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忆起同志。

新海洋的老玩伴。

三千年前,

十万里以南,

我们在土人间以贸易取雌黄时

他们不识尊贵的瓦岱兹,

可是他们认识我而且爱我。

song of diego vaidez。

一大早白色营帐便统统卸下,小牛团队抄近路开往乌姆巴拉,它并没有兜绕过歇脚地。基姆在一辆行李车旁走,军眷不断对他品头评足,他的信心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坚强了,他发现他严受监视,左有维克托神父,右有班奈特牧师。

午前大军止步,一个骑骆驼的传令兵呈交一封信给上校。他看了之后对少校讲了话,相隔半里,在部队后面,基姆听到滚滚飞尘中传来嘶哑的欢呼声,跟着有人拍他的背,喊道:“告诉我们,你怎会知道的,你这撒旦的小跑腿?好神父,你可有办法让他说出来。”

一匹小马驰骋过来,基姆整个人被抄起,到了维克托神父的马鞍前穹上。

“孩子,你昨晚讲的预言现在应验了,我们接到命令明天在乌姆巴拉搭火车开往前线。”

“你说什么?”基姆问,因为他没懂前线和搭火车是什么意思。

“用你的话来说,我们要去打仗了。”

“你们当然是要去打仗。我昨天晚上就说过了。”

“你是说过的,可是,撒旦真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基姆的眼睛进出光彩。他闭起嘴,点点头,装作满腹神秘的样子。维克托神父策骑穿过尘沙,土兵、军士和低级尉官,叫他们每个人看看基姆。率领纵队在前的上校以诧异的神色凝望基姆。“那或许是市井流言,”他说,“可是谁会如此-”他指的是他手里那张纸。“他妈的,这件事是四十八小时之前才决定的。”

“印度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维克托问,“还是你有天生的神通?”

“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基姆说,“你可不可以放我回我那老头子身边去?他要是不和那库鲁女人在一起,我怕他会死掉。”

“可是据我所看到的他,他像你一样很能照顾自己。不行,你给我带来好运,我们将把你琢磨成铁铮铮。我现在把你运回行李车那边,今天晚上你来找我。”

这一天,基姆发现他深受数百白人尊敬。他怎样来到营地,他身世的如何发现以及作出预言传遍了军中,讲得有声有色。一个坐在铺盖卷上,身材臃肿的白种女人神秘地问他她丈夫是否能从战争中归来。基姆郑重其事地思量,说道他会归来,那女人以饮食招待他。这支大军行军的情形在很多方面像拉合尔过节,漫长队伍,每隔一些时候便奏乐,众人谈笑风生。到现在为止,看不出有辛苦的事的迹象,基姆决定为眼前的壮观添加声色,入暮时,军乐队前来演奏,使团队在乌姆巴拉火车头附近扎营,晚上很热闹,其他团队的官兵前来采访小牛团队,小牛团队的官兵也擅自去探访其他团队,军中的宪兵赶忙把他们拉回来,又碰到其他单位的纠察队在行相同任务。情况很乱,号角频吹,召集更多的宪兵由官长率领前来镇压,小牛团队素以活跃出名,必须保全令誉。可是第二天早上在车站上集合时,他们个个体态情况良好。基姆和妇孺病患一起留下,发现火车开去时,他也像大家那样激动地高呼道别。过洋大人生活到目前为止很有趣,可是他态度很谨慎,一名小鼓手把他护送回空空洞洞、由石灰水刷过的营房。地板上尽是废物,绳子和纸,他的孤寂在天花板上回荡。他像印度人那样,身子在一张空行军床上蜷仆一团睡着了。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在走廊以沉重脚步走来,把基姆叫醒,自称他是教师。基姆一听是教师便够了,再蜷缩成一团。他可以勉强猜出拉合尔市警察的英文告示,因为这些告示关系他俩人的舒适。把他带大的那个女人的许多家人中,有一个替社教旅行剧团画布景的德国人,他告诉基姆他曾在1848年时尝过围城的滋味,因此至少基姆觉得是如此-他教基姆写字,以食物作为学费。基姆只学会了个别字母,也不觉得这些字母有什么了不起。

