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姆雷特山庄,我们曾见过卡利班,也就是怪异无比的奎西。还看过有着温暖笑容、双手灵巧的法斯塔夫,他是雷恩先生的总管家兼侍役。而现在,仿佛像在梦中一样,一名红发的北欧神祗领着我们走出宽阔的庭院。雷恩先生坚持称他为德罗米欧,而这位高贵尊荣的德罗米欧,便开着雷恩先生那辆闪闪生辉的豪华大轿车,架式可比精明的费城律师,又熟练灵巧得有如法国芭蕾首席女演员。在他的引导下,我们的纽约州北部之行充满美妙与欢乐,令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雷恩先生和父亲的笑语,也使得这段旅程分外愉悦。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只是坐在他们之间,像做梦一样地静静听着他们谈起古老的美好时光。和雷恩先生相处愈久,我就愈喜欢他,而且也更能领略他魅力的秘密。他文雅的机智中散发出庄重的气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那么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完全没有质疑或争辩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言谈真的很风趣。雷恩先生的一生远比绝大多数人要丰富得多,也结交了无数倾命相待的朋友,而在身为莎剧名演员的那段黄金岁月,他的名字更是家喻户晓……凡此种种,便融合成一个魅力十足的人物。

令人愉快的游伴、舒适的座车,我们何其幸运能两者兼得。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抵达终点,时光消逝得好快!车子盘旋驶下河谷,河中波光粼粼,里兹市和监狱已经遥遥在望。想到等在这趟旅程终点的,是一个很可能通往死刑的疑案,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阿伦·得奥那张瘦削的脸开始在山间的云霭中飘晃,自从离开哈姆雷特山庄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沮丧。几个小时的车程中,我都静默不语,把阿伦·得奥相关的案情抛在脑后,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提起——因此我几乎已经忘记此行任务的黑暗本质,而现在一切又回复现实了。此刻我不禁纳闷,这趟旅行是否仅仅是个慈悲的旅程,不知道我们能否从电椅的怀抱中,解救出那个可怜而卑贱的生命。

疾驰在通往里兹的公路上,没有人再闲聊,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想,大概是想到这一越艰困而徒劳的擒凶之旅,让大家深有感触吧。

然后父亲开口:“我看,佩蒂,我们就在城里找家旅馆住下,别再去打扰克莱一家。”

“由你决定。”我懒懒地说。

“嗤!”老绅士啐了一声,“你们可别自作主张,既然我决定加入,那么对于作战计划,我应该也有发言权。我建议,巡官,你和佩辛斯就还是再去打扰伊莱修·克莱吧。”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父亲抗议道。

“原因很多,虽然都不重要,但是在整个策略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可以告诉克莱家,”我叹了口气,“我们是回来重新调查佛西特医生的。”

“这倒是真的,”父亲沉吟道,“那个该死的恶棍我还没调查清楚哩……可是你呢?雷恩先生,跟着去不太好吧——我是说——”

“不,”老绅士微笑道,“我不想给克莱家添麻烦,我打算……缪尔神父住在哪儿?”

“他自己住在监狱围墙外的一个小房子里,”我回答,“对不对,爸?”

“嗯啊,这个主意不错,你好像说过你认识他?”

“其实是很熟,老朋友了。我要去拜访他,顺便——”他低笑着,“把旅馆费省下来。你们先陪我一道过去,然后德罗米欧会送你们到克莱家。”

父亲替我们的司机指点方向,绕过小城的边缘,驶入上山的坡道,朝向那个又大又丑的灰色监狱前进。经过克莱家不久之后,在距离监狱大门不到一百码之处,看到了一栋爬满常春藤的小屋,石墙上玫瑰盛开,门廊上有张空荡荡的大摇椅。

德罗米欧使劲按着喇叭,雷恩先生刚下车,屋子的前门打开了。缪尔神父法衣歪斜不整地出现在门口,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正努力透过厚厚的眼镜,努力看清来客。

认出对方之后,他大吃一惊,脸上泛出迟来的喜悦,“哲瑞·雷恩!”他大喊一声,热诚地紧握住雷恩先生的手,“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会来这儿?天哪,看到你真高兴,请进,请进。”

