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们这些走着窄路。

循着院斐特火光去。

领受最后审判的人,

当“异教徒”向。

镰仓之佛祈祷时,

千万要温和!

buddha at kamakura。

他不顾市当局的明令,跨在参参玛大炮上,这门大炮架在老拉合尔博物馆对面一座砖砌平台上。士人称那博物馆为阿杰布-格儿,就是“妙屋”的意思。谁控制参参玛这条“喷火龙”谁就控制旁遮布,因为征服者总是先把这尊青黄铜大炮攫为战利品。

这句话对基姆来说,有点道理,他把拉拉·狄纳纳的孩子踢下炮耳,因为英国人控制旁遮布,而基姆是英国人。虽然他晒得黧黑跟印度人一样;虽然他喜欢说本地话,但说他的母语时却咬字不清楚,声音又单调;虽然他和街市上的小孩完全平等相处;但基姆到底是白人,最穷最穷的穷白人。照顾他的那个欧亚混血种女人(她抽鸦片,假装在那需收费低廉的马车麕集的广场上开爿旧家私店)对传教士说她是基姆的姨妈。他母亲曾在上校家当打杂兼奶妈,后来嫁给爱尔兰“小牛”团队的一个年轻的掌旗军士基姆·欧哈拉。这军士后来在新德-旁遮布-德里铁路上做事,他的团队回国时没有他。他老婆在费罗兹普尔死于霍乱,欧哈拉便整天以酒浇愁,整天带着他那眼睛很尖的三岁儿子在铁路上来来去去闲荡。有些团体和随军牧师担心那孩子,想抓到欧啥拉,可是他总是躲开。后来碰上了那抽鸦片的女人,染上她的嗜好,像一般穷白人那样死在印度。死时他身无长物,只有三份文件-其中一份他称之为“不得转让”,因为在他签字下边印有这四个字。一份是他的退伍证书,第三份是基姆的出生证书。他在吞云吐雾,有飘飘然的感觉时,常说这三张纸会使小基姆成为一个好男儿,基姆绝对要随时带在身边,因为它们具有法力,是属于一种好大法力的部分,而那种法力是博物馆后面,那所蓝白两色火房子里的人才有的。这所房子我们称之为共济会会堂,本地人称之为魔屋。他说将来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人们会在具有美与力量的巨柱之间,吹号欢迎基姆。骑着骏马率领世界上最精锐团队的上校会亲自照料基姆,命运应该比父亲好的小基姆。奉绿地红牛为神的九百个顶呱呱的健儿,只要他们没忘掉欧哈拉-在费罗兹普尔铁路上当修路工头的可怜欧哈拉,一定会照料基姆的,他说过之后便会在露台那张破柳条椅子上痛哭。所以他死了以后,那个女人便把那三份文件缝在一个小护身符囊里,套在基姆脖子上。

“有一天,”她模糊地记得欧哈拉的预言说,“一只绿地大红牛会来接你,上校骑在它的高头大马上,对,还有-”她改用英语说,“九百个健儿。”

“啊,”基姆说,“我会记住。一只红牛和骑马的上校会来,可是我父亲说,先会有两个人来安排这些事。父亲就是这么说,他们总是这样做的,人施出法术时总是这样。”

要是那女人没把基姆连带文件送到当地的魔屋去,省分会一定会把他送往山里共济会孤儿院去,可是她不相信他所听到的法术。基姆也有他自己的意见。他到了毛孩子的年纪,便知道躲避传教士和神情严肃问他姓名、干些什么的白人。这是因为基姆非常善于鬼混。的确是如此,那有城墙的可爱城市拉合尔,从德里门到城外护城河,他都非常熟悉;和那些生活奇怪得连哈伦王都梦想不到的人再熟狎也没有;他过的生活也野得像天方夜谭里所说的那样,可是传教士和慈善团体的秘书老爷们看不出这种生活的美妙。市井街头给他一个译名,称他为“世界之友”。他捷如猿猴,又不引人注意,常常在夜晚替油头粉面的时髦年轻人在拥挤的屋顶上办事,这些当然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他心里有数-从会讲话起对人世间的种种邪恶便深有所识,可是他爱的是那股子刺激-在漆黑的沟渠和小巷里蹑手蹑脚地走;爬上水管子,听屋顶平台上那些娘儿们和她们嘁嘁喳喳的讲话声;借夜光掩护由这个房顶蹿到那个房顶等等。还有那些苦行者,河边树下砖龛里那些浑身抹灰的托钵僧,他跟他们也很熟-他们讨饭回来的时候,他招呼他们,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他也吃他们钵里的东西。照拂他的那个女人哭哭啼啼地一定要他穿欧洲人服装-一条长裤、一件衬衫、一顶破帽子,可是基姆发现进行某些工作时,穿上印度装或者教徒装比较方便。有个时髦年轻人-基姆发现此人在地震之夜死于井底-曾经给他一套印度衣服,一个低贱野孩子穿的那种衣服。他把它藏在旁遮布高等法院再往里的尼纳蓝姆木场上一些大木头底下,芬香的喜马拉雅原杉木从拉维河运来后便放在那木场上晒干。一旦有事要办或者有什么乐子,基姆便换上他那套衣服,跟着迎亲行列后面连跑带喊,或是在一个印度节日狂喊,弄得筋倦力竭之后才在黎明时回家。有时候家里有东西吃,可是没有的时候居多,在这种情形之下基姆便再跑出去和土人朋友吃东西。