“我什么都不会,你走开!”基姆说。他感觉出大事不妙,那人揪住他耳朵,把他拖到远处侧厅的一个房间里,有十来个小鼓手排列整齐地坐在里面。那人吩咐他说要是他什么都不会,他至少可以坐定不动。基姆果然坐得纹丝不动。那人在黑板上画白线解释这个那个至少半小时之久。基姆继续进行中断的假寐,他不喜目前的情况,囚为他在自己这短短一生中以三分之二时间竭力避免的正是这种学校和纪律。他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奇怪自己早先何以没有想到。

那人把他们打发走,最先蹿过走廊,跑到阳光普照的露天里的就是基姆。

“喂,你!站住!止步!”一个又高又尖的嗓门在他后面说,“我必得看着你,我奉命不让你跑掉,你到哪里去?”

是那整个上午盯着他的小鼓手-长得胖胖的,一脸雀斑,大约十四岁,基姆对他从头到脚都讨厌。

“到街市去-替你-买糖果。”基姆临时想起说。

“啊,街市是禁区的。要是去了,我们会受申斥,你回来。”

“我们可以走到多近?”基姆不知道禁区之义,不过暂时姑且客气一番。

“多近?你的意思是说多远!我们可以走到街头那棵树那里。”

“那么我就到那里去。”

“可以,我可不去。太热,我可以从这里监视你。你休想逃跑,你如果逃掉,凭你身上穿的就可以叫人找到你。你穿的是团服,你一拔脚溜乌姆巴拉的每个宪兵都会把你抓回来。”

这点基姆倒不顾忌,他所顾忌的却是现在知道这身上所穿的衣服使他想逃也逃不远,他无精打采地朝通往街市的土路路口那边一棵树走去,两眼望着来来去去的人,这些人大都是阶级最低的营中仆人。基姆向一个清道夫打招呼,那人立即以不必要的傲慢态度给他个钉子碰,自以为这白种孩子一定受不了。谁知道那孩子的答复声音低而且快,使他发觉自己错了。基姆开口的时候发泄自己身受束缚的痛苦,暗自感激能有一用他说得最流利的语言骂人的最后机会。“现在替我跑到街市上最近的书信佬那里去,叫他过来,我要写封信。”

“可是你这白人的儿子怎会需要一个街市书信佬?营房里不是有牧师吗?”

“你说得对,可是地狱里尽是那些人。照我所吩咐的去做,你,你这老东西!你妈是在篮子底下结婚的!拉尔·拜格的奴隶(基姆知道清道夫信奉的种是谁)。快去,要不然我又要骂了。”

清道夫拖着脚匆匆走掉。“营房那边有个白种孩子在一棵树下等着,可是又不是白种孩子。”他碰到一个街市书信佬便嗫嚅地说,“他要你写信。”

“他会给钱吗?”整洁的书信佬把他的写字合、笔及封蜡等收拾好。

“我不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同,你去看看,很值得去看看。”

精瘦年轻的卡耶阶级书信佬抬着他的营生工具时,基姆已经等得手脚乱动,好不耐烦。一等到书信佬走近得可以听见他的话,他便劈头一阵痛骂。

“我先收钱。”书信佬说,“口出脏话,收费更高。可是你穿这样衣服,说这种话,究竟是什么人?”

“哈,这在即将写的信里会提到的,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的事,可是我并不急,换一个书信佬对我也无所谓。乌姆巴拉的书信佬多得和拉合尔一样。”

“四个-安那。”书信佬在一座空营房的阴凉处坐下,摊开布。

基姆也跟着蹲在他旁边。只有印度人能那样蹲着,虽然那条讨厌的长裤紧贴着身子很不方便。书信佬对他睨了一眼。

“这是向洋大人讨的价。”基姆说,“现在给我个老实价钱。”

“一个半安那,我怎么知道,信写完之后,你人不跑掉呢?”

“我不能越过那棵树,此外还有邮票的事。”

“关于邮票,我没有要佣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白种孩子?”

