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要海-那汪洋无际的一片咸水?

那风暴前被风紧追,腾起,悬空,猛冲,

然后轰隆坠下的卷浪?

那滚桶一般,灰色,无沫,庞大。

而且越来越大的波浪?

水位线上镇静的轻拂-抑或疯狂。

的飓风漫天呼啸?

他的海在显见得不一致-其实下面完全一致的时候。

他的海达到了他存在的目标吗?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山民也同样想要他们的山!

the sea and the hills。

“我已经勇气再生。”e·23在利用车站月台上的喧嚣说,“饥饿恐惧令人神志不清,不然我或许也会想到这个脱身办法。我说的不错,他们来搜捕我了,你实在救了我的命。”

一群黄裤予旁遮布警察由一个热得出汗的年轻英国人率领,排开火车附近的人群,在他们后面有个矮胖的人像猫那样不惹人注意地慢步徐行,看样子,他是个律师的跑腿。

“你瞧那位年轻洋大人在看一张纸,他手上那张纸就是关于我容貌的描述,他们会搜查每一个车厢,就像渔夫在池塘里撒网一样。”

那队警察来到他们车厢的时候,e·23在掐念珠的腕子不断有规律地颤动;基姆则奚落他鸦片吃得迷迷糊糊,连托钵僧所随身携带的有环火钳都丢了,喇嘛两眼向前逼视,深深沉思;农夫一面偷偷地窥望,一面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里只有一窝修道的。”那英国人大声说,随即在紧张气氛中走掉,气氛所以紧张,因为对所有印度人来说,警察意味敲诈。

“现在的麻烦,”e·23耳语说,“就是怎样发一个电报,说明藏匿我奉命去取的那封信的地方,我这样子不能到电报局去。”

“我救了你一命还不够吗?”

“要是任务没完成那就还不够,医疗珍珠的难道没告诉过你?又来了一个洋大人!啊!”

那是一位警区督察,身材高大,病黄面色,皮带、盔帽、马刺,穿戴齐全,昂首阔步地走着,一面捻他那两撇黑胡子。

“这些洋警察大人看来真是大傻瓜!”基姆打趣说。

e·23眼皮一翻瞟了一眼。“说得真对,”他以改变的声调漫然说,“我去喝水,督我留住座位。”

他没头没脑地走出去,几乎撞到那英国人警官的臂上,挨了一顿用生硬乌尔都语说的痛斥。

“怎么?你喝醉了?相好的,你不能横冲直撞,好像整个德里车站是你的地方。”

e·23面容一点都没变,迳自破口骂出最不堪入耳的话,基姆自然听得高兴,这使他想起乌姆巴拉的那些小鼓手和兵营中的扫地的以及他第一年在学校里所受的罪。

“傻仁兄,”那英国人拖长尾音说,“滚开!回你车上去。”

那黄教托钵僧于是一步一步恭敬地倒退,声音放低,朝车上走,骂到那督察的祖宗八代-基姆听得简直跳起来,因为其中讲到皇后石,皇后石下的书信,还讲出许多占里古怪的神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英国人气得脸绯红,“这他妈的简直不像话,你敢再说!”

e·23装作不懂,一本正经地拿出车票,那英国人愤然把车票拿过去。

“啊,多么暴虐!”贾特农夫在他角落咆哮,“只不过是因为一场玩笑。”他本来对那托钵僧的谩骂听得满面笑容,“圣者,你的符咒今天不大灵!”

托钵僧跟在警察督察后面,一面奉承一面乞怜,车上乘客大都忙于照料孩子和随身行李,并没注意这件事。基姆从身子后面溜下车,因为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曾在乌姆巴拉附近听见过这生气愚笨的洋大人和一位老夫人谈论一般招摇的人物。

“一切很好。”托钵僧悄然说,他这时已挤在唤喊、嚷叫和慌张的人群中,两眼当中,有一只波斯灰豹,背后有个拉吉浦尔驯养猎鹰师的一笼唳叫不休的猎鹰。“他现在去发电报通知我藏信的地方。他们告诉我他在白沙瓦。我应该知道他像鳄鱼一样-总是在另一渡口伺待,他已经解决了我目前的困难,可是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他也是我们自己人吗?”基姆猛地朝一个赶骆驼的米瓦人油黏黏的腋窝下一钻,引起一小群吱吱喳喳的锡克妇人对他大声咒骂。

“而且是最了不起的,我们俩都很幸运,我一定向他报告你为我所尽的力量。有他保护我很安全。”

他从围着火车的人丛中钻了出去,蹲在电报局办事处附近一张长椅旁。

“回去,不然你的座位会被人占掉,对工作不要害怕,小兄弟,也别替我的性命担忧,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喘息机会,斯垂兰大人又把我拖上岸,你我在‘游戏’中还可能有合作的一天呢,再见!”

基姆匆匆回到火车上,既高兴又迷惑,也有点羞恼,因为他对于自己干的这一行还不能精通三味。

“我对于‘游戏’只不过是初出茅庐,我不会像托钵僧那样把握机会一下子取得安全,他知道灯下最黑暗,我也不会想到假装骂人而传消启、……那洋大人又多么精明!没关系,我已经救了一条命……那贾特人哪儿去了,圣者!”他坐下时轻轻问,车厢里现在挤满了人。

“他忽然胆怯起来,”喇嘛微带讥讽地说,“他看见那马哈拉塔人转眼之间变成一个托钵僧以避邪,那已经够使他惊骇,后来他又看见那托钵僧落入警察之手-这都是你的法术造成的影响,他后来抱起他儿子飞快遁逃,因为他说你把一个秉性和平的行商变成胆敢与洋大人斗嘴的人,他怕自己也遭到相同命运。那托钵僧呢?”

