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外回到纽约的第一个夏天,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跟上美国文化的脚步。我为此看了很多流行杂志,对广告页里典型的美国式飞黄腾达的画面特别感兴趣。大家真该看看那些广告!其中一句广告词特别吸引我:“我在钢琴前面坐下时,他们嘲笑我;当我开始弹奏时,他们微笑起来。”照片中的主角显露出一种自然、流畅的文化气质,让他的友人大为吃惊,因为以主角过去质朴的无产阶级背景,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这样高贵文雅的一面。

现在,我倒是嫉妒起广告里那些爱好音乐的门外汉了。因为眼前约翰·休谟正抿着嘴笑,讨厌的凯尼恩也哼哼卿卿着,州警和警察们暗自窃笑,就连杰里米·克莱听到我刚刚那句话都笑了起来……总而言之,当我宣称他们瞎了眼,每个人都一脸嘲讽。

很不幸,此时此刻,我无法证明他们盲目无知到多么可怕的程度,于是我使劲扮了个恶意的鬼脸,在心里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惊奇得连下巴都掉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个念头实在很幼稚可笑。小时候,每当身边随行那位老女伴拒绝我突发的怪念头——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我就会暗自诅咒,让那位可怜的老太太遭到最恐怖的报应。但那一刻,我认真得可怜,转身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走向书桌,气得胃隐隐作痛。

可怜的老爸羞愧得要命,一张脸红到耳根,狠狠瞪了我一眼。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我开始留意起书桌一角,那儿整齐堆着几个封好的信封,上头没贴邮票,已经用打字机打好了地址。我正在认真研究时,约翰·休谟——我猜,大概是有点后悔刚刚那样出我的丑——对着卡迈克尔说:“对了,那些信,萨姆小姐,幸好你提醒我们。老兄,字是你打的吗?”

“什么?”卡迈克尔一楞,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喔,那些信,没错,是我打的。今天晚餐后参议员口述让我记下来,然后我遵照参议员的指示,出去前用我自己的打字机打好。我的办公室就是书房旁边的那个小房间。”

“那些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确定,和参议员被谋害的事情不相干。”卡迈克尔伤心地一笑,“其实,我觉得那些信跟参议员约好的访客无关。我这样说,是基于我打完字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种种反应。他很快就看过,签了名,折起来放进信封里封好——所有过程非常心不在焉,匆匆忙忙的手指不断抖着。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当时一心只想赶快把我打发掉。”

休谟点点头:“我想那些信你都有副本吧?我们可以清查一下,对不对,巡官?这些信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卡迈克尔走到书桌旁,从桌旁装文件的铁丝网篮中,取出最上层几张表面光滑的粉红色薄纸,休谟草草看过后,摇摇头,递给父亲。我凑过去一起看。

我发现最上头那张写着要给伊莱修·克莱,大吃一惊。

父亲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重新回到信上。在例行的收信人地址之后,信上这么写着:

亲爱的伊莱修:

告诉你一个善意的小情报,当然,希望你不要向外人透露内容和消息来源,就像以前一样,当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提耳登郡明年的新预算中,将会列出一百万的经费兴建州立法院。你也知道,原来的法院已经破旧不堪、摇摇欲坠了,我们预算委员会的几个人正在努力推动,希望这个预算案能通过。我可不能让我的选民说乔尔·佛西特不关心家乡父老。

我们公认应不惜血本,使新法院呈现最美好的面貌,所以一定要采用最高级的大理石。

 相信你会对这一点“感兴趣”。

 永远的好友

乔尔·佛西特

“善意的小情报,呃?”父亲嚷道,“这可是胆大包天,难怪你们这些人急着想挖他的底。”他压低声音,谨慎地朝角落扫了一眼,杰里米还是站在那儿,眼睛瞪着烟头,正在抽他的第十五只香烟。“你想这封信是真的吗?”

休谟冷冷一笑:“不,我不觉得。这只不过是已故参议员向来拿手的小把戏罢了。老克莱绝对没问题,别被这封信给要了。信里头刻意摆出一副称兄道弟的口吻,其实克莱跟佛西特才没有这种交情呢。”

“会不会是故意要留下证据?”