他是在和小乔塔拉尔及卖糖的儿子阿布杜拉玩山寨大王游戏,骑在参参玛上用脚跟敲着那尊火炮,一面频频回头对在博物馆门口站岗的看守着长排鞋子的上人警卫员讲粗话,那个高大的旁遮布人很有涵养地咧着嘴笑,他认识基姆已经很久了。用羊皮袋向晒干路面泼水的水夫也是基姆的老朋友。还有那低头制包装木箱的回教徒木匠。实际上,街上所有的人都跟他熟,除了从乡下进城,赶到博物馆来看他们本省和其他地方产品的农民以外。博物馆收藏印度艺术品和制成品,凡是想增长知识的都可以请馆长解释给他听。

“下来,下来!让我上去!”阿布杜拉爬上参参玛的轮子,大声喊。

“你爸爸做点心,你妈抡酥油,”基姆唱道,“所有木苏儿人早就跌下参参玛了。”

“让我上来!”头戴绣金帽的小乔塔拉尔失声尖叫,他父亲的家当大概有五十万英镑,不过印度是世界上惟一的民主地方。

“印度人也推下参参玛,是被木苏儿人推下。你父亲做点心-”

他忽然停住,因为有个人拖着脚步从人声鼎沸的木提街市转弯走来,基姆以为他能辨认各种阶级的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来人身高近六尺,穿着一件像马毡似的料子做的脏衣服,有很多折层,没有一条折子能使基姆看出他是干哪一行业的。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铸铁做的网状细孔长盒,一串苦行者身上挂的木念珠,头戴一顶大扁圆帽。他的脸黄黄的,很多皱纹,就像街市上那个中国靴匠福兴的脸,他的眼角朝上翘,细细窄窄的看上去像山猫眼。

“那是什么人?”基姆对他的玩伴说。

“也许是个人。”阿布杜拉,吮着手指,瞪着眼说。

“那还用说,”基姆回驳道,“不过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印度人。”

“也许是个和尚,”乔塔拉尔看到那串念珠说,“瞧!他走进妙屋了!”

“不懂,不懂,”警卫摇头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那警卫说的是旁遮布话,“嗨,世界之友,他说些什么?”

“叫他过来,”基姆跳下参参玛,露出光脚板,“他是个外国人,你是个笨水牛。”

来者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朝孩子们走来,他年纪很老,毛料子长袍上还带着山口上腐艾的臭味。

“孩子,那大房子是什么地方?”他用很过得去的乌尔都语说。

“那是阿杰布-格儿,妙屋!”基姆猜不出那人的宗教信仰,所以不给他任何称呼。

“啊,妙屋!随便谁都能进去吗?”

“门上写得清清楚楚-人人都可以进去。”

“不用给钱?”

“我出出入入,然而我不是钱庄老板。”基姆哈哈笑着说。

“哎!我是个老头子,我不知道哇。”他一面手捻着念珠,向博物馆半转身。

“你是什么阶级?你家在那儿?是从远方来吗?”基姆问。

“我从库鲁-凯拉斯还要过去的地方来-可是你知道那地方吗?从那-”他叹口气,“空气和水都又新鲜又凉的雪山来的。”

“哦!你原来是基丹(中国人),”阿布杜拉自鸣得意地说。他有一次对靴子上面的香啐唾沫被福兴赶出靴店去。“是巴哈里(山民)。”小乔塔拉尔说。

“啊,孩子,我是你们永远不会见到的雪山人。你们听说过菩提耶尔(西藏)没有?我不是基丹,是菩提耶(西藏人),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我是个喇嘛,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个古汝(法师)。”

“西藏法师,”基姆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那么他们是住在西藏的印度人吗?”

“我们是中道宗信徒,住在喇嘛寺里与人无争,我要在死以前去看看四大圣地。你们这些小孩子和我这个老头儿知道得同样多。”他对孩子们慈祥微笑。

“您吃过了吗?”

他在胸问摸索,掏出一个旧木钵。孩子们点点头,他们所认识的和尚都是讨饭的。

“我现在还不想吃。”他的头在阳光中转动,像个老龟。“拉合尔妙屋里真有很多神像吗?”他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使孩子们一定回答。

“不错,”阿布杜拉说,“里面尽是异教神像,您原来也是个偶像崇拜者。”

“别听他的话,”基姆说,“那是政府房子,里面没有神像,只有个白胡子洋大人。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外国和尚吃孩子。”乔塔拉尔悄悄说。

“他不但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个偶像崇拜者。”小回回阿布杜拉说。

基姆哈哈笑:“他不懂事,快躲到你妈怀抱里去,那里安全。跟我来!”

基姆穿过旋转式栅门,老人也跟着进去,立刻站住,他看呆了:门厅里有希腊-佛教风格大塑像。有学问的人都知道它们的年代,无名雕塑匠甩手来表达感受,把神秘传播的希腊风格很巧妙地表达出来。总有好几百件,有浮雕横饰条上的人物,有残缺不全的雕像,也有以前镶嵌在印度佛塔和玄佛寺砖墙上,满布雕像的石板,后来把它们取下,加以标签,现在是博物馆引以为傲的精品。喇嘛嘴张得大大的,惊奇地看这看那,最后站在一件刻绘佛陀成圣的高凸浮雕前看得入神。佛陀侠坐在莲花上,花瓣刻得极精细,看来简直可以摘下,周围是向他膜拜的君王,长者和佛陀的前身。下面是露有莲花的水和鱼鸟,佛陀头顶上有两个蝶翼飞天捧着花环;这两个飞天的上面还有一对飞天举着宝伞,伞顶上有佛陀的宝石头饰。

“世尊!世尊!是释迦牟尼亲身。”喇嘛呜咽起来并且开始低诵佛教法言

“大乘之尊,

阿难之王,

我佛菩萨,

道法相分。”

“它在这里!无上妙法也在这里。我的朝圣之行开始得很好。多么精美!多么精美!”

