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亿万富翁不管他有多少个人烦恼和伤心的事,他和其他工人一样,也还得干工作。哈维。切尼,说的是那个老哈维·切尼,六月来到了东部,去看望一个精神完全垮掉已经半疯的妇人,他日夜都梦见自己的儿子淹死在灰色的大海中。他让一大堆医生、训练有素的护士、专搞通讯的女人甚至一些进行信仰医疗的伙伴围着她转,可是这些人全都对她没有办法。切尼夫人依然躺在床上呻吟个不停,再不就是跟任何愿意听她说话的人谈她的儿子,一谈就是一个小时。她已经没有了希望,而且谁也无法使她怀有希望。她所需的一切只是要别人担保在水里淹死并不痛苦,她丈夫不得不时刻守在她身旁,不然的话,她真会去做这种实验的,老哈维·切尼对自己的悲痛很少提及,有一无他偶然翻了翻写字台上的日历,才发觉他几乎不了解这件事情对自己究竟有多大影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在他的脑子深处过去总有一个愉快的念头,那就是总有那么一天他把事事都处理妥了,孩子也大学毕业了,他可以信托孩子,引导他进入自己的事业。他像一些整天忙忙碌碌的父亲一样,说服自己,到那一天孩子便会马上成为他的伙伴,合伙人和同盟者,接下来就一起工作几年,轰轰烈烈千一番,让老年人冷静的头脑去支持年轻人的热情。可现在孩子死了,掉在海中淹死了,就像切尼一艘运茶叶的大船上一名瑞典水手一样;自己的妻子也快要死了,或者甚至比死更糟;而他自己也陷在一大堆妇人、医生、侍女和看护之中无法脱身,随着妻子那些可怜的没完没了的奇思怪想和一天一个新花样而终日忧虑,忍无可忍还得忍着,一筹莫展,根本无心去对付事业上的众多敌人。

他把妻子带到了圣迭戈,那儿他有一幢新的邱宅,设备还没有齐全,妻子和她的那帮人占了豪华的一侧,而切尼住在游廊上一间房间里,有一个秘书和兼任电报员的打字员和他在一起,一日又一日疲于各种事务:西部四条跟他利益有关的铁路有一场运费之争;他在俄勒冈的木材基地,一场毁灭性的罢工越演越烈,而加里福尼亚的州议会,不喜欢州里的制造商,正准备公开反对他。

往常一有挑战,他就立刻挺身而出,进行一场灵活而毫无顾忌的战斗。

如今他无精打采坐在那里,黑色的软帽压得低低的,快遮住鼻梁了,他那魁梧的身体缩在宽松的衣服里,眼睛不是盯在自己的靴子上,便是盯在港湾中的中国舢板上。他一边打开星期六的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和着秘书提出的问题。

切尼不知道丢下所有的事情脱身出来需要多少代价。他买了巨额的保险,还可以买利息丰厚的年金,到时候在他科罗拉多几处地方和一个小小的社会(那对他的妻子有好处)之间,比如在华盛顿和南加里福尼亚群岛,一个人可以忘掉那种种毫无结果的计划。另一方面……

打字机的嗒嗒声停了下来;那个姑娘瞧着脸色转白的秘书。

秘书把一份旧金山传来的电报递给切尼:

甲板落水,被渔船“海上号”救起。大部分时间在纽芬兰浅滩捕鱼,一切安好。现在马萨诸塞州格罗萨斯脱狄斯柯·屈劳帕家中等候汇款或指示。妈妈身体可好。哈维·切尼电。

那位父亲让电报飘落在地下,把头靠在写字台的益校上,粗重地喘着气。

秘书连忙去把切尼夫人的医生请来,可医生跑来一看,切尼却在房中踱来踱去。

“你怎么——怎么认为?是不是真有可能?这里边是不是别有用意?我都吃不准了,”他大声嚷嚷道。

“我能吃准,”医生说。“我一年丢掉七千元钱,如此而已,不会晕头转向。”他想起了自己在纽约开业奋斗的事,因为切尼专横的命令,他才丢下诊所做了私人医生。他把电报还给切尼,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你去告诉她?可要是这只是一个骗局呢?”“你倒说说这样做有什么动机?”医生冷静他说,“那还不一查就清楚。

那肯定是孩子发来的电报。”冒冒失失进来了一个法国侍女,花了大工资才留住的不可缺少的侍女都这个样。

“切尼夫人说你必须马上就去,她要找你。”有三千万家财的主人恭顺地点了点头,跟在苏珊娜后面走出去。一部方形的白木大楼梯,顶上传来一个软弱无力而声调很高的叫喊:“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她丈夫脱口说出了这个消息,一声尖叫晌了起来,那声音没有一扇门关得住,而且好一会儿在整幢房子里回荡。

“这就太平无事了,”医生安详地对打字员说。“小说里的医学报告要有几分真实的话,唯有说欢乐不会杀死一个人,金西小姐。”“我懂。不过我们先得千大量工作。”金西小姐生在密尔沃基,说话有些直来直去,她对秘书琢磨得很透,预计到手头要育工作做了。那个秘书正在认真地查看墙上那幅巨大的美国地图。

“米尔森,我们要横穿整个美国。乘私人列车,直达波士顿。你安排一下通讯联系,”切尼走下楼梯大声嚷嚷道。

“我正在这样考虑呢。”秘书朝打字员回过头去,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因此产主了一个故事,不过跟本故事无关)。她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才智不免有几分怀疑。他做了一个手势止她去发莫尔斯电码,就像一个将军指挥大部队投入战斗一样。然后他抬起手米像音乐家那样,掠了下自己的头发,眼睛朝天花板上注视一下,便开始工作起来,而金西小姐白嫩的手指也开始召唤起整个美国大陆来。

