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尔一家住在地中海沿岸离芒通不远的奥斯皮达雷迪。埃玛不是无缘无故给埃尔莎写信抱怨自己的丈夫。刚到那儿的头一些日子,奥托·绍尔对生病的妻子是又温柔又体贴。每天他亲自用双手把她抱到宽敞的凉台上,又关怀备至地安顿在圈椅里,然后再用小车把孩子推出来。他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那里欣赏蔚蓝色的大海,看着来来往往的轮船和轻快豪华的游艇,还有沿着海岸线嗡嗡飞过的水上飞机。他俩几乎很少说话,不过这种默默无言是幸福的人儿之间那种轻松的沉默。偶尔,埃玛嫣然一笑,把手伸给绍尔,他便握住它再不松开。

南国的阳光对她的健康产生了良好的效力,她的脸上很快又有了血色,身子也有了些力气,过了3个星期,她已经能下床了。

但身体复原所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蒙上了一层阴霾,因为绍尔对妻子又开始日益冷淡。早晨从梦中醒来,她再也看不到床头柜上摆着鲜花,以往这儿总是早早摆上一束挂着亮晶晶水珠的石竹、紫罗兰或是香气袭人的嫣红色玫瑰。绍尔日益难得到凉台上陪陪她。两人相对无语的沉默变得令人压抑,再不能使两人心心相印,反而使隔膜日深。

“你要走吗?”埃玛看见绍尔站起身来,便忧郁地问了一声。

“我总不能像根木头似的在这里戳一天吧。”他粗暴地扔下一句答话,就自顾回房,或是出门扬长而去。

有一天,她突然闯进丈夫的房间,发现他正在那儿看照片。

绍尔坐在抽屉拉开的写字台前,正在悲悲切切,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埃尔莎的一帧玉照。

仿佛有一根针刺透了埃玛的心。埃玛的脸涨得通红,想悄悄退出去。但绍尔在大镜子里看到了她,他们目光相对,埃玛窘得更厉害了。

绍尔眉头一拧,露出一脸凶相。他把照片往抽屉里一扔,砰的一声推上,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冲着镜子就怒冲冲地嚷起来:

“你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来,不知道我在……工作吗?”

“请你原谅,奥托,我真不知道……”

她悄悄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娇小的埃玛心儿受到了伤害。

她躲进了自己的卧室,趴在儿子的摇篮上哭了许久。

“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小宝贝!”她一边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儿子的小脑瓜,一边哭泣,滴滴眼泪落到孩子的头发上。

夜里她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个不休……这可不像是小埃玛干的事。

“奥托对我冷淡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绞着双手寻思道,“他爱的是别人,这个人就是埃尔莎!这倒不奇怪,他们以前不是相爱过吗,我怎么给把这件事忘了?我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嫁给绍尔?既然他爱着埃尔莎,那干吗又娶我?不,他也是爱过我的,我的心不会弄错。可埃尔莎呢?”

所有这一切对埃玛来说是太复杂了。沉重的思绪和悬而难决的问题像山崩一样向她压来,顷刻间就把她柔弱的幸福之花砸得粉碎。

“奥托,奥托!”她绝望地小声呼唤着,一筹莫展地流着眼泪。

抗争吗?她天生就不是来斗争的。

快天亮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给埃尔莎写封信,这正是那封使施蒂纳比埃尔莎还要激动的信。

女性的细心使埃玛的信写得十分得体:她在信中只字未提照片的事,她只是在对自己的女友埃尔莎一诉愁肠。

埃玛有意无意之间把这封信当成了给情敌设下的一个圈套,心想埃尔莎若是还恋着绍尔,她的回信多少要露点儿马脚。

埃玛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埃尔莎的回信。

她拆信的时候,两只手一点儿不听使唤,心都几乎不跳了,一行行的字在她眼前似乎来回乱蹦。

不过,等到读完回信,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是的,埃尔莎不会骗人!”

埃尔莎让埃玛放心,劝她相信,奥托肯定会对“自己可爱的小洋娃娃”重新充满柔情。更叫埃玛放心的最重要一点,是埃尔莎写得更多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她对施蒂纳的爱,她的幸福和担心……因为最近施蒂纳气色不好,他劳累过度,心情极度焦躁不安,她所流露出的忧虑完全是发自内心。埃玛心头一阵轻松。这封信结尾几句话甚至使她笑了起来。

“你现在简直就认不出施蒂纳来了。他蓄起了一把大胡子,活象个浪迹天涯的游方僧……”埃尔莎写道。

“真没想到!他可真是个怪物!”

