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莎彻夜未眠。天已破晓,她还坐在原处,坐在钢琴前。夜里发生的一切使她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苦苦思索,她竭力想从施蒂纳给她搞得乱成一团的思想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她回忆起在卡尔·戈特利布死后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从施蒂纳身边逃遁未成,对施蒂纳突如其来的爱情,芒通的蜜月之行。但这一切好象都是别人遇上的事,像是她在小说里读到的故事。她也清清楚楚想起与绍尔订婚后的那段时光,不过这昔日的画面已经有所变化。她想到了绍尔,觉得自己还爱着他。然而爱得又跟以前不一样:绍尔的形象已经显得模糊黯淡。他出了什么事?他有没有变化呢?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埃尔莎暗暗吃惊,她没有想到自己此时竟然想到这一点:她其实并不了解绍尔。现在他俩的关系怎么处?

埃玛不期而至,打断了她的思路。埃玛风尘仆仆,苍白的脸上充满倦意。

“埃尔莎!”她叫了一声,扑向女友,泪如泉涌。

“你好,埃玛!你哭什么呀?干吗事先不通知我一声你要来?你的孩子呢?”埃尔莎向哭得泪水满脸的埃玛提出了一大串问题。

“孩子在楼下,跟保姆在一起。奥托甩了我就走了,连一个钱也没有给我留下。我是卖掉了衣服杂物,好不容易凑钱上路的。”

“一个钱也没给你留,连孩子也给你撇下了?”

“他简直发了疯。我现在是孤苦零丁。除了你谁也没了……”说完,埃玛又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一阵,这才又抽抽搭搭地接着说道:“你千万别打我这儿抢走奥托!他爱你。他藏着你的照片,常拿出来看。我并没有盯着他,我是偶然进屋撞见的,可他蛮不讲理地把我撵了出来……他爱你!……别抢走他。你样样都有,日子过得那么美满。你有钱,你爱路德维希,你还要奥托干吗?……”

埃尔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睛里却满含哀伤。

“可怜的埃玛,”埃尔莎望着形容尽失、面色憔悴的女友想道,“她脸上的红晕,那银铃般的笑声,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可怜的小洋娃娃,奥托是怎么待她的?难道他真是个这么没心肝的人?”

“我并不比你幸福,”埃尔莎阴沉着脸说道,伸出手抚摸着埃玛的一头乱发,“我没有钱,也不再爱施蒂纳,再没有什么施蒂纳了……”

埃玛大吃一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悲哀。

“他死啦,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真的人死情绝?真没想到!”

埃尔莎又淡淡一笑。

埃玛又满面愁云。

“这就是说,”她抽抽噎噎地说起来,“这就是说,你对他承认自己爱奥托,结果他一气之下就自杀了。你还真要把奥托从我这儿抢走?”

“放心吧,傻丫头,”埃尔莎温柔地说道,“我不会从你那儿抢走你的奥托。他是你的丈夫,又是你孩子的父亲呀。”

“这些算得了什么!”埃玛答道,“他说过,他说过不止一次,说他对我的爱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魔法,要不是这个魔法,他才不会爱上我这么个傻瓜呢。他还说,这种婚姻可以解除。要是奥托这么说,那就对。我的确是个傻瓜。可是……傻瓜也盼着能幸福啊!”她又哭泣起来,“当初他爱上我的时候,我也就是这样呀!后来……后来,他好象是为了他爱过我而拼命对我进行报复。”

接着埃玛哭一阵,说一阵,详详细细对埃尔莎讲了她的情史。她受孤独的煎熬时间太久了,现在把闷在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奥托怎么蛮不讲理,吹毛求疵,又如何尖酸刻薄地笑话她,欺负她,侮辱她。

埃尔莎听着听着,心里不由越来越凉。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奥托。这已经跟什么“魔法”毫不相干了。他的这些行径已经是在摆脱施蒂纳控制之后才干出来的。

他可以不爱埃玛。但他难道就连那么一点儿人情味儿都不讲,连最起码的面子都不顾,就不能换一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妻子,非得这么肆无忌惮不可?等到回想起自己也曾爱过绍尔,不由不暗自想到:“难道施蒂纳说的对,我们只是听任本能摆布的盲目的玩物,在本能的驱使下可以爱上一个莎翁笔下的驴头国王①?真可怕!……”

①见莎士比亚的剧本《仲夏夜之梦》。

埃尔莎耳朵听着女友诉说,心里自顾想着心事;二楼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哗声,她侧耳细听。

“那儿能出什么事呢?”