“发洛杉矾的k。h·韦德——‘康斯但塞号’是否在洛杉矶,金西小姐?”“是。”金西小姐一边嘀嘀嗒嗒发报,一边点头,秘书看了看他的表。

“准备好吗?将‘康斯但塞号’私人列车发到此地,安排星期日特别发车,及时与纽约十六号专用线的高级快车相接,下星期二到达芝加哥。”嘀嗒——嘀嗒——嘀嗒!“你不能安排得更好一点吗?”“在这些路段上不行。这样吧,从这里到芝加哥给他们六十小时的时间。

他们让一辆到东部去的专列达到这个速度,已经不错了。准备好了吗?同时安排‘湖滨号’和‘密执安南部人’号,带‘康斯但塞号’经纽约中央车站和哈得孙河布法罗站到奥尔巴尼。分别通知布法罗站和奥尔巴尼站。同样安排从奥尔巴尼到达波士顿。我必须于星期三傍晚到达波士顿。要保证畅通无阻。此外,分别电告坎尼大、陶赛和巴恩斯三站,落款‘切尼’。”金西小姐点点头,秘书继续口授。

“接下来当然要发电报给坎尼夫、陶赛和巴恩斯站。准备好吗?芝加哥的坎尼夫站,请让我的私人列车经由十六号专用线的圣多菲于下星期二下午挂接纽约直达布法罗的高级快车,然后挂接纽约中央车站到达奥尔巴尼站的特别快车——你到过纽约吗,金西小姐?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去的。准备好了吗?私人列车于星期二下午由布法罗到达奥尔巴尼,挂接特别快车。接下来发给陶赛站。”“纽约没有去过,不过谁不知道纽约!”金西小姐把头一甩说。

“请原谅。现在发给波士顿,奥尔巴尼和巴恩斯车站,重复从奥尔巴尼到波士顿的指令。下午三点零五分离站(这个你不必打电报);星期三下午九点零五分到达。这就是韦德要安排的一切事宜。不过看来要惊动所有的站长。”“太好了,”金西小姐说,非常钦佩地看了秘书一眼。她所看重并能相互理解的便是这种男人。

“还算不错,”米尔森谦虚他说。”不过话可说回来,要不是我,谁都得损失三十个小时,跑这趟车得整整花一个星期的工夫,也决不会想到经由圣多菲直达芝加哥。”“不过你瞧,关于纽约的特别快车,就是乔赛·迪普本人也不可能把‘康斯但塞号’挂在他的列车上,”金西小姐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暗示说。

“是的,可这不是乔赛。这是切尼,他是闪电。他就能办到。”“这话不错。我看我们最好打个电报给那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忘了这件事。”“我去请示一下。”他回来带着父亲的口信,吩咐哈维在指定时间到波士顿与他们会面。秘书发现金西小姐正在电报键上笑,他也笑了,因为疯狂的嘀嗒声发自洛杉矶:”我们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一为什么?普遍的不安正在滋长和扩散。”十分钟以后芝加哥用以下的话语向金西小姐呼叫:”要是本世纪最大的蠢事在酝酿之中,请及时警告朋友们,我们这里完全蒙在鼓中。”当电报放在切尼面前时,他为敌人的恐慌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以为我们已经踏上了征途,告诉他们我们这会儿不想开战,米尔森,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千什么。我看你跟金西小姐最好一起去,虽说我在路上不准备办什么公。把实情告诉他们,至少这一次咱们什么也不隐瞒。”于是实情发布了出去。金西小姐把主人的情感也嘀嘀嗒嗒发了出去,秘书还加了一些备忘的引语,“让我们讲和吧,”于是二千英里以外的一些会议室里那些广泛操纵铁路利益的代理人,那些六千三百万资产的代理人总算松了口气。切尼只是飞快地前去会见他的独生子,他的儿子又奇迹般地复活了。那头大熊在寻找它的熊崽,而不是寻找猎物。那些铁石心肠的人原已拔出刀剑,准备为了自己的金融生命拼死一战,如今放下了武器,祝愿他取得神奇的速度,这时五六条最最微不足道却最最惊慌失措的线路上,还有人在昂首挺胸,说什么切尼不肯休战的话,他们定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个周未电报打来打去真够繁忙的,既然现在焦虑已经消除,各个城市里的人们都急急忙忙为提供种种方便去奔走了。洛杉矾打电报给圣迭戈和巴斯托,说南加里福尼亚的司机已接到通知在各机车车库待命;巴斯托传话给大西洋和太平洋海岸的铁路线,阿尔伯克基路段甚至让艾奇逊、托皮卡以及圣多菲的全体管理人员投入待命,芝加哥的管理人员也不例外。一列混合机车以及机组人员和那辆伟大的镀金的“康斯坦塞号”私人列车将通行无阻加速行驶在二千三百五十英里的铁路上。火车将优先于其他一百七十六次列车交接和通过;调度员和上述那些列车的机组人员无不一一通知到家。需要十六个火车头,十六个司机,十六个司炉工,而且个个都得最最出色的。更换火车头只允许悯分半钟,加水三分钟,加煤两分钟。“警告所有人手,安排好水柜和斜槽,不得有误,因为切尼十万火急,”电报嘀嗒个不停。“速度要达到一小时四十英里,各分段的负责人必须在各自的分段上值班,为特别列车通过服务。从圣迭戈到芝加哥的第十六专用线,都要铺设下魔毯,十万火急,十万火急!”“无会越来越热的,”星期夭黎明火车离开圣迭戈滚滚向前时切尼说。”我们准备赶一赶,孩子妈,尽我们的一切可能。不过我认为你戴上帽子戴上手套确实没有一点好处。你最好还是吃点药躺下来。我会跟你玩多米诺骨牌的,不过今天是星期天,”“我很好,哦,我会好起来的。只是你把我的帽子拿走吧,它使我觉得我们似乎永远到不了那儿。”“想办法睡一会儿吧,孩子妈,我们会不知不觉就到芝加哥的。”“可我们要去的是波士顿,孩子爸。告诉他们要加快一点。”六英尺的机车头一路在圣·布那的诺和奠哈夫荒原上轰隆轰隆前进,但是这个速度不行,加速只能留待以后。当他们转向东部到达厄达尔斯和科罗拉多河时,荒原的炎热后面紧跟着的是丘陵地带的炎热。火车在干旱和光照强烈的地带辗过。他们在切尼夫人的脖子上放上碎冰消暑。火车在长长的斜坡上吃力地爬行,经过阿什福克分水岭朝弗拉格斯塔夫开去,那儿尽是森林和采石场展现在远处干燥的天空下。速度表的指针轻轻跳动左右摇晃着,烟屑在车顶上嚓嚓作响,一股旋风夹着尘土在旋转的车轮后面打转。机车的机组人员坐在铺位上,用衬衫油子掩住嘴巴在喘气,切尼发现自己在他们中间大声讲着一些铁路上所有职工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老掉牙的故事,力囹压倒火车的呼啸。他告诉他们有关自己儿子的事情,说大海如何饶了他的一条命,他们连连点头,唾沫四溅地跟他打哈哈,还问起后面这位夫人,要是司机加快马力,她是否受得了?切尼认为她能受得了。于是这条巨大的火龙豁出去了,从弗拉格斯塔夫一直飞驶到温斯洛,后来一个分段的管理员提出了抗议,他们才放慢了些速度。

