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像异教徒般。

跪在(卡比尔说)石与铜前,

可是我在我兄弟的声音中。

听到自己未获解答的痛苦。

他的神就像他的命运所指定的。

他的祈祷是全世界的-也是我的。

the praver。

月亮上升时,谨慎的挑夫们上路了。喇嘛睡过一觉精神好,只需要基姆的肩膀支撑,又成了一个不声不响,大步走的人。他们在向有页岩的草里走。一小时,兜绕过一座年代不知多久的悬崖的肩,爬到一处与秦尼谷完全阻断的新地方,一大片扇形向上伸展到长年不化的积雪,它底下是约半亩大的平地,上面有几所土木合造的小屋。小屋后面-因为它们是筑在山丘上-直落二千尺就是山姆里格贝阜,那里从没有人到过。那些人在看到喇嘛在当地最好的房间躺下,基姆像回教徒那样替他洗脚之前,都没提议分赃。

“我们会送吃食去,”奥中汉子说,“把那红顶盖篮子也送去。到了天亮的时候就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了,要是篮子里有些东西是不要的,你们瞧这里!”

他指着窗口-窗外是雪映出的一片皎洁月光-然后扔出空威士忌酒瓶。

“不必倾听它坠地的声音,这里是世界的末尾。”他说,跟着走出去,喇嘛两只手分按在两个窗台上外望,两眼亮得像火蛋白石,白峰从他面前的莫大深坑升起想受月光照拂,其余都像太空星际那么漆黑。

“这些,”他慢腾腾说,“这是我的那些大山,一个人应该这样高居世界之上,脱离一切物质引诱而思考大问题。”

“说得对,只要他有徒弟替他沏茶,替他头下垫一张毯子并且赶走待产的母牛。”

角落里有一盏冒烟的油灯,可是月光使灯黯然失色,基姆弓身在食杯和袋子之间走动,这两种混合的光把他映照得像高个子的鬼一样。

“唉!可是我现在已经让血凉下去了,我的头仍然像里面有锣鼓在敲,脖子后面像勒着绳子。”

“难怪,那一拳好厉害,希望打你的那个人-”

“要不是我自己七情未尽就不会产生邪恶。”

“什么邪恶?你已经救了洋人的命,他们其实罪该百死。”

“徒弟,你没有深深体会到这个教训。”喇嘛坐在一张折叠的毯子上,基姆迳自做他晚上通常做的事,“那一拳只不过是影子上再加个影子,是邪恶本身-我的腿近来怕朝前走-碰上了我内心的邪恶-怒、愤忿和以邪对邪的欲念,这些使我的血受刺激,使我的胃七颠八倒,使我的耳朵只听到嗡嗡声。”他讲到这里,从基姆手里接过茶杯规矩地喝烫红茶,“要是我没有情欲,那邪恶的一拳只能伤害我的身体-造成一块伤痕或是一处瘀伤-那只不过是个幻相。我的心却是空幻的,因为马上涌起让斯必提人开杀戒的欲念,我在抗拒这个欲念的时候,灵魂仿佛挨了千下重击而破碎,等我默诵祈祷文(他指的是佛教的救苦救难经文)心才恢复平定。可是在那不小心的一刹那趁隙而入的邪恶一直会发生作用到最后为止,业轮公道,毫厘不爽!记住这个教训,徒弟。”

“对我是太深奥,”基姆喃喃低语,“我仍心慌,我很高兴我伤了那个人。”

“我在下面林中,枕在你膝上的时候便感觉到这点。它使我梦中不安-你灵魂里邪恶透入我的灵魂,可是另一方面-”他掐念珠,“我救了两条命,积了功德-,是侵犯我的那两个人的命,现在我必须仔细思量其中因果。我的心舟颠簸。”

“睡吧,把精神养好,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我要沉思,这种需要比你所知道的大得多。”

喇嘛面壁凝视着,时问一小时又一小时过云,直到黎明,高峰上的月光黯淡了,山坡的黑暗消失,显出葱绿的森林。他不时呻吟,在上了闩的门外,不安适的母牛群想要回它们的老圈里,挑夫们分赃作乐,那奥中汉子是他们的领袖。他们一打开洋人的罐头食品发现十分可口便不敢回头,山姆里格贝阜成了垃圾堆。

基姆做了一夜噩梦之后,悄悄起身在晨寒中刷牙。这时有个皮肤白净,戴有松石头饰的女人把他拉到一边。

“那些人走了。他们按照诺言把这只篮子留下、我不喜欢洋人,可是你得画道符给我做报酬。我们不想使小山姆里格因为那个-意外事件而声名不好,我是山姆里格之花。”她用亮晶晶的眼睛大胆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不像平常山地女人那样偷瞥。

“绝没问题。可是必须秘密地画。”

她把大篮子像玩具般拎起背到自己的小屋去。

“出去,把门闩上,在我画完以前别让人走近。”基姆说。

“可是后来-我们可以谈谈吗?”