“信里会提到这点,信是写给拉合尔喀什米尔招待所的马贩子马哈布·阿里的,他是我朋友。”

“真是越来越奇怪!”书信佬把芦苇笔在墨水缸里沾一下,“用印度文写吗?”

“当然,写给马哈布·阿里,开始!我和老头子搭火车南下,到了乌姆巴拉,在乌姆巴拉我传达了关于栗色牝马血统的消息。”他在花园里看到那些情形后,就不便提起白马的事了。

“慢点。栗色牝马有什么关系……收信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马贩子吗?”

“不是他是谁?我曾经替他干过事,多蘸点墨水,再开始。我已经照命令做了,我们然后以步朝贝纳尔斯进发,可是到了第三天我们找到了某一团队,这句话写下没有?”

“写了,团队。”书信佬喃喃说,两耳倾听。

“我走到他们营地里被捉住,从我头上的护身符,这你是知道的,他们根据红公牛的预言,你知道这是我们街市上很普遍的流言,他们断定我是团队里某人的儿子。”基姆等待这句话深深印在书信佬的心坎上,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一个僧人给我换上衣服,并且取了个新姓名……可是有一个僧人是傻瓜。我换上的衣服很重,可是我是个洋人,我的心情也很沉重,他们把我送入一所学校并且打我。我不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水,快来救我,马哈布·阿里,或是寄点钱来,因为我没有钱付给写这封信的人。”

“写这封信的人?上了当是我自己不好,你像在勘克瑙伪造印花的胡辛·勃克斯那样狡猾。可是多么动人的一个故事!多么动人的一个故事!可会是真的吗?”

“对马哈布·阿里说假话得不偿失。帮助朋友,最好供给他们一枚邮票。钱来了,我一定还清。”

书信佬心存狐疑地嘟囔了一下,然后从写字台里掏出一枚邮票,把信封好递给基姆,然后走掉。阿里的名字在乌姆巴拉响当当。“这样就是博得神好感的办法。”基姆对他追喊。

“钱来的时候,给我双倍!”那人回头遥呼。

“你跟那鬼在搞什么?”小鼓手在基姆回到走廊上时问道,“我在注意你。”

“我只是在跟他说话。”

“你能说黑鬼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只会说一两句。我们现在干什么?”

“再过半分钟就吹号吃饭了。我的天!我但愿能跟部队上前线。留在这里念书实在受不了。你讨不讨厌念书?”

“当然罗!”

“要是我知道到那里去,我一定逃跑,可是就像大家所说的,在这老大的印度,你只是还未被捕的囚犯,你一开小差就立刻被捉回来。我实在恨透了。”

“你去过英国吗?”

“我是上个部队调动季节才跟母亲来的。我应该可以说是在英国待过。你这小要饭的多么愚昧无知!你是在贫民窟长大的,是不是?”

“是的,把英国的情形讲点给我听,我父亲他是那里来的。”

小鼓手讲起利物浦郊区,那就是他所知道的英国。基姆当然不相信他所讲的一切,可是并没有说出口。这样讲讲就混过了饭前那阵子发闷的时候。至于开给孩子们和营房里少数伤残吃的那顿饭,再难吃也没有。要不是他已经给马哈布·阿里去了信,基姆简直会十分忧郁。印度人群的冷漠他受惯了,可是白人那样强烈的孤寂感却使他深受折磨。下午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带他去见维克托神父的时候,他十分感激,那神父住在另一处尘埃飞扬的操场另一面的一幢房子里。他正在看一封用紫墨水写的信。他望着基姆时神色比以前要古怪。

“孩子,自从你离开我之后,过得可好?不大喜欢吗?对野兽般的你一定很难受,很难受。现在听好,我接到你朋友的一封怪信。”“他人在哪里?他好吗?哦!要是他记得给我写信,那就是一切安好。”

“你喜欢他,是不是?”

“我当然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从这封信看来,确实如此。他不能写英文,是不是?”

