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星期都过去了,绍尔夫妇还是没有动身。

最近几天施蒂纳几乎又是一步不离开他那个房间了,脸色也显得格外阴沉。甚至连晚上去大厅里听音乐也取消了。埃尔莎有时想同他会面,但往往不知什么又阻止了她。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大厅里游荡,一会儿停下脚步,一会儿把双手放到背后,嘴里小声叹道:

“我真不幸啊!……”

到了这个星期的最后两天,施蒂纳的形象几乎在她心中消失了。偶尔,他的面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却显得既陌生而又可怕。

她越来越经常困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就像是头一回见到似的。而到了周末,她开始追寻绍尔的形象。亲爱的绍尔,她怎么能把他忘掉呢?她联想都想不到绍尔已经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似乎这些都不存在。

有一天她同他偶遇,向他投去了那样温柔的一瞥,使他大吃一惊,突然他困惑不解地沉思起来,仿佛竭力要回想起已经一闪而过的什么念头。

“奥托,”她说道,她又亲昵地叫起他的名字来,“我那么长时间没跟你见面了……你干吗要躲着我,奥托?”她挨近他,低声接着说道:“我多么孤独……我离不开你,奥托……”

现在只有他们俩独自相对。

奥托在埃尔莎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用手掌狠狠地揉了揉脑门。埃尔莎的软语温柔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从绍尔的脸上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痛苦的斗争。突然,他猛地开了窍,脸上容光焕发。他一把抓住埃尔莎的手,满怀深情地注视着她,激动得前言不搭后语地诉说起来:

“对呀,对呀,我们真的好久没见面啦!埃尔莎,亲爱的埃尔莎!我怎么能把您给忘了呢?我真猜不透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此刻就像拨云见日一样,分别这么久,我终于又见到您了。这么多日子您到哪儿去啦,埃尔莎?到底您出了什么事?”

他俩坐在那里,真格就像经历了一场令人伤心的久别而又重逢一般,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怎么也看不够。

他们争先恐后地倾诉着自己心中的爱情、孤独的哀怨和重逢的欢乐。

时钟打起点来,低沉的钟声在一间间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而他们早已忘却了时间,始终坐在那里说个不停……

他们既没想到今后的打算,也没有回顾往昔,更不展望未来。他们只是抓紧这眼前的短暂时光,陶醉在这突如其来的,冲破禁锢他们真正思想感情的黑暗牢笼的一线光明之中。

钟声又起。

“都12点了,竟然这么晚啦!”埃尔莎说道,“明天见,我亲爱的,”她第一次拥抱了绍尔,给他一个长长的热吻。

可这个“明天”一直没有到来。

施蒂纳之所以暂时顾不上他们,是因为他正在全力以赴,对付一个新难题。他正在研制一种复杂的新设备,这将大大增强他控制别人的能力。他必须制造出这样一台机器来,他所面临的新的复杂局面和自己新提出的远大目标都要求他这么做。

由于他在自己掌握的工业企业中采取了措施,促使产量激增,结果商品价格大跌,充斥国内市场,再也销不动。施蒂纳面临着生产过剩带来的灾难性危机。

摆脱危机的唯一出路就是进军国外市场。但这条路上障碍重重。外国政府担心他的廉价商品竞销,就大幅度提高关税,筑起一道道壁垒。无论如何得打破这个壁垒。

他同国外竞争者所进行的这场经济大战,已经到了即将转化为武装冲突的紧要关头。

可是,真要宣战毕竟是件棘手的事。虽说他已经能令政府俯首听命。但政府毕竟还是挡在他意志和行动之间的一道障碍。于是他下决心要消灭掉政府。由他自己来充当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唯一统治者。

他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几百万人,把必须进行战争的思想硬塞给他们,使他们就像拿破仑的士兵做过的那样,乐于捐躯。

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有一种威力非凡的强大武器,能进行“远距离攻击”来征服人们思想意志,这是一种进行大规模催眠的武器,用无线电波……他勤奋地进行着这一工程,暂时忘却了他身边的人。

就在埃尔莎和绍尔热吻惜别的当天,施蒂纳的研究也大获成功。到了后半夜,他忽然又想起了埃尔莎和绍尔。他想起来了,那两个人也就脱胎换骨了。

绍尔重新热爱起自己的娇小“洋娃娃”埃玛和孩子,而埃尔莎则在黎明前的睡梦中不断甜甜地低唤着路德维希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她便到办公室找他,亲吻着他的前额说道:

“亲爱的路德维希,我找你有两个请求!”