基姆把篮子扳倒-测量仪器、书籍、日记簿、信件、地图和怪香味的本地信件统统洒了出来。篮底有一个绣花袋,套着一份密封、烫金并有饰画的文件,就是一个国王致另一国王的那种,基姆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从洋人观点检讨情况。

“那些书我不要,而且都是关于对数的书-检量用的,我想。”他把那些书放开,“这些信我看不懂,可是克莱顿上校能看得懂,全部都要。地图呢-他们画得比我好-当然要。所有士人的信-哦!尤其是那封御书。”他嗅嗅那只绣花袋,“那一定是从希拉斯或本纳发出的,贺瑞先生说得对。天哪!收获很不坏。我但愿贺瑞知道……其余的必须从窗口扔掉。”他抚摩一架极优良的棱镜罗盘和经纬仪的亮顶,可是身为洋大人不能盗窃,而且这些东西后来可能成为很麻烦的证物。他整理出每一张手稿,每一幅地图还有那些土语写的信。这些形成软软的一叠。三本有镇的铁封底大簿子和五本旧记事簿,他另放在一边。

“信和御书我必须放在我上衣里,腰带底下,那些手写的本子我须放入粮袋,粮袋会很重。不,我想没有什么了,要是有的话,挑夫们已经扔下深谷,所以没有问题。现在你也去吧。”他把所有预备扔掉的东西统统装进篮里,把它举高到窗口,千尺之下是一个形状长而圆、并不移动的云雾堆还没受到阳光照射。一阵旋风把云吹散时,他看到下面葱绿林梢有如一层青苔。

“不,我想不会有人追寻你的下落!”

滚落的篮子一面坠下一面洒出东西,那架经纬仪砸到岩突上,像颗炮弹似的爆裂;书籍、墨水缸、水彩画、颜料盒、罗盘和尺在最近几秒钟颇像一窝蜜蜂,后来便不见了,基姆虽把身子半倾出窗外,极耳谛听,可是没听到底下有一点声音。

“五百-一千卢比都买不到那些东西。”他惋惜地说,“这真是糟蹋东西,不过我有了他们别的东西-我希望他们全部血汗都在这里,我现在该怎样告诉贺瑞先生,我该怎么办?我那位老人家又病了,我必须把这些信用油布包好,这是该做的第一件事-不然会被汗浸湿……而我又是孤零零的个人!”他把信件包成整齐的一包,还在棱块处把既硬且滑的油布雎齐,因为流浪生活已把他训练成办事像老猎人探路那样有条理的人,他非常小心地把那些簿子装在食物袋底下。

那女人敲门。

“可是你没有画符。”她四下看着说。

“没有这个必要。”基姆已经完全忽略了装腔作势念点咒语的必要,那女人毫不尊敬地笑他脑子糊涂。

“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你只要眨个眼儿就能迷住人,可是你走了以后别忘了我们穷人。他们昨天晚上都喝醉了,没有人肯听女人说话,你没醉吧?”

“我是僧人。”基姆已经恢复冷静,那女人长得很俊俏,因此他想最好保持他的身份。

“我警告过他们洋人会生气的,他们将严加调查,报告藩王。还有个本地先生跟着他们,办事员都是会饶舌的。”

“你的麻烦只是这些吗?”基姆心里已经打好主意,摆出个迷人的笑容。

“不止这点。”女人说,伸出一只戴满镶银松石戒指的褐色硬手。

“我一下子就可以画好。”他迅速说下去,“那位先生就是那个在齐克瑙山区到处走的医生(你听见过他没有?)我认识他。”

“他会为了奖金而泄漏真情,洋人分辨不出山民谁是谁,可是本地先生能分辨得出而且还对女人也有眼光。”“替我传一句话给他。”

“我什么事都肯为你做。”