切尼夫人在法国侍女的单间卧铺旁尽管吓得脸变成了土灰色,身子靠在车箱门的银把手上呻吟了一会儿,又请求丈夫命令他们加快速度,因此他们把干燥的沙漠地带和月光下的亚利桑那山岩抛在了后面,一路受着酷热的折磨,直到车钩的哐嘟声和刹车的呼哧呼哧声告诉他们到了落基山脉分水岭旁的库里奇。

机组人员一共三个,都很勇敢,又富有经验,刚接班的时候既冷静又自信,身上都很干燥,但结束这一番令人胆战必惊的飞轮特技表演以后,一个个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大汗淋漓。他们让这列车摇摇摆摆疾驰在阿尔布开克到格洛里塔的大坡上,又越过斯普林尔,登上国家铁路线的拉顿隧道,又从那儿摇摇摆摆降入拉,洪达山谷,看到了阿肯色河,然而冲下道奇城长长的斜坡。到了那儿,切尼才又松了口气,因为根据他的表,火车早到了一个小时。

车上的人很少谈话,秘书和打字员在车尾,一起坐在西班牙拷花皮革的垫子上,通过观察窗的平板玻璃,看着铁轨和枕木在他们身后挤在了一起,据说他们这是在记录沿途的景色。切尼在陈设豪华的车箱和空荡荡的机车之间焦燥不安地走动着,嘴里叼着雪前烟,却没有点上。那些动了恻隐之心的机组人员到后来竟忘了他是他们行会的敌人,居然竭尽所能满足他的要求。

到了晚上一盏盏电灯点了起来,他们在进豪华的晚餐,这座竭尽一切奢侈却又充满焦虑气氛的“宫殿”,依然飞驰在景色凄凉的旷野上。他们听到水箱的咝咝声,华工的喉音,叮叮当当敲打检查克鲁伯钢铁车轮的声音,以及后月台徒步旅行者被赶走发出的咒骂声;听到煤块卸入煤水车沉重的哗啦声;听到他们飞过路旁等候的列车反弹回来的敲击声。一会儿他们看出去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他们的轮子咕噜咕噜作响辗过一座高架桥,或者向一堵挡去半天星斗的巨岩冲去。一会儿断崖和峡谷变成了天边滚滚后退起伏不平的群山,接着又闯入了越来越低的丘陵地带,最后才进入了真正的平原。

在道奇城不知谁把一份堪萨斯报纸丢上了车,上面有会见哈维的报导,看来哈维在波士顿打电报时偶然碰见了一个钻头觅缝的记者。这位欢天喜地的记者透露那少年确凿无疑是他们的孩子,这个消息有一阵子使切尼夫人镇静不少。在尼克生、托皮卡和马塞林,司机都接到了切尼夫人传来的一句话:

“加快”,由于这些路段行车比较容易,他们很快把美洲内陆抛在了后面。

现在城镇开始稠密起来,这时车上的人能感到自己行进在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了。

“我的眼睛疼得厉害,不能看里程表。我们的车跑得怎么样?”“孩子妈,达到了最高速度。赶在特别快车以前到达没有多大意思。到了那儿我们还得等。”“我不管。我要感到我们一直在前进。坐下来,告诉我又走了多少英里。”切尼坐下来替她读里程表(那天有几英里的速度可代表那天的速度),但是七十英尺长的私人列车从来没有改变过它那蒸汽机般的滚动速度,带着似乎是一只巨大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一直穿行在酷暑之中。然而对切尼夫人说来,这个速度还是不够,而那八月无情的酷暑已经弄得她脑袋发晕;表上的指针似乎不肯动了,嘱,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到达芝加哥?