“洋大人在那边。”基姆在艺术品和制成品部的木箱之间一闪一闪地走。一个白胡子英国老头注视着喇嘛,喇嘛肃穆地转过身去向英国人行礼,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登记簿和一个小纸片。

“这是贱名。”他对着印得拙劣的字微笑。

“是曾到圣地朝圣的现任龙珠寺住持给我的,”喇嘛嗫嚅地说,“他讲到这些。”他的瘦手抖颤地指点着。

“欢迎,欢迎,西藏来的喇嘛。这里有佛像,鄙人在这里是-”他向喇嘛的脸瞟了一眼,“求知识,请到我办公室来坐一会儿。”老喇嘛激动得发抖。

办公室只不过是从博物馆隔出来的一个小问,基姆躺在地上,头倚着晒裂的松木门,本能地舒展四肢耳闻目睹。

大部分的谈话他听不懂。喇嘛向馆长讲他的喇嘛寺、肃仁寺,在彩岩对面,离这里有四个月的路程,起初讲得有点吞吞吐吐。馆长拿出一个大照相簿,指出峙立巉崖上,俯视岩层如彩带的大河谷的那座喇嘛寺。

“对,对!”喇嘛戴上一副中国制的角质架眼镜,“这就是我们在冬天以前搬柴时出入的小门。您!英国人知道这些事吗?是龙珠寺住持告诉我的,可是我不信。世尊在这里也受尊崇?人们知道他的事迹?”

“全部刻在石头上,如果您不嫌累,跟我去看看。”

喇嘛由馆长陪着拖着脚步走到大厅,以信徒的虔诚和匠人的欣赏本能细看全部藏品。

他在模糊的石上辨识那美妙故事的每一事迹,有时对不熟悉的希腊传统感觉迷惑,但对每一新发现都像小孩般得意。故事在看不清楚的时候,例如在佛陀升天廷,馆长就从堆积如山附带图片的法文和德文书籍中找出那片段。

有和基督故事中西蒙相仿,忠心耿耿的私陀,把圣婴捧放在膝上,佛陀的母亲和父亲在谛听。也有佛陀的堂亲斛饭王的事迹,还有那邪恶女人指责佛陀不洁,使四周的人都惊怔的故事;也有佛陀在鹿野苑讲道;有那震慑妖教徒的奥迹;有佛陀身为王子时的隆重场面;有他的出生;也有他在拘尸那涅盘,有个弟子不胜哀伤,晕了过去;也有无数在菩提树下沉思的情景;僧钵装饰处处皆是。几分钟之内,馆长便看出来者可不是个掐点珠的行脚僧而是很有才学的学者。他们俩把石刻佛陀故事再看一遍,喇嘛闻鼻烟,擦眼镜,把话讲得和火车一样快,是乌尔都语和藏语的大杂拌。他听说过中国高僧法显玄奘所写的来印度取经记,很想知道有无译本。他翻阅比尔及斯丹尼拉斯·裘灵的著作,不禁深深吸一口气。“统统在这里,真是本宝书。”他然后肃敬地聆听馆长用乌尔都语匆匆口译出的片段。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欧洲学者研究佛学的成果,他们根据这些和其他一百件文献,鉴定出各佛教圣地。馆长又带他看一幅有黄点黄线的大地图,老喇嘛那只棕黄的手跟着馆长的铅笔移动:这里是迦毗罗围城,这里是中国,这里是摩诃菩提寺佛教的圣地,这里是拘尸那-佛陀涅盘之地。老喇嘛默不做声地低头看地图,馆长点了另一斗烟,基姆则已沉沉入睡。他醒来时,两人仍在讲话,不过稍微听得懂。

啊,智慧之泉,我就是这样决定到佛祖足迹所及的圣地去,她的出生地,甚至于到迦毗罗去;然后再去摩诃菩提寺,佛陀的觉城,-到那名寺去-到鹿野苑-到他涅粲的地方。

喇嘛放低声音。“而我是只身来此,有5-7-18-40年了,我一直认为人们不恪守旧法,你知道,被妖术、符咒和偶像所压倒了,连外边的孩子都用偶像和偶像崇拜者等字眼。”

“各种宗教都是如此。”

“你想是这样吗?我在我们喇嘛寺里所看的书成了过时的精髓,我们改法派信徒所奉行的仪式,在这些古人眼里也毫无价值,连世尊的信徒也相争。哎,一切都是空,都是迷幻。可是我还有一个意愿-”那张满布皱纹的黄脸凑近馆长,相距不到三寸,他的食指长指甲敲着桌面:“你们的学者考证佛陀所到过的各个地方,可是有些事迹他们没有找出。我愚昧无知,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走康庄大道以摆脱轮回。”他露出极真诚的得意笑容。“前往各圣地朝圣可积功德。不过我的用意不止这点,听我讲一件真事。我佛如来少年时求婚配,他父王朝廷上有人说他年纪太小,你知道这故事吗?”

馆长点点头,心里奇怪那喇嘛接着要讲些什么话。

“于是他们请佛陀和所有来者举行三项较力测验。测验射箭的时候把弓挽折了,便饬人取一具没有人挽得动的弓来,你知道吗?”

“书上有记载,我看过。”

“他射出的那支箭飞越过所有的靶子,射往比目力所及远之又远的地方,箭垂直坠下,坠落处便出现了一条溪流,后来成为河,世尊由于慈善为怀,并积功德,使那条河具有灵异,人在那条河中浴身,可涤清罪孽。”

“书上是这样写的。”馆长黯然说。

喇嘛深吸一口气:“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道箭落之处涌现的灵泉?”

“哎呀,老兄,我不知道。”馆长说。

“不会的,要是你存心把它忘记-只有这件事你没告诉我,你当然一定知道。你瞧,我已是老人!我是低头虚心求教。啊,那道灵泉。我们知道他曾挽弓!我们知道那支箭落下!我们知道泉水涌现!可是那条河究竟在哪里?梦叫我找到它,因此我来这里。可是那条河在哪里?”