“跟警察走了,”基姆说,“可是我的确救了贾特人的孩子。”

喇嘛嗅着鼻烟不动声色。

“啊,徒弟,你瞧你自己怎样入了迷途!你的确只是为了积功德而医好那贾特人的孩子,然而你却作法使那马哈拉塔人有骄傲之心-我曾密切注视你-一面不断睨望迷惑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和一个傻农夫,结果引起了灾祸和怀疑。”

基姆以超过实际年龄的成熟心理,努力自抑,他像别的孩子一样,不愿意受冤枉受误会,然而他看出自己进退维谷,火车驶出德里,在黑夜中奔腾。

“对,”他低声说,“凡是我使你生气的地方,我做的都不对。”

“还不止这一点,徒弟,你已做出的行为在世间所产生的作用,就像,投在池塘中所引起的涟漪,你不知道后果会多么大。”

不知道后果对基姆的自傲之心和喇嘛心境的怡静也实在都有好处,因为这时候西姆拉方向有一封密码电报送到,报告e·23抵达德里,更重要的说明他奉命去取的那封信现在何处。附带说明,一个过分认真时警察在极西部一个邦以杀人的罪名逮捕了一个艾吉米尔棉花经纪。这个经纪他在德里车站月台上发怒地亲自向一位斯垂兰先生解释,e·23则从僻路从容走入德里城已上锁的市中心区,两小时内,南方某邦一位愤怒的部长接到几个电报报告一个身受微伤的马哈拉塔人已经失去踪迹;等到慢腾腾的大火车在萨哈伦坡停下的时候,基姆那颗石子所引起的最后一个微波冲出到远处君士坦丁堡一所清真寺的台阶,惊扰了一个在祈祷的虔诚信徒。

喇嘛在车站附近露珠凝结的九重葛栅旁大步走过,阳光明洁,弟子又在身边,令他心境愉快。“我们应该把这些东西置若脑后。”他指着火车头和雪亮的铁轨说,“火车虽然十分美妙,可是震得我骨头都化成水,我们现在可以一路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到那库鲁女人家去吧。”基姆说。一面背着大包小包愉快前进。萨哈伦坡清早道路干净,空气芳馨,他想到在圣查威尔学校时那些早上的日子,这个比照比他心里三大高兴事还要喜兴。

“你怎么变得这样急躁?智者在太阳下不会像小鸡那样跑,我们已经走了千百里路程,直到现在我简直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你在挤来挤去的人堆里怎能受教导?我在人声嘈杂中又怎能沉思?”

“这样说来,她的舌头并未随着岁月而缩短?”基姆微笑说。

“她贪求符咒的欲望也没有稍减,我记得有一次讲到轮回图-”喇嘛从怀里掏出他的近作,“她只对向小孩作祟的魔鬼有兴趣。再过一会儿,在后来一次安静,安静的聚会中,她可以款待我们而积功德,现在我们将松松脚随便走动,静待演变,我们的搜寻一定有把握。”

“他们便那样逍遥自在地穿过繁花如锦的果园,走过了阿敏纳巴、萨亥耿吉、呵克罗拉渡、和富里萨-喜马拉雅山下的丘陵总是从南列北的,丘陵再过去又是积雪,在寒星下睡了甜美的长觉之后,便神气十足地从容穿过一处苏醒中的村庄,默然伸出乞钵,可是眼睛不顾大法从天这边看到天那边。基姆会脚步轻盈地踏过尘土走到芒果树阴下或一棵白刺槐枝叶较疏的树阴下他师父身旁,从容自在地吃喝。中午时谈了些话走了些路之后他们便小睡,在较为凉快的时候醒来,精神抖擞,夜晚他们进入新的地方,一处在越过肥沃平坦大地的三小时之前便看到,在路上经过一番讨论的村庄。

他们讲出他们的故事,就基姆来说,每天晚上所讲的都不同,村长或村僧按照宽厚的东方习俗欢迎他们。

地上的阴影缩短了,喇嘛倚靠基姆更甚的时候,便画起轮回图,用擦干净的石头镇着,用长稻草指着一个又一个的轮回讲解。神祗高高坐在上面-一个又一个的梦,这里是天和半神半人的世界-骑士在山地作战;这里是畜生所受的痛苦,灵魂按照生前善恶或上或下,不得加以干扰;这里是地狱,既热又寒,是受苦的鬼魂的居处,让徒弟知道饕餮之苦-肚子膨胀,肠子燃烧;他的徒弟恭顺地低着头,棕色手指敏捷跟着稻草移动,用心学习;可是讲解到地狱之上万般操劳,而无一利的人间世的时候,徒弟的心思涣散;因为路边正是轮回图的写照,人们吃喝,做买卖,婚嫁、吵架-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喇嘛常常讲到生,要基姆注意-他表现得过分热切-人的情欲千变万化,人们把它们分为好的和要不得的,其实并无好坏之分;愚昧的灵魂,猪、鸽和蛇的奴隶-例如嗜食槟榔,想要一对牛,想女人,或是冀得君王喜爱-不总是跟着肉身上天堂下地狱,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有时候,一个女人或一个穷人会注视这个讲解仪式-没有别的,只有这个-在那张黄色大图摊开的当儿会在边上投下几朵花或一小撮贝壳。这些谦卑的人见到一位可能慈悲心发,在祈祷中记起他们的圣者也就满足了。