“哦,不能。据我知道他不行,可是他当然找到了一个英文写得很棒的人,所以写出这封信。我希望你能了解这情形。”

“这就对了,你可知道他的经济情况吗?”基姆的表情显示他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问。现在好好听,看你明不明白它的意思,前面那部分可以省掉……是从贾格狄尔路写来的……‘坐在路边沉思,相信阁下对目前步骤一定赞成,而且此事理当由阁下看上苍之面予以执行。教育是最大也或许是最好的福祉。不然没有实际用途。’天晓得,老家伙这句语可说得再对也没有。‘如果阁下慨允在查威尔给我孩子最佳教育(我想他指的是圣查威尔学校),一切按照十五日在阁下帐篷中所谈的条件,(有点商业口吻!)则上苍将保佑阁下到第三代及第四代而且-’现在听好!‘鄙人将向阁下每年汇上票额三百卢比之汇票一纸作为在勒克瑙圣查威尔学校受昂贵教育之用,并准许有少许时间将汇票转寄往阁下所指定之印度任何地方。鄙人目前尚无安枕之地’但将搭火车前往贝纳尔斯,此系由于老妇人喋喋不休,不愿以任何家职居于萨哈伦坡尔。’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她已经请他去萨哈伦坡尔做她的神师。因为他要找他那条河,不肯接受,那妇人的话确实多得很。”

“你明白信里的意思,是不是?我完全莫名其妙。‘因此将去贝纳尔斯,在那里将找到地址寄卢比予我喜爱的孩子,务请看上苍之面执行此教育,鄙人将永感大恩,终生努力祈祷。阿拉哈巴德大学入学试落第的萨布汝·萨泰替探寻一条河的肃仁寺德秀喇嘛圣者写,通信地址贝纳尔斯特丹卡庙转,请注意孩子是心所喜爱,卢比将每年由汇票寄上三百,请看上苍之面,又及。’你瞧这是疯话还是一个具体提议?我问你,因为我实在没办法了解。”

“他说他将每年给我三百卢比吗?那他一定会给我们。”

“你的看法是如此,对吗?”

“当然,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办得到!”

神父打了一声口哨,然后以平等的身份对待基姆。

“我不相信,不过我们等着看。你今天本来是要到桑纳瓦的军人孤儿院去的,团队将负担一切,直到你年纪够大可以入伍为止,将让你接受英国国教信仰,这是班奈特安排的。另一方面,如果你到圣查威尔去,你会受更好的教育,而且-而且也能接受天主教信仰,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基姆脑中只见到喇嘛坐火车南下而没有人替他求食。

“跟大多数人一样,我将要妥协,要是你朋友从贝纳尔斯寄钱来-撒旦的力量,一个街乞到哪里去筹措三百卢比?那-你就南下到勒克瑙去,由我付旅费,因为我即使想动用,就像我想使你成为天主教徒一样,也不能碰大家认捐的钱。要是他不寄钱来,你就由团队出钱到军人孤儿院去。我给他三天的通融时间,可是心里一点都不信。即使他把钱寄来了,可是以后不能寄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是好。我们在这世界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谢谢天主,他们把班奈特派到前线去了,只剩下我。班奈特是对一切都不探望的。”

“哦,是的。”基姆含糊说。

维克托神父倾身向前:“我真愿意以一个月的饷揣测出你这圆圆的小脑袋里想些什么。”

“没有什么。”基姆说,一面搔头。他心里在想马哈布·阿里可会寄一个卢比这么多的钱给他。那样,他就可以付钱给信佬并且写封信到贝纳尔斯去给喇嘛。也许马哈布·阿里下次带了马匹南下的时候会来看他。马哈布·阿里当然一定知道是基姆把那封信交给了乌姆巴拉的军官而引起营房餐桌上大声议论的那场大战的。可是如果马哈布·阿里不知道这个,告诉他会很不安全。马哈布·阿里对于知道或自以为知道秘密太多的孩子,手段是很毒辣的。

“好吧,等我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再说,-”维克托神父的声音打断了沉思。“你现在可以去和别的孩子玩。他们会教你做一点事-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