埃玛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可绍尔很快就又把她逼进了绝境。

自打出了照片那件事儿之后,绍尔待她一天比一天刻薄,一天比一天更蛮不讲理。

现在,每当埃玛待在凉台上,就算他来了,也只是为了看儿子一眼。他坐在婴儿车旁,自顾逗逗孩子,对埃玛却不屑一顾。

埃玛忐忑不安地盯着丈夫的一举一动,捕捉他的眼神,但奥托根本没注意这些,有时她鼓起勇气开口说上一两句。

“埃尔莎来信说,施蒂纳的气色不好,劳累过度了……”

“这畜牲死了才好呢,要不这世上就得不到安宁。”绍尔咬牙切齿地说道。

绍尔对施蒂纳态度的陡然变化使埃玛大吃一惊。现在绍尔一听施蒂纳这个名字就恼。可埃玛不敢问这种变化的原因。于是他俩又相对无语了。

有一天,埃玛觉得绍尔的心情挺好。起码不像平常那么烦燥不安。海面上空飞过一群水上飞机。

“奥托,你说飞机怎么就掉不下来呢?”埃玛忽然提了个问题。

“你怎么蠢到了这种地步,埃玛!”绍尔回答说,“真他妈的怪事,这我以前竟然没看出来!……”

埃玛被他骂得脸色煞白,心灰意冷。

“这有什么法子,咱们可以分手呀,”她回答道,泪水哽得声音发颤。“我这就带着小奥托走……”

“请吧!你走你的,我绝不拦着,可儿子我不能给你!”他抻了抻孩子身上的小被子,便扬长而去。

埃玛再也忍不了,泪如泉涌,她走到孩子跟前,俯下身去:

“难道我连儿子也要失去吗?”

花园的小径上传来不知什么人的沙沙脚步声。

“我能见见绍尔先生吗?”

埃玛慌忙用手帕擦去泪水,转过身来。只见她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雪白夏装的年轻人,长着一头红发,满脸的雀斑。

“我是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呢?”埃玛暗暗想道。

“您不认识我啦?我们好象是见过面哪。”

“哎呀,对,对,您是戈特利布先生!”

“鲁道夫·戈特利布,您没记错。”

绍尔闻声走了出来。戈特利布鞠了一躬。

“绍尔先生,我有件极为重要的大事想跟您谈谈。”

他们走进了书房。

“我想,您一定已经从报纸上得知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事件。”戈特利布开口说道。

“我不看报纸。”绍尔回答。

戈特利布惊讶地把眉毛一挑。

“可这事已经把全世界闹得天翻地覆了,人人都在议论呀!”

绍尔有些发窘。自从到了里维埃拉之后,他再没看过一眼报纸,仿佛忘了世上还有这玩意儿。这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而现在戈特利布提的问题才强迫他进行思考。

“我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多少也算是对自己的古怪言行做点儿解释,绍尔这样答道,“报纸上不总是登些要不令人兴奋,要不叫人沮丧的东西吗……这全是政客们在闲扯……”

“这我可就得给您介绍介绍真实情况了。事情绝不是政客们闲扯,它已经对全国造成了威胁,也许,还威胁到全世界。”

戈特利布对绍尔讲述了治安委员会同施蒂纳之间所进行的不寻常的战争和“钢铁将军”如何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绍尔越听越注意,不时打断了对方话头,破口大骂施蒂纳。

看来,戈特利布对此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心花怒放。

“我极为满意,”戈特利布在结束自己的叙述时说道,“看来您和我一样,对施蒂纳不乏恶感。我们恨施蒂纳,各有各的理由。但您与他共过事,一度是他的左膀右臂,老实说,我曾经担心您此刻还跟他站在一个立场呢。那我此行就会空手而归啦……我是委员会派来的——老实说,这主意倒是我出的——我有委任状……我觉得,唯有您一个人才能揭开施蒂纳控制他人的秘密,揭开他所拥有这一力量的秘密。目前,大多数科学家倾向于一个看法,就是施蒂纳已经掌握了远距离传递思想的秘密。但具体如何传递,这一秘密尚不得而知。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就一定能给予我们巨大的帮助……会有奖赏……”

绍尔站起身来,激动地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奖赏?打倒施蒂纳这个恶棍,就是对我的最高奖赏!”