“人要是病了就替他们医治,”喇嘛在基姆正大光明的天性醒觉时说,“要是他们发烧就替他们医治,但是不得用符咒,你记得那马哈拉塔人后来的情形。”

“那么一切的作为都不好吗?”基姆回答。他躺在东路岔口的一棵大树下,注视蚂蚁在他手上爬。

“无为是好的-除了在积功德的时候。”

“在学问之门,我们所学到的是不采取行动端详一个洋人应有的态度,而我是个洋人。”

“世界之友,”喇嘛逼视着基姆,“我是个老年人,像孩子那样喜欢卖弄,在修道的人看来人无黑白、印度人和西藏人之分,我们都是谋求脱身的魂灵,不管你跟洋人学到了些什么,我们将来找到我那条河的时候,你-在我身旁,一切幻想就都没有了。嗨,我渴望找到那条河,连一身骨头都酸痛了……就跟那些人在火车上难受一样。可是我的灵魂在我的骨头之上等待着,这次搜寻一定有把握。”

“我茅塞顿开,准不准许问一个问题?”

喇嘛庄严地点头。

“我吃了你三年的饭-这你知道,圣者-哪儿来的?”

“照人们算来,西藏有很多财富。”喇嘛镇静地回答,“我在打自己的比方,很妄受尊崇,我需要什么便开口,账目的事我不管,那由我的寺庙管。啊!寺里的黑高座,所有的沙弥排列整齐!”

他一面用手指在尘土里画,一面讲起防雪崩的大寺的盛大仪式;列队的天魔舞;僧尼变成猪;高定一万五千尺上的圣城;庙堂与庙寺之间的勾心斗角;山间异声以及映照在于雪上神秘的海市蜃楼。他甚至讲到拉萨和他曾见过并且敬爱的达赖喇嘛。

每天太阳从基姆背后升起,又是长长的,再好没有的一日,成为使他与他的种族和母语隔绝的障碍,他不论思想做梦都不知不觉用的是土语,在吃、喝等生活起居方面机械地效法喇嘛的仪式。老喇嘛眼望着白皑皑的积雪,越来越想他自己的庙,他要搜寻的那条河并不会使他伤脑筋。他有时候确实会对一庭灌木丛或一根树枝凝望很久很久,他说他期望地台裂开源出它的恩赐;目前有徒弟在他已心满意足,从恒河与朱姆纳河之间的唐恩谷地吹来的和风使他觉得舒服。这里不是锡兰,不是菩提阁,不是孟买,也不是他两年前似乎偶然发现的,藏在长草中的古寺残墟。他以一个毫不自大的学者,一个谦逊的寻求者的态度讲,像个睿智温和的老人,以洞察力启发知识。他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讲起他在印度从南到北到处漫游的全部经历,每件事都是见到路边的一些情景而讲出来的;基姆本已无缘无故敬爱他的师父,现在更有五十个良好的理由敬爱他,所以师徒二人过得十分快活,不过严守戒律,不出恶言,不兴贪念,不贪吃,不睡在高床上,也不穿华服。他们的肚子说明时间,人们就像俗语听说的拿来食物给他们。在阿明纳巴、萨亥贡格、阿克罗拉渡口和基姆给那卑鄙女人祝福所在小富里萨等村庄里,他们是贵宾。

可是在印度消启、传得很快,未几便有个白胡子仆人-一个干瘦的乌拉人-拖着脚步走过农田,带着一篮水果和一盒喀布尔葡萄和金帛包的橘子-请他们赏脸去看他的女主人,喇嘛好久不去看她,令她心里不安。

“现在我想起来了,”喇嘛说,仿佛那完全是个新的建议,“她很有德行,只是话太多。”

基姆正坐在牛栏边上,对村中铁匠的孩子讲故事。

“她将只替她女儿再要个儿子,我没忘记她,”他说,“让她积功德吧,把话传过去说我们一定会来。”

他们在雨天里穿越田野走了十一里,后来受到盛待;因为那位老夫人保持良好的好客传统,也强迫她女婿如此,那女婿是受惯女人支配的,只好向放债的借钱以求天下太平。虽然上了年纪,她的舌头和记性却丝毫没有退化,她在楼上一个有横条拦住的窗口,对基姆做出欧洲人听了要吓坏的恭维,十来个仆人都听得见。

“不过你还是在歇脚处遇见的那个满口瞎话的小要饭的,”她大声说,“我没忘记你,你去洗脸吃东西吧,我女儿的儿子的爸爸一时不在,所以剩下我们可怜的女人既傻又没用。”

为了证明这点,她毫不留情地大声呼斥全家人,直到饮食端了出来。到了晚上-田野间弥漫着褐铜色和蓝色炊烟香的晚上-她兴致来了,命令把轿子放在有火炬明而不甚整洁的前院;她坐在轿子里拉得严严的帘子挡着,聊起天来。

“要是圣者一个人来,我会另样款待;可是有这小滑头在,怎得不谨慎?”

“王后娘娘,”基姆说,他总是用最神气的称呼。“一位洋人-一位警察大老爷称您王后娘娘,难道也是我的错,他说您的脸-”

“咄!那是朝圣时的事,我们出门旅行的时候-你知道那谚语。”

“难道把王后娘娘称为万人迷、妙娘子也是吗?”