那天好容易才厌沉沉地过去。他想睡的时候,他们教他怎样叠衣服擦靴子;别的孩子嘲笑他,黎明时号声把他惊醒;教师在早餐后提到他,把一张写有毫无意义的字的纸,朝他鼻子下一捅,给它们毫无意义的名称,又无缘无故打他。基姆心想跟营里扫地的供点雅屋来把教师毒死,可是仔细一想,大家都同坐一桌当众吃饭(这一点基姆最讨厌,吃饭时他喜欢背对着人),这一招可能有危险。后来他企图逃往村僧曾想麻醉喇嘛,又住着那老兵的那个村庄去,可是每个出口都有看得很远的哨兵把守,把他这身穿红色军服的小家伙赶回去。那套军服使得他身心都失去作用,他只好放弃脱逃计划,像东方人那样,耐心等待良机。在有回声的大问房间里享受了三天折磨之后,他下午由那小鼓手陪着走出房间,那小鼓手讲来讲去的只是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这些字似乎占骂人的话的三分之二,基姆早已知道并且鄙视这些字眼。小鼓手觉得他既不出声又无趣味,不禁气起来打他,这也是理之当然的事。那小鼓手对于那些可以去的街市都不感兴趣,他把所有印度人都指做“黑鬼”。仆入和扫地的背后用很难听的名字叫他,而表面上对他很恭敬。由于这种错觉,他永远不了解。基姆虽然挨他打,可是这件事多少给他一点安慰。

第四天早上,小鼓手遭了报应。他和基姆一起朝乌姆巴拉赛马场走去,却只身哭哭啼啼地回来,报告说他并没怎么得罪欧哈拉,可是欧哈拉跟一个骑马的红胡子黑鬼打招呼,那黑鬼便用一根特别黏肉刺骨的马鞭抽他,然后抄起基姆放在马上绝尘而去。维克托神父听到这消息把嘴绷得很紧,他接到贝纳尔斯特丹卡庙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面额三百卢比的本票:这已经使他够惊诧的了。信里还有对“万能上帝”的一句惊人的祷辞。要是喇嘛知道这是书信佬从他所说“积功德”这句话译过来,他会比这位天主教神父还要愠怒。“撒旦真厉害!”维克托神父把弄那张银行本票。“他现在大概是跟他另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跑掉了。我不知道是把他弄回来或是就此不见了,使我更心安些,他非我所能了解。他怎么能-对,我指的是那老的-像他那样一个街乞怎么能筹金供白人孩子读书呢?”

在三里外,乌姆巴拉赛马场上,马哈布·阿里勒住他那匹高布尔雄马,对坐在他前面的基姆说:

“可是世界之友,必须顾虑到我的颜面和名誉。所有团队里所有的洋军官大人和全乌姆巴拉都认识我马哈布·阿里,路人见到我把你抄起放在马上并且赶走那孩子。在这平原上老远就看到,我怎么能带你走,或是把你放下,让你在田里跑掉,对你的失踪又怎么能解说?他们会把我关在监牢里,要忍耐些。生为洋大人,终生总是洋大人。等你将来大了-谁知道?-你就会感激马哈布·阿里。”

“带我到过了哨兵岗位的地方,我在那里可以把这套红军服换掉。给我点钱,我就一定到贝纳尔斯去和我的喇嘛再在一起。我不要做洋大人,你要记住我的确已把那信件送到。”

那匹马突然乱蹦乱跳,是马哈布·阿里不慎把尖边马镫扎入了马肉(他不是那种穿英国马靴带马刺、能言善道的新式马贩子)。基姆从这出卖伙伴的行为得到他的结论。

“那是小事。它在直达贝纳尔斯的道路上,我和洋大人现在已经把它忘掉了。我发出那么多的书信和口信给问起马的人,简直分不清这桩和那桩。是不是彼特斯洋大人想要得到一匹栗色牝马血统证明书的那件事?”