“要是我知道,你想我不会大声喊出来吗?”

“它能使人脱离轮回,”喇嘛充耳不闻,只顾讲他的。“箭河!你再想想看!也许是一条在酷热中干涸掉的小溪?可是我佛如来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年人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喇嘛把他那张有千道皱纹的脸再向英国人凑近一手之宽。“我看出你是的确不知道,你没有受过法,对这件事不得而知。”

“啊,对了-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你我都身不由己,好兄弟。我-”他站起来把厚窗帘一掀,“我将要摆脱束缚,你也来!”

“我是身受束缚,”馆长说,“可是你到哪里去?”

“先到迦锡(贝纳尔斯):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我将在那个城的耆那教寺里和一位净土宗的人见面,他也在秘密搜寻,希望能从他那里知道这些情形,也许他会跟我一起去觉城,然后朝北朝两走,到迦毗罗围城去,再从那里去找要找的那条河-不,我将到处寻找-因为没人知道箭落处。”

“你怎么去?到德里很远,到贝纳尔斯去还要远。”

“赶路并搭火车。我下山之后便从派森河乘火车来到这里,它走得很快。起初我看见路旁那些高杆子抓住那些线觉得好惊奇-”他做出火车掠过电线杆状,“可是后来我因为四肢不能舒展,想走路,我一直是走惯路的。”

“你认识路吗?”馆长问。

“啊,这个,只要问人并且给钱,指路的人便会把所有的人送到指定的地方。关于这点我在喇嘛寺里有确凿的报告。”喇嘛得意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去?”馆长想到今日的印度既有古老的虔诚信仰又有现代的进展,不禁微笑。

“越快越好,我将追溯世尊生前的足迹,一直走到箭河才罢休。此外还有一张印着火车南下的时间的纸。”

“食物呢?”喇嘛通常身上都带着很多钱,可是馆长想问清楚。

“一路上,我用世尊的乞钵。对,他当初怎么走的,我就怎么走,我抛弃了我那喇嘛寺里的安逸。我下山时照规矩有个徒弟随侍,替我化缘,可是在库鲁小停的时候,他发烧死了。我现在没有弟子,可是我将亲自行乞好让善士积功德。”他勇敢地点点头。喇嘛寺里有学问的法师是不行乞的,喇嘛却愿意这样做。

“那就这样吧,”馆长笑说,“请让我现在积点功德。你我都是行家,这里是一本新的英国拍字簿;还有两、三枝削尖的粗细铅笔,写东西很方便。现在把你的眼镜借给我。”

馆长用那副眼镜看了一看,镜片已有很多刮痕,光度和他自己那副简直一样,他便把自己那副塞到喇嘛手里,说道:“试试这副看。”

“一根毛!脸上有毛!”老喇嘛得意地头直晃,鼻子也挤起来,“我怎么不觉得!现在我瞧得多清楚!”

“是水晶的-永远不会刮出印子。希望这副眼镜能帮助你找到你那条河,因为这副眼镜是我的。”

“眼镜、铅笔和拍字簿,我都收下,”喇嘛说,“作为修行人之间的友谊象征,现在-”他在腰带上摸索,解下他那生铁无盖笔盒送他,放在馆长的桌上。“把我这笔盒,纪念你我之间的一段缘。我虽然年纪很大,它可还要古老。”

那笔盒是中国式样,所用的铁现在已经没人炼了,馆长刚才看见它时,他那收藏家的心便已动了。他无论怎样劝说,喇嘛也不肯收回。

“我找到了那条河回来的时候,会带给你我以前在喇嘛寺里在丝绸上绘制的莲花妙轮,对,还有轮回图,”他轻声笑道,“因为你我都是行家。”

馆长很想把他留下,因为现在精通佛教半写半画笔技的人寥廖无几。可是喇嘛昂首大步走出去,在一尊静坐的大佛像前稍微驻足,便穿过旋转闸门。

基姆像影予一般跟在后面,他在旁边听到的一切令他深为激动。他从没见过像老喇嘛这样的人,想进一步探究,就像探究拉合尔的一幢新房子和一个奇怪的节日一样。这喇嘛是他的新发现,他想把这发现据为己有。基姆的母亲也是好奇的爱尔兰人。

老喇嘛在参参玛前停下,四下打量,两眼落在基姆身上。他一时失去这次朝圣之行的感召,觉得自己老迈、孤零、十分空虚。

“别坐在炮下!”警卫神气十足地说。

“哈,去你的!”基姆替喇嘛回嘴说,“如果你想坐在炮下面,尽管坐好了。你什么时候偷走送牛奶人的拖屐的,邓奴?”

这完全是基姆临时胡诌出的控罪,可是邓奴就此不做声了,他知道基姆在必要时只消大声一叫,街市上所有的野孩子都会呼啸而至。“你在里面膜拜了准呢?”基姆一面和颜悦色地问,一面在阴凉地方蹲在喇嘛身旁。

“我没有膜拜什么人,孩子,我只礼拜大法。”

基姆接受这个新神,一点都无所谓,他已经知道好几十个神。

“你做点什么?”

“我行乞,想不出自己多久没吃没喝了。这个城求人布施的风俗怎样?是默小吭声,像西藏那样,还是大声央求?”

“默然行乞就得默然挨饿。”基姆用一句谚语回答。喇嘛怨站起来,町是身子立刻又瘫下去,哀叹那死在库鲁远处的弟子。基姆头歪在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把钵给我,我认识这个城的人-他们都是乐于布施的。给我,我会把它装满了拿回来。”

老喇嘛像小孩一样把钵递给基姆。

“你休息,我认识人。”

他快步走到摩提街市环状电车线对面的一个菜铺去,宝菜的贱女人跟他很熟。

“哈哈,你拿着托钵,变成瑜伽派修行僧了吗?”