那儿正在演出斗争的最后一幕。

绍尔和戈特利布一马当先,率领一支身穿防护服的武装部队,冲进了埃尔莎大楼。

绍尔用巴拉贝伦自动速射手枪的枪柄猛击办公室的门,大声嚷道:

“开门,施蒂纳!不然我们就砸门啦!”

突然,进攻者听到办公室里传出卡钦斯基的说话声和群狗狂吠声。

“施蒂纳不在,可我开不了门。施蒂纳出去后从外面把我反锁在里面了,还派了3条狗看着。”

“是您吗,卡钦斯基?您还活着哪?”绍尔转身命令士兵道:“砸门!”

几个膀大腰粗的士兵横过肩膀头子撞了上去,房门喀嚓一响,裂开了大缝。狗在门后恶狠狠地狂吠起来。恶狗从裂缝中探出头来,个个龇牙咧嘴,口沫四溅。

砰砰几枪,猎犬应声倒地。

“干什么要打死动物?”传来了卡钦斯镇定自若的声音。

“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让狗把我们撕成碎片才好?”绍尔咕哝了一声,从打开的缺口爬进了屋里。他一见之下大为惊讶,卡钦斯基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子前,双手托腮;发明家正在聚精会神翻看图纸呢。

“施蒂纳呢?”绍尔问道。

“不知道,”卡钦斯基回答,连头都没抬一下,“他原先说早晨要弄瞎我的眼睛,闷死我或是用诸如此类的方法来弄死我,但看来他是忘了,要不就是忙别的事……”卡钦斯基把手往图纸上一拍,赞叹道:“这玩意儿绝啦!施蒂纳没有骗我。我度过了极其有趣的一夜!施蒂纳这家伙真是个天才。有用变频器、电子管组成放大装置的天线的线路图,天线振荡电路的耦合电感的线路图……”

绍尔和戈特利布面面相觑:难道施蒂纳让卡钦斯基丧失了理智?

“得上上下下把大楼搜它个底儿朝天,再派几个士兵看好思想发射机。”绍尔说道。

搜查先从施蒂纳的密室开始,这儿有一架思想发射台。第二台机器设在二楼的另一端,就在“动物园”旁边。两个发射台都没有运转。

“好啦,先生们,我想,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啦。可以摘掉我们的防护面罩了。”戈特利布说完,头一个摘掉了脑袋上的笼子。

其他人也随后一一摘掉。戈特利布发现来人之中有几个老相识:检察官、警察局长和“钢铁将军”,将军参加这次对施蒂纳的军事讨伐是“为了研究战争的新战术”。

他摊开双手,仿佛是替自己以前对施蒂纳几次军事讨伐失利进行辩解:

“谁能想得到呢,对付施蒂纳还得在脸上遮上女人用的面纱?”他拧起两道粗大的灰眉毛,指着卡钦斯基伤心地说道:“现在,该由他们当未来的统帅啦,就是你们,诸位工程师先生们!我们的调调唱完啦!既然这玩意儿想让刺刀对着哪儿就对着哪儿,我们要刺刀又有什么用?”说完,他指着透过施蒂纳密室的房门就能看到的机器,悻悻不平。

“现在应该公布于众啦:控制思想的武器已经被我们缴获,”绍尔走进施蒂纳的房间。“呸,他妈的!”他骂了一声,望着没见过的机器不知所措。“卡钦斯基,”他叫发明家来帮忙,“您多少懂点儿这玩意吧?”