他恬然接受这个恭维,就像女人主动示爱的地方的男人必定有的态度,从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用一根专利发明,笔迹全擦不掉的铅笔以顽童在墙上涂写的那种鄙俚席卡斯字体写道:“他们所写的统统在我手里,还有地图和许多信仰,尤其是那封御书,指示我该怎么做,我人在雪下的山姆里格,老人家病了。”

“把这个送给他,那就会使他闭住嘴,他不可能走得很远。”

“的确没走多远。他们仍在横岭那边的林中,天亮时我们的孩子去注视他们,他们走动的时候便传消息过来。”

基姆露出惊讶神色。可是从牧羊草地边传来一声有如鹞唳的尖锐颤鸣,是一个牧牛孩子把在俯视秦尼谷的山坡那一面看守的哥哥或姐姐的信启、传来。

“我的那些丈夫也都出去砍柴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把胡桃,把其中一枚很整齐地劈成两半,开始挖肉吃,基姆装作完全不懂其中含意。

“你不知道胡桃的含意吗-小和尚?”她卖弄风情地说,并且把劈成一半的胡桃递给他。

“亏你有心。”他迅速把写了字的那张纸插在胡桃当中,“你可有点蜡好把这信封上?”

女人大声叹了口气,基姆心软了。

“事情办完了才有报酬,把它交给那位先生,说是符咒之子给他的。”

“好!一定!一定!是位法师-长得像洋人-给他的。”

“不,是符咒之子给他的。问他可有回音。”

“可是他万一动粗呢?我-我怕。”

基姆哈哈大笑:“我敢说,他现在一定是极累极饿。山地使人在床上变得冷淡,嗨,我的-”他嘴里就要说出“妈”,可是他改说“姐姐”,“你是个既聪明又风趣的女人。到这时候,整个村子都知道洋人的遭际了吧-呃?”

“对,子夜时消息已传到齐格瑙,明天应该传到寇格。这两个村子都又气又怕。”

“不必怕,吩咐那两个村子给洋人东西吃,让他们平安无事继续前进,我们必须使他们悄然离开我们的山谷,偷东西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那位先生会了解,不会向当局申请,快去,我师父醒来我必须服侍他。”

“好,就这样吧。事情办完了-你说的,是不是?才有报酬,我是山姆里格之花,是王爷给我这块地方。我不是普通女人,山姆里格是你的:蹄、角、皮、牛奶、奶酪,都是你的,随你要不要。”

她坚决地转身向山上走,银项圈在她宽胸脯上叮当响,去迎接一千五百尺上面的晨曦。基姆把油布包的边用蜡弄平贴的时候用土语忖度。

“一个人总是被女人骚扰怎么能修道或是进行大游戏?比方像阿克罗拉渡口的那个姑娘,那鸽棚后面厨房下手的老婆-更不必提别的-现在又有了这个娘们儿!我是小孩子的时候倒无所谓,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大人,她们却不把我看做大人,什么请吃胡桃这一套!哈!哈!在平原地带是请你吃杏仁!”

他出去向村庄去要东西-不是用乞钵讨,这在平原地带倒可以。而现在是用王子的气概去索取,山姆里格夏天只有三户人家-四个女人,八九个男人。他们有的是罐头食品和羼合饮料,从奎宁氨到白伏特加都有,因为前一夜挑夫分赃时他们也大有所获。那些干净的欧洲大陆式帐篷早已剪碎分掉,房子外面有铝锅。

村民认为有喇嘛住持可以保证不受一切后果连累,毫无悔意地拿出他们最好的东西-甚至于请他喝从拉达克来的大麦啤酒,然后大家晒太阳消去寒气,腿垂荡着坐在无底深坑边上,聊天、欢笑、抽烟,他们判断印度和政府完全是根据对雇用他们到处漫游的洋人或受雇为行猎挑夫的朋友的亲身体会。基姆听到已经死去二十年的洋大人如何没射中大角野山羊、黑羚羊、喜马拉雅野山羊等的故事-每个细节都得如同闪电照出树梢山枝那么清楚。他们向他说出他们的小毛病,尤其是他们那些脚步很稳的小牛的毛病,以及到有外国传教士住的寇格和更远的西姆拉去的故事,西姆拉地方真好,街道是白银铺的,你知道,人人都能在坐二轮马车、花钱如水的洋大人处找到工作。不久,喇嘛也态度庄严脚步沉重地踽踽而来,和他们在屋沿下聊天,大家都让出很大的空位给他,稀薄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爽,和其中最喜兴的同坐在深坑边上,谈话稀少的时候便向下边投掷石子。三十里外,老鹰飞翔处是另一道山脉,远望上去,仿佛有点点斑斑的小片灌木丛-其实那些都是森林,每处相隔一天行程,在村庄之后,山姆里格的山峦挡住了南边的一切景色,这就像坐在世界屋顶屋沿下的一个燕子窝里。

