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莎的卧房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0时整

从一开始,黑特案件就带着一种悠缓的步调。这不是那种如火如荼连跟接踵的一连串犯罪,不是一系列叫人眼花缭乱的事件,更不是急鼓繁弦那种类型。它十分、十分地缓慢,几乎是以一种懒散的速度踱着步,而且由于它的迟缓,更令人感觉有一种残酷无情的意味,好似死神的游行。

就某方面来说,事件之所以演变迟缓应有其重要性,然而在当时,包括哲瑞·雷恩先生在内,没有一个人察觉或甚至揣测到这一点。约克·黑特在十二月失踪,二月时发现他的尸体,四月间有人企图毒死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然后,将近两个月之后,在六月一个亮丽的星期日早晨……

雷恩舒舒服服地隐居在他哈德逊河上的城堡,早已把黑特案和萨姆巡官来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新闻界对下毒案的热衷先是逐渐消退,到最后报上对整件事情根本只字不提,虽然萨姆巡官做了最大的努力,仍找不出进一步的线索可稍加指点谁可能是下毒的人。热潮平息,警方的调查也跟着平息。

直到六月五日那一天。

哲瑞·雷恩先生从电话得到通报时,正四肢横陈躺在古堡的空城墙上做裸身日光浴,老奎西吃力地爬上角楼旋梯,鬼怪似的脸孔力竭发紫。

“萨姆巡官……”他气喘吁吁,“……来电话,雷恩先生!他一他……”

雷恩警觉地坐起来,“什么事,奎西?”

“他说,”老人喘着大气,“黑特家出事了!”

雷恩棕色的身体前倾,弯着细腰。“终于来了,”他缓缓说:“什么时候?是谁?巡官怎么说?”

奎西擦擦汗湿的额头,“他没说,他很激动,巡官真是的,他对我大叫大嚷,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家这样——”

“奎西!”雷恩站起来,“赶快说。”

“是,雷恩先生。他说如果你要了解事况,马上到黑特家去,他说,在北华盛顿广场,他会替你保留现场一切物证,但是要快,他说!”

雷恩已经奔下旋梯去了。

两小时以后,在雷恩称之为德罗米欧——雷恩喜好用莎剧人物的名字来称呼他的熟人——脸上老是挂着微笑的年轻司机操纵下,雷恩的黑色林肯大轿车在下第五大道的繁忙车阵中穿梭。当他们穿过第八街,雷恩可以看见华盛顿广场那边万头攒动,警察忙着维持秩序,拱桥下的高速公路为之阻塞。两个摩托车骑警挡住德罗米欧的去路。“不准从这边过!其中一名警察嚷道:“转回去,走另一条!”

一个胖嘟嘟红脸孔的警官跑上来,“雷恩先生的车吗?萨姆巡官交代通行。好了,小伙子们,这是正式命令。”

德罗米欧转了一个弯驶上威弗利路。那里警方已经围起警戒线,整个广场北段,从第五大道到马克道格街,交通都被切断。对街公园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记者和摄影人员像蚂蚁一样穿梭不息,到处都是警察和严阵以待的便衣人员。

风暴的漩涡所在立刻一目了然,德罗米欧把轿车开到它面前停下。那是一栋三层楼,方方正正,鲜红色的砖造建筑,一座显然十分古老的旧式房子——是广场马车时代的遗迹,大窗户重帘深垂,屋顶上有带饰刻的飞檐,一排高起的白石台阶,两侧各有一个铁栏扶手,台阶衔接大门底部两旁,站立着两头锈斑斑的铁铸雌狮。台阶上站满了警方人员,白色镶板的大门敞开着,从人行道可以望见里面一个小小的前厅。

雷恩状颇哀伤地走下轿车。他穿着一身凉爽的亚麻套装,戴着一顶麦秆帽,白皮鞋,手上握着一根手杖。他举头望一眼大门,叹口气,然后举步登上石阶,一名男子从前厅探出头来。

“雷恩先生吗?这边请,萨姆巡官正在等您。”

巡官本人——一脸深红阴暗的颜色——在屋内迎接雷恩。那是一个令人肃然的室内景观:一条长而阴凉的走道,又宽又深,两侧是一面面紧闭的房门,走道正中央是一条通向二楼的老式核桃木楼梯。此外,与外面喧嚣的街道恰成对比,屋内沉静得像座坟墓,四周无人——至少就雷恩双眼所能及,连个警察也没有。

“好了,”萨姆悲声说:“这下发生了。”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出妥当的字眼,“这下发生了”仿佛是他仅能言传的最终评论。

“是露易莎·卡比安?”雷恩问。这个问题似乎多余,既然两个月前才有人企图谋害她的性命,除了露易莎·卡比安,还可能是谁?