这时,绍尔又想起了埃尔莎。

他想起了一个童话,说的是一位公主落到了凶恶的魔法师手中。施蒂纳就是这个魔法师。而他绍尔,就是那个降妖伏魔,解救公主的勇士。当然要去解救!可怎么干呢……

“我非常愿意帮助你们,戈特利布先生,可惜我对这个秘密也几乎是一无所知。说实话,我的想法只是一些猜测而已。据我所知,施蒂纳在替您过世的伯父工作之前从事过科学研究,他研究的领域就是人类大脑活动和思想传递。他用动物做过实验,我亲眼见过那些动物做出的奇迹。我个人认为……”绍尔停顿了一下,仿佛有些犹豫,接着便说道:“您的伯父,卡尔·戈特利布并非意外死亡……您想,恰恰在列车驶近的一刹那,狗窜到了老人脚下——就算施蒂纳当时不在场,它完全可能是根据施蒂纳授意行事的。”

鲁道夫·戈特利布翘起了屁股,伸着脖子,激动得喘开了粗气。

“我始终认为这桩遗产案有鬼!”他大声嚷了起来,“可在法庭上您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您不但没这么做,反而维护了埃尔莎·格柳克的利益……”

绍尔耸了一下肩膀。

“我想,我跟施蒂纳周围所有的人都一样,当时也是在这个可怕的人的控制之下。我不是科学家,不知道施蒂纳是通过什么方法用他的思想影响他人。但我认为,他的影响力有一定范围的局限性。我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是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因为只有在这儿,当远离他身边时,我能感觉出自己正在逐渐摆脱一种被催眠的状态,显然,他是在我临行之前给我来了一回‘充磁’,而现在我已经逐渐‘消磁’了。其原因或许是施蒂纳还不能远距离控制他人,或许是在我动身之前他对我所进行的暗示作用还不够强,所以它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弱。”

“您说得很对,”戈特利布道。“不过现在看来,施蒂纳正在不断改进他的武器,他影响力的范围、威力和时效正在日益增强。谁知道呢,也许明天我们待在这里也难保平安了。”

绍尔浑身一抖。

“怎么?再落到这个家伙的掌中?变成他手里的玩具?不,我宁肯逃到天涯海角!不过能消灭施蒂纳更好。既救了自己,又救了别人!……”

“倘若真是这样,施蒂纳获胜的秘密真的就是这个的话,那只有用同样的武器才能跟他进行较量。谁能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武器呢?”

他们沉默片刻。绍尔心里不知在考虑什么。

“对,您说的一点不错,”他说,“只有用同样的武器才能跟他较量。我现在有了个主意。不可能就施蒂纳一个人研究如何进行思想传递问题!应该到科学家当中找人……”

“我们找过啦,”戈特利布说道,“我们找过在这一领域进行研究的科学家。但他们少得可怜。我们问过一个意大利科学家。他回答说,施蒂纳目前所做的一切,当代科学还无法达到。这个施蒂纳如果不是在这一领域遥遥领先的天才,那这里就还有文章。”

“可是,不能光有这一个意大利人吧……”

“我还看过有关另一个科学家所做试验的报道。不过,他甚至连教授的职称还没评上呢……”

“所以您就没去找他来个不耻下问?”绍尔讥刺地问道。

“我得承认……”

“难道施蒂纳是用教授职称把我们压得直不起腰来?我们一定得找到这位科学家!任何一个机会都不能放过。”

绍尔略一思索,又说道:

“再不能耽搁1分钟。咱们就这样定了:我跟您一起去找这位科学家,听听他会对我们说些什么。对啦,还有一件事。施蒂纳在芒通的别墅里住过一阵子,离这儿不远。应该到那儿瞅一眼,也许他有可能留下点儿蛛丝马迹。”

绍尔匆匆打点,准备立即动身。

“埃玛,”他在凉台上碰到妻子时说了一句,“我走了。”

“去很久吗?”埃玛惊慌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我想时间短不了。”他冷冷地同她告了别,就跟着戈特利布匆匆走了。

埃玛不知自己是该哭绍尔甩了她,还是该庆幸他没抢走她的孩子。

绍尔身上带着施蒂纳以前给他的委托书,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钻进了埃尔莎·格柳克的别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在一间空房里,他们发现一大块金属合金。地板上还扔着一些破线圈、烂绝缘子和各种接线柱。

“干得真利落!”戈特利布打量着那熔成一块的金属说道,“施蒂纳懂得销赃灭迹,点水不漏。显然这儿放过一台什么仪器设备。可这家伙怎么能把所有金属熔掉而地板上连点儿烧焦的痕迹都不留呢?”

“没法子啦,我们在这儿再没事可干了,戈特利布。咱们还是去找以毒攻毒的武器去吧。您那位没评上职称的科学家究竟在哪儿呢?”

“在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