卡钦斯基走到机器前,信心十足地扳动着一个个开关。机器开始运转。

“应该发射一个思想,让所有受制于施蒂纳的人都得到解脱。”卡钦斯基说道。

“对!”有几个人附和道。

于是,卡钦斯基便着手进行——按屋子里人们当中一个的说法就是——“遥感治疗”。

“怎么样?”绍尔问一个搜查地下室回来的士兵。

“没发现施蒂纳!”

“到一楼去找!角角落落都要搜到!”

“请原谅,检察官先生,”卡钦斯基对检察官说道,“我能拿走这些图纸吗?施蒂纳把它们交给了我……”

“现在我无权允许触动和拿走任何物品。这里的一切都是侦察时的物证,以后也许……”

“非常遗憾!”卡钦斯基回答道。

“好在这些图纸我已经瞧了一遍,最重要的公式也都记了下来。不要图纸我们也能对付!”卡钦斯基想道,“可他们呢,恐怕连公式也未必都能看懂。”

“我对您也有个请求,检察官先生,”戈特利布说道,“必须增派部队保护存有大笔款项的地下金库。我想,我现在是合法继承人,我有权要求这么做。我想,现在对我们的遗产继承权不会再有人提出疑议了吧。”

“你们的继承权问题,这是后事,”检察官回答道,“但我对加强保护工作毫无异议。”

绍尔听见他二人的对答,不由沉下脸来。他走到戈特利布眼前,刻薄地说道:

“您跑得有点儿过头了吧,戈特利布先生?想必您已经十分清楚,法院早把遗产判给了埃尔莎·格柳克,这个判决早在法律上生效啦。”

“鉴于目前的新情况,这个判决要重新审议!”接着,这位前盟友突然怒火中烧:“您有什么理由插手这桩案子?您是不是还嫌水搅得不够浑!要是您想再一次在遗产问题上挡我的路,我就要求逮捕您。您曾经出头替格柳克打官司,这就是说,您是这一罪行的同谋犯!”

“可是有关您那可敬的父亲被取消继承权的原因问题……”绍尔也火了。

克兰茨的露面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啊哈!”克兰茨激动得手舞足蹈,“就是这地方!这不就是我同您,戈特利布,给施蒂纳先生刮脸、刷衣服的地方吗,嘻嘻……还收了他赏的小费呢!您还记得吗,阁下,我在牢里还给您提供过物证呢,”他对检察官说道,“您还记得那枚小钱吗?这正是我所犯下的罪行。可以说,这是血的教训哪。我本该宰了他,结果反倒给施蒂纳先生刷开行头啦!”

“谁也不会责怪您这一罪行的,克兰茨。您在牢里已经坐够了,现在需要您干正经工作啦。我们占了庙,可和尚跑啦。施蒂纳无影无踪了。”

“能抓到!能抓到!掘地三尺我们也要找到他!”克兰茨兴奋得直搓手。

“不幸的消息,”传来卡钦斯基的声音。他放下电话听筒,说道:“刚才有个工厂打来电话说,施蒂纳的影响力一消失,马上有好几百个工人昏死过去。这显然是过度疲劳后的反应,因为他们一直被施蒂纳遥控着拼命干活。现在必须马上进行抢救。”

绍尔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离开了房间,登上三楼。他在冬园里碰到了埃尔莎和自己的妻子。

埃玛向他扑去,喜出望外地大叫一声:

“奥托!”

他粗暴地把她推到了一旁。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虎着脸问了妻子一声。“走开,我有事要跟……施蒂纳夫人谈谈。”

埃尔莎责难地看了他一眼。而埃玛满眼是泪,望望埃尔莎,似乎在说:“你瞧他是怎么待我的?”

“还等什么?”绍尔冷森森盯住妻子问道。

埃玛叹了口气,乖乖地走了出去。

“奥托·绍尔,您变得叫我认不出来啦!”埃尔莎责备道。

“她就是我的灾星!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甩掉她,”绍尔愤愤地说道,“您该知道,我对她的爱完全是施蒂纳一手人为造成的。”

“就这也不能使您有权这样对待她呀。她有什么错,而且她早在施蒂纳为所欲为之前就爱上了您。”

“她关我什么事?”绍尔依旧愤愤不平地答道。“施蒂纳在哪儿?”