“不是,”基姆傲然说,“来了一个新和尚,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

“老和尚-小老虎,”卖菜女人愤然说,“我对于那些新和尚可讨厌透了,他们死盯在菜摊上,像苍蝇一样。我那儿子的爸爸生来的爱布施,只要对他开口,他就给!”

“不对,你那男人实在是恶人而不是圣人。可是这新来的和尚与众不同,妙屋里的洋大人跟他称兄道弟。啊,好妈妈,把这钵装满了吧,他在等。”

“那个要命的钵!那个牛肚篮子!你莫客气得像圣牛,它今大早上已经把篮子里最好的洋葱吃掉;实在我也应该把你的钵子装满,那牛又来了。”

区内那双大鼠色公牛横冲直撞地穿过衣着五颜六色的人群,嘴里衔着一根大蕉。它直向菜铺走来,深知自己是具有特权的神物。它低着头沿着一筐筐的莱喷鼻息,选择自己想吃的东西,基姆飞起一脚,踢中软湿的牛鼻子,牛怒冲冲地哼了一声,气得牛背颤动,越过空车轨走掉。

“你瞧!我替你保全的比一钵饭的价值三倍有余。好妈妈,给一点饭,上面放点鱼干,对了,还加上一点蔬菜咖喱。”

躺在店里的汉子咆哮起来。

“他把牛赶跑,”那女人低声说,“救济穷人是好事。”她接过钵来,进去盛了满满的热饭。

“可是我那修行和尚不是牛,”基姆甩手稍在饭上戳了个洞,“我想加一点咖喱很好,再来块炸糕,一点子蜜饯,他会更喜欢。”

“这个洞跟你的头一样大。”那女人烦躁地说,可是仍在饭上加了热汤、蔬菜咖喱,上面加了一块炸糕,糕上有一个酥油,旁边放了一些酸罗望子蜜饯。基姆望着这堆吃食,喜不自胜。

“好得很,只要有我在街市,那只牛就不会到这铺子来,它实在是个胆大妄为的乞丐。”

“可是你呢?”卖菜女人咯咯笑着说,“不过你要对牛讲得客气一点。你那天不是告诉我说有一天一只红牛会从田野来帮助你吗?现在挺直腰杆,去叫那个人为我祝福吧,也许他也能医好我女儿发肿的眼睛。也问他这个,啊,你这世界小友。”

可是她还没说完,基姆已经连跑带跳地走掉,一面闪避狗和肚饿的熟人。

“你瞧我们在行的人是这样要饭的。”他得意洋洋对喇嘛说,那喇嘛睁开r眼睛望着满钵子的饭。

“快吃-我跟你一块吃,喂,挑水的!”那挑水的正在浇博物馆旁边栽的巴豆,“给点水来,我们爷们儿很渴。”

“我们爷们儿,”挑水的哈哈笑,“你们俩一皮袋够吗?那么请看大慈大悲的菩萨的面子,喝吧!”

他把细细的一道水倒到基姆手里,基姆照本地规矩把水喝下去;可是老喇嘛必得从他那永远不空了的僧衣上部掏出一个杯子,郑重其事地喝水。

“外国人。”基姆解释说,因为老喇嘛显然是用叽哩咕噜的怪话在祝福。

两人吃得很痛快,把钵里的东西统统吃掉。喇嘛然后朝着一个样子很怪的鼻烟壶里闻点鼻烟,指点珠,随着参参玛炮身影子的加长,像老年人那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基姆走到最近的一个烟草铺去,向那年纪着实很轻的回教女人讨了一根烟味很冲的雪茄,这种牌子的雪茄是卖给崇洋派的旁遮布大学学生抽的。基姆在炮管下头架在膝上一面抽雪茄一面思量,后来忽然朝尼拉·拉姆的木厂那边悄悄走去。

喇嘛醒来已是华灯初上,城中晚间的生活开始,白袍的职员和政府低级公务员们纷纷回家时。他眼花花地四面八方看,可是除了一个头缠肮脏头巾,身穿灰黄色衣服的印度野孩子以外,没有一个人瞧他,他忽然头垂到膝,低泣起来。

“什么事?”那孩子站在他面前问,“你被人打劫了吗?”

“是我的新徒弟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你的徒弟长得什么样子?”

“是我在里面礼佛积功德时,来接替我那死掉徒弟的一个孩子。”他指着博物馆,“他来到我这里,向我指点迷津。他带我到那妙屋去,他讲的话使我鼓勇大胆和那管佛像的人讲话,从而精神振奋起来。后来我饿得发晕的时候,他又像弟子服侍老师那样替我去要饭。他忽然受命而来,又忽然不见了。我本想在到贝纳尔斯的路上把大法传授给他。”

基姆听到这些话惊怔住了,因为他在博物馆中已经听见过喇嘛讲的话,心知这老人讲的是实话,而本地人是绝对不在路上跟人讲实话的。

“可是我现在看出他受命而来只有一个目的,这使我知道我将要找到我在找的那条河。”

“是箭河吗?”基姆带着得意的微笑问。

“这难道又是一个天派来的人吗?”喇嘛惊呼道,“除了那个管佛像的番僧以外,我没和任何人讲起自己的搜寻,你是什么人?”