“早晨好,亲爱的……一下子就提两个请求啊!那请吩咐吧,至高无上的女王。”

“戈特利布来这儿了。”

“这个戈特利布又来啦?”

“这是小戈特利布,是鲁道夫。”

“可小的同老的一模一样,是来要钱的吧,对不对?”

“鲁道夫得知我们给了老头20万,可老头却没给他一个子儿之后,他就同老头大闹一场,鲁道夫·戈特利布来请求……”

“绝对不给!”

“可我们是那么有钱呢,路德维希!”

“就因为我们那么有钱,才不能给。给那老头子一点施舍倒无所谓。但给了这小子,反倒会被他抓住把柄,他就会以为是我们从中捣鬼抢走了他的肥肉,现在不打自招了呢!从此后就再没办法摆脱掉他。他会没完没了地来纠缠不休,敲诈勒索。而老头子要得不多,到手之后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这个鲁道夫……他仍然是个危险人物。不,不,亲爱的,为了你的利益我不能这么做。”

“可是我几乎都答应他啦……”

施蒂纳略一沉吟。他今天情绪不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微微一笑。

“我要亲自跟他谈谈,你坐下吧,埃尔莎,稍等片刻。”施蒂纳钻进自己房间,可一转眼又走了出来。

“我来跟他开个玩笑,把他从这房子里撵出去。本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叫他忘掉这栋房子,不过我不乐意再‘监护’这么一个主顾,”施蒂纳说了句叫埃尔莎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的话。

施蒂纳按了按铃,叫进一个仆人,让他去请鲁道夫·戈特利布。

鲁道夫进来了。他可不像个来求施舍的人。贪心驱使他来到了这里,但贪心又压不倒他的狂妄自大。

“坐吧,年轻人,”施蒂纳说道。“您缺钱用啦?”

施蒂纳如此无礼的问话使鲁道夫大光其火,可他毕竟忍了这口气,只是雀斑脸憋得通红。

“对,我缺钱用,”他站着答道,“而且,我觉得我的……请求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笨蛋!”施蒂纳暗自想道,“一上来就自己堵了自己的路!”

“好哇,戈特利布先生,既然您用这种方式提出问题,就请尊驾去法院,到那儿去证明您的‘合法’要求的确有根有据吧。”

“除了法律依据,还有道德标准呢,”鲁道夫按事先拟好的词儿回答道,“根据这一标准我无须对我的权利加以证明。”

“道德嘛,那就属于慈善事业范围喽,可这儿不是慈善机关呀。”

“别他妈的装腔作势!”鲁道夫突然光起火来,“您给不给吧?不给我就……”

“阿哈,您这是在威胁我呀?对于您这样的来访者,我一向是特别优待,要礼送出门。”

施蒂纳吹了声口哨。从旁边一墙之隔的房间里立即响起一阵颇有弹性的沉重脚步声。一头怒气冲冲的狗熊人立着,挪动着两只后掌一步步走进办公室。它一声不响地逼到鲁道夫跟前,用前掌抵住他的胸部,开始往门外推他。

鲁道夫吓得小脸煞白,魂飞魄散地退到门口,接着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撒腿就跑,逃开了步步紧跟的狗熊。

埃尔莎惊得目瞪口呆,施蒂纳哈哈大笑着往沙发里仰面一躺。

“这是撵走不速之客的最好的办法。他再不敢来露面了,你就放心吧!”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

“喂!我是施蒂纳,对,请讲,啊,原来又是您哪,戈特利布先生?您还不想罢休?哎唷!您的枪法很准?好的,好的。不过我得劝您一句,千万别守在这座楼附近等着我!我得给您提个醒,我已经吩咐过我那些四脚朋友们啦,要是您再落到它们的眼皮子底下,它们准会把您这头蠢驴撕成碎片!……怎么,您伯父的死?我是凶手?去说吧!……是这样,是这样啊……祝您马到成功!”

“笨蛋!”施蒂纳骂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路德维希,怎么能这样吓唬人呢?”