有人说他们在福特·米德生换火车头的时候,切尼把一笔钱捐赠给了火车头司机兄弟联合工会,足以让他们今后能在相同的条件下跟他和他手下的人进行斗争,其实这并非事实。他只是忖一定款项给司机和司炉工,以表示他的感激,因为他深信他们值得受到奖励,不过只有他的银行才知道那些机组人员由于对他表示同情,究竟得到多少酬谢。据记录,最后一个机组人员在十六号专用线上负责整个转轨的操作,因为切尼夫人终于打起瞌睡了,谁要是在转轨中把她撞醒,就天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湖滨号”和”密执安南部人号”高级快车从芝加哥到埃克哈特由一名高薪的专家负责运转,这个人有些专横霸道,别人对他说要如何如何倒车限一节私人列车挂接,他听都不要听。尽管如此,他对待“康斯但塞号”的态度也还是小心翼翼的,好像那是一辆装满了炸药的列车。而当时那些机组人员指责他时,也同样不是压低声音,便是光做一些手势。

“呸!”那几个艾奇逊、托皮卡和圣多菲人后来与那个人争辩时说,”我们跑这趟车不是为了创记录。哈维·切尼的太大病倒了,我们不想让她受颠簸。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从圣迭戈到芝加哥的行车时间是五十六小时五十四分。你可以把这一点告诉东部的普通客车。我们要是想创造记录的话,我们会告诉你的。”对于那个西部人来说,芝加哥和波士顿都是串通一气的,而且某些铁路段也确实在鼓励这种创记录的误解。特别快车旋风般把“康斯但塞号”拉到了布法罗、纽约中心站以及哈得孙河的支线上(一些胡子雪白,表链上挂着金饰件的值赫巨头在那里登上”康斯但塞号”与切尼进行了简短的会谈),然后又让“康斯但塞号”从容地滑入了奥尔巴尼,到了那儿,这趟车便完成了波士顿和奥尔巴尼路段的运行。像潮水一样准时,整个行程花了八十七个小时三十五分钟,或者说个大概,是三夭加十五个半小时。哈维已在那里等候他们。

经过一番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多数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都觉得肚子饿了。他们让巨大的欢乐暂时告一段落,拉上窗帘,宴请了回头的浪子,那时一列列火车在他们旁边呼啸着进站出站。哈维吃着喝着,一口气详述着他的历险故事,一旦他有一只手空闲下来,他母亲连忙握住了它爱抚不已。他的嗓音因为生活在开阔和带咸味的空气中变得浑厚,他的手掌也变得又粗又硬,他的手腕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疤,他的胶靴和蓝色的运动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鳕鱼味。

一向善于判断人的父亲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他不知道儿子忍受了什么伤害。的确,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一向对儿子了解得很少,不过他清楚地记得一个面孔像生面团似的少年,**永远得不到满足,以骂老家伙为乐,常常使他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个小家伙还时常在公共场所或旅馆的游廊里和一些天真的宫家子弟一起作弄或辱骂那些侍者。但是这个长得结结实实的渔家少年,身体不再扭来扭去,看他的目光是那样坚定,清澈,没有一点畏畏缩缩的样子,说话的声调是那样清晰,即使激动的时候也很有礼貌。而且他的声音似乎给人一种确信,这种变化是永久住的,一个新的哈维永远不会再变回去了。

“一定有人对他进行了强制的教育,”切尼心里这么想。“如今康斯但塞决不会允许这么千了。可我看不出欧洲的教育会有那么奏效。”“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叫屈劳帕的人,跟他说你是什么人呢!”母亲一再问他,那时哈维至少已经把他的故事讲了两遍了。

“他叫狄斯柯·屈劳帕。是所有驾船的人中最最出色的一个。我不信还有比他强的。”“你为什么不让他送你上岸呢?你知道爸爸一定会出十倍的钱弥补他的损失。”“我知道;不过他以为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当初我找不到口袋里的钱,还骂过他是贼呢。”“一个水手那天晚上在旗杆旁拾到了那些钱,”切尼夫人抽抽搭搭说。

“这就清楚了。其实我并不责怪屈劳帕。我只是说我不愿意工作,也不愿待在一条渔船上。当然他因此在我鼻子上揍了一拳,哦,打得好厉害,我皿流得像捅了猪一刀子。”“可怜的小乖乖!他们一定大大地虐待了你。”“这倒没有。嗨,打那以后,我看到了一线光明。”切尼拍了拍他的大腿,格格地笑了。这就是他所一心希望的孩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到过哈维眼中闪烁的光芒。

“那老家伙每个月给我十块半美元,现在已经付了一半。我缠上了丹,马上拼命干起活来。我现在还不能做一个成人的活。不过我能操纵一条平底船了,操纵得差不多顺丹一样好。在大雾中我不慌张了,至少不那么慌张了。

亲爱的,在风不大的时候,我也学会了掌舵的技术——我还能给排钩装饵,当然,我也懂得了船上的绳索;我也能长时间地把鱼扔入底舱,我在念”约瑟篇”方面也很有长进,我还可以给你们表演如何用一张鱼皮过滤咖啡。我想再喝一杯,情给我倒一下。我说,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十块半钱一个月要做那么一大堆工作。”“我开始的时候才八块半,我的儿子,”切尼说。