“亏你记得!你说的不错。他是这样说过,那是我容华正艳的时候,”她咯咯笑,像个见到糖块的鹦鹉,“现在把你来来去去的见闻讲给我听-尽管讲好了,别不好意思。有多少姑娘和什么人的老婆受你青睐?你是从贝纳尔斯来的吗?我今年本要再到那里去,可是我女儿-她只有两个儿子。呸!这些低平原对人类有影响。库鲁的男人可精壮得跟象广样,我想向圣者-小滑头,你站开-要一道符咒治我女儿的老大在芒果成熟时腹位痛闹肠气的毛病,两年前他曾给我一道极灵的符。”

“啊,圣者!”基姆望着喇嘛那张愠怒的脸乐得直笑。

“是有这件事,我给过她一道治肠气的符。”

“啧-啧-啧。”老夫人猛地打断。

“要是他们生病了就替他们医治,”基姆得意地以喇嘛自己讲的话回敬他,“可是决不能用符咒,要记得那马哈拉塔人所发生的变故。”

“那是两年前的事。她整天唠叨不休,把我实在弄烦了。”喇嘛就像这不公道的审判者一度当他的面那样呻吟,“所以徒弟,你要注意,那连修道的僧人也抵挡不住整天无所事事的女人,那孩子病了三天,她就喋喋不休地跟我讲了三天。”

“哎呀!我还有什么别人可以相谈吗?孩子的母亲什么都不懂,他的父亲-那是在夜凉如水的时候-说,‘求神去吧,’说完之后翻了身又鼾声大起!”

“我只好给她一道符咒,一个老年人有什么办法?”

“最好不要采取行动-除非是积功德。”

“啊,徒弟,要是你遗弃我,我就茕然无依了。”

“无论如何他越老就越像小孩,”老夫人说,“可是僧人都是这样。”

基姆大声咳嗽,他年轻,不赞成她这种出语尖刻,“他智者烦恼得失常是惹祸上身。”

“马上面有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她一面说一面把珠光宝气的食指捻得作响,这个动作是师徒俩记得很清楚的,“它学会了家僧说话的腔调,也许我忘了尊敬客人,不过你们如果看到他用拳头槌他那像小葫芦似的肚子,喊道:‘这里疼!’那你们就会原谅,我倒很想试一试那医生的药,他卖得便宜,而且那药确实使他肥得像湿婆神自己那条公牛一样。他并不拒绝开药处方,不过那些药瓶的颜色不好看,我替那孩子担心。”

喇嘛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悄然在黑暗中走掉,到替他预备好的房间去。

“你多半是把他弄气了。”基姆说。

“他不是,他厌倦了,我这做祖母的忘了这点(只有祖母应该管教孩子,做母亲的只适宜生孩子)。明天,他一看到我女儿的儿子长得怎样了,便会画一道符,他然后也可以评判那新医生的药。”

“那医生是什么人?王后娘娘?”

“跟你一样,一个漫游的人,不过是一个从达卡来的极冷静的孟加拉人-一位医学大师,我吃了肉以后胃不舒服,他用了一颗小药丸把我治好,那小药丸的药力好大。他现在还到处走动,卖极珍贵的药剂,他甚至于有英文印的文件,说明他怎样治好瘦的男人和精神不济的女人,他在这里逗留了四天,可是据我所知道的,他听说你们要来(医生和和尚在世界各地都不能相容),便先行避开。”

她说了这一阵话之后喘喘气,那公然坐在火炬边上而不受申斥的老仆人咕哝道,“对所有的江湖医生和-和尚来说,这里好像一个牛池,别让那孩子再吃芒果……可是什么人能跟一个做祖母的争论?”他提高嗓门,恭敬地说,“夫人,那医生吃完饭以后就睡觉,他人在鸽栅后面的房子里。”

基姆像准备打架的狗,全身紧张起来,使一个在加尔各答受教育的孟加拉人,一个话多的德卡卖药郎中丢脸,把他说倒,将有一番乐子。喇嘛和他自己在这番较量中是不大会失败的,他知道在印度报纸末页列出,英文写得糟透的古怪广告。圣查威尔的学生有时候偷把这些带回学校来,让大家取乐,因为那些感激的病人叙述病况的语言极其简单,泄露出真情,那个老仆人急于要使寄生虫相斗,朝鸽棚那边鬼鬼祟祟走去。

“可不是,”基姆以经过考虑的蔑视口吻说,“他们极其无耻,用的只是有颜色的水,他们行骗的对象是身体坏了的君王和吃得过多的孟加拉人,他们靠孩子-还没出世的孩子-赚钱。”

老夫人噗哧笑了:“别这么嫉妒,符咒,比较好,呃?这我从没否认过,你可得要使你的圣者在明天早上给我写的一道护身的符灵验。”

“只有愚昧无知的人否认-”一个声调沉重的人在黑暗中大声说,一面蹲下,“只有愚昧无知的人否认符咒的价值,只有愚昧无知的人否认医药的价值。”

“一只老鼠找到了一块姜黄,它说,气我将开个杂货店,’”基姆反驳。

现在舌剑唇枪开始,他们听见老夫人挺起身子全神贯注地聆听。

“和尚的儿子知道他的奶妈和三个神灵的名字,他便说‘好,听我讲,不然我就要以三百万大神的力量咒你。’”这个不露面的人显然有两下子,他说下去,“我不过是个教英文字母的老师,我已经把洋人的智慧统统学到了。”

“洋人们永远不老,他们已是祖父了,还是跳舞像小孩子玩得那么起劲。”“一种硬脊梁的人。”轿子里发出回声。

“我也有能解除急躁生气的人心里戾气的药,有月亮在适当的房子上时炼制的药;我也有黄土-从中国来可以使男人重复青春,令家里大为惊奇的灵药;喀什米尔的藏红花,和最上好的喀布尔兰花球根,许多人死了没-”