喇嘛不时伸出手,只要稍微低语提示,像指出到斯必提和越过帕隆拉向北去的路。

“德真大寺就在北边,山峦最密的地方是德真(他指的是汉里),那所大庙是塔格斯坦拉真造的,他有这样一个故事。”他讲出那个充满蛊惑和奇迹的离奇故事,惊得山姆里格的人目瞠舌结。再朝西一点,他用手指着库鲁的青山并在冰川下寻找开龙寺。“因为我是好久好久以前到那里去的,我翻过了巴若拉蚩,到了列亚。”

“是,是,我们知道。”足迹遍及远方的山姆里格人说。

“我和开龙寺的僧人睡了两晚!所有泡影中最美的泡影!在那里,我对这世界开了眼界;在那里我悟了道;在那里我扎紧裤带去搜寻。我走出了雪山,离开了高山罡风。啊,这只是业!”他详替他们祝福-大冰川,光秃岩石,冰川积成的石堆和崩塌的页岩;干燥的高地,隐藏的盐湖,久年陈木和物产丰富,积水排掉的山谷,他都一一祝福,仿佛一个垂死的人保佑他的亲人;基姆对于喇嘛的激情不胜惊奇。

“是-是。我们的山区举世无双。”山姆里格人说,他们不禁诧异一个人怎能住在热得可怕的平原地带,那里牛大如象,不适宜在山坡耕作;村庄据说相连百里;人们成群偷窃,没被强盗拿走的则被警察拿得精光。

就这样一个上午悠然过去,中午时基姆的信差从地势高峻的牧地走下来,就像她当初走上去那样毫不喘气。

“我捎了信给医生。”那女人向喇嘛行礼时,基姆解释。

“他跟那些拜偶像的人在一起吗?不,我记得他把其中一个医好了。他积了功德,不过他所医好的那个人借用他的力量干坏事。业轮最是公道!那医生怎样了?”

“我怕你受伤了-而我知道他很聪明。”基姆拿过那蜡封的胡桃壳,阅览在他纸条反面用英文所写的:接到你的大札。一时不能离开同伴,将把他们带往西姆拉。以后希望能跟你见面。不宜随着含怒的人同行,从原路回去,我会赶上,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能够通信十分欣慰。“圣者,他说他将从拜偶像的人那边脱身,会回到我们这里,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在山姆里格等一阵?”

喇嘛对远山爱之弗释地看了好久,摇摇头。

“不要等,徒弟,骨子里实在想这样,可是天不容许。我已经看到了其中因果。”

“为什么?山不是使你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吗?你还记得我们在下面唐恩谷地时曾经疲弱得昏晕。”

“我精神好了就犯邪恶,忘却一切。我在山坡上是个恶汉流氓。”基姆竭力忍俊。“轮回公道,无懈可击,毫发不爽,很久很久以前,我还血气方刚的时候-曾到白杨林间的奘大师处,”他指向不丹,“就是养圣马处去朝圣。”

“静下来,别做声!”山姆里格人异口同声喊道,“他要讲能在一天之内环绕世界一周的神驹吉林宁科尔了。”

“我只跟我徒弟讲,”喇嘛薄叱道,那些人马上又像早上南屋沿上的霜雪那么快地散开,“我当时还没有求道只是讨论学理。一切都是幻相!我在奘大师处喝麦酒吃麦饼,第二天有人说,‘我们到山谷下去和桑戈·格托克的人打个明白,以断定(记好兽性与嗔怒是多么连带相关的!)山谷的统治权和出售当地所印祈祷经文所得利润应归哪一位住持。’我去了,我们打了一天。”

“可是怎么打的,圣者?”