“真的吗?你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爸。”“你也从来没有问过呀,哈维。你想听的话,哪夭我跟你说说。来一个糖渍橄榄怎么样?”“屈劳帕说世上最最有趣的事就是发现别人如何谋生。重新像像样样坐下来吃一顿真不赖。不过我们吃得也很好。只是在纽芬兰浅滩都用大杯子盛吃的东西。屈劳帕给我们准备的伙食是一流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还有丹,那是他的儿子。丹是我的伙伴。还有萨尔脱斯伯伯,老谈什么肥料,老给我们朗读”约瑟篇”。他到现在还一口咬定我的脑子出了毛病。还有可怜的小个儿宾,他的脑子倒真是出了毛病。我们在他面前不能提起约翰镇,因为……

还有,喔,你们一定得认识认识汤姆·泼拉特,朗杰克和梅纽尔。是梅纽尔救了我的命。我很遗憾他是一个葡萄牙人,他谈不太多,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音乐家。他看见我漂在水里就把我捞了起来。”“真奇怪你的神经质毛病居然一点也没有发,”切尼夫人说。

“可不是嘛,妈妈?我千起活来像牛马,吃起来像猪,睡起来像死人。”这真让切尼夫人受不了,她又开始想到了咸咸的海水中漂浮着一具尸体的幻影。她到她的单间卧铺里去了。哈维却倦缩在他爸爸的身边,解释他对”海上号”伙伴们的感激之情。

“哈维,你可以信赖我,我会尽一切可能替这伙人做些事的。听你说,他们好像都是一些好人。”“船队里最好的一些人,你可以到格罗萨斯脱去问,”哈维说。“不过屈劳帕至今还以为是他治好了我的脑子毛病。

关于你,关于我们的私人列车以及所有别的事情,我只让丹一个人知道,而且我也吃不准丹是否完全相信。明天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我说,能不能让”康斯坦塞号”直接开到格罗萨斯脱去?妈妈看上去不太适宜走动。还有明天我们还一定得结束卸货的活。伏弗曼买下了我们的鱼。你瞧,这一渔季我们头一个离开纽芬兰浅滩,所以一公担可以卖到四元二角五分。我们不让价。最后他们出了这个数。他们要我们快快卸货。”“你意思是说你明天还得去干活,是不是?”“我告诉屈劳帕我去干活。我要去过磅,我把货签都随身带来了。”他朝油腻腻的笔记本看了一眼,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差点让他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据我计算,还剩下三百公担,不,有二百九千四到二百九十五公担还没有卸。”“那雇个替工吧,”切尼提了个建议,他想看看哈维有什么反应。

“那不行,爸,我是双桅船上的货签员。屈劳帕说在数字方面我比丹有头脑。屈劳帕是一个十分公正的人。”“嗯,要是我今天晚上不动“康斯坦塞号”,那你怎么办呢?”哈维看了一下钟,指针已经走到十一点二十分。

“那我就在这儿睡到三点钟,搭乘四点钟的货车,他们一般摆脱船队三点钟就让我们起身的。”“这倒是一个办法。不过我看我们能把‘康斯但塞号’开到那里,跟你们这里的货车同时到达。现在你最好上床去睡觉。”哈维在沙发上躺下,踢去了脚上的胶靴,还没有等他父亲眷他挡去灯光就睡着了。切尼坐在那里看着,一条甩在额头上的膀子遮住了儿子年轻的脸。

切尼在千头万绪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作为一个父亲,他可能有些地方疏忽了自己的责任。

“一个人冒最大危险的时候,往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它很可能比淹死更加糟糕,不过我不以为这里边有什么危险,我看这里边没有什么危险。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怎么也报答不了屈劳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看没有什么危险。”清晨一股新鲜的海凤拂入车窗,”康斯但塞号”停入格罗萨斯脱货车之间的一条侧轨上,哈维已经去上班了。

“这下他会重新掉到海里去给淹死的,”母亲伤心地说。

“我们去看看,万一有这种情况,就扔给他一根绳子。我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为面包而工作呢,”父亲说。

“胡说八道!谁指望他……”“晴,雇他那个人指望他为面包而工作。而且那个人这样做多半是对的。”他们穿过一些摆满渔夫油布雨农之类的店铺,来到了伏弗曼码头,海上号正停靠在那里,它的那面在纽芬兰浅滩挂的旗子依然在迎凤飘扬,船上所有的人手都在灿烂的晨光中忙着做搬运工人。屈劳帕站在舱口益那儿指挥梅纽尔、宾和萨尔脱斯伯伯吊滑车,朗杰克和汤姆·泼拉特管装筐,丹把满筐的鱼推到船边。哈维站在撒满盐花的码头边上,他代表船方跟码头上的职员一起过磅。

“准备!”舱下传来几个人的喊叫声。“吊!”屈劳帕下令说。“啦!”梅纽尔说。”来啦!”丹把一筐鱼推到了船边。接着他们听到哈维清亮的声音,神气十足报出鱼的重量。

等到最后一筐鱼过磅以后,哈维从六英尺高的纵梁上跳到绳梯的横索上,那是一条来到屈劳帕面前最短的捷径,他把货签交给屈劳帕,大声说道:”二百九十六公担,货舱出清!”“总数是多少,哈维?”屈劳帕说。