“他走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但家里肯定没有他。”

“您在撒谎!是您把他藏起来了!”

埃尔莎站了起来。

“您听着,绍尔,要是您不改个腔调,我马上就离开这儿。”

绍尔竭力克制自己,挨着埃尔莎坐下。

“原谅我,埃尔莎,”他几乎是温柔地说道,“这段时间我始终神经紧张。您说施蒂纳走了。这么说,您现在自由啦?”

埃尔莎点了点头。

“现在没什么再妨碍我们在一起了吧?”

“绍尔,您有了孩子和妻子啦……”

“别跟我提她,埃尔莎!”

他握住了她的手。埃尔莎眉头一皱,动作极轻但又十分坚决地把手抽了回来。

现在,使她和绍尔疏远的不单单是他有了妻儿。绍尔性格中表现出来的新特点把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特点;也许这种粗暴和冷酷早就隐藏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之后,而只是她早先未察觉而已。

还有一个原因使埃尔莎不愿破镜重圆。最后一夜她看到的施蒂纳震撼了她的心灵。他有罪。他违背她的意愿强奸过她的意志和情感,可他毕竟在她生活中留下了痕迹。他最后一夜在她面前坦诚地将内心的无限痛苦和盘托出,这使她不能不激动。他恢复了她的自由,这表明他还有几分良心。

绍尔不理解埃尔莎内心的变化,还以为她这么说不过是女人家撒娇作态呢。

他又试探着抓住了她的手,说了起来,越说越起劲儿:

“只要您说声‘行’,埃尔莎,我们就能得到幸福。我俩饱经磨难,已经赢得了获得幸福的权利。还有,埃尔莎,您还记不记得,当初您决定拒绝接受遗产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高兴,因为我一直在担心会失去您呢!我想,现在这笔遗产不再会成为把我们俩隔开的高墙壁垒啦。既然施蒂纳不在了。还有什么可以妨碍您行使自己的权利呢?戈特利布吗?我才不怕那个狗崽子呢!”

埃尔莎望了绍尔一眼,又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绍尔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又惊又怕的眼神。

“您别以为我这是出于自私!”他急忙辩白起来,他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埃尔莎的恐惧之情,“不,我爱的是您,只爱您,不是爱您的财。但您也该讲究点儿实际。您得明白,茅草窝里的天堂,不过是诗人的梦幻而已。想一想自己的未来吧。您给我签一份委托书,我敢担保,最起码能替您保住继承来的遗产中的一部分。”

埃尔莎站起身,抬起了双手,仿佛要自卫。

“不,绍尔,不!别跟我提什么遗产!我不想再经历一回那些可怕而肮脏的事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了……我太累了……一夜未睡,一直是勉强撑着……”

“可是,这不是您的最后答复吧?”绍尔朝着埃尔莎远去的身影还不死心地问道。

她匆匆离去,再没有回答。

埃尔莎跑进自己房间,抱住哭哭啼啼的埃玛。

“别哭啦,我的小姑娘!我决不会抢走你的奥托,但我担心你再也不能使他回到你身边了。”

“你真这么想?”埃玛孤苦无依地望着埃尔莎。

“也许,以后有可能……”埃尔莎说道,她只是给女友宽宽心,而自己并不相信他俩会破镜重圆。

“现在我和你都该好好休息一下。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咱们一起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忘掉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吧。别哭啦!你得保重身体呀。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你有个儿子,咱俩一起来抚养他。你会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幸福。”

“好吧,我们走。你千万别离开我,埃尔莎!”

绍尔依然坐在冬园里,面对着鱼缸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的暴戾之气。

“噢,真他妈的!……”他突然大喝一声,连自己也没料到一拳砸到鱼缸的玻璃上。

玻璃被砸得粉碎,水一泄而出,金鱼沉到了缸底,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尾巴不断地拍打着缸底铺着的一层湿漉漉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