“对,这个副本似乎是想显示,伊莱修·克莱也是大理石承包合约中不法牟利的共犯。在信中,这位‘好朋友’佛西特参议员,也同时是克莱的合伙人的兄弟,泄漏一些机密给克莱,而且从内容看来,以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情形。如果这宗舞弊案被揭发,克莱就会和他们两兄弟一样有罪。”

“反正,我替那个男孩高兴。这个流氓太龌龊了!……佩蒂,看看第二封吧,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第二份副本是写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一封信。

“那是城里唯一的报纸,”检察官解释,“向来勇于对抗佛西特那一帮人。”

那封措辞强烈的正式函写着:

贵报今天不实且不当的社论,恶意歪曲我从政生涯的某些事实。

我要求贵报予以更正,并告知里兹市及提耳登郡的全体善良人民,贵报对于我个人人格的卑鄙诬蔑毫无根据。

“老套了,”父亲说,把那份副本扔在一边,“佩蒂,看看下一封吧。”

亲爱的典狱长:

 关于下年度阿冈昆监狱的升迁,我已经交给州立监狱委员会一份推荐书,请查收。

你真诚的

乔尔·佛西特

“天哪,这家伙连监狱里的大饼也要分一块?”父亲惊呼,“这算什么?吃烤肉吗?”

约翰·休谟恨恨地说:“现在你们应该明白,这位‘穷人救星’多有恶势力了吧,他还想借着监狱人事的任命权,囊括监狱里的选票。我不知道他的推荐对州立监狱委员会的影响有多大,但即使没有用,他也散播了一种仁慈奉献的形象,有如哈伦·赖世德(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爱好诗歌和音乐,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译注),恩泽普照众生。呸!”

父亲耸耸肩,拿起第四封信,这回他低声轻笑起来:“可怜的老笨蛋,老掉牙的下流伎俩。佩蒂,你看看,又是封胆大包天的信。”我吓了一跳,这封信是要寄给父亲的老友,布鲁诺州长,真不知道他接到这封无礼的信会说些什么:

亲爱的布鲁诺:

几位州议会的同僚告诉我,你公开表示了对我连任提耳登郡参议员的看法。

我要警告你:如果提耳登郡让休谟当选——他已经决定要参选了——政治上的反弹将严重影响你未来的连任,提耳登郡是本州的竞选战略中

心,你难道忘了吗?

为了你自己着想,奉劝你在诽谤同党一位杰出参议员的人格和贡献之时,能够全盘考虑清楚。

 乔尔·佛西特

“老实说,我几乎要掉泪了。”父亲把那些副本掷回网篮里,“老天,我真想抽腿不管了,这个王八蛋胸前被刺上一刀,根本是活该……有什么不对劲吗,佩蒂?”

“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慢吞吞地说,“爸,这儿有几张副本?”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四张,怎么了?”

“喔,书桌上有‘五’个信封!”

看到检察官一脸吓呆的表情慌张地抓起那堆打好字的信封,我总算觉得舒服一点了。

“萨姆小姐说得没错!”他大叫,“卡迈克尔,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口述了几封信?”

秘书看起来震惊不已:“只有四封,休谟先生,就是你看过副本的那四封。”

休谟迅速地检查一遍,然后递给我们。给伊莱修·克莱的那封在最上头,溅到的血污已经凝干,下一封是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信封一角打着“亲启”的字样,底下还划线强调。第三封是给典狱长的,两端有回纹针的印痕,右下角注明:“参考信件档案编号二四五,阿冈昆升迁案”。给布鲁诺州长的信封,以参议员个人专用的蓝色封蜡封上双缄,一样标上“亲启”字样,底下也划了线。

看到第五个信封——没有留副本的那封信——休谟停下来检查很久,双眼热切,嘴唇噘起轻轻吁了口气。

“芬妮·凯瑟,”他说,“有点苗头了,呃?”然后招呼我们围过去看。上面没打字,姓名、地址、还有“纽约州里兹市”,都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字迹夸张有力,充满个人风格。

“芬妮·凯瑟是谁?”父亲问。

“噢,是本市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市民,”检察官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回答,一边把信封拆开。我发现凯尼恩局长表情紧张,笨拙地急步走过来,旁边几个站着的警察则互相使着眼色,有种不怀好意的暧昧,那是男人提到行为不端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神。