雷恩先生低声回答了几句,我们没听见,只听到神父不停地说着,然后他发现我们坐在车里,便提起法衣,匆匆跑过来。

“你们能来真是太荣幸了,”他叫着,“真的,我——”他皱纹满布的脸上神采焕发,“你们也请进吧!我已经说服雷恩先生留下来——他说他要在里兹待几天——不过至少请你们进来喝杯系吧,我想……”

我正要回答时,看到雷恩先生站在门廊猛力摇着头。

“真是遗憾,”我赶在父亲开口之前抢着说,“可是我们约好要去克莱家,现在已经迟了。我们就住在那儿,你知道的。神父,你真是太亲切了,下次吧。”

德罗米欧把两个笨重的旅行箱拖到门廊,向他的主人笑了笑,便回到车上载着我们下山。最后只是雷恩先生高大的身影走进屋内,而缪尔神父则在进门前有些伤心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们毫无困难地重新回到克莱家做客。事实上,我们到达时,除了那个老管家玛莎以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招呼过我们之后,又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安置在原来的卧室里。一个小时之后,杰里米和他父亲从矿场回来吃午餐时,我们已经在门廊上平静地等着他们了——恐怕外表比内心更平静。伊莱修·克莱毫不保留地热情欢迎我们;至于杰里米,这小子目瞪口呆,两眼死盯着我,好像我只是个曾经探访过他而留下美好回忆的幽灵,他从不敢奢望能再见到我。

恢复镇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拖着我,来到屋后树丛遮蔽的小凉亭要吻我,他脸上和全身都是石头粉尘,然后,当我躲闪着他老练的双手,感觉到他的嘴唇滑过我左耳边,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家,而且恢复原状了。

傍晚时分,我们在门廊上被一阵喧闹的汽车喇叭声吵醒,然后站起来看到雷恩先生那辆轿车长长的身影滑进车道。德罗米欧坐在方向盘后头笑着,而雷恩先生则在后座向我们挥手。

介绍过后,雷恩先生开口道:“巡官,我对里兹拘留所里那个可怜的家伙感到非常好奇。”他闲闲地问起,听起来好像是刚刚才从哪儿听说了阿伦·得奥的故事似的。

父亲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明白了这个暗示。“想必神父跟您提起了。这个案子真可悲,你是否打算到城里看看呢?”

我不懂雷恩先生为什么那么谨慎,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对这个案子的浓厚兴趣。当然他不会是怀疑——我瞥了克莱父子一眼,伊莱修·克莱正为了亲眼看到雷恩先生本人而开心不已,而杰里米则一脸敬畏。我才想起雷恩先生可是个大名人,从他轻松随意的态度看来,显然是早已习惯群众的奉承包围了。

“是的,”他说,“缪尔神父认为,我应该可以帮得上忙。我很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家伙。巡官,你能替我安排吗?我知道检察官会让你探望犯人的。”

“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见他,佩蒂,你最好也一起来。克莱,那我们就暂时告辞了?”

我们尽可能客套地道歉着,两分钟之后,就和雷恩先生坐上那辆豪华大轿车,往城里的方向驶去。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你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呢?”父亲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雷恩先生含糊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愈少人知道愈好,如此而已,免得惊动了凶手……原来那就是伊莱修·克莱?我承认,看起来很老实。是那种自以为公正善良的生意人,不干净的买卖他绝对不碰;可是只要是合法的交易,他也会发下狠心,毫不客气地大捞一笔。”

“我想,”我正经地说,“你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雷恩先生,你葫芦里不知道在卖什么药。”

他笑了起来,“亲爱的,你把我想得太狡猾了,我的话没有别的意思。记住,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在开始之前,我得先摸清自己的方向。”

我们来到约翰·休谟的办公室。

“你就是哲瑞·雷恩了,”我们替双方介绍过后,他说,“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你是我童年时代的偶像之一。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老头子的好奇心,”雷恩先生笑着说,“休谟先生,我这个人专门喜欢四处打听,好管闲事。现在我退出舞台,当然也就四处惹人嫌了……我非常希望能和阿伦·得奥见一面。”

“噢!”休谟说着,迅速瞥了父亲和我一眼,“原来巡官和萨姆小姐是搬救兵来了。好吧,有何不可呢?雷恩先生,我曾经一再解释过,我是公民的检察官,不是公民的刽子手。我相信得奥犯了谋杀罪,不过如果你能证明他没有,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很愿意撤销他的起诉案。”

“当然,这一点我们相信你,”雷恩先生淡淡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得奥?”