“用我们的长笔盒,我本可以表演给你看……我说,我们是在白杨树下打的,双方的住持和悟人都出动,有个人把我的额打得皮开肉绽,其深见骨,你瞧!”他把帽子朝后掀,露出一个皱纹结在一起的一块白色伤疤。“轮回公道,无懈可击,毫发不爽!昨天伤疤曾经发痒,五十年后我还记得那一下是怎样接受的,下手的那个人面貌怎样;稍微讲一下这些虚妄,从这个你就可以看出争斗如何愚傻。业轮是最公道的!那崇拜偶像的人一拳打中了我的伤疤。我的灵魂大受震撼,它阴暗起来,我的灵魂之舟在幻水上颠簸得好厉害,来到了山姆里格我才思量其中因果,也可以说是追溯邪恶的根源,我整夜都在拼命思索。”

“可是,圣者,你对一切邪恶都是无辜的,让我来做你的代罪羔羊!”

基姆确实为老喇嘛的悲哀感觉难过,不禁随口说出马哈布·阿里的口头禅。

“黎明时分,”喇嘛神情益发凝重地说,每次慢腾腾地说完一句话便咔哒掐念珠,“我醒悟了,是在这里……我是个老人……在山地出生长大的,不应该在我的高山间坐下。我在印度上上下下漫游了三年-难道泥土的力量比大地还要强?我的愚痴肉体渴望从下面这里到山区的高山白云去。我说,我的搜寻有把握,的确也是如此。因此我在库鲁妇人家里,心过于受自己的念头驱使,转想到雪山。不能责怪那医生。他-根据我的欲念-预言雪山会使我身心强壮。这些山使我强壮得去做邪恶的事而忘掉原来的搜寻,我喜爱此生命和生命的欲望。我极想爬大而陡的山坡,我四下寻找这些山坡。我对高山测验自己的体力,这是邪恶。你在简母诺垂下面呼吸短促的时候,我嘲弄你,你不敢面对山口积雪的时候,我开你的玩笑。”

“可是这有什么害处?我当时的确怕,我是怕,我不是山民;你的新力量使我敬爱你。”

“我记得不止一次,”他把脸悲哀地贴在手上,“我想博得你和医生称赞我的腿力,就这样邪恶相继而牛直至满溢,业轮真公道!全印度过去三年给了我一切的荣誉。从妙屋的智慧之泉到-”他微笑起来,“在大炮旁边玩的一个小孩-整个世界都在为我开路。为什么?”

“因为我们爱你,这只是那一拳把你打得发烧迷糊了,我自己也还是不舒服,人打冷颤。”

“不对!那是因为我走上了道,就像循着铙钹声步向法本,可是我入了歧途。那声音就停止了,跟着受到惩罚。在我自己国家边缘上我自己的雪山里,我的罪恶欲念产生的地方,发生了那场打闹-瞧这里!”他摸摸额头,“就像一个沙弥把杯子摆错了要受挨打,我这肃仁寺住持也挨了打。没讲一句话,你瞧,就是狠狠的一下,徒弟。”

“可是那些洋人不知道你是谁,圣者!”

“我们是半斤八两,是愚痴和兽性对愚痴和兽性。那一拳对我是个启示,我比一个迷途走失的犁牛好不了多少,我的地方不是在这里,一个人能看出一个行为的因就是达到解脱的半途!‘回到原途去,’那一拳说,‘雪山不是你的地方,你不能选择解脱而同时沉溺于人生的乐事。’”

“要是没碰上那可恨的俄国人多好!”

“就是世尊也不能使业轮回转,至于我所积的功德,我得到了另一个启示。”他伸手入怀,掏出那幅轮回图,“瞧!我沉思之后,考虑到这件事,那偶像崇拜者把这图扯得就剩我指甲盖那么宽的地方还连着。”

“原来这样。”

“那么我这肉体里的生命也就剩下这么多。我是一生都替法轮服务的,现在它要为我服务了。要不是引导你上了正轨积下功德,我在找到那条河以前还可能再转一生。你明白吗,徒弟?”

基姆凝视着那张残破不堪的轮回图,是从左到右斜角撕破的-从欲生予的第十一合(西藏人所画的格式)穿越人兽世界到第五舍-感官的宫舍。其中的逻辑无从回答。

“我佛世尊悟道以前-”喇嘛极恭敬地把图折好,“他受到诱惑,我也受到了诱惑,可是这过去了,箭是落在平原地带-不是在山区。所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不足至少应该等候那个医生?”