“你的弟子。”基姆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说,“我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跟你到贝纳尔斯去,我也想,像你年纪这么大的人,在黄昏时对偶然相遇的人竟讲真话,实在很需要一个弟子。”

“可是那条河-那条箭河,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是我当时靠着门躺着,听你告诉那英国人的。”

喇嘛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天派来的向导呢。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的-可是我不配,那么你并不知道河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基姆笑得不安,“我是去找,找一只绦地上的红牛,它会帮助我。”一股孩子脾气,要是同伴有个计划,基姆自己也很容易想出一个。一股孩子脾气,他真的为他父亲讲的预言想了二十分钟。

“到那里去,孩子?”喇嘛问。

“天知道,可是我父亲亲口那样告诉过我。我在妙屋听见你讲起山里那些新奇的地方,要是一个老人那么老又那么小-那么容易说真话-为了一条河的小事而肯冒险犯难,我觉得我也应该去间一番。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找那些东西,我们就会找到-你找到你的河,我找到我的牛还有粗柱子和我忘掉的其他东西。”

“不是柱子,是我将摆脱的轮子。”喇嘛说。

“那都是一样。也许他们会使我成为国王。”基姆恬然地准备面对一切。

“我会在路上教你其他更好的欲望。”喇嘛用权威口吻回答,“咱们就去贝纳尔斯吧。”

“晚上不能走,到处是盗贼,等到白天走。”

“可是没有睡觉的地方。”老喇嘛在喇嘛寺里过惯了,虽然是按照戒律睡在地上,还是喜欢比较像样的地方。

“我们可以在喀什米尔招待所找到奴宿处。”基姆看到喇嘛迷惑的神情不禁笑了,“我在那里有朋友,走吧。”

街市又热又挤,灯火辉煌,他们从熙攘的北印度各种族人群中穿过去,老喇嘛像在梦中一样,神情恍惚。他来到一个大工业城市还是生平第一遭。装满人的电车不断尖锐刺耳地刹车,把他吓坏了。他在被半推半拖之下到了喀什米尔招待所的高门前,那大广场在火车站对面,四周有拱廊,从中亚细亚回来的行商骆驼队和马队都停在这里。这里有北印度各式各样的人种,有的在照料拎着的马、跪着的骆驼;有的装卸成捆成包的货物;有的吱吱嘎嘎响的辘轳从井里打水烧饭;有的目露凶光,在不断狂嘶的雄马前放草秣;有的在套住商队恶犬;有的在付赶骆驼的工资;有的在雇用新马夫。他们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咒骂,大喊叫,争论,讨价还价。踏上三四级石阶便是拱廊,离开了嘈杂人群显得清静,大部分租给买卖人,就像我们租出高架道的拱那样。拱柱之间用砖或木板隔断成为房间,有木门和笨重的木镇。镇上的门表示屋主不在,门上会写有粗话,有时用非常粗的话说明屋主哪里去了,例如有一扇门上写着“鲁特夫,乌拉正往库特斯坦。”下面有一首十分粗俚的打油诗说道:“哎呀,真是,您为什么让虱子活在喀布尔人的衣服上,您为什么让这混账的鲁特夫活得这么久长?”

基姆卫护着喇嘛,挡住激动的人和激动的畜生,沿着拱廊一直走到最近火车站的尽头,马贩子马哈布·阿里就住在那里,他是从北部山口还要远的神秘地方来的。

基姆虽然年纪很小,却已和马哈布有过多次交往,尤其是在他十岁到十三岁之间。这个身材魁梧的阿富汗人,胡子用石灰染成红的(因为他年纪很大,却不愿让花白胡子泄底)。知道从基姆的闲话里可以听到很多事情,有时候他会叫基姆注意一个和马完全没关系的人:盯住那个人一整天,然后把跟那人交谈过的每一个人讲给马哈布听。基姆会在晚上讲出跟踪的经过,马哈布不动声色地听。基姆知道这是一种密谋,好在除了马哈布以外不必跟任何人说,而且马哈布请他吃从招待所前头小吃店买来的美味可口的饭,有一次还给他八安纳的钱。

“他人在。”基姆说,一面打一双坏脾气骆驼的鼻子。“喂,马哈布·阿里!”他在黑漆漆的拱门停下,溜到那莫名其妙的喇嘛背后去。

那马贩子正躺在一对丝毯鞍囊上,抽着一个银的大水烟袋,身上那深色绣花布的拉腰带并没解开。他一听见基姆的声音,立刻掉过头来,却只见一个高大沉默的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真主啊!原来是个喇嘛!一位红衣喇嘛!从山口到拉合尔可够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喇嘛像机器人一样伸出他的乞钵。

“天罚所有不信真主的人!”马哈布说,“我可不对一个低贱的西藏人施舍;你去向坐在骆驼后边的那些巴尔提人要,他们也许珍贵你的祝福。喂,马夫,这儿有你们一个同乡。问他饿不饿。”

一个蹲伏在那边,剃光头的巴尔提人见到喇嘛百般恭敬,用浓厚颚音请圣者坐在马夫的篝火前。此人是随马队来的,通常是低贱的佛教徒。

“你去吧!”基姆轻推喇嘛,喇嘛便大步走过去,剩下基姆只身在拱廊边上。

“走开!”马哈布说,一面恢复抽水烟,“小印度家伙,天罚所有不信真主的!跟我的随从去讨吧,他们都是信你的教的。”

“王爷,”基姆像印度人那样,可怜巴巴地称呼他,心里直乐,“我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我肚子空空的,好饿。”

“跟替我看马的人去要,你听见没有,我的随从里一定有印度教徒。”

“可是马哈布·阿里,我真是个小印度人吗?”基姆用英语问。

马贩子没流露出惊诧,不过两眼在浓眉下眯起细看。

“世界小友,”他说,“你在搞什么鬼?”