基姆立刻看穿了这个陷阱。要是他说是,“栗色牝马”,马哈布看出他随口应变改得如此之快,就会知道他心有所疑,基姆因此回答道:

“栗色牝马,那可不是。我是不会忘掉口信的,讲的是一匹白色雄马。”

“啊,对了,的确是。一匹阿拉伯白色雄马。可是你在给我的信上确实写的是‘栗色牝马’。”

“谁会把实话告诉一个书信佬呢?”基姆回答,感觉到马哈布的掌心按在他心口上。

“嗨,马哈布,你这老滑头,停住!”有个人喊道,原来是个英国人骑着一匹打马球的小马赶了上来。“我为了追你已经走遍了半个印度。你那匹喀布尔雄马很有劲力,我想你是预备卖的?”

“我将有这一天专为打精巧难打的马球用的小马来到,它举世无双。它-”

“打马球并且侍候人。对,这个我们都知道。你那边有个什么?”

“一个孩子,”马哈布一本正经地说,“他挨另一个孩子打。他父亲生前是大战里的一个白种士兵。他是在拉合尔地方的孩子,从小便和我的马玩。现在我想他们要把他训练成兵。他新近被他父亲的团队捉到,那团部队上星期开拔去打仗了。我想他不要当兵,告诉我你的营房在哪里,我就会叫他到哪里去。”

“放开我,我自己能找到营房。”

“要是你跑掉,谁肯说那不是我的错?”

“他会跑回去吃饭,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是在这里出生的,有朋友。他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他是个机灵鬼,只要一换衣服,转眼之间,他变成了一个低下阶级的孩子。”

“他倒真有一手!”那英围人对基姆细加端详,马哈布朝营房走去。基姆气得咬牙切齿。马哈布是在嘲弄他,不讲忠信的阿富汗人都会这两套。因为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会把他送到学校去,脚上套上大靴子,身上套上这些军衣,这样他就会忘掉他所会的一切。现在,哪一座营房是你的?”

基姆指着维克托神父住的那排房子,他不能开口,因为附近尽是张大眼睛愣着望他的白人。

“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军人。”马哈布思量道,“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好传令兵。我曾有一次派他从拉合尔投递过信,关于一匹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的信。”

这真是在厉害无比的侮辱上再加上更厉害的伤害-他就是那个巧妙地把那封作战的信件递交给这洋人的,而这个人把所有的话都听到了。基姆脑里见到马哈布由于这种弃义背信的行为而下油锅,在火焰中受煎熬,至于他自己,他只见到长排灰色营房、学校,然后又是营房。他眼带着乞怜望着那张五官端正的脸,而那张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相识的神色。不过即使在这最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从没想到向这白人求恩典或是谴责马哈布。马哈布深思熟虑地凝望着那英国人,英国人则深思熟虑地凝望着基姆。

“我这匹马受过良好训练,”马哈布说,“要是别的马早就乱踢乱踹了,大人。”

“啊,”那英国人终于开腔,一面用马鞭柄揉马肩隆,“是谁要把这孩子琢磨成军人?”

“他说是找到了他的团队,尤其是那随军神父。”

“神父来了!”基姆呜咽着说,光头的维克托神父从走廊朝他们走来。

“撒旦真厉害,欧哈拉!你在亚洲还有多少混杂不一的朋友?”他嚷道,基姆溜下马,可怜巴巴地站在神父面前。

“早,神父,”那英国人愉快地说,“久仰大名,早就想来拜访,我就是克莱顿。”

“人种调查所的那位吗?”维克托神父说。那英国人点点头。“那我真想跟你见面;而且谢谢你把这孩子带回来。”

“不,神父,不要谢我。而且这孩子根本不是要走掉。你不认识老马哈布·阿里。”那马贩子不动声色地坐在阳光里,“你在这里一个月就会认识他了。他把所有老残的马都卖给我们。那孩子实在是一怪,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吗?”

“我能不能告诉你?”维克托神父气呼呼地说,“只有你可以解决我的难题。告诉你!撒旦真厉害,我正急于要告诉一个对本地人有所认识的人呢!”