“我知道我在这具臭皮囊里还能活多久。一个医生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病得很,有冷颤,你不能走路。”

“我要是见到了解脱,哪里还会生病?”他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么我必须到村子里去要吃食。啊,这令人见了就厌腻的路!”基姆觉得他也需要休息。

“那是合法的。我们吃了就上路吧。箭是落在平原地带……可是我向欲念低头了,把一切准备好,徒弟。”

基姆转身面对那戴有松石头饰正向悬崖下闲投石子的女人。她嫣然微笑。

“我找到他的时候那位先生像个迷失的水牛;冻得鼻子冒气打喷嚏。他饿得忘记了尊严向我甜言蜜语。那些洋人身边一无所有。”她伸出一只空手掌,“其中一个肚子那里难受得很,是你搞的吗?”

基姆点头,眼睛闪亮。“我先跟那位孟加拉先生说话-后来又和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人谈。他们会给洋人东西吃,并不跟他们要钱。赃已经分配了,那位先生对洋人说假话,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们?”

“那是因为他心肠好。”

“我还没见过一个心比干胡桃大的孟加拉人呢……现在讲起胡桃,办完事后有报酬,我已经说过整个村子都是你的。”

“是我无福消受,”基姆开始说,“虽然我心里想到美事-”不必多说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谀辞了。他深深叹口气,“可是我师父受梦幻中的显示所引导-”

“哈!老眼睛除了一个满满的乞钵之外还能看见什么?”

“-要离开这村子再到平原地带去。”

“劝他留下。”

基姆摇头:“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脾气,要是拂逆了他,他会大怒,”他郑重其事地说,“他的咒语能使大山震动。”

“可惜没能使他自己的头不破!我听说打那个洋人的是你这位虎心英雄,让他梦得再久一点,留下!”

“山妇,”基姆说,摆出声色俱厉的样子,可是这并不能使他那椭圆脸板得起来,“这些事太深奥,非你所能懂。”

“神保佑我们吧!从什么时候起男人和女人变得不是男人和女人了?”

“僧人总是僧人。他说他此刻就走。我是他的徒弟,得跟他一起走。我们上路需要食物。他在所有村子里都是贵宾,不过-”他露出完全孩子般的微笑,“这里的东西很好吃,给我一些。”

“我要是不给你又怎样?我是这里一村之长。”

“那么我就咒你,-只是个小咒不是大咒,只够使你记得。”他忍不住笑。

“你已经用那朝下垂的睫毛和向上翘的下巴咒住我的心了。咒语?光是那些叽哩咕噜的话,我凭什么在乎?”她的手紧握在胸口,“可是我不要你生着气走掉,想都不想我-一个在山姆里格捡牛粪捡草的人,不过仍是有身家的人。”

“我什么都不想,不过我走也很伤心,因为我倦腻得要死;而我们需要食物,口袋在这里。”

那女人气冲冲地把袋子攫过去。“我真傻,”她说,“你在平原地带的女人是谁?皮肤白抑黑,我以前也很白净,你笑什么?以前,好久以前,如果你能相信的话,一个洋人看上了我。我在那边传教站里穿的是欧式衣衫。”她朝寇格那边遥指,“以前,好久以前,我是基-督-徒,讲英语-讲得和洋人一样。我的那个洋人他会回来娶我-对,娶我。他走了-他病的时候我曾经服侍他-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后来我看出基督徒的神说假话,我便回到自己同胞这里来,从此以后再也不瞧洋人一眼(别笑我,那一阵痴狂已经过去了,小和尚)。你的容貌、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神气都使我想起我那位洋人,虽然明知你只不过是个我所布施的一个走方托钵僧,你要咒我吗?你既不能咒我也不能祝福我!”她把手放在臀上苦笑,“你的神说假话;你的工作是假的;你讲的话也是假的。天地之间,据我所知道,并没有神。我知道……可是有短短一阵子我以为是我那洋人回来了,而他是我的神,对,我以前曾在寇格地方的传教站房子里弹钢琴。现在我向异教僧人施舍。”她嘴里用英语说出异教一辞,手里同时把满满的食物袋扎好。

“我在等你,徒弟。”喇嘛倚着门柱说。

那女人对高个子喇嘛瞟了一眼:“他走路!连走个半里都不行,那把老骨头要到哪儿去?”

这时候,基姆因为喇嘛体力不支而心烦,又看到食物袋那么重,不禁火了。

“他到哪儿,关你什么事,不吉妇人!”