“我亲爱的,在人生斗争的舞台上,这是最不伤人的武器啦。对了,你第二个请求是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该不该……”

“别担心啦,第二个托你说情的人决不会落进狗熊的怀抱了,是谁呀?”

“是埃玛。我去过她那儿。她恳求我让绍尔跟她一起去南方。她必须去疗养,但没丈夫陪着又不去。”

“行,可以。现在可以啦。我现在没绍尔也能对付。”说完,施蒂纳拿起晨报,又说了一遍:“现在可以啦!对啦,你还没看过今天的报纸吧?你来念念这一段,挺有趣的新闻。念大声点儿。”

埃尔莎接过报纸,上边有一篇报导的标题被施蒂纳用红笔勾出来了:

群体性精神病

昨晚市内出现了一种奇怪现象。在11点至11点零5分期间,很多人(具体数字尚未确定,据现有资料,至少不下几千人)同时产生了一个无法驱除的想法,准确地说,就是在他们的脑海之中响起了一首臭名昭著的小调《我的心肝奥古斯丁》的旋律而无法消除。个别神经衰弱症患者产生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还要早些。这一事件的尤为难解之处在于它的普遍性。本报一位同人亦沦为这一神经错乱的牺牲品。他对事件做了如下描述:

“当时我正同一位朋友,一位著名的音乐评论家在咖啡馆里。这位严肃的评论家酷爱古典音乐,他对我大发牢骚,说当今音乐品味日下,爵士乐、狐步舞曲风靡一时,而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古典大师的作品知音日少。我全神贯注聆听他的感慨,连连点头,因为我喜爱的也是古典音乐。突然之间我暗自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在心里竟然哼起《我的心肝奥斯古丁》这支下流小调来了。‘要是让他知道了有多丢人哪!’我暗暗寻思道,‘他会多瞧不起我呀,马上就会拂袖而去!……’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可也显得受到困扰……他甚至不时晃晃脑袋,就像要赶开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他脸上现出困惑之色。这位批评家最后不吭声了,开始用小勺在玻璃杯上轻轻敲打,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勺子敲出来的节奏竟同我脑袋里的歌曲拍子完全吻合!我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冒昧出口,只是惊讶地看着他敲勺子。

“接着发生的事件惊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现在演奏祖佩①的《诗人与农夫》,’乐队指挥举起指挥棒,报出曲名。

①祖佩,1819—1895,奥地利作曲家,指挥。

“可乐队却突然奏起了《我的心肝奥斯古丁》。一样的节拍,一样的调子……我、评论家,还有咖啡馆里坐着的所有人齐刷刷地一下站起来,泥塑木雕般怔怔站了1分钟,接着又突然一下子全开了口,激动得手舞足蹈,莫名其妙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显然,这一旋律纠缠过每一个人。人们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纷纷互相打听,一问之下果真如此。这使大家异常激动。足足过去5分钟,这一现象才算消失。”

据我们调查得知,这支不请自来、挥之不去的乐曲几乎钻进了交易所广场和银行大街附近所有居民的脑袋里。不少人甚至唱着它惊恐地互相对视。据当时在歌剧院看戏的人讲,当歌剧演到浮士德和玛甘泪该唱二重唱《啊,爱情之夜》时,两位演员竟突然在乐队伴奏下唱起《我的心肝奥斯古丁》来。有几个人因此而当场神经失常,被送往精神病院。

现在,对这一古怪传染病的病因有种种传闻。据科学界权威人士推测,这可能是一种能够广泛传染的群体性精神病,其传染途径目前尚无从解释,尽管这一“疾病”暂无危险可言,但是,由于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各界人士均感到极度不安。人们害怕一切“无从解释”和不可知的现象,担心这一“疾病”具有潜在的更大危险性。如何制止它蔓延?如何避免自己受到感染?谁也无力对此做出回答,就像无法解释发病原因一样。

科学界已经火速成立一调查委员会,检察院亦派员参与其间,它急于揭开在居民中造成恐慌的轻佻小调之迷。

诸君应稍安毋燥,保持镇静。此事抑或远非众人所虑,仅虚惊一场而已。

埃尔莎读完之后,望了望施蒂纳。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路德维希?”她问道。

“这就是说,一切妙不可言!好啦,咱们吃早饭去吧,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