一个马夫转弯走来。克莱顿上校提高嗓门用乌尔都话说:“很好,马哈布·阿里,可是你把关于那匹小种马的事告诉我又有什么用?三百五十卢比,多一个铜子儿我都不给。”

“大人骑马之后有点热,又有点生气。”马哈布回答,脸上泛出受宠弄臣的奸笑,“再过一会,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我这匹马的优点,我将等他和神父把话讲完,我将在那棵树下等。”

“你真可恶!”上校哈哈笑道,“这就是看马哈布的一匹马惹来的麻烦。他是个老吸血鬼,神父,好,马哈布,要是你那么有空,那你就等吧,现在,神父,鄙人愿为阁下效劳。孩子在哪里?哦,他和马哈布去密谈了,很怪的一个孩子。可曾请你派人把我的马牵到阴凉地方去?”

他朝一张椅子坐下,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基姆和马哈布在树下商量。神父走进室内去取雪茄烟。

克莱顿听见基姆激愤地说:“宁可相信一个婆罗门也不要相信蛇,宁可相信蛇也不要相信妓女,宁可相信妓女也不要相信一个巴丹人马哈布·阿里。”

“那就是集罪恶之大成。”大红胡子肃然摇动,“孩子要等到花样显得清楚了才能看织机上的地毯。全世界的朋友,可要相信我,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他们不会把你变成兵。”

“你这老滑头!”克莱顿心想,“可是你说得不错,要是那孩子真像所说的那么机灵,就千万不能把他糟蹋掉。”

“请原谅我半分钟,”神父在房间遥呼,“可是我在取出文件。”

“要是经过我,这位既大胆又明智的上校看中了你,使你得到体面,将来你长大成人,怎样谢我马哈布·阿里?”

“不要听你这套!不要听你这套!我求你让我再上路,我在路上应该安全;你却把我出卖给英国人,他们给你什么血腥钱?”

“真是个有种的小鬼!”上校咬着雪茄,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维克托神父。

“那个胖和尚向上校挥扬的是什么信件?站在雄马后面,仿佛在瞧我的马勒似的!”马哈布·阿里说。

“是我的喇嘛从贾格迪尔路写来的一封信,说他将每年付三百卢比作为我的学费。”

“哦哟!老红帽子是那种人吗?在哪所学校?”

“天晓得,我想是在勒克瑙。”

“对,那里有一所大学校,给洋人和半洋人的子弟读书的。我在那里卖马的时候见过那学校。所以那位喇嘛也爱全世界之友。”

“对,而且他从不说假话,也不把我送回牢笼。”

“难怪那神父不知道怎样解决这难题,他对上校大人讲得多快!”马哈布·阿里噗哧笑,“真主在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对走廊扫了一下,“你那喇嘛已经寄了在我看是一张汇票来。我看过几桩用汇票交易的买卖。上校大人正在察看。”

“这一切对我有什么好处?”基姆厌倦地说,“你将走掉,他们会把我投回那些空房间去,那里既没有睡觉的好地方,那些孩子又打我。”

“我不这样想,耐心点,孩子。并不是所有的巴丹人都没有诚信的,除了在卖马方面。”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维克托神父讲得很激昂,或则提出问题,上校逐一回答。

“我现在已把我所知道的关于那孩子的事,从头到尾统统告诉你了;对我来说,心里大为舒坦。你听过像这样的事情没有?”

“不论怎样,那老头子已把钱寄来,戈宾·萨海开出的本票从这里到中国都十足兑现的。”上校说,“对土著知道的越多,越捉摸不定他们会做些什么,不会做些什么。”

“听到人种调查所所长讲这种话,心里有点安慰。这是红公牛和洗罪之河(可怜的异教徒,但愿上帝帮助他!)本票和共济会会员证加在一起,把人弄得迷糊了。话说起来,你可是共济会会员?”

“说来也巧,我正是,这是另一个额外原因。”上校心不在焉地说。

“我很高兴你看出其中道理。不过就像我所说过的,是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把我弄迷糊了。还有他坐在我床上对我们的上校讲出预言,他的小衬衣撕开,显出他的白皮肤;而且那个预言应验了!他们会在圣查威尔消灭掉这些疯癫荒谬的情形,会不会?”

“对他洒点圣水就行了。”上校朗笑。

“不瞒你说,我有时候想我应该这样做,使我不安的是,要是那老要饭的-我怎么办?”