“这我绝对相信。”基姆说。

“他们知道我的药多么灵验。我可不是只给病人写符用的墨水,而是给他又烫又厉害的药,喝下去能和邪毒交战。”

“它们力量很大。”老夫人叹口气说。

那人后来又讲起命运不济倾家荡产、非常伤心的故事,并说曾经一再向政府请愿,“要不是命运作祟,我现在本应该在政府里做事,我有加尔各答那所崇高学府的学位-将来这里的少爷也许就会到那儿去读书。”

“要是我们邻居的乳臭小儿几年之内能拿个f·a”(文科第一-她常常号到这个英文术语,所以用它),“那么我所知道的一些聪明孩子岂不是要在富庶的加尔各答拿走更多的奖。”

“我从没见过,”那人说,“这样一个孩子!时辰八字那么好-要不是那肠气,哎呀,要变成可怕的霍乱了,可能把他像鸽子一般带走的话-能得长寿,真是令人羡煞。”

“嘿唷!”老夫人说,“夸奖孩子是不吉兴的,不然我倒真听得进这种话。现在房子后没有人看守,连在这种和风中男人也自以为是男子汉,而女人呢,我们知道……孩子的父亲也不在,而我年纪这么大还要看家。起!起!把轿子抬起,让医生和那小僧人自行解决究竟是符咒还是医药最有效。喂!你们这些呆头呆脑的人,快拿烟草给客人,我要绕着我们的地兜个圈子!”

轿子摇摇晃晃地抬着走了,后面跟着零散的火把和成群的狗,二十个村庄都熟识这位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她的舌头多么厉害,也知道她多么乐善好施。二十个村庄都照不知多久的习俗欺骗她,可是没有一个人会在她管辖的地区内偷窃抢劫。虽然如此她仍大模大样地出巡,所造成的喧嚣连到莫苏里去的半路上都听得到。

基姆松懈下来,一个术士遇见同行时必须如此,那医生仍然蹲在那里,用脚把水烟袋友善地推过来,基姆深吸了一口上好的烟,留连未去的人期待双方会展开认真的专业辩论,而且说不定会免费施诊。

“在愚昧无知的人面前讨论医术是对牛弹琴。”那医生说。

“往往不留神听人讲话才是礼貌。”基姆表示同感。

不过要弄清楚,他们说的时候确实一本正经,使人不得掉以轻心。

“嗨!我腿上烂了一处,”一个厨房下手说,“瞧!”

“走开!走!”医生说,“这个地方难道有打扰贵客的习惯?像水牛似的围挤过来。”

“要是老夫人知道了-”基姆也说。

“是!是!走吧,他们都是我们女主人所喜欢的人。等到她那小魔鬼的肠气病好了,也许会恩许我们穷人-”

“你把发债的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是女主人照顾你的老婆,谁敢说话冒渎她?”那老仆人在月光中把他的白胡子翘得凶狠狠的,“我得负责保持这家子的荣誉,走开!”他把下人统统赶掉。

那医生说话的嘴唇并没怎么特别变动:“你好吗,欧哈拉先生?我非常高兴再跟你见面。”

基姆的手紧抓着水烟袋柄,要是在路上,他就不会惊讶;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安谧闭塞的地方,他再也没想到会碰见贺瑞巴布,他也觉得自己被耍弄了,有点愠怒。

“啊哈!我在勒克瑙就告诉过你-我会再出现而你将认不出我。你当时跟我打的多大的赌-呃?”

他悠然嚼几颗小豆蔻,可是呼吸有点紧张。

“可是为什么到这里来,巴布?”

“啊!照莎士比亚所说的,问题就在这里,我是来庆贺你在德里表现得非常优异。啊!我告诉你我们统统对你引以为傲,手法十分干净利落。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跟我很熟,他经历过一些很大的惊险,现在他还要再受些惊险。他告诉我,我告诉罗干先生,你的毕业成绩这么好,他很高兴。整个部门都高兴。”

基姆生平第一次因为工作表现受同事赏识称赞而感到激动自傲(不过这也可以成为能致命的陷阱),这种感受是世间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可是基姆的东方人心理警告他大人物远道而来决不是为了夸奖他儿句。

“巴布,说出你的故事来。”他以权威口吻说。

“哦,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说明我们的共同朋友所藏东西的电报来时,我去西姆拉,而老克莱顿-”他看看基姆对他如此大胆的反应如何。

“上校大人。”基姆改正他。

“当然,他发现我闲着,于是我便得南下到赤陀去取那封讨厌的信。我不喜欢南方-要坐太多的火车;不过旅行津贴倒不少,哈!哈!我在归途上碰见我们共同的朋友,他现在暂时避避风头,对我说托钵僧伪装对他非常合适,我在那里听说你紧急应变干得如此之好。我告诉我们共同的朋友你的功劳第一,真了不起!干得太好,所以来当面告诉你。”

“哼!”

阴沟的青蛙哇哇叫,月亮渐渐落下,有个高兴的仆人跑了出去打鼓和长夜漫谈,基姆的下一句话是用土语说的。

“你是怎样跟踪我们的?”