“八百六十五。三千六百七十六元二角五分。希望工资以外我也能分到一份奖金。”“好啊,我不会到那个份上,说你没资格得到奖金,哈维。你是不是到伏弗曼办公室去走一趟,把我们的货签都带给他?”“那个小伙子是谁?”切尼对丹说,丹对所谓避暑的客人,一些闲来无事的呆子提各种各样问题已经习以为常。

“算是货物管理员呗,”他回答道。“我们在纽芬兰浅滩的波涛里把他捞了起来。他说他是班轮上掉下来的。他是一个乘客。不过他现在顺便当上了渔夫。”“那他当一名渔夫是不是合格呢?”“合格。爹,这个人想知道哈维当渔夫是不是合格。我说,你是不是想到船上去看看?我们会为太太放下一把梯子的。”“我确实非常想去看看。孩子妈,不碍事,你能自己照顾自己的。”那位太太一星期以前头都抬不起来,现在居然从梯子上爬了下去,站在杂乱无章的船尾中吓得脸发白。

“看来你很喜欢哈维?”屈劳帕说。

“哦,是啊。”“他是个好孩子。吩咐他干什么,样样做得头头是道。你听到过我们是怎么发现他的吗?我猜我们把他救上船的时候他一定是患了什么神经性的毛病,虚脱了,要不就是头碰到了什么东西。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很正常。

对,这就是船舱,里边有点乱七八糟,不过很欢迎你们到处转转到处看看。

这是他在烟囱管上写的数字,我们一般都在这上面进行计算。”“他就睡在这儿吗?”切尼夫人在一口黄色的柜子上坐下来问道,她仔细看了看乱糟糟的铺位。

“不,他的铺位在前面,只有他和我的孩子要‘钓’煎饼的时候,或者到该睡觉的时候还在琢磨什么问题时才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过错。”“哈维不是没有一点过错,”萨尔脱斯伯伯走下梯子来说。”他把我的靴子挂在主桅杆上,他对那些比他懂得多的人也不那么尊敬,特别在农业知识方面。不过他多半是丹带坏的。”丹由于一大清早得到哈维偷愉的暗示占了便宜,这时正在甲板上大跳其原始部落的战舞。”汤姆,汤姆!”他朝舱口盖下面轻声说道。”他家里人来了,爹没明白过来,还跟他们在船舱里东拉西扯呢。这位太太真漂亮,而他呢,一眼就看出来跟哈维描写的一模一样。”“真没想到!”朗杰克带着一身盐花和鱼鳞从底舱里爬出来。”你相信他说的那个孩子的故事以及四匹小马拉的马车都是真的吗?”“我早就知道是真的,”丹说。”我们去看看爹怎么判断出错。”他们欢天喜地地去了,刚好赶上听到切尼说:“我很高兴他有一个好品格,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屈劳帕的下巴往下一沉,后来朗杰克一直赌咒罚誓说他当时听到了喀咳一声。屈劳帕轮流地盯着那个男人和女人看个不停。

“四天以前我们在圣迭戈收到他的电报,就赶来了。”“乘私人列车吗?”丹说。“他说你们可能会这样。”“当然,我们是乘私人列车来的。”丹看看父亲,眨了眨眼,尽管只是一刹那,他父亲还是觉得那是一阵对他不尊敬的十二级飕风。

“他跟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他有一辆四匹小马驾的马牢,”朗杰克说。”那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好像是真的,”切尼回答道。“你说呢,孩子妈?”“我们在托莱多的时候,他有过一辆小马车,”母亲说。

朗杰克吹了声口哨。“喔,屈劳帕!”他说了一句,所有的意思都包括在这句话中了。

“我——我在判断上犯了个错误,比马勃尔海德人更糟糕,”屈劳帕说,好像一个个字眼都是从他身上用绞车绞出来似的。“我不妨向你承认,我误以为孩子脑子出了毛病。他讲起钱的事,样子有点怪。”“他跟我说了。”“他什么都跟你说了吗?因为有一次我打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安地瞥了切尼夫人一眼。

“喔,他讲了,”切尼回答道,“照我说这件事比世上别的一切都好,他因此受益无穷。”“据我的判断,很有必要这样做,要不我也不会这样干的。请别以为我们这条船上有虐待孩子的事。”“我看你不会这样做的,屈劳帕先生。”切尼夫人一直在观察一张张脸,屈劳帕象牙黄的脸色,秃顶,表情坚毅:

萨尔脱斯舅舅头发剪成农民的样子;宾的脸上有茫然若失的痴呆表情;梅纽尔笑起来很安详;朗杰克高兴起来就咧开嘴笑;汤姆·泼拉特脸上有个刀疤。

照她的标准,这些人都很粗野,他们也确实是如此;但是她的眼睛里有母亲的机智,她站起来伸出了双手。

“猩,告诉我谁是谁?”她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要谢谢你们并为你们大家祝福。”“凭良心说,这就百借酬谢了我,”朗杰克说。

屈劳帕郑重其事介绍了他们。古时候中国船长可能也不会像他这样礼貌周到。切尼太太东一句西一句地唠叨着。当她知道梅纽尔头一个发现哈维,差点没扑上去抱住他。

“可我怎么能让他漂开去呢?”可怜的梅纽尔说。“你要是发现他浮在水里,你会怎么样呢?嗯,你说什么?我们是好朋友,他是你的儿子,我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还跟我说丹是他的伙伴!”她这么一嚷,丹的脸已经够红的了,等到切尼夫人当着大家的面,吻了他的双颊,他的脸更红得发紫了。接着他们领她到前面去,让她参观船首楼,她在那儿又哭了,还说什么一定要下去看看哈维的铺位,她在那里看到了黑人厨师正在清理炉灶,他朝切尼夫人点了点头,好像她是他好几年来一直盼望遇见的一个人。他们想向她解释船上的日常生活,而且总是两个人同时争着开口,而她呢,坐在制转杆旁边,戴着手套的双手搁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一会儿嘴唇抖抖索索笑出声,一会儿眼睛网烁泪花哭起来。