萨姆巡官懊恼地回答:“不是。”

雷恩惊愕得近乎滑稽。“不是露易莎·卡比安!”他惊呼:“那是谁……”

“老太太,被谋杀了!”

他们站在阴凉的走廊上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都找不到慰藉的神色。“黑特太太,”雷恩已经重复念到第三次了,“太奇怪了,巡官,似乎有人企图谋杀黑特全家,而非仅针对某个人。”

萨姆急躁地走向楼梯,“你认为如此?”

“我只是这样想,”雷恩有点局促地说,“显然你并不同意。”他们并肩迈上阶梯。

巡官步履沉重,仿佛深怀痛楚,“我不是不同意,我只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毒死的吗?”

“不是,至少看起来不像,你待会儿可以亲自瞧瞧。”

到了楼梯顶,他们停下脚步。雷恩眼神锐利起来,他们站在一条走道前,旁边全是紧闭的房门,每一扇门的门口都站着一名警察。

“这些是卧房,巡官?”

萨姆闷应一声,举步弯过楼梯口旁的木头栏杆。他忽然身子一紧,硬生生煞住脚步,雷恩则不留意地撞了上去。

原来有一名在走廊西北角背靠房门站着的大块头警察,因为背后的门突然打开而“啊哟!”一声往后退。

巡官松了一口气。“又是那两个该死的小鬼,”他嚷嚷,“霍肯,看在老天分上。你不能把那两个乳臭小子看紧在幼儿房里吗?”

“是,长官,”霍肯喘着大气回答,看来正身陷困境。一个小男孩一路又呼又叫的,从警官两条肥腿中央冲出来,以一副势不可挡的决心奔下走道。霍肯才刚平衡住身子,马上又被另一个更小的小男孩撞过去,这个看起来不过刚会走路的年纪,兴高采烈地学着第一个的模样,又呼又叫地也从警官两腿中央急急冲出。警官紧追而上,背后跟着一个苦恼满面的女人尖声大叫:“杰奇!比利!噢,你们这些孩子——不可以这样!”

“玛莎·黑特?”雷恩小声地问。她其实是个颇为美貌的女人,但是眼角布满了鱼尾纹,一脸生气早被折磨殆尽的样子。萨姆点点头,沉着脸旁观这场混乱。霍肯英勇地和十三岁的小男孩杰奇搏斗。从他的叫嚷当中,显然比利想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尖叫,一边踢警官的腿,害得警官又痛又恼。玛莎·黑特握住小儿子,后者模仿他哥哥,也狂野又精力旺盛地直踢警官的膝盖。就在这样一团拳打脚踢、面红耳赤、又蓬头乱发的混局中,四名斗士消失在幼儿房门后。从穿透门墙的尖声叫嚷听来,混战尚未平复,只是转移战场而已。

“那,”萨姆巡官挖苦地说:“只是这个综合神经病和诡异阴森的家庭的一个样本而已,两个小恶魔早把我们搞得像置身地狱……到了,雷恩先生。”

正对楼梯口有一扇门,离东向的走道墙壁不到五英尺远。那扇门半掩着,萨姆状颇严肃地推开,然后站到一边去。雷恩在门槛上稍稍驻足,眼睛闪烁着警戒的神色。

房间几呈正方形,是一间卧房。穿过房间正对面那面墙上有两扇凸出去的窗户,俯视北边房屋后面的花园。靠近窗户那面东向的墙有一扇门,萨姆解释,那扇门后是私用浴室。雷恩和萨姆立足的房门是位于房间与走道隔开那面墙的左边,雷恩注意到,右边是一个又长又深的衣橱,难怪外面楼梯口上来的走道变窄了,因为衣橱占据了额外的空间,然后沿着衣橱往东边接下去的走道,紧接着又是另一间房间。