“马上就可以,我找人带你们去。”

“不,不必了!”老绅士迅速地说,“我们管闲事可不能打扰到你们的正常工作。休谟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就自己去拘留所看他。”

“就照你的意思,”检察官耸耸肩,立刻写了份公函。于是我们带着那份文件离开休谟的办公室,前往一箭之遥的拘留所。警卫带领我们穿过两旁都是铁窗牢房的昏暗走廊,来到阿伦·得奥的囚室。

以前在维也纳旅行的时候,我曾应一位年轻知名的外科医生之邀。参观一所新盖好的医院。我还记得,当我们从一间空间的开刀房走出来时,坐在外头长椅上有位满脸憔悴的老人,忽然站起来盯着那位医生,显然地误以为我们刚帮他的亲人动过手术。我永远忘不了那张可怜的老脸。相貌再寻常不过,却在那一刻交织着极度错综复杂的表情——在恐惧中微弱而悲惨地挣扎,不肯放弃希望……

当阿伦·得奥听到自己囚室门锁钥匙孔的嘎嘎声,看到我们几个人站在那儿,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就跟我在维也纳看过的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休谟检察官几天前曾宣称,得奥和佛西特医生当面对质后,表现得“相当振奋”,我真好奇那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是那个确信自己去无罪开释的被告了,极度绝望中,痛苦而恐惧的脸闪现出一丝期盼,就好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发现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他棱角分明的小脸脏兮兮的,活像一幅不小心涂脏的炭笔画,双眼像鬼火一般凝视,眼圈红红的,一脸胡碴,衣服也很脏。我从没看过这么惨的人,心里抽痛起来。回头瞥了哲瑞·雷恩一眼,他的脸色非常凝重。

警卫慢吞吞地开了锁,把门大开示意我们进去,然后咔嚓一声在我们身后关紧,钥匙扭了两下再度锁上。

“你好,你好。”得奥刺耳的声音响起,神情紧张地坐在床沿。

“你好,得奥。”父亲勉强摆出亲切的姿态,“我们带了个人来看你。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想跟你谈谈。”

“噢。”他只应了一声,像只期待着施舍的狗似地瞪着雷恩先生。

“你好,得奥,”老绅士柔和地说,然后转过头来,机警地看了走廊一眼,警卫正背对囚室,双臂交握靠在墙上,看起来像在打盹。“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尽管问,雷恩先生,尽管问。”得奥热切地嚷着。

我斜靠在粗砾的石墙上,觉得头晕想吐。父亲双手插进口袋,自言自语叽咕着什么。而雷恩先生则尽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得奥的回答我们不是老早听过,就是很清楚他绝对不可能透露。我站直身子,这是为什么?雷恩到底有什么打算?这趟恐怖的探访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们低声交谈,逐渐熟稔起来——不过还是没有意义的问答。我看见父亲不停地踱来踱去,一脸茫然。

然后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得奥正怨苦地滔滔不绝之际,老绅士忽然从口袋抽出一支铅笔,然后,出乎我们意料地,猛力往得奥身上掷去,好像要把他钉在床上似的。

我失声叫了起来,父亲则吃惊地诅咒,看着雷恩先生的表情,仿佛是觉得他突然间发疯了。但雷恩先生凝神望向得奥的眼光点醒了我……那个可怜的家伙嘴巴张开,盲目地举起左臂,企图把丢来的东西挡开,我这才发现他萎缩的右臂在袖子里悬着。

“这是怎么回事?”得奥尖叫着缩回床上,“你、你——要——”

“千万别介意,”雷恩先生喃喃道,“我常常会这样,不过绝对没有恶意。得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父亲放下心来,靠着墙露齿而笑。

“帮忙?”得奥的声音颤抖着。

“是的,”老绅士站起身来,从石头地板上抬起铅笔,把橡皮擦那一头对着得奥,“请用这个刺我,好吗?”