“这下以后别人会把‘海上号’当成什么啦?”朗杰克对汤姆·泼拉特说。“我觉得她会压根儿把它变成一座大教堂的。”“大教堂!”汤姆·泼拉特冷笑他说。”哦,只要它是渔业委员会的一条船,而不是这条吹得天花乱坠的船就好啦。但愿她来的时候,我们能稍微体面一点,稍微整洁一点,有几个能摆摆架子的小伙于就好了!那时她就得大惊小怪地爬这把梯于,而我们就该向她行登舷礼了。”“这么说来哈维并没有疯?”宾慢声慢气地对切尼说。

“对,的确没有疯,感谢。上帝,”那个大个几百万富翁亲切地弯下腰来说。

“一个人要是疯了一定很可怕。除了失去孩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你的孩子不是回来了吗?让我们为这件喜事感谢上帝。”“你们大家好!”哈维在码头上亲切地往下看着他们。

“我措了,哈维。我错了,”屈劳帕说着,连忙向他举起一只手来。”我估计错了。这件事你以后心里别嘀咕。”“我看我会留意这件事的,”丹在一旁轻轻嘀咕道。

“这么说来你现在就要走啦?”“是的,不过先要把我的工资算清,除非你想让‘海上号’给扣留下来。”“是该这样;我忘得一干二净,”他数出了没有付清的工资。”咱们原先说定的你都做到了,哈维,而且你做得很出色,好像你天生就长在……”说到这里屈劳帕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说完这句话。

“长在私人列车以外?”丹毫不留情地提了个头。

“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康斯但塞号’,”哈维说。

切尼留下来跟屈劳帕说话,其余人在切尼夫人带领下排着队到车站去。

法国侍女看见这伙人闯进来竟高声尖叫起来。哈维一言不发让康斯但塞所有的风光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同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印花的皮革,银子的门把子和扶手,丝绒车壁,上等板玻璃,镍的、铜的、铸铁的装饰,以及内陆的稀有木材。

“我早就跟你们锐过,”哈维说道,“早就说过。”这句话算是对他过去所受委屈最好的回答,事实摆在面前,你们就看吧!

切尼夫人宣布要请大家吃饭,而且似乎为了朗杰克以后在他的寄宿舍里讲起故事来一无欠缺,她还亲自侍候他们吃饭。这些人习惯于在大风大浪中围着一些小小的桌子吃饭,所以吃起饭来特别规矩也特别干净,切尼夫人不知道这一点,因此非常惊奇。她巴不得有一个像梅纽尔这样的人做酒饭的管家,在易碎的玻璃器皿和考究的银器中竟能这样悄没声儿地举止自如。汤姆·泼拉特想起了‘俄亥俄号’上那些重要的日子,一些跟军官们一起吃饭的外国要人在饭桌上多么讲究规矩;朗杰克因为是爱尔兰人,善于谈天说地,很快让大家无拘无束起来。

父亲们在”海上号”的船舱里抽了一会儿雪前以后,便相互有了了解,切尼很清楚他是在跟一个不能提起钱的人打交道,同样他也清楚,屈劳帕所做的一切也决不是钱所能报答的。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意图,正在等待时机透露出来。

“我并没有对你孩子做什么事,更别说是专门为他做什么事了。我只是让他干点活,教他如何使用象限仪,”屈劳帕说。”数字方面我儿子就是有两个脑袋也赶不上他。”“顺便问问,”切尼很随便地回答道,“你对你的孩子有什么打算?”屈劳帕取下嘴上的雪前,对着整个船舱挥了一圈。”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孩子,他想些什么也从不让我过问。我不再干的话,他可以接管这条船。

他现在并不急于离开我们这个行当。这点我知道。”“嗯!你到过西部吗,屈劳帕先生?”“有一次坐船最远到过纽约。我没有来过火车。丹也跟我一样。对屈劳帕家的人说来,走海路就够好了。我走海路几乎去过所有的地方,当然,都不是专程去的。”“要是他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一直走海路,直到他当上一个船长。”“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铁路大王。哈维是这样跟我说的,那时我判断上出了错。”“我们谁都难免犯错误,我还以为你或许知道我有一个运茶叶的航运公司,都是一些快速的大帆船,从旧金山到横滨,六条是铁船,每条一千七百零八吨。”“那孩子也真是的!他从来就没提起过。要是他说了这点,而不说铁路上的专列和小马拉的马车,我也许就会仔细听了。”“他也并不知道。”“我看在他的脑子中一定以为这是小事一桩,所以不必记住。”“不,今年夏天我刚得到——掌管格林埃姆货运公司——以前这家公司属于摩根和麦克奎特。”屈劳帕坐在炉灶旁,身体瘫软下去。

“天哪!我怀疑我被彻头彻尾愚弄了。啊呀,费尔·埃尔哈特就是六年以前,不,七年以前从这个城市里出去做事的,现在他是‘圣·乔赛号’上的大副,他那条船的船期是二十六天。他的姐姐现在还住在这儿,她还老把他的来信念给我的女人听呢。你买下了格林埃姆公司的货船?”切尼点点头。