从雷恩站立的地点,可以看见两张床——都是单人床的大小——靠着右手边的墙摆着,两张床中间用一张大床头桌隔开来,桌子与两边的床各有大约两英尺的间隔。靠门这张床的床头板上有一盏小灯,靠里面的那张床则没有灯,左手边那面墙正中央,与两张床铺正对面的,是一座老式巨型的石砌壁炉,虽然近旁一个铁架上挂着整套的火炉箱,但看起来一副废弃良久的样子。

这些观察是靠直觉而且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的。这样很快地看一眼家具的大致陈设以后,雷恩的眼光回到那两张床上。

“死得比去年的死鳍鱼还要僵,”萨姆巡官咕哝着说,他靠着门柱站着,“好好瞧吧,真漂亮,是不是?”

靠门的这张床上——即有灯的那张床——躺着黑特太太。萨姆的评语简直多余,老太太一身睡衣十分狼狈,她以扭曲的姿态躺着,无神的眼睛圆睁,面容突兀,青筋暴露,而且脸色发紫,是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像生物的生物。她的前额有几道极为特殊的痕迹——几道血痕直伸八零乱干枯的白发。

雷恩眯眼观察那些血痕,面露疑惑,然后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张床。那张床是空的,仅有一堆干净的睡衣在上面。

“露易莎·卡比安的床?”

萨姆点头,“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睡觉的地方,但是我们已经把她移出这个房间,今天早上稍早的时候,她被发现躺在这边地板上,昏迷不醒。”

雷恩扬起银白的双眉,“被击昏的?”

“我想不是,等一下再告诉你详情。她在隔壁房间——史密斯小姐的卧房,那位护士正在照顾她。”

“那么卡比安小姐平安无事?”

萨姆面容严肃地微微一笑,“有趣,呃?根据过去的事件,大家都会假定,无论这房子里是哪一个人在搞鬼,一定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没事,反而是老太太被算计。”

背后的走道上有脚步声,两个人都迅速回头,雷恩的面容焕发起来,“布鲁诺先生!真是幸会。”

他们热烈地握手。纽约郡的地区检察官沃尔特·布鲁诺,是一个中等高度,戴无框眼镜,健壮,长相严肃的男人。

他看起来很疲倦,“很高兴见到你,雷恩先生,除非有人不幸归阴,否则我们好像都不会见面。”

“完全是你的错,跟萨姆巡官一样,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你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吗?”

“半个小时了,你认为如何?”

“还不知道,”老演员仍然在观望死者房间四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检察官整个人靠在门柱上,“我刚刚见过那个叫卡比安的女人,可怜的东西。尸体是今天早上六点钟史密斯小姐发现的——她就睡在隔壁房间,可以看见屋后的花园和东边的走道……”

“地理解说吗,布鲁诺先生?”雷恩喃喃问道。

布鲁诺耸耸肩,“说不定有重要性。总之,露易莎向来起床相当早,史密斯小姐通常在六点钟起床,进来探视她有什么需要。她发现黑特太太的样子,和你现在所见一模一样,躺在床上;而露易莎倒在地上,大致在她自己的床和那边那座壁炉的中间,头朝向壁炉,两脚差不多是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空地。来吧,我指给你看。”他正要迈步走进卧房,但是雷恩一只手按在他臂膀上。

“我想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说:“而且我认为,我们愈少在那地板上走动愈好。请继续说。”

布鲁诺好奇地看看,“噢,你是指这些脚印!呃,史密斯小姐一看到老太太死了,她以为露易莎也死了,所以尖叫起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的叫声吵醒了芭芭拉和康拉德·黑特,他们跑进来,看了现场一眼,什么也没碰——”

“这点你确定吗?”

“嗯,他们的口供相符,所以我们不得不相信。——什么也没碰,他们确信黑特太太死了,事实上,她已经僵硬了,然而,他们发现露易莎只是昏迷而已。他们把她从这里抱进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康拉德打电话给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还有警察,没让任何人进来这里。”

“米里安宣布黑特太太死亡,然后到护士的房间,”萨姆补充说:“去照顾那个聋哑的,她不在那里,我们还没有机会和她谈。”

雷恩深思地点头,“到底卡比安小姐被发现时是什么样子?我要听更精确的描述,布鲁诺先生?”