“不关我事,是你这洋人面孔的小和尚的事,你难道要抬着他走?”

“我要到平原地带去,一切都不能阻挡我回去,我已经和自己的灵魂挣扎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这傻肉体已经油枯灯尽,而我们离平原地带还远呢。”

“瞧!”她一面说一面把基姆拉到旁边,让他看看他自己多么孤立无援,“你咒我好了。也许那会增加他体力,画个符呀!求你伟大的神。你是个和尚。”她掉头跑开。

喇嘛仍然倚着门柱,软塌塌地蹲下。一个夜间精神复元像孩子的老人,是不能把他打躺下的,他身体虚弱向地面蹶倒,他那对注视着基姆的眼睛却很有神,而且是在央求。

“没关系,”基姆说,“只是空气稀薄,使你软弱而已。我们一会儿就走!这是南山病,我的胃也有点不舒服。”他跪下去,用他冲口而出有欠高明的这些话安慰,那女人又回来了,身子挺得比以前更直。

“你的神没有用,呃?试试我的,我是山姆里格之花。”她沙哑地叫唤,她的两个丈夫走出牛栏,另有三个抬着滑杠,山区给病人和藩王爷巡视用的一种简陋的轿子出来。“这些牛-”她对他们根本不屑一瞥,“只要你需要都供你使唤。”

“可是我们不到西姆拉去。我们不要挨近洋人。”第一号丈夫嚷道。

“他们不会像别人那样溜跑,也不会偷行李,有两个我知道是软骨头,松奴和塔利站到滑竿后面去。”他们迅速遵命。“把它放低,再把圣者抬进去。我会照料村子和你们那些贤慧的老婆,直到你们回来。”

“那是什么时候?”

“问和尚他们,别跟我哕嗦,把食物袋放在脚跟前,这样它更能使两边平稳。”

“啊,圣者,你们雪山的人要比我们平原地带的人心肠好得多!”基姆看到喇嘛踉跄地上了滑竿,放心了,不禁喊道,“这真是国王的龙床-既尊贵又舒服。这全亏-”

“一个不吉妇人,我需要你祝福和需要你咒我同样殷切。这是我的命令,完全不是你的,抬起来走!对啦!你可有路费?”

她把基姆叫到她屋里去,弯腰去打开帆布床下的一个旧英国钱箱。

“我不需要什么。”基姆说,他在应该感激的地方反而生气,“你已经很粗鲁地赏了我很多恩典了。”

她带着古怪的笑容抬头看,并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至少得谢谢我。我是个其貌不扬的山地女人,可是照你所说的,我积了功德。要不要我表演给你看洋人是怎样道谢的?”她那对凌厉的眼睛充满了柔情。

“我只是个游方和尚,”基姆想出了答话两眼发亮,“你既不需要我祝福也不需要我咒你。”

“别急,稍微再待一会儿-你迈十大步就可以追上滑竿-如果你是个洋人,可要我表演你该怎么做?”

“可是我猜一猜如何?”基姆说,用手揽住她的腰,吻了她的香腮,并且用英语说:“亲爱的,多谢你。”

亚洲人简直是没有接吻习俗的,她所以身向后转,两眼睁得大大的,面露惊惶,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下次。”基姆说下去,“你千万别以为你能把异教僧人看得很准,现在我跟你道别,”他用英国人方式伸出手,她机械地抓住他的手,说道:“亲爱的,再见。”

“再见,还有-”还有她现在一个一个地想起英文字,“你会再回来吗?亲爱的,再见。还有-天保佑你。”

半小时后,滑竿吱吱响着,颠颠地上了从山姆里格向东南走的山径,基姆见到村屋门口有个身形极小的人在挥舞一块白色破布。

“她所积的功德远比所有别的人为多。”喇嘛说,“送一个人上解脱之途,功德有她获得解脱的一半大。”

“嗯,”基姆想到过去的一切,心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也积了功德……至少她没有把我当做小孩。”他把僧袍前面系好,文件和地图都藏在那里,又把喇嘛脚下宝贵的食物袋重新放好,然后把手放在滑竿上,按照杭育杭育哼着的那些丈夫的慢脚步-放慢自己的脚步。

“这些人也积功德。”喇嘛在走了三里之后说。

“不止这个,还要给他们银子。”基姆说,银子是山姆里格之花给他的;他跟她争论说银子再由她的丈夫挣回来那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