“哦,那再容易也没有了,我从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得知,你去萨哈伦坡,所以我跟着来,红教喇嘛并不是不惹人注意的人,我买了个药盒子,我其实真是个很好的医生。我到阿克罗拉渡口去,听到关于你的一切,我在这里讲讲,那里讲讲。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你做什么,我也知道那好客的老夫人什么时候派人来接的,他们对老喇嘛的几次来记得很清楚,我知道老太太们是离不开医药的,我因此成了医生-你听见我讲的话没有?我想我讲得不错。一点不假,方圆五十里之内的老百姓都知道你和喇嘛,所以我就来了,你介意吗?”

“巴布,”基姆说,抬头望那张咧嘴笑的大脸,“我是个洋人。”

“我的好欧哈拉先生-”

“我而且希望说大游戏。”

“目前按部里编制,你是我的下属。”

“那么你为什么瞎说一大阵?一个人从西姆拉,换了装赶来,决不只是为了讲几句甜言蜜语的。我不是小孩,请你讲印地话,实实在在说明来意,你在这里所讲的十句里没有一句真话,你为什么来?老实说。”

“你这种欧洲人作风十分讨厌,欧哈拉先生,以你来说,心里应该更有数。”

“可是我要知道,”基姆笑着说,“如果是大游戏的事,我也许会帮助,要是你老是绕圈子说废话,我有什么办法。”

贺瑞巴布伸手去拿小烟袋,把它吸得咕噜咕噜响。

“现在我将用土语讲,你坐稳了,欧哈拉先生……这关系到一匹雄马的血统证明书。”

“还在搞这桩事?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大游戏要到人人都死光才完结,在这以前可没完。好好听我把全部讲出来。三年前马哈布·阿里把那马的血统证明书给你的时候,这个藩王正准备展开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由于那个消息,我们的军队在他们还没准备好之前,便先发制人。”

“对了-八干人和大炮,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没有开战,这是政府的一贯作风,政府把部队召回,因为相信那五个藩王胆怯了;也因为在高峻山口供应大军粮草可不便宜。希拉斯和本纳尔王有大炮,为了一笔代价答应防守山口不让从北方南下的部队通过。他们俩竭力向政府表示畏惧和友谊。”他咯咯地笑,改用英语说:“当然我只是私下告诉你以说明政局,欧哈拉先生,从官方立场来说,我是不得批评上司的任何的行动。现在我说下去-政府对此很高兴,又急欲避免多花钱,于是便和希拉斯及本纳尔王谈好,政府军一旦撤退,他们的部队就应该防守山口,政府每月给他们多少卢比,那时候-这是在我俩见面以后-我一直在列亚卖茶,从来成为军中会计员,军队撤退的时候,我留下,以对在山区筑路的工人发工钱,筑路也是政府和希拉斯及本纳的协议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后来呢?”

“我告诉你,那高高的地方,夏季一过便冷得要死,”贺瑞先生密告说,“我每天晚上都怕那些本纳人会觊觎发款箱而抹我的脖子,我那些护卫笑我!天哪!我真是个胆小鬼,没关系,我会继续用土语说……我发了许多次消息说这两个藩王已经被北方收买;马哈布·阿里当时人在更北面,充分证实这一点,可是当局一无所为,结果我的脚冻坏了,冻掉一个足趾,我又发出消息说由我发钱给工人筑的那条路是在替外人和敌人修筑的。”

“替什么人?”

“俄国人,筑路工人已公开引为笑话,后来把我叫回南边去做口头报告。马哈布也回南边来。瞧最后精彩的戏来了!今年山口那边雪融之后-”他人又发抖,“来了两个以猎野山羊为名的外国人,他们带了枪,可是也带了测链水准仪和罗楹。”

“啦嗬!情形开始清楚了。”

“希拉斯和本纳都殷勤款待他们,他们许下很大的愿:他们带来礼物并以某个皇帝的喉舌发言。他们在河谷上上下下地走,说道,‘这里可以造一垛胸墙,这里可以造一座堡垒,这里可以守着道路挡住大军。’-指的就是我每月付出卢比筑的那条路,政府知道可是不采取行动。其他三个藩王,政府没有给他们守卫山口的钱,派人去告诉那两个人本纳尔和希拉斯为何不守信用。坏事干尽之后,你瞧,那两个外国人用水准仪和罗盘令五个藩王相信了一支大军今天或明天将往山口浩荡南下-山民统统很傻-这时才命令我贺瑞先生,‘到北方去看那些外国人干什么。’我对克莱顿大人说,‘这不是打官司,我们派人去搜集证据就行了。’”贺瑞巴布身子颤动,恢复讲英语,“我说,‘天哪,比方说,你为何不下半官方的命令给一个勇敢的人去毒死他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实在是非常疏忽职守。’克莱顿上校竟对我纵声大笑!这都是你们英国人那种讨厌的自负,你们以为没人敢图谋不轨!这完全是自我陶醉的鬼话。”

基姆慢慢地吸烟,他那灵敏的脑子则在根据他所了解的思量这件事。

“那么你就去跟踪那些外国人吗?”

“不,是跟他们相遇,他们将到西姆拉来,把猎得的角和头送往加尔各答制成标本。他们表面上纯粹是爱好运动的绅士,政府给他们特别便利。当然,我们总是这样做,这是我们英国臭脾气。”

“那么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的大,他们不是黑人。当然,各种黑人我都能对付,可是他们是俄国人,非常不择手段的人,没有证人在场,我可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他们会杀你?”

“哦,那倒没什么。我是斯宾塞的忠实信徒,我相信应该可以对付得了死这种小事,而死是我命里注定了的,你知道。可是-他们可能会殴打我。”

“为什么?”