“她被发现时,四肢张开,脸朝下。医生说她昏倒了,她的前额有一个肿包,米里安的理论是,她昏倒时前额撞到地板,这说法对案情没什么帮助。她现在清醒了,但是还有点头昏,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母亲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个问题,米里安还不准我们通知她。”

“尸体已经检查过了吗?”

“除了米里安原先的检查。据我所知,只是表面上看一看而已,”布鲁诺说,萨姆点头同意,“还没正式检查,我们在等法医,谢林是有名的慢郎中。”雷恩叹口气。然后他坚定地再转向房间,往下看。他的目光停留在铺满整个房间的绿色短毛地毯,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些白色粉末状的足印,彼此间的距离颇宽,它们似乎起始于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区域,虽然从雷恩所站的地点看不见。足尖朝向通走廊的房门,而且在靠近老太太床脚一带的绿地毯上,足印最为清晰,愈靠近房门就愈模糊。

雷恩步入房间,循着足印的路线观察。他在面对两张床中央的空间前停下来,这样他可以仔细检查足印起点所在,现在他看清楚了,足印始终撒满在两床之间的绿地毯上一层厚厚的白粉末上;粉末来源之谜也很快就解开,靠近露易莎·卡比安床脚地上,有一个几近全空的又大又圆的白滑石粉厚纸板金——根据盒子上的说明,那是爽身粉,两床之间的地毯上,无一处没有滑石粉。

雷恩刻意避免碰到足印和粉末,侧身蜇步两床之间,以便对床头桌和地板有个比较清晰的观察。显然滑石粉盒原来是摆在床桌的桌缘,因为桌上有白色粉末的残痕,而且桌上一角有一个圆形的粉环,显示粉盒在翻倒之前是陈放在该处。粉环后方数英寸的木桌面上有一个新的凹痕,仿佛是被硬物用力敲击所致。

“依我看,”雷恩评断,“盒子原来没有盖紧,所以落地时盖子掉下来。”他蹲下身从桌脚拾起一个粉盒盖子,“你们当然早都已观察过这一切了?”萨姆和布鲁诺疲惫地点头。

白纸盒盖顶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条细细的平行线,那些线条是红色的。雷恩抬头狐疑地看看两人。

“是血。”巡官说。

血线所在的盒盖部位垮下去,仿佛造成血线的物体曾用力重击,以致连盒盖的边缘也被打扁了。雷恩点点头。

“毋庸置疑,两位先生,”他说,“显然粉盒受到重击而从桌上扫了下来,桌面和盒盖部有重击的痕迹,落在靠近卡比安小姐床脚的地毯上,由于盖子掉开,粉末撒得到处都是。”

他把凹垮的盒盖放回原来抬起的地点,两眼搜视不停。有太多东西要看。

他决定先检查足印。在两床之间粉末最厚的地方,有几个大约各相距四英寸的鞋尖印,与死者床略呈平行地从床头走到床尾,对着壁炉的方向而去。差不多在粉末的边缘上,有两个被厚厚的滑石粉印得清清楚楚的鞋尖印,鞋印从该点开始蜇过死者的床走向房门,鞋跟和鞋尖明白可见,从足印间的距离看来,步伐愈拉愈长。

“基本上证明,”雷恩低声说:“留下脚印的这个人,一绕过床以后就开始拔脚快跑。”

看来像跑步的足印,印在没有撒到粉末的地毯上——是沾跑者鞋底的粉末造成的。

“就表面观察,巡官,”雷恩抬起头来表示,“我说你运气不错,这些是男人的脚印。”

“我们可能运气不错,也可能并非如此,”萨姆咕哝道,“不知怎的,我不喜欢这些脚印的样子。简直太明白了!总之,我们已经从几个比较清楚的脚印采了尺寸,是七号半,或八号,或八号半鞋,窄足,两只鞋的后跟都磨损了。我的手下此刻正在房子里搜索相符的鞋子。”

“终究,事情可能相当简单,”雷恩评论道,他转回两床之间近床尾一带,“那么,我猜,卡比安小姐被发现时,是躺在靠近她床的床脚,在粉末区域的边缘,几乎就在那个人的脚印改变方向的那点?”