“要是我早知道,我当即就把‘海上号’飞快地驶回港口来啦。”“也许那样对哈维倒没有多大好处。”“早知道就好啦!他只要提到那家该死的公司,我早就弄懂了是怎么回事。我再也不坚持我的判断了,再也不啦。那些货船造得都很好。费尔·埃尔哈特是这样说的。”“我很高兴听到来自这方面的介绍。埃尔哈特现在是‘圣·乔赛号’的船长。接下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把丹借给我一两年,让我们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培养成一个大副。你愿不愿意把他托忖给埃尔哈特?”“把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交给他那是一种冒险。”“可我知道一个人为我做了很多事情。”“那是两码事。现在你瞧,我并不因为丹是我的亲骨肉特别推荐他。我明白纽芬兰浅滩的渔船跟快速大帆船不一样。不过他要学的东西倒也不多。

他会掌舵,要我说的话,比哪个小伙子都强。至于别的方面我们也仿佛天生就是这块料;我就希望他将来在航海方面不要太差劲。”“埃尔哈特会照管的。他可以先作为水手跑一两趟船,然后我们把他放在担当更多责任的位置上我看这个冬天他还跟你出海,到了春天我会让人早些来接他的。我知道在太平洋上航行路途更加遥远……”“呸!我们屈劳帕家人生在海上死在海上,一生一世都在围绕地球的大海大洋里闯荡。”“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说这话是当真的,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见他,告诉我一声,交通由我来照管,不要你花费一分钱。”“要是你想跟我走走的话,就到我家里去一趟,把这件事跟我女人说说。

我稀里糊涂判断上出了那么多错,似乎总觉得这件事不像是真的。”他们一起到屈劳帕那幢价值一千八百美元镶蓝边的白屋去,前院里有一只“退休”的平底册,里边种满了旱金莲花,屋里有一间装上百叶窗的客厅,那是一个海外奇珍异物的博物馆。客厅里坐着一位高大的妇女,沉默寡言却显得十分庄重,只是跟所有那些在海边遥望亲人归来的女人一样,眼睛不大明亮。切尼向她讲话,她虽说是应和着。却显得很消沉。

“光是我们格罗萨斯脱一年就丢掉一百多条命,切尼先生,”她说。“一百多条命呀,小伙子跟上了年纪的都有。要是海是活的,听得懂我的话,我真想跟它说我恨它。上帝把它造出来不是为了人在它上面抛锚的。照我的理解,你的那些船是直接开出去,又直接开回家的吗?”“风向允许的话,他们沿途并不停留,准时回港或提前回港我给奖金。

茶叶在海上耽搁不起。”“他小时候总玩开店的游戏,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他将来真能开店。可很快他能划平底般了,我就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无法实现了。”“它们都是些横帆船,太太;铁壳的,造得很结实。我听说,费尔的姐姐收到费尔的信都读给你听过,这些信你还记得吗?”“我知道费尔从不说假话,不过他也喜欢冒险(大多数在海上为生的人都喜欢冒险)。切尼先生,要是丹觉得合适,他可以去,不必管我。”“她就是看不起海洋,”屈劳帕解释道,”而我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礼貌,要不我看我会好好谢谢你的。”“我的父亲——我的大哥——两个侄子——我的二妹夫,”她说着,垂下头用双手抱着,”大海把他们的性命都要去了,你叫我怎么去喜欢大海呢?”丹不消跟他说三言两语,便明白了这件事而且快快活活接受了下来,切尼这才放下心来。确实这个建议意味着对他所向望的一切东西都打开了一道平坦和可靠的道路,但是丹想得更多的是能居高临下望着宽阔的甲板和观光更多遥远的港口。

切尼夫人跟梅纽尔私下里谈了救哈维的事,可是跟他有些事很难解释清楚。他似乎对钱没有任何**。在再三劝说下,他说他可以收下五块钱,以便买样东面送给一个姑娘,此外”我挣钱轻而易举,不愁吃,不愁没烟抽,干嘛我还要收钱呢?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你一定要给我?嗨,你说什么?那么你就给我钱吧,不过得换个方式。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他把她介绍给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葡萄牙教士,那个教士有一张生活艰难的寡妇名单,那名单简直跟他的黑袍法衣一样长。切尼夫人是坚信自己教派的教徒,对别的教派的教义并不同意,不过最后还是对那个皮肤黛黑值得尊敬的小个儿教士表示了尊敬。

梅纽尔是教会忠实的信徒,所有为她的仁爱所表示的祝福,他都觉得也是对他的祝福。“这下我就太平无事了,”他说。“六个月里,我有了很好的赎身,可以赦兔我的罪孽了。”于是他走开去买了块围巾,准备送给目前的女朋友,同时也让别的一些姑娘都伤透了心。

萨尔脱斯伯伯带着宾到西部去,下一个渔汛不准备出海了,他没留下地址。他对那些有奢侈浪费私人列车的百万宫翁很不放心,担心他们会对他的伙伴瞎管闲事。到内陆去走亲访友,等到海边没事了再回来这是上策。”宾,你说什么也不能让有钱人收养去,”他在火车上说。“要不我把这个棋盘砸碎在你的脑袋上。要是你又忘了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叫勃勒特——你就记住你属于萨尔脱斯·屈劳帕。你就坐在这个地方别动窝,等我回来。那些眼睛从肥肉里鼓出来的家伙,跟《圣经》里的描写一模一样,你千万别去跟他们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