贺瑞巴布这时候很不耐烦,把手指擦得劈啪响。“我当然应该在他们当地里做个临时工作,也许是个通译,或是个脑子没用、饿得要死的人之类,然后我想我必得尽可能刺探消息。这就和我装作一个医生骗那老人同样容易。只不过-只不过-你知道,欧哈拉先生,我不幸是个亚洲人,这在若干方面很不利,我也是个孟加拉人-一个胆小鬼。”

“上帝造出野兔子和孟加拉人。多么可耻!”基姆引用一句谚语说。

“我想,这是出于基本需要的进化过程,不过尽管这样说又有什么用,事实仍然不变。我是,唉,非常胆小的人!我记得有一次在去拉萨的路上他们要斩掉我的头(不,我根本没到达拉萨)。我坐下去笑了,欧哈拉先生,预料自己将要受到中国酷刑,我想这两个人不会用酷刑对付我,但是我希望能部署在紧急时能有欧洲人协助以防不测。”他咳嗽,吐出豆蔻,“这完全是非正式的征召,你可以说‘我不去,先生。’要是饭和你那老喇嘛没有要紧的事-也许你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也许我可以诱引他的幻想-我要你和我保持工作联系,直到我找到那两个喜欢运动的外国人。自从我在德里遇见你的朋友之后,我便对你很重视,这件事最后了结时,我会在正式报告里提起你。这将是你极值得骄傲的事,这就是我来的真意。”

“哼!我想故事的结尾是真的;可是前面那段怎样?”

“关于五个藩王的部分?哦!那当然是真的。比你所想像的还要复杂。”贺瑞恳切地说,“你来-呃?我将从这里直入杜恩谷地,那里林木葱郁,草地如绘,我将到莫苏里去-就是先生女士们所说的又老又好的门苏里·帕哈。再从那里取道兰姆浦尔进入秦尼。他们只能从那条路来,我不喜欢在寒冷的地方等待,可是我们必须等待他们,我要跟他们一起走到西姆拉。你要知道,其中一个俄国人其实是法国人,我的法语很不错,我在长德纳哥尔有朋友。”

“他一定高兴再见到雪山峦。”基姆沉思着说,“这十天以来,他简直没讲什么别的。要是我们一起去-”

“啊哈!要是你喇嘛情愿的话,我们在路上可以不相往来。我将在你们前面四五里。我贺瑞可不贺瑞(burry,急忙之意-这是则俏皮双关语),哈!哈!你就跟在后面,有大把时间。他们当然将要测定点的位置,然后测量,制图。我明天就动身,你如果高兴的话-后天动身,呃?你去想想,明天早上再决定。哎呀,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早上了。”他大打呵欠,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便慢腾腾地走回他下榻处,可是基姆没怎么睡着,他用印度语思量:

“这游戏真够大的!我在吉塔当了四天厨房下手,侍候我偷他账簿的那个人的老婆。这也是大游戏的一部分!那马哈拉塔人从南方-天晓得多远-来冒性命之忧玩大游戏。现在我也要到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玩大游戏,它的确像梭一样,在整个印度穿来穿去,尽我的本分享受我的乐趣-”朝黑暗处微笑,“都亏了这位喇嘛。也亏了马哈布·阿里-还有克莱顿大人,可是主要是这位圣者,他说得对-一个又大又美妙的世界-而我是基姆-基姆-基姆-独自,-只身-在这当中。我一定要看一看那些带着水准仪和测链的外国人……”

“昨天晚上争论的结果是怎么样?”喇嘛做完了早课问。

“来者是个走方卖药的人-老夫人的一个食客。我以论证和祷告消灭了他,证明我们的符咒要比他那些有颜色的水灵。”

“哎呀,我的符咒!那位有德行的女人还一心一意再想要一道新的吗?”

“想要得很。”

“那么就非得画一道不可,要不然她会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他摸索笔盒。

“草原上人总太多,我听说雪山人少些。”

“啊!那些雪山,还有山上的雪。”喇嘛撕下一小方块纸以便放在护身符囊里。“可是你对那些山峦知道些什么?”

“它们十分密集,”基姆推开门,望着在金黄晨晖中远处绵延不绝一片宁和、微泛紫色的喜马拉雅山脉,“除了穿洋装以外的时候,我从没到过那里。”

喇嘛带着渴望,嗅嗅吹来的风。

“如果我们到北方去,”基姆在日出时间,“是否王少应该在较低的山走,可避掉中午大部分的酷热?……符画好了吗,圣者?”

“我已写下七个傻魔鬼的名字-没有一个是有用的。愚妇把我们拖离正途,该有此报!”