“没什么,我现在是那圣者的徒弟;我们一起去朝圣,他说是到贝纳尔斯去,他很异想天开,而我对拉合尔也厌了。我需要新的空气和水。”

“你是在替谁做事?为什么来找我?”马哈布的声音既严厉又带狐疑。

“不找你找谁?我没钱,人没钱就动不了,你会卖掉很多匹马给军官。这些马很好,这些新马,我已经见过了。给我一个卢比,马哈布·阿里,我将来发了财,会还你债。”

“哼!”马哈布·阿里一面脑子飞转一面说,“你从没有骗过我?叫那喇嘛来-站在背地里。”

“哦,我们讲的话会一样的,”基姆笑哈哈地说,“我们是到贝纳尔斯去。”喇嘛一。明白马哈布问话的用意之后便说,“这孩子和我两个人,我是去找一条河。”

“也许是真话-可是那孩子呢?”

“他是我的徒弟,我想是上天派他来引导我到那条河去的,我坐在炮下面他忽然来了。这种情形曾经发生在上天赐准右旁获得引导的人身上,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说他是个凡人-一个印度人。”

“他名叫什么?”

“那我没问,他是我徒弟,不就够了吗?”

“他的国家-种族,来自哪个村子‘?是水苏儿人-锡克人-印度教徒-佛教徒-他的阶级是高是低?”

“我凭什么要问,中律宗没有高低之分。只要他是我的弟子,还有谁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因为,你要知道,没有他我就不会找到我的河。”他肃然摇头。

“不会有人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的,去吧,去和我的巴尔提人坐。”马哈布·阿里说,那喇嘛得到保证以后,心安了便走开。

“你瞧他是不是很异想天开的?”基姆从背地里走出来,“我凭什么要骗你,哈基(去过麦加朝圣者的尊称)。”

马哈布抽着水烟,不吭声,他然后说,几乎像耳语般:“乌姆巴拉是在去贝纳尔斯的路上,要是你们真去的话。”

“嘿!嘿!这是什么话,我告诉你他不会说谎,不会像你我那样说假话。”

“要是你肯替我捎个口信到乌姆巴拉,我会给你钱。那是跟一匹马有关系,是我上次从山口回来时卖给一个军官的一匹白雄马,可是后来-你站过来些,伸出手做行乞状-那匹马的血统系谱没能完全确定,那位军官人在乌姆巴拉,请我查清楚(马哈布跟着说出军官所住的房子和他的容貌)。所以捎给那军官的口信是‘白雄马的血统已完全确定。’你一说出这句话,他就会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他然后会说‘你有什么证据?’你就回答‘马哈布·阿里已把证据给我。’”

“那血统证明我现在就给你-是用我独特的方式,还有些关系的话。”一道阴影和一双吃草料的骆驼从基姆身后掠过,马哈布立刻提高嗓门说话。

“天哪!难道全城只有你一个小叫化?你妈你爸都死光了。哈,哈-”他躺在地上转过身来,心情也随之转变,扔了块软油饼给基姆,说道,“你和喇嘛到我的马夫那边过夜,明天也许给你点事做。”

基姆用牙咬着油饼溜开,果然不出他所料,发现里面有个油布包住的小纸卷还有三个银卢比-好大一笔赏钱,他微笑着把纸卷和钱统统塞到脖子上挂的避邪袋里。喇嘛在马哈布的巴尔提人招待之下饱啖了一顿,已在马底角落里呼呼大睡,基姆在他身旁躺下咯咯笑,他知道自己帮了马哈布一个忙,完全不信什么白雄马血统证明的鬼话。

马哈布·阿里有旁遮布数一数二的马贩子之称,是个既有钱又有干劲的买卖人,他的商队深入北部远方。可是基姆再也想不到他在印度测量部密册上有c.25.ib的代号,每年这位c.25会提出两三次小报告,叙述得极不高明可是内容极有趣,和r.17及m.4的报告比照之下,通常十分确实。这些报告是关于各式各样的偏远小藩邦和英国以外其他国家的探险家以及枪支买卖的,是印度殖民地政府所收到的大量情报的一部分。近来五个没有理由缔盟的土土,从北部某友邦方面获悉,有消息从他们的领土走漏到英属印度情事,这些土王的首相深为愠怒,以东方作风采取行动。他们怀疑很多人,其中一个就是那善于唬人,所领商队在深及腹部的积雪地中跋涉进入他们山国的红胡子马贩。他的商队在那一季下山时至少曾遭狙击两次,马哈布手下的人打死了三名陌生匪徒,这三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受雇狙击他们的。因此马哈布避免在那多事之地北夏瓦停留,迳直前来拉合尔,他对于本国同胞作风很清楚,预料在拉合尔会有怪事发生。

那东西马哈布要越快脱手越好,决不想随身多带一小时-一小块薄纸,折得极小用油布包住,上面写着没头没脑的话,没有姓名,不过在一角上有五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针孔,极大胆地泄漏出五个缔盟土王、表同情的北方臣国、北夏瓦的一个印度银行家、比利时一家枪炮厂和南方一个半独立的重要同敌统治者的秘密。这个密件是r.17的杰作,由马哈布在都拉山口外收下代为传送。r.17本人碍于情况,不能离开他的工作岗位。跟c.25传带的密件比起来,连炸药都显得无害,连一个有东方时间观念的东方人也知道把这东西越早送到有关当局手里越好。马哈布可不想死于非命,因为在边界那边还有两三宗家族血债未了,他打算一了之后就洗手做奉公守法的良民。自从两天前来到,他从没有走出招待所大门,不过曾经故意招摇打电报到孟买去,他有点钱存在那边银行;也打电报到德里,有个回族的小合伙人在那里卖马给拉哲浦坦纳藩邦的经纪人;还打电报到乌姆巴拉去,那里有个英国人急切要求一匹白驹的血统证明。是懂英文的写信佬拟的洗练电文,例如:“克莱登,苛合银行,乌姆巴拉。-马如前述是阿拉伯种,血统证明翻译中,抱歉稽误。”后来又有一电:“稽误歉甚,血统证明即奉上。”给德里小合伙人的电报是:“鲁特大乌拉。-已由鲁克曼银行汇上二干卢比。”这完全是生意话,其实每个电报的内容都由自认为有关的人一再讨论过,然后由一个傻巴尔提人送往火车站,他一路上让各式各样的人看那些电文。