“对,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脚印,你可以看得出来。”

雷恩点头。从撒了滑石粉的地方到露易莎·卡比安倒下的地点,有一些女人赤足的脚印,那些赤足的脚印始于聋哑女床边床单掀开来的角落,沿着她的床沿直到床尾。

“这点应该毫无疑问,我猜?”

“一点疑问也没有,”布鲁诺回答:“他们已经证实是她的脚印,这部分很容易证明,显然她爬下床以后沿着床缘走到床尾,然后在那里发生了某件事使她昏厥。”

哲瑞·雷恩先生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有什么事骚扰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黑特太太的床头,倾身细看那死了的女人。他花费一段时间观察原先就注意到的,死者额头上的奇特痕迹,那是数条深而细的垂直线,长短各异,彼此平行,而且向一边微微倾斜——倾向床头桌的方向。那结线条并未横贯整个额头,它们开始于眉与发际之间,然后伸入又直又硬的白发里。

血是从这些怪异的线条里涌出来的。仿佛为求证实,雷恩的目光流向床头桌底下的地毯,他点点头。在那里,半隐桌底,弦面前上,躺着一只打坏的旧曼陀林琴。

他蹲下来瞧个仔细——然后转头看他的两位同伴,布鲁诺检察官酸酸地笑一下。“你发现了,”他说,“凶器。”

“是,”雷恩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原来是这个,你可以看到,钢弦的下半有血。”其中一条弦已经断了,所有的弦都生锈了,仿佛很久没有人拉过,但是红色的鲜血印倒是错不了。

雷恩拾起躺在粉末当中的曼陀林琴,一边捡起一边观察。原来躺卧的粉末上,琴身的印记鲜明,他还从观察中看出,乐器底部边缘有个很新的凹损,看起来和桌面的凹痕相符。

“怎么样,真是个了不起的凶器,雷恩先生?”萨姆巡官用恼怒的语调说:“用曼陀林琴杀人,我的天!”他摇着头仿佛对犯罪的日新月异大为惊叹,“下次他们会用百合花。”

“奇异,非常奇异,”雷恩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这位无所不在的黑持太太,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额头上……这件凶案引人之处,先生们,倒不是武器的选择,而是这件武器根本没有足够的致命力,我是说,从打击痕迹的深度判断,应该不至于致人于死,是的,的确非常奇异……这个节骨眼我们用得上谢林医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地毯上与原先一模一样的地点,然后注意力又转向床头桌。他没看到什么碍眼物品:一盅水果(在比较靠近又聋又哑又瞎那位女士的床边),一个时钟,翻倒的爽身粉盒的余迹,两片沉重的书档中间夹着一本旧《圣经》,一瓶凋萎的花朵。

水果盅里有一只苹果,一根香蕉,一串早产的葡萄,一只橘子和三只梨子。

纽约郡的主任法医,里奥·谢林医生,谈不上是什么性情中人。点缀他官职生涯的无数千奇百怪的尸首——自杀、谋杀案受害者、无名尸、实验室的尸骸、毒瘾犯,还有许许多多在不明状况下断气、骇死,或暴死的——自然已使他变得相当铁石心肠。他对“洁僻”这种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胆量和他操弄手术刀的手指一样坚韧,他的同事常常怀疑,在他甲壳般的官样外表下,是否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然而,从来没有人加以证实过。

他昂首阔步走进埃米莉·黑特太太的最后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检察官点头致意,对萨姆闷哼一声,对哲瑞·雷恩先生不知所云地叨叨几句,对卧房周遭测览一眼,神色确然地留意一下地毯上的脚印,然后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丢——哲瑞·雷恩先生颇为惊骇,因为包裹砰一声落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脚印没关系吗?”谢林医生猝然开口。

“可以,”巡官说:“所有的东西都拍照存证了。还有我要告诉你,医生,下一次你最好改进一点。打从我通知你,已经整整过了两个半小时——”

“ESisteinealteGechichte,dochbleibtsieimmerneu,”短简身材的医生说了串德语,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译没有他的原句典雅:虽然这是个老故事,可是恒久如新……平心静气点,巡官,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前檐往上一推——他的头和鸡蛋一样秃,而且他对这点相当敏感——便无精打采地绕过床铺,毫不在乎地乱跺脚印,着手工作。