听到“刺”这个字,得奥充满湿黏液的眼睛透出一丝微光,他用左手抓起铅笔。难为情地朝雷恩先生身上笨拙地虚刺了一下。

“哈!”雷恩先生往后一退,满足地叫道,“好极了。现在,巡官,你身上会不会刚好有纸片?”

得奥一脸困惑地把铅笔递回来,父亲则皱皱眉,“纸?要干什么?”

“就当做我又精神错乱好了,”雷恩先生低笑道,“快,快,巡官,巡官——你动作太迟钝了!”

父亲抱怨着递过去一个小笔记本,老绅士从上头撕下一张白纸。

“现在,得奥,”他边说边伸手在口袋里探着,“你相信我们不会伤害你了吧?”

“呃,是的,长官。你说什么我都照办。”

“太好了,”他掏出一小盒火柴,划亮一根,然后冷静地点燃那片纸。火苗往上蹿,他便松手丢在地上,深思地往后退开。

“你干嘛?”得奥大喊,“想放火烧掉监狱吗?”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开始用左脚狂乱地踩熄那片燃烧的纸,直到完全看不到一丝火光为止。

“那么,我想,”雷恩先生微微一笑低语道,“佩辛斯,即使再笨的陪同也该被说服了。至于你,巡官,你现在被说服了吗?”

父亲蹩眉道:“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永远不会相信。哇,真是大开眼界。”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傻笑起来:“为什么?爸,你变成一个背叛信仰的人了!阿伦·得奥,你可真是走运。”

“可是我不明白——”他困惑地说。

雷恩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咬紧牙关撑下去,得奥,”他和蔼地说,“我想我们可以救你出去。”

于是父亲唤来警卫,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打开囚室的门锁让我们出去。得奥奔过来紧紧抓着门上的铁条,伸长脖子,急切地目送我们的背影离去。

当我们走在冰冷的回廊间,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那个警卫跟在我们后面,钥匙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粗糙的脸上有一种古怪之极的表情。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却还是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现在我怀疑,那个警卫刚刚不是真的在打盹。好嘛,就算他在监视我们,他又能拿我们怎么样?我看了雷恩先生一眼,他边走边专心思索着什么,想必没注意到警卫的表情。

我们回到检察官的办公室,这回在外头的接待室里枯候了半小时。这段时间,雷恩先生一直闭目静坐,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休谟的秘书最后终于来请我们进去,父亲碰碰他的肩膀才把他叫醒。他立刻站起身,喃喃地道着歉,不过我相信,他刚刚一定在认真想着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啦,雷恩先生,”休谟先生看着我们落座之后,好奇地开口,“你看过他了,现在你有什么想法?”

“在我越过马路前往拘留所之前,休谟先生,”老绅士缓缓道,“我只是‘相信’阿伦·得奥不是杀害佛西特参议员的凶手;而现在,我‘知道’他不是。”

休谟眉毛一扬:“你们真是令人吃惊,一开始是萨姆小姐,然后是巡官,现在又是雷恩先生你,一个个排着队提出反对我的意见。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认为得奥无罪?”

“佩辛斯,亲爱的,”雷恩先生说,“你还没给休谟先生上过逻辑课吗?”

“他才不会听呢。”我闷闷不乐地说。

“休谟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接下来的几分钟,请你不妨敞开心胸,忘掉你对这个案子的所有成见,让萨姆小姐向你说明,为什么我们三个人认为阿伦·得奥是无辜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几天来第三次说明自己的理论了。这回是希望能说服休谟,虽然在开口之前,我心里便明白,这种嘴硬又野心十足的人,光凭逻辑根本不可能使他信服。当我在陈述一切从事实(包括得自卡迈克尔的证词,不过没提他的名字)得来的推论之时,休谟很有礼貌地听着,好几次还点着头,双眼放射出似乎是赞赏的光芒。可是我一说完,他却只是摇头。

“亲爱的萨姆小姐,”他说,“就一个女人——或者男人——而言,这的确是出色的推理,但是却完全无法说服我。第一,没有一个陪审团会相信这套分析,就算他们听得懂也一样。第二,这里头有一个严重的漏洞——”

“漏洞?”雷恩先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同莎士比亚一首十四行诗里说的,玫瑰有刺,银泉有泥,人皆有过失。不过体模先生,姑且不论这些漏洞是否成立,我倒是乐意请你指点一下,究竟漏洞何在?”