贺瑞巴布从鸽栅后走出,以装模作样的仪式刷牙。他胖得人都圆了,熊腰虎背,脖子像牛,声音雄浑,丝毫不像一个“胆小鬼”。基姆几乎察觉不出地暗打手势表示一切顺利。梳洗完毕,贺瑞巴布便跑过来用花俏辞语拜见喇嘛。他们吃早餐,当然不坐在一起,后来老夫人多少戴着面纱在窗后恢复谈起她外孙吃青芒果闹肠气的事。喇嘛的医术当然只限于安慰性质。他相信黑马的粪和硫黄和在一起,放在一块蛇皮上服食是治霍乱的良药。不过他对象微表示的兴趣远大过科学。贺瑞巴布极温文有礼地敬重他的见解,喇嘛于是说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医生,贺瑞巴布回答说他对于宗教的秘密仪式所知极有限。不过至少-他谢谢神-自己在遇到一位大师的时候,不会有眼不识泰山,他自己是受洋人教导的,那些洋人对于加尔各答那些华厦真是不惜工本,可是他最先承认在世俗智慧的背后,还有另一种智慧-境界高深须孤独追求的沉思学问。基姆旁观着不胜艳羡,他所熟悉的那个口齿圆滑、满嘴殷勤赞美,神经紧张的胖先生不见了。昨晚那大言不惭的卖药人也不见了。眼前的这个人言谈文雅,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一个冷静严肃,饱经沧桑,甚有学识的人,向喇嘛虚心求教,老夫人私下对基姆说所谈的太深奥,非她所能了解。她喜欢的是符咒,用许多墨画,可以用水冲服吞下,一了了之。要不然神灵有什么用?她喜欢男男女女,也讲起她以前认识的小王;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和美貌;豹的衰败和亚洲爱情的怪癖;纳税、租金、葬仪,她的女婿(只是暗示,不过容易听出),育幼以及年纪不饶人等等。基姆对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兴趣浓厚的程度和她不久就要离开而留连不舍的程度相等,他脚露在僧袍下,蹲在那里把所有的话统统听进去,喇嘛则把贺瑞巴布提出的治病理论逐一驳倒。

中午时分,贺瑞巴布背上他那包黄铜的药箱,一只手拿着盛装时穿的漆皮鞋,一只手打着一把蓝白两色的花布伞,朝北向西杜恩谷地走去,他说那一带的小王很多找他看病。

“徒弟,我们在傍晚时凉快了再走,”喇嘛说,“那个又懂医术又懂礼貌的医生,证实那些山麓地带的人很虔诚,又慷慨,很需要一位导师。很快-那医生说-我们就可以享受清凉空气和松树的芳香了。”

“你们到雪山去吗?经过库鲁吗?啊,那可再好也没有了!”老夫人尖声说,“要不是得要照料这处产业有点分身不得,我就会坐轿子去了……不过那将是僭越无耻,我的名誉将受损害,呵呵!那条路我熟-每一段都熟。你会发现沿路的人都乐善好施-不拒绝道貌岸然的。我一定叫他们预备伙食,派一个仆人一路侍候如何?不要……那么我至少给你们做些什么。”

“夫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女性!”厨房里喧嚣声起时,那白胡子老仆说,“她一辈子从来没忘掉一个朋友,也从不忘掉一个仇人,她的烹饪手艺-哇!”他揉揉他那又细又瘪的肚子。

结果有糕,有甜食,有塞米和梅子的冻鸡,炖得烂烂的-足能把基姆吃饱得像只骡子。

“我老迈无川了,”她说,“现在没有一个人爱我-尊敬我-可是我求神帮助,蹲在锅釜前烧东西的时候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我。下次再来,好心人,圣者和徒弟,请再来,房间总给你们预备好。随时准备迎接……别让女人太露骨地跟随你的弟子,我对库鲁女人很清楚。当心,小徒弟,别让他一闻到他那火山的气息便又跑掉……喂,别把米袋上下弄颠倒……圣者,请保佑这里全家,并且原恕你这女仆的种种愚蠢。”

她用面纱揩拭她发红的老眼,喉咙里发出哽咽。

“女人饶舌,”喇嘛后来说,“不过那是女人的通病,我给了她一道符,她在轮回上,完全被尘世生活所迷障,不过,徒弟,她有德行,既和善又慷慨好施,心地厚道,而且虔诚,谁会说她不积德?”

“我不会说,圣者,”基姆背上那些丰盛的食物,“在我眼睛看不到的时候,我曾想像她这样一个人不会受轮回之苦-因为她既无所欲又不作孽-简直像尼姑一样。”

“还有呢,小顽皮?”喇嘛几乎纵声大笑。

“我想像不出了。”

“我也想像不出,可是她在此生之前有过千百万个前生,她在每一生也许得到一点智慧。”

“她会忘了怎样在路上用藏红花炖汤吗?”

“你的心总是在不值一提的事物上,不过她有本领,我觉得精神完全恢复。到了雪山上,我会更强健。今天早上那个医生说雪的气息能使人年轻二十岁,他说得真对。我们将上山-那些高大的山-去听一阵雪水和树的声音。那医生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到平原来,因为我们只不过是在愉快的地方绕一绕罢了。那医生一肚子学问,可是他并不骄傲。你跟老夫人讲话的时候,我对他讲起夜里我颈后有晕眩的情形,他说是受热太多的缘故,需要清凉空气来治疗,我一想真奇怪自己何以没想到如此简单的疗法。”

“你可曾告诉他你的寻求?”基姆有点嫉妒地说。他满希望打动喇嘛的心的是他自己的话,而不想是贺瑞巴布的诡计。

“当然哕,我告诉他我的梦以及怎样因为使你求学而积功德。”

“你没说我是假洋人吧?”

“何必告诉他那个?我已经告诉你许多次你我只不过是求解脱的两个灵魂-他说-他只不过附带地说而已-那条河会像我所梦见的那样涌现出来-必要的话,甚至于会在我脚下涌现,得道以后,你瞧,我便脱离轮回之苦,那时我还要找什么解决尘世上田野之道,那些都是幻觉?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做梦,每天夜里都做同一个梦;我有本生经、我有你,世界之友,在你命宫中写着会有绿地上一只红色公牛-我没有忘-使你得到荣誉。我不是亲眼见到这个预言应验了吗。老实说,命运还是因我全力而发挥作用的呢。你为报答起见,应该帮助我找我那条河,寻找那条河是有把握的!”

他把他那张恬静、安详、象牙黄色的脸,面对着向他们招呼的雪山,他的影子在地上比他抢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