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告诉约翰先生您来访。”

露迪不屑地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她的围裙像荷兰人戴的白帽子,硬挺挺地竖立在她身子周围。

“我猜露迪知道我们是来租那栋凶宅地。”佩蒂格鲁先生笑着说。

“为什么我只是来租个房子,她就把我当成纳粹党的走狗一般看待呢?”奎因先生问道。

“我猜,露迪不认为像约翰·F.莱特这种有地位的人出租房子是合身份的事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在这个家族姓氏之下,到底谁怀着更多傲气——是露迪,还是荷米欧妮?”

奎因先生仔细打量四周:几件虽已陈旧但式样出众的桃花心木家具,漂亮的壁炉是意大利大理石造的,墙上几幅油画当中,至少有两幅看起来很不错。J.C.注意到他对那些画有兴趣,便说:

“那些画都是荷米欧妮亲自选购的。她对艺术相当内行,真的——喏,她来了,还有约翰。”

埃勒里起身相迎。本来他以为会见到一个身材健硕、表情严肃的女子,没想到他眼前的荷米欧妮全然与预料中的不同——荷米欧妮一向让初见面的人大出意料。她个子娇小,容貌慈爱甜美。约翰·F.莱特个子也小,但仪态高雅,有张乡村俱乐部成员那种古铜色的颜面,随手小心翼翼拿着一本集邮册。才第一眼,埃勒里就觉得喜欢他。

“约翰,这位是埃勒里·史密斯先生,他想找一栋带家具的房子,”J.C.紧张地说着,并为他们相互介绍:“莱特先生,莱特夫人,史密斯先生。”

讲完,不觉清清喉咙。

约翰·F.以其高亢的嗓音说,“万分荣幸认识史密斯先生。”荷米欧妮伸长手臂,并甜甜地说:“幸会,史密斯先生。”,但“史密斯”先生从她美丽的蓝眼睛里看见一道冰冷的微光,乃据此而判定,即便是在这个场面下,也是女主人比男主人更冷漠。他不由得对这位莱特夫人献起殷勤来。荷米欧妮致意时欠了欠身,然后将修长的女性纤指埋入亮洁的灰色头发中,像她每次高兴、慌乱,或两者兼而有之时会做的那个样子。

“当然,”J.C.恭敬地说:“我立刻想到您在隔壁建造的那栋非常漂亮的六房厅房子。约翰——”

“约翰,我可不喜欢出租房子这主意,”荷米欧妮以极其冰冷的声音说,“我无法想象,佩蒂格鲁先生——”

“也许,如果您知道史密斯先生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J.C.连忙说。

荷米欧妮仿佛吃了一惊,约翰·F.在壁炉前的摇椅中探身向前。

“哦?”荷米欧妮问:“他是谁?”

“史密斯先生,”J.C.放胆说:“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埃勒里·史密斯。”

“名作家!”荷米欧妮吸口气。“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露迪,东西就摆在咖啡桌上吧。”

露迪把四个高脚杯和一瓶水罐搁在咖啡桌上,水罐里装着葡萄汁和柠檬汽水加冰块,冰块在里面轻轻憧出悦耳的声音。

“史密斯先生,我相信您会喜欢我们的房子的,”荷米欧妮继续说:“那是栋梦幻小屋,全是我自己亲手布置的。您可曾对公众演讲?说不定我们妇女俱乐部——”

“我们这附近还有上好的高尔夫球场,”约翰·F.说。“史密斯先生,你打算租多久?”

“我相信史密斯先生会非常喜欢莱特镇,乃至于将永远住下去,”荷米欧妮插嘴道。“史密斯先生,请用露迪调制的饮料……”

“照如今莱特镇快速发展的情况来看,”约翰说时皱着眉,“房子可能很快就可以卖出去——”

“约翰,这好办,”J.C.说。“我们可以在租约上写明,碰到可能有买主愿意购买那栋房子时,会事前通知史密斯先生,并给予合理的迁出时间——”

“生意经,生意经!”荷米欧妮愉快地说。“其实,史密斯先生现在想要的是先看看房子。佩蒂格鲁先生,你就留在这里跟约翰和他的宝贝邮票做伴吧。史密斯先生,请?”

荷米欧妮拉着埃勒里的臂膀,一路从大房子走到小房子,仿佛担心一放手他就会飞掉似的。

“当然,家具现在都用盖布罩着保护,但房子真的很不错。家具全是新的,早期美国鸟眼花纹的械木制的。史密斯先生,您瞧瞧,很漂亮是不是?”

荷米欧妮拉着埃勒里楼上、楼下到处看,从地下室直到阁楼无一遗漏,尽情展示庸俗的主卧室,自顾自地称赞陈设着马眼花纹械木家具的起居室多漂亮,还有充满艺术气息的壁龛、地毯、半空着的书架……

“很好,很好,”埃勒里有气无力地说:“都很好,莱特夫人。”

“对了,我来替你物色一个管家,”荷米欧妮快乐地说。

“噢,老天!你要在哪里工作呢?我们可以把楼上第二间卧室改成书房。你写作非有个书房不可,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回答说,他相信他会有巧妙安排的。

“这么说,您是喜欢我们这座小房子啦?我太高兴了!”荷米欧妮压低声音说:“当然,您是来莱特镇微服出巡吧?”

“莱特夫人,用这种形容,您太看得起我了……”

“既然这样,除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以外,我都不告诉任何人您是谁,”荷米欧妮笑着说。“史密斯先生,您目前正计划写什么?”