“呃,就是惯用右脚和惯用左脚那些荒唐的说法,这种话你就是不能搬上法庭——说什么如果一个人失去右眼和右手,就会慢慢变成惯用左脚。听起来太空洞了,我很怀疑医学上的真实性。雷恩先生,如果这一点不成立,那么萨姆小姐的整套理论就会跟着崩溃了。”

“看吧?”父亲双手一摊,闷声说道。

“崩溃?亲爱的检察官,”老绅士说,“这一点是本案中,我认为最牢不可破的关键之一。”

休漠笑了:“噢,别这样,雷恩先生,你不会认真的。就算姑且承认它符合一般法则好了……”

“你忘了,”雷恩先生低语道,“我们刚刚才去看过得奥。”

检察官嘴唇抿成一条线:“原来如此!你们已经……”

“休谟先生,我们所建立的理论是:以阿伦·得奥过去的特殊经历,会使得他从惯用右脚变成惯用左脚的人。不过,你会说,这个理论不见得能够适用于特殊案例。”雷恩先生停下来,虚弱地笑一笑,“所以我们就去印证这个特殊案例。我来里兹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要证明阿伦·得奥会使用左脚而非右脚去做不自觉的动作。”

“而他果真如此?”

“没错,我把铅笔往他身上刺丢,他举起左手护住脸;接着我叫他用铅笔刺我,他是用左手做的——这足以证明,他目前的确是左撇子,而且他的右手实际上已经瘫痪。然后我把一张纸点了火,他紧张地将火踩熄——用‘左’脚。这个,休谟先生,就是我提出的证明。”

检察官不说话了。看得出他内心正在为这个问题而交战,苦恼极了,双眼之间露着深深的皱纹。“你得给我一点时间,”他喃喃道,“我不能——以我的说法,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这种——这种……”他忍无可忍地往书桌上使劲一拍,“这对我来说无法构成证据!它太巧合,太琐碎,也太间接了。得奥无辜的证据还不够——呃,不够‘具体’。”

老绅士的双眼放出寒光:“我认为,休谟先生,依照我们司法系统的精神,任何人在被证明有罪之前,都应该视为无辜,而不是反其道而行!”

“而我认为,休谟先生,”我的火气也往上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你实在是个伪君子!”

“佩蒂,”父亲轻声道。

休谟脸涨得通红:“好吧,我会研究一下。现在,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先请——我还有很多工作……”

我们木然地离开,一路沉默地走出来。

“我这辈子看过不少顽固的笨蛋,”当我们坐进车里,德罗米欧发动引擎时;

父亲气呼呼地说,“可是这个毛头小子绝对是第一名!”

雷恩先生盯着德罗米欧红色的后脑勺,一脸沉思的表情。“佩辛斯,亲爱的,”他语带忧伤地说,“看来我们失败了,而且你的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焦急地问。

“休谟先生那种勃勃的野心,恐怕会击垮他的正义感。此外,当我们坐在休谟办公室里侃侃而谈时,我猛然醒悟到,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要是他果真那么无耻的话,就可以轻易地利用这个错误,将我们一军——”

“错误?”我惊恐地叫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雷恩先生。我们犯了什么错误?”

“孩子,不是我们,是我。”他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得奥的律师是谁?或者,那个不幸的家伙有律师吗?”

“是个叫马克·柯里尔的本地人,”父亲喃喃道,“克莱今天跟我谈起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除非他认为得奥有罪,而且把那五万美元藏了起来。”

“是吗?他的事务所在哪里?”