就在马哈布用他自己可圈可点的话来说,以谨慎之杆在调查之井中搅和的时候,基姆仿佛天上掉下地来到,马哈布不但办事迅速而且不择手段,一向惯于把握各种机会,立刻拉基姆下海。

一个到处云游的喇嘛和一个下等阶级的印度孩子在充斥朝圣人士的印度各地走来走去也许会引起人片刻注意,可是决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更不会向他们行抢。

他叫人送一个点烟的新燃球来,一面思量。即使最恶劣的情况发生,孩子受到伤害,那张纸不会使任何人受牵连。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到乌姆巴拉去,要冒再令人起疑的风险,向有关人士重复口述他编的故事。

r.17的报告是整个事件的枢纽,要是递交不到那可就很麻烦,不过真是伟大,马哈布觉得他目前已经尽了自己的能事,全世界上只有基姆一个人没对他说过假话。要是他不知道基姆为了他自己或是马哈布的事,会像东方人那样说假话,那将是基姆的性格上最大的缺点。

马啥布后来摇摇摆摆地走到招待所对面的流莺门去,那里的妓女在眼皮上抹颜色,引诱过路客。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一个妓女,她的相好是个眉清日秀的喀什米尔学士,此人曾经拦住那个送电报的傻巴尔提人。这实在自讨苦吃,因为他和郡妓女违反先知的戒律,喝起加香料的白兰地来,马哈布酩酊大醉,嘴无遮拦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他以不稳的脚步追逐花美人,结果像铁塔一样倒在垫子上,花美人由那眉清曰秀的学士相助,搜查马哈布全身,从头到脚仔细无比。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基姆听到马哈布那房间里有轻轻的脚步声,这马贩子也真莫名其妙,出去的时候居然没锁门,他的手下又正在忙于吃他赏的一只全羊,庆祝安返印度。从新德里来的一个时髦年轻绅士,持有花美人从不省人事的马哈布腰带解下的一串钥匙,搜查马哈布的每个盒子,每捆东西,连同席子和鞍囊,比花美人和学士的搜身还要彻底。

“我想,”花美人一小时后一只肥肘撑在打鼾的醉鬼身上,鄙然地说,“他只不过是蠢如猪的阿富汗马贩子,脑子里只有女人和马。而且的确有这么一件东西,他也可能已经送出去了。

“不对-关于五王的事,他一定摆在他黑心上,”学士说,“什么都没有吗?”

那德里人哈哈笑起来,他一走进来便重缠他的头布,“我搜查他的拖屐,花美人搜他的衣服。他不是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我什么地方都搜过了。”

“他们没说他就是那个人,”学士沉思地说,“他们说,看起来他仿佛是那个人,我们所得的情报有点混乱。”

“北方的马贩子来得多,就像老羊皮尽是虱子一样。有西坎德汗,蚁尔·阿里贝和法鲁克沙-统统都是商队头子-在那里有交易。”花美人说。

“他们也许还没有到,”学士说,“你后来一定要诱他们入彀。”

“呸!”花美人深表憎恶,一面把马哈布的头轻轻推下她的怀抱,“我已经卖了力气。法鲁克沙是个狗熊、阿里贝是个流氓,至于老西坎德汗,哼!你们走!我现在要睡了。这个蠢猪要到天亮才会醒。”

马哈布醒来时,花美人严厉地教训他酗酒的罪孽。亚洲人挫败敌人时并不眨眼,可是马哈布清清喉咙,扎紧腰带在晨星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的时候,差不多近乎眨了眼。

“多么幼稚可笑的伎俩!”他自言自语,“仿佛北夏华的娘们儿都没用过似的!不过做得倒还漂亮,天知道一路上还有多少人奉命要试探我-说不定还会动刀。所以那孩子必须去乌姆巴拉,而且要坐火车去,因为那文件是火急大事。我留在这里,死缠着花美人并且喝酒,做出阿富汗马贩子应有的行径。”

他在离开自己隔壁又隔壁的那个小隔间停下。他的手下在里面呼呼大睡,基姆和那喇嘛不知去向。

“起来!”他把其中一人弄醒,“昨天晚上躺在这里的两个人-喇嘛和小孩-哪里去了?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那人嘟囔了一声,“那老头子在第二声鸡叫的时候就醒了,说是要到贝纳尔斯去,那小子就领他走掉。”

“但愿真主惩罚所有不信教的人!”马哈布激昂地说,一面嘟囔一面爬进自己的小隔间。

其实是基姆先叫醒喇嘛的,夜晚小家伙头靠着板墙躺着而板墙上有个洞,他从洞里目观那德里来的人在盒子、箱子、包包之间搜索。那人翻阅信件、账单并且翻搜鞍囊,还用小刀子划开马哈布的鞋底和鞍囊的缝线,手法迅速熟练,端非普通的窃贼。基姆本想大喊捉贼-招待所常被“有贼-有贼!”的喊叫声弄得人卢鼎沸,可是他手按住那避邪囊,再看得更仔细些,心里便有数了。

“找的一定是那瞎诌的白雄马血统证明,”他对自己说,“就是我要带到乌姆巴拉去的那个东西,我们最好还是现在溜掉,用刀翻搜袋子的人可能会过来用刀子搜索人的肚皮,这件事幕后一定有个女人。嘿!嘿!”他对浅睡的老喇嘛窃语,“起来,是启程去贝纳尔斯的时候了。”

喇嘛很听话地起身,像影子一样走出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