笑容从他的小胖脸上消失,老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变得十分专注。雷恩注意到,当他看见死者额头上的垂直血痕时,他紫蓝色的嘴唇努了起来,并在一眼看见地上的曼陀林琴时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的白头捧在他两只健壮的手之间,开始投开头发,迅速地触摸头骨各处。

显然事有不对,因为他的面容僵硬起来,并扯开凌乱的被单,花了一分钟检查死者的身体。

他们沉默地观望。显而易见,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愈来愈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语喃喃念着,“见鬼啊!”好几次摇头摆脑,努嘴咬唇,不时又哼一小段饮酒歌……突然间,他转过身面对众人。

“这女人的私人医生在哪里?”

萨姆巡官走出房间,两分钟以后回来,身后跟着米里安医生。两位医生像决斗者似的,极端正式地相互致意,米里安医生很有威仪地绕过床铺,两人同时俯身尸首,拉起单薄的睡袍,边检查尸体,边低声交谈。这时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土、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进房间,从床头桌上一把攫起水果盅,又迅速走了出去。

萨姆、布鲁诺和雷恩无言旁观。

最后医生们挺起腰身,米里安细致的老脸上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法医把他的布帽拉低,盖住满是汗珠的额头。

“你的判断呢,医生?”检察官向。

谢林医生愁眉苦脸,“这女人不是死于重击。”哲瑞·雷恩先生一脸快意地点头。“米里安医生和我都同意,打击本身除了吓她一跳,不足以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那么,”萨姆巡官怨声低吼:“到底是什么让她送命?”

“哎呀,巡官,你若要抢先一步,”谢林医生颇有愠色地说:“你急什么?是曼陀林琴让她送命嘛,虽然是间接因素。呀?怎么回事?那一击导致她严重惊吓,为什么?因为她很老了——六十三岁——而且米里安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可不是吗,医生先生?”

“噢,”巡官应道,看起来心情舒缓了些,“我懂了,有人敲她的头一棒,那一棒吓破了她衰弱的心脏,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说来,她可能根本是在睡眠中死的喽。”

“我看并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没在睡觉,还非常非常清醒。”两位医生一齐点头同意。“有三点证明。第一,请注意她的眼睛是开着的,睁大直瞪,受了惊吓,可见是清醒的,巡官……第二,你们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表情,”这样的措辞委实温和,埃米莉·黑特衰老的五官,因极端痛苦和突来的惊骇扭曲不堪。“甚至双手都半握着拳,指头勾张……第三,这点比较隐晦,”

雷恩走到床边,指着死人额头上由曼陀杯琴弦造成的血丝,“这些血痕的位置。毫无疑问地证明,黑特太太被袭击时是坐在床上的。”

“你怎么晓得?”萨姆巡官颇不服气。

“怎么,这很简单。如果她遭击时正在睡觉——换句话说,是躺下来的,而且从她大致的姿态看来,是仰卧平躺的——那么钢弦的伤痕就不会只出现在额头的顶部,而会连下半部也有,还应该会在鼻子上,或许甚至连嘴唇上也有。由于血痕只局限于顶部,可见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势。倘若这点成立,我们立即可以结论,她人是醒着的。”

“真是高见,先生。”米里安医生说,他僵直地站着,修长的手指紧张地绞来绞去。

“实在只是很粗浅的观察罢了。谢林医生,你估计黑特太太是什么时间死亡的?”

谢林医生从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签,开始钻研起他的牙缝,“死了六小时了,也就是说,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死的。”

雷恩点点头,“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医生,就是凶手攻击黑特太太时所在的确实位置,你能就这点再详尽地说明吗?”

谢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凶手站在两张床之间——而非老太太床铺外面那一边,我这是根据尸体的位置和她额头上的血丝来推断。你看呢,米里安医生?”