“在法院隔壁的史卡西大楼。”

雷恩先生轻敲着玻璃,“掉头,德罗米欧,开回城里,到法院隔壁的那幢大楼。”

马克·柯里尔是一名非常胖(像小说里的名侦探塔特先生被压扁的矮胖版)、非常秃,而且非常机灵的中年男子。他根本无意摆出忙碌的样子。我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他正窝在旋转椅里,双脚翘在书桌上,抽着一支跟他一样肥的雪茄,痴痴地望着墙上一张灰尘满布的版画,那是十八世纪英国法学家史密斯·布莱克斯通爵士的肖像。

“啊,”听完我们的自我介绍后,他用一种懒洋洋的声调开了口,“我正想见你们,原谅我不起身恭迎——我太肥了,从我身上看得出法律的尊严躺在这儿……萨姆小姐,休谟告诉我,你掌握了得奥一案的重要线索。”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雷恩先生猝然问。

“刚刚才打电话过来,真亲切。嗯?”柯里尔机警的小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天晓得,我打这场官司需要一切帮助。”

“柯里尔,”父亲说,“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你为什么接下这件案子?”

他笑得像一只胖猫头鹰,“好怪的问题,巡官,你怎么会这样问?”

他们眼对眼互相对望了半天,“喔,没什么,”父亲耸耸肩,终于开口道,“不过,告诉我,这个案子对你来说,究竟只是例行公事,还是你真的相信得奥是无辜的?”

柯里尔慢吞吞地说,“该死,他绝对有罪。”

我们面面相觑,“说吧,佩蒂,”父亲闷闷不乐地说。

于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讲第一百遍了,疲倦地再度重述根据事实的分析。马克·柯里尔听着,不眨眼、不点头、不笑,而且,好像几乎也不感兴趣。而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跟休谟一模一样。

“很不错,不过行不通。萨姆小姐,你不能用这类故事,去说服陪审团里那些乡巴佬。”

“用这个故事去说服乡巴佬是你的工作!”父亲迅速接口。

“柯里尔先生,”老绅士柔声道,“先不管陪审团,你自己觉得怎样?”

“这有什么不同吗,雷恩先生?”他像驱逐舰一样喷出烟雾,“当然喽,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你们今天在囚室里玩的小把戏,可能会赔上得奥的那条小命。”

“说得太难听了,柯里尔先生,”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注意到,当我这么说的时候,雷恩先生眼神痛苦地在椅子上瑟缩了一下。

“你们中了检察官的计了,”柯里尔说,“难道你们不明白,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对被告进行实验,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可是我们就是证人哪!”我叫道。

父亲摇摇头,柯里尔则笑了起来,“休谟轻易就可以证明你们都是成见。天晓得,你们已经跟太多人说过,你们有多么相信得奥的无辜。”

“快说出重点吧。”父亲低吼道。而雷恩先生在椅子里缩得更低了:

“好吧,你们明白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困境了吗?休谟说你们去跟得奥预先排演,以便在法庭上演戏!”

我脑中灵光一闪,那个警卫!原来我的预感是真的。我不敢看雷恩先生,他静静蜷缩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就是怕会这样,”雷恩先生终于黯然开了口,“在休谟的办公室,我才忽然想到。是我的错,没有为自己辩解脱罪的余地。”他晶亮的双眼笼上一层乌云,然后干脆地说:“好吧,柯里尔先生,既然是我的愚蠢造成了这场灾难,我只能用我唯一的办法来弥补——用钱。你的律师预聘费是多少?”

柯里尔眨眨眼,缓慢地开了口,“我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替那个可怜的家伙难过……”

“的确。请告诉我多少钱,柯里尔先生。或许这个可以激起你更多英勇的同情心。”老绅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准备好钢笔。好一阵子,只听到父亲沉重的鼻息,柯里尔冷静地竖起指尖,比出一个数字,我感到一阵眩晕,父亲也张大了嘴。

可是雷恩先生只是冷静地写好支票,悄悄放在律师面前,“所有费用都不要省,账单由我付。”

柯里尔微笑着,斜瞥了一眼桌上的支票,肥肥的鼻孔轻轻一颤,“雷恩先生,冲着这笔律师费,再十恶不赦的罪犯我也愿意辩护。”他小心翼翼地折把好那张支票,放进跟他一样肥的皮夹里,“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专家作证。”

“是的,我在想——”

他们不断交谈着,我只听到一片模糊的低语,唯一清晰的声音,是敲响的丧钟,不断在阿伦·得奥头上回旋,要平息钟声,除非奇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