“一本小说,”埃勒里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本特别的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典型的小城镇,莱特夫人。”

“这么说,您是来这里找灵感的!多聪明呀!您选择我们可爱的莱特镇!您应该立刻见见我女儿帕特丽夏,她是最聪颖的一个孩子了。如果要了解莱特镇,我相信帕特丽夏会是个好向导,可以帮助您……”

两个小时后,埃勒里·奎因先生在租约上签署他的姓名“埃勒里·史密斯”,他在契约中同意自1940年8月6日起承租山丘道460号带家具的房子6个月,预付3个月房租,月租75美金;如果房子将出售,至少1个月前通知承租人。

两人离开莱特家时,J.C.透露说:

“史密斯先生,老实说,我刚才在里面屏住了呼吸一分钟。”

“什么时候?”

“就是你拿着约翰·F.的笔在签租约时。”

“你屏住呼吸?”埃勒里皱皱眉。“为什么?”

J.C.大笑起来:

“因为我想起那个可怜的老亨特,回忆起他是怎么在那栋房子倒地身亡的。‘凶宅’!太不寻常了!而你竟还好端端地健在人世!”

说完,钻进他的双门小轿车要去霍利斯大饭店取埃勒里的行李时,他还抑制不住地笑着,留下埃勒里在莱特家的车道上气愤不已。

埃勒里重回他的新居时,忽然感觉脊骨一阵凉意。现在没有莱特夫人拉住他的手臂了,这才发现,房子里是有些什么东西,类似那种——哦,类似空虚的、未完成的什么东西,使人宛如置身外太空,埃勒里差点对自己说那是一种“非人间”的什么东西。当他想到这里时,不由得两手紧紧抱住。“凶宅”!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整顿新家。

“史密斯先生,”一个惊恐的声音叫道,“你在做什么?”

荷米欧妮冲进来时,埃勒里深感歉疚地丢下遮灰的布罩。莱特夫人两颊涨红,灰头发看起来已经不亮了:

“你胆敢碰这些东西!爱贝塔,进来,史密斯先生不会咬你的。”

一个怯生生的南美人抱着脚步走进来。

“史密斯先生,她叫爱贝塔·玛娜卡,我相信您会发现她工作非常令人满意。爱贝塔,别呆站在那里,从楼上开始整理吧!”

爱贝塔飞也似地走了。埃勒里嗫嚅地道谢完,便沉坐在一张罩着华丽棉布的椅子中。莱特夫人倒是动起手来进攻这个房间了,精力充沛得可怕。

“再过一下子,这整栋房子就会井然有序了!哦,对了,我刚才去镇上载爱贝塔来这里时,顺道去了《莱特镇记事报》的办公厅——哇,看这灰尘!——和弗兰克·劳埃德密谈了一会儿,你知道吧,他就是《莱特镇记事报》的编辑兼发行人,我想你不介意吧。”

埃勒里的心脏自顾自疾蹿了一下。

“哦,还有,虽然你今天晚上当然要和我们一道用餐,但我仍自作主张替你在洛根杂货店订了些日用品和肉品。哦,天哪,我有没有忘记……电……瓦斯……水……没有,没有忘记什么,我每件事都办好了。啊,忘了电话!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唉,史密斯先生,我说过了,我知道,无论我们怎么保密,全镇人迟早都会知道你搬来莱特镇,所以像弗兰克那样的新闻从业人员,当然非得为你写上一笔不可,所以我才想,最好私下拜托他,别在报道中提到您是知名作家——帕特丽夏宝贝!卡特!噢,两位亲爱的,我要给你们一个大惊喜!”

奎因先生连忙起身,不由自主地直摸着外套,这时他脑中仅剩的、唯一有条理的思想是,帕特丽夏双眸的颜色仿佛阳光下汩汩翻腾的潺潺溪水。

“看来您就是那位名作家,”帕特丽夏·莱特说,并斜着头打量他。“刚才爸爸告诉卡特和我说,妈妈被什么人物牵绊住了,我还以为会见到一个不修边幅的诗人,长了张拒人千里的面孔,两眼忧郁、大腹便便的;现在看到本人,我可开心了。”

奎因先生试着做出和气的表情,并随口说点什么。

“亲爱的,你看他是不是很棒?”荷米欧妮兴奋地叫。“史密斯先生,您一定得原谅我,我知道您一定认为我太土气了。可是,我真的是兴奋极了。帕特丽夏宝贝,你介绍一下卡特吧。”

“卡特!抱歉,亲爱的。这位是史密斯先生,这是布雷德福先生。”

埃勒里和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相貌睿智的年轻人握手时,看出这年轻人面露忧色。他想知道这年轻人是不是在担心,要怎么样才能系住帕特丽夏·莱特小姐的心。想到这点,内心立刻涌起一阵同情。

“我猜,”卡特·布雷德福礼貌地说:“史密斯先生,对您而言,我们一定都太土气了。您写的是小说、还是非小说?”

“小说。”

埃勒里回答。看来是有战争了。

“真开心哪,”帕特丽夏又说,并再看一眼埃勒里。卡特皱眉,埃勒里倒笑了。“妈,这个房间让我来……史密斯先生,等我们不再干扰您的生活以后,您想怎么更动房间布置都没关系,但现在——”

看着帕特丽夏在卡特迟疑的目光下整顿他的新居之际,埃勒里想着:“但愿今后每一个受祝福的日子,天上诸圣都能赐给我今天这样的凶事。卡特我的孩子,抱歉了,但我这是在调教你的帕特丽夏哩!”

他的好心情一直没有消退,甚至到J.C.佩蒂格鲁从镇上领回他的行李,并挥动刚出炉的《莱特镇记事报》时,都没有降低。发行人兼编辑弗兰克·劳埃德仅在技术上遵守了对荷米欧妮的许诺,报道中除了说他是“纽约的埃勒里·史密斯”之外,完全没有提到史密斯先生其他什么事,但该篇报道的标题却是:“名作家入住莱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