老医生吓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赶忙回答。

萨姆巡官烦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这档子事……不知怎的,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脏是好还是烂,用曼陀林琴这么打一下怎么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说——如果某人确实有意要杀人,即使他选的是一个奇怪的凶器,总也要选一个能致命的才对呀。”

“晤,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萨姆,”法医回道:“用曼陀林琴这种看起来相当没分量的武器用力一击,是有可能杀死像黑特太太这种健康状况不良和高龄的女人,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这一击,却是相当微弱。”

“尸体上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吗?”雷恩问。

“没有。”

“毒药呢?”检察官质询道:“有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征兆,”谢林医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是,我应该做个解剖,马上就做。”

“你可以赌你的德国靴子,非做不可,”萨姆巡官趁机报复一下,“确定这里没有人再乱投毒药。我实在搞不懂这个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个聋子,现在又有人一棒打死老女魔,我得四处瞧瞧有没有毒药的迹象。”

布鲁诺一双锐眼炯炯有光,“这当然是谋杀,即使打击本身不是直接死因——仅是打击引起的惊吓。有件事可以确定:有人有杀人企图。”

“那么为什么打得这么轻呢,布鲁诺先生?”雷恩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检察官耸耸肩。“而且为什么,”老演员接着问:“选这种非常不正常的凶器?——曼陀林琴!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要从头上一棒打死黑特太太,那为什么明明这间房间里就有好几样重武器,他偏偏还选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没想到这点。”正值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炉旁那套火钳子和床边桌上那对沉重的书档时,萨姆喃喃自语。

雷恩转身略扫一眼房间,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背后,谢林医生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米里安医生仍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检察官和萨姆看起来愈来愈困惑了。

“还有,顺便问一下,”雷恩终于开口喃喃问道:“曼陀林琴原来就放这房间里吗?”

“不是,”巡官回答:“是从楼下图书室的玻璃柜拿来的。约克·黑特自杀以后,老太太就把它保存在那里——是她寡妇人家的另一样珍藏,琴是约克的……嘿,说到这里——”

这时哲瑞·雷恩先生的手突然扬起来示意静默,他的眼睛眯成一线。谢林医生正要拉起床单覆盖死去的女人,就在扯紧床单时,一样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反射而熠熠发亮的小东西,从床罩的布褶里掉到满是粉末的地毯上。

雷恩大步踏前抬起来。

那是一个皮下注射器。

他们全围上来,为这重要的发现精神振奋起来。雷恩小心地握在注射器的筒端,嗅嗅已经沾过药的注射针,再把它举高向着光线。

谢林医生二话不说就把注射器从雷恩手上抢过来,和米里安医生退到一扇窗边。

“空针筒,”法医喃喃自语:“上面这个数字6是什么?针筒里的沉淀物可能是——可能是……”

“什么?”雷恩迫不及待地问。

谢林医生耸耸肩,“我得化验才知道。”

“尸体上没有注射的针孔吗?”雷恩仍然不放松。

“没有。”

霎时间,雷恩像中枪似的,胸膛挺得笔直,两眼闪着灰绿色的光芒……萨姆张口结舌。哲瑞·雷恩先生的面容激动起来,他大步冲向房门,一路喊着:“护士——房间——”

众人鱼贯赶上。

史密斯小姐的房间紧连死者房间。众人进入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沉静的画面。

睁着盲眼,胖胖的身体松懈安适地躺在床上的,是露易莎·卡比安。抚着聋子额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肥胖的老护士。露易莎机械地从手上的一串葡萄摘着葡萄粒塞进嘴里,毫无兴味地咀嚼着,近床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史密斯小姐不久前从死者卧室捧过来的水果盅。

哲瑞·雷恩先生二话不说,他抢进房间,一把将露易莎手上的葡萄夺下来、动作之蛮横,史密斯小姐惊呼失声从椅子跳起来,那位又聋又哑又盲的女子从床上坐直起来,蠕动着嘴唇,平时空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开始像受惊动物一样地呜咽,手探出去寻找史密斯小姐,迅速抓紧后者的手。她哆嗦的肌肤活络起来,手臂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吃了多少?”雷恩冲口问。

护士一脸苍白,“你把我吓坏了!—……一把吧。”

米里安医生快步赶到床边;那女人一感到他碰触自己的额头,呜咽立刻停止。

他缓缓开口:“她好像没事。”