“他是喇嘛,喇嘛,神父大人;有些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是出身高贵的人。”

“好了,要是那喇嘛明年付不出钱。他有很好的商业头脑,临时想出个办法,可是他总有一天要死的。而且用一个异教徒的钱使一个孩子受基督教教育-”

“可是他说得清清楚楚他要什么。他一知道那孩子是白人,他便似乎按照这一点做种种安排。我愿意付出一个月的饷,听他是在贝纳尔斯特丹卡庙怎样解释的。神父,我假装自己对土著懂得很多,可是他如果说他会付钱他就一定会付的,不管生死。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继承人会承担这项义务。我劝你把孩子带到勒克瑙去,要是你那英国国教同胞认为你偷偷地对他抢先一步。”

“班奈特运气不好!他被派到前线去了。道提证明就医学观点而论,我健康欠佳,要是道提生还,我一定把他驱逐出教!班奈特当然应该知足-”

“得到了光荣,而留下你处理宗教问题,说得很对!老实说,我想班奈特不会在乎,归咎于我好了。我-我竭力建议把那孩子送往圣查威尔学校。他可以用军人孤儿的通行证,所以火车票可以省掉,你可以动用国际捐款替他添置衣物用具。共济会可以不必负担他的教育费,因此会十分高兴。这件事极容易办。我下星期必得到勒克瑙去。我会一路上照应那孩子,把他交给我佣人看管。”

“你是个仁人君子。”

“一点都不是。别犯那个错误。那喇嘛寄钱给我们有一定的目的。我们不能把钱退给他。我们必须照他所说的做。好,这件事解决了,是不是?那么下星期二,你在南下夜车上把他交给我好吗?那离现在只有三天。在三天之内他不会捣什么大乱。”

“这使我如释重负,可是这张东西?”他挥动那张本票,“我不认识戈宾·萨海,也不认识他的银行,那银行也许只是个墙洞。”

“你从没有尝过欠债的低级尉官的滋味,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替你去兑现,把正式收据给你。”

“可是你自己的事情那么多!真-”

“一点都不麻烦,你知道,我身为人种学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希望在进行的一些政府工作中能提到它。你们的红公牛团徽变成孩子所追崇的偶像,十分有趣。”

“我实在对你感激不尽。”

“有一件事你可以做。我们人种调查所的人个个对彼此的发现都眼红得很,当然别人对这些发现没有兴趣,只有我们有兴趣,可是你知道藏书家是怎样的人,所以对这孩子性格的亚洲一面,他的经过以及所作的预言,不论直接或间接,都要只字不提。我后来会从孩子的嘴里一点一点套出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会写一篇很美妙的报道。我在它发表之前决不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

“谢谢你,这是一个人种学家从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好啦,我必须回去吃早餐。天哪!老马哈布还在这里?”他提高嗓门喊,那马贩子便从树阴处钻出来。“啊,结果怎样?”

“至于那匹小马,”马哈布说,“我要说一匹小马如果是天生打马球骑的马,不必人教就会跟着球跑,凭灵性就知道球戏的规矩-那么驯服它去拉重载的车,实在是大错。”

“我也是这样说,马哈布。这匹小马只能用以打马球(这些家伙,除了马,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想)。我明天见你,马哈布,要是你有什么可卖的话。”

那马贩子像骑士般,手一挥敬个礼。“稍微忍耐一点,世界之友,”他低声对心里痛苦的基姆说,“你的好运交完了,再过一些时候,你就到勒克瑙去,这里有点钱付给那书信佬。我想我将要和你再见许多次。”他然后策马而去。

“你听我说,”上校在走廊上用土话说道,“再过三天你将跟我到勒克瑙去,一路上会看到听到新奇的事物。所以坐定三天不要跑掉,你将在勒克瑙上学。”

“我会跟我的圣者见面吗?”基姆啜泣说。

“勒克瑙离贝纳尔斯至少比乌姆巴拉近。你可能会在我保护之下去,马哈布·阿里知道这个,要是你现在溜回到大路上去,他会生气。记住-有很多事告诉了我,我不会忘记。”

“我一定等待,”基姆说,“可是那些孩子会打我。”

后来用膳号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