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民主时代可以用小小的容器收藏大量的东西,在短短的时间里得到巨大的收获。因此,这个时代的人做了一次粗心而简短的考察之后,便会认为发现了某些事物之间的共同关系,不再进一步深入研究这些事物,也不详细考察这些纷纭的事物在哪些方面相似或有别,而是匆匆忙忙把它们归类,随后便不去作深入考察。

民主时代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人人都喜欢轻易地获得成功,贪图眼前的享乐。知识界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生活在平等时代的人,大部分都雄心勃勃,但失败了会立即颓靡,而成功时则会更加活跃。他们希望马到成功,大获胜利,但懒于多花费精力。这种有害的本性,使他们直接去追求一般观念,并且大夸海口,说什么利用一般观念可以不费功夫就绘出大千世界的图景,可以轻而易举地引起公众的注意。

但是,我不敢肯定他们的这种想法就是错误的,因为他们的读者也跟他们一样,害怕进行他们本来可以进行的深入研究,懒于进行正常的思维活动,而是希望不经努力就获得知识和痛痛快快地享乐。

如果说贵族制国家没有充分运用一般观念,而且往往轻率地蔑视一般观念,那末,民主国家的人民则与此相反,他们时时都在准备滥用这种观念,准备积极地应用这种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