里面的信和信封一样,也是用手写的。同样夸张的字迹——休谟开始大声念出来,但是刚念一个字,就警觉地朝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改为默读,双眼发亮,看完后递给凯尼恩、父亲和一旁的我,背对着其他人,轻轻摇头警告我们不要读出声音。

信的一开头没有称呼,没头没脑直接进入主题,最后也没有落款。

我怀疑电话被C窃听了,不要打电话。我会写信通知艾拉计划改变,并告诉他我们昨天谈过的事情和你的建议。

不要轻举妄动,漏了口风,我们还没输呢。还有,派玛姬过来,我已经有个小点子可以对付我们的朋友H。

“是佛西特的笔迹吗?”父亲问。

“毫无疑问。现在,你们有什么想法?”

“C嘛,”凯尼恩低声说,“上帝啊,他该不会是指这位——?”他用那双小小的死鱼眼睛偷偷看着房间的另一头,卡迈克尔正和杰里米悄声谈话。

“我并不惊讶,”休谟喃喃说,“就是嘛!我本来就觉得这位秘书先生有点古怪。”他急急走向门口,一位刑警正在那儿闲晃,有如公爵夫人在宽广的庭园漫步,“找几个人去检查一下这幢房子的电话线,”休谟低声说,“马上去。”

刑警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开了。

“休谟先生,”我问,“谁是玛姬?”

他嘴角一撇:“我相信这位玛姬一定是对某方面很在行的年青小姐。”

“我明白了。真要命,休谟先生,为什么你不干脆直说呢?我已经成年了。还有,佛西特参议员的‘朋友H’,我猜指的就是你吧?”

休谟无奈地耸耸肩:“似乎如此,看来我这位可敬的对手是打算用他著名的‘圈套’,来证明约翰·体谟并不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么道德高尚。玛姬想必就是派来勾引我、陷害我的,这类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而且我相信,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大帮人证明我是个——呃——好色之徒。”

“说得真好听,休谟先生!”我甜甜地回嘴,“你结婚了吗?”

他微笑:“为什么——难道你有意思吗?”

此时派去检查电话线的刑警回来了,解除了我回答的尴尬。

“这个房间外头的钱都没问题,休谟先生,现在我要检查这个房间的电话线——”

“慢着,”休谟急忙说,然后提高声调:“喔,卡迈克尔,现在暂时没事了,请在外头稍等一下。”

卡迈克尔镇静地离开房间,刑警立刻检查桌上的电话机,并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

“很难说,”他抬起头,“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不过,休谟先生,我建议您最好找电话公司来检查一下。”

休谟点点头。我开口道:“还有一件事,休谟先生,何不把这些信封拆开,说不定里面的信和副本不一样。”

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又把信封拿起来。不过里面的信和我们看过的副本完全一样。检察官似乎对阿冈昆监狱那封信内,用回纹钉夹住的附件格外感兴趣,附件里列出推荐升迁的几个名字,他怨毒地盯着那张名单,然后放在一边。

“什么都没有,萨姆小姐,你的预感没应验。”检察官边说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我在旁边出神地思考着。

“查号台吗?我是休谟检察官,请帮我查本地芬妮·凯瑟家的电话号码。”他静静地等着,“谢谢。”他说,然后拨了号码,站在那里等,我们都听得到话筒里传来对方持续的电话铃声:“没人接,唉!”他挂回话筒,“我们首先的工作之一,就是讯问芬妮·凯瑟小姐。”然后他两手互搓,脸上带着小男孩似的顽强表情。

我一小步一小步偷偷移近书桌,离尸体坐过的椅子只有一臂之宽的地方,放着一张条几。上头放着一个电动咖啡壶,旁边的托盘放着咖啡杯和碟子。我好奇地碰碰壶身,还是温的,再看看杯子混浊的杯底还有咖啡沉淀。

我心中那个理论,像印度教圣者升天的绳索般,从心底缓缓升起。我热切盼望能证明那是颠扑不破的,因为如果这个理论是真的……

我眼中带着凯旋的光芒转过身,或许是太招摇了吧,休谟检察官几乎是生气地瞪着我,我相信他正打算要教训或质问我一番。然而,就在他发作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后来整个侦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