哲瑞·雷恩先生用手帕按按额头,手指头显然还在发抖。“我担心我们晚来一步,”他有点沙哑地说。

萨姆巡官用力提起拳头,大步跨向前,瞪着水果盅,“毒药,呃?”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盅水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有苹果、香蕉、橘子和三颗梨子。

“是,”雷恩应道,他深厚的嗓音低沉,“我确定是。各位先生,依目前摆在眼前的事实,整个案子的局势已经……改观。”

“到底在——”布鲁诺开口,一副仓皇失措、大惑不解的样子。雷恩不予理会地扬扬手,仿佛无意于此刻多做说明,他注视露易莎·卡比安,在米里安医生安抚之下,她已经安静下来,茫茫然地躺在床上。四十年的横逆似乎没有在她光滑的容颜上留下什么痕变,就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颇有姿色,小巧尖俏的鼻子,弧线优雅的樱唇。

“可怜的东西,”雷恩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转身面对护士,目光锐利起来,“刚才你从隔壁房间的床头桌把这盘水果拿过来,”他说:“那个房间惯常摆着水果吗?”

“是,先生。”史密斯小姐不安地回答:“露易莎特别爱吃水果,那边床头桌上随时都摆着一盅水果。”

“卡比安小姐有没有对什么水果特别偏好?”

“噢,没有,只要是时令的水果她都喜欢。”

“原来如此。”雷恩状似困惑,他欲言又止,咬咬唇,然后俯首沉思。“黑特太太呢?”最后他又开问:“她也吃水果盅里的水果吗?”

“只有偶尔。”

“不是常常?”

“不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各种水果都喜欢吗,史密斯小姐?”他问得很沉着,但是布鲁诺和萨姆都听出其中别有用意。

史密斯小姐也意识到了,她缓缓回答,“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不,先生,她有一样最讨厌的水果,她不喜欢梨子——已经好几年没吃了。”

“啊,”哲瑞·雷恩先生说:“太好了,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吗,史密斯小姐?”

“噢,是的,好多年来这一直是家里的一个笑话。”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十分满意,他点了好几次头,投给史密斯小姐友善的眼光,然后,从靠护士床边的桌子,低头看那盅从露易莎·卡比安房间拿过来的水果。

“她不喜欢梨子,”他喃喃地说:“注意看,巡官,我敢说这些梨子得仔细检验一番。”

盘中三颗梨子里有两颗十分完美——金黄,圆熟,坚实。第三颗……雷恩把它拿在手里好奇地转动,梨子已经开始腐烂,外皮有棕色的斑点,而且每个斑点都软软、烂烂的。雷恩轻叹一声,把梨子举近右眼不到三英寸的距离。

“正如我所料,”他自语,以微带胜利的姿态转向谢林医生,“给你,医生,”他说着,把三颗梨子交给法医,“你会发现烂掉的那颗果皮上有针孔,除非我真的看走眼了。”

“毒药!”萨姆和布鲁诺同时惊呼。

“不应该说得太早,但是——我想是的,没错……为了确定起见,医生,三颗都化验,等你确定是哪一种毒药以后,让我知道,到底梨子腐烂是由毒药引起的,还是梨子在注射毒药以前就腐烂了。”

“的确,”谢林医生说,像捧宝似地捧着三颗梨子迅速离开房间。

萨姆巡官慢吞吞地说:“这其中有异……我的意思是,如果毒药是下在梨子里,而老太太不吃梨子——”

“那么谋杀黑特太太可能只是件意外,根本不是预谋的——毒梨子事实上要害死这个可怜的女人!”布鲁诺做结论说。

“对,对!”巡官喊道:“对,布鲁诺!凶手潜进房间,把毒药注射到梨子里,然后老太太醒过来——懂吧?甚至她可能认得凶手——记得她脸上的表情吗。所以呢?一挥!她头上中了曼陀林琴一记,一命呜呼。”

“对,现在终于有点眉目了,毒梨子无疑就是两个月前在蛋酒奶下毒的同一个人的杰作。”

哲瑞·雷恩先生未发一言。他眉宇之间微带疑惑。史密斯小姐似乎惊惶不已,至于露易莎·卡比安,对于官方刚才认定她已经是第二次谋杀企图的对象这件事,全然无知——露易莎·卡比安以一种生于黑暗与绝望环境特有的执拗,紧紧抓住米里安医生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