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对象化 

制作,即技艺者的劳动,存在于对象化的过程之中。坚实性(所有事物,甚至是最脆弱的事物所固有的属性)源自被加工的材料,但这种材料本身却不是被简单赋予并存在于那儿,即不像田间的果实和树木可以任我们采摘或任其生长而不改变其自然属性。因为,材料是被人为地移离其天然生长的地方,已经是人类双手劳动的一种产品。它或者表现为扼杀生命的过程,例如伐木以获得木材;或者表现为阻断自然生长的缓慢过程,例如从地球内部开采铁矿、石料或大理石。这种破坏与暴力因素存在于所有的制作活动之中,作为人类技能的创造者,技艺者同样也总是大自然的毁坏者。然而,凭借自身或借助于驯化的动物以维持生存的动物化劳动者,或许能够成为所有生物的统治者和主人,可他却仍然是自然和地球的仆人;而唯独技艺者才将自己塑造成为整个地球的主宰。由于在造物主上帝的形象中看到他的生产力,这样在上帝从无创造出有的地方,人类则从给定的物质中进行创造,人类的生产力必然导致普罗米修斯式的反叛,因为只有在破坏部分由上帝创造的自然之后,才能建立一个人造的世界。 

这种暴力的体验是人类力量最基本的体验,因而它与人类在纯粹劳动中所感受到的那种令人痛苦不堪和精疲力竭的艰辛努力是截然相反的。它能够提供自信和自足,甚至能成为人类一生自信的源泉。然而,所有这些体验与在辛苦劳动中度过一生所感受到的极大快乐显著不同,与劳动本身所体悟出的转瞬即逝但却极其强烈的快乐也不相同。后者本质上与其他在有规律的不断重复的身体运动中体会到的喜悦是相同的。大多数关于"劳动的快乐"的描述(就它们不是对生与死的圣经式的、因满足产生的极乐的反思而言,就它们没有将做完工作所获得的骄傲简单地误以为完成这些工作的喜悦而言)都同人们所感受到的升华相联系;人们在进行巨大的努力时感受到了这种升华,而他们做出这种努力,用以对抗各种强大的力量和巧妙地发明工具,用以极大地扩展其自然能力。坚实性既不是喜悦的产物,也不是为维持生计而"艰苦劳动"的那种疲惫之结果,它是这一力量的产物。如果事物不从自然界获得原料其就不可能具有坚实性,那么它就不是简单地从自然界本身的永恒存在中借取,或者一如免费的礼物那样拿走,因为事物的这种坚实性已经是人类双手劳动的产品。 

制作的实质工作是在一种构建客体的模型的指导下进行的。这种模型可能是思想中闪现的一个意象,也可能是一幅蓝图,在这幅蓝图里,通过一定的劳动,这一意象已得到了暂时的具体化。在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下,指导制作劳动的东西超然于制作者本身之外,并且先于实际劳动过程而存在,这与劳动者体内生命过程的紧迫性先于其实际劳动的道理相差无几。这种描述与现代心理学的发现极其矛盾,现代心理学一致认为思想中的意象稳固地存在于头脑中,正如饥饿的刺痛感存在于人们的胃里一样。现代世界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以劳动的方式完成的,因而劳动者即使想要但也不可能做到"为其工作而劳动,而不是为他自己劳动"。由于这一事实,现代科学的主观化只不过是现代世界更加剧烈的主观化的一种反映,是有其正当理由的,并且在人们对产品的最终形态毫无概念的情况下,常常对物质生产有所帮助。尽管这些情况具有极强的历史重要性,可它们与描述vita 

act讨a的基本表述却毫不相关。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那种把诸如快乐与痛苦、渴望与满足等所有身体的感觉--这些身体感觉是如此"私人化",以致于难以充分表达,更何况显现在外部世界了,因此身体的感觉是不能被对象化的--与意识中的形象分裂开来的真正鸿沟,意识中的形象是如此容易并自然地有助于对象化,以致如果在我们内心中事先没有床的某种意象或概念时,我们是不会想到去制造床的,而若不亲眼见到"床"的实体,我们也无法产生床的意象。 

制作开始在vita 

activa的等级中发挥的作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以致指导制作过程的意象或模型不仅先于其本身存在,而且并不随着产品的形成而消失,它如同过去一样完整无缺地存在着,显现着,使自身适应于无穷延续的制作活动。这种潜在的多样化(这是工作固有的)原则上不同于标志着劳动的重复。重复性的劳动是由生物循环推动并受其支配的;而人类身体的需要与欲望尽管是有规律地不断重复出现,但它们却来去匆匆从不持续长久。与纯粹的重复不同,多样化是使那些在世界上已经相对稳定、相对长久地存在的东西倍增。意象或模型的永恒性在制作活动开始之前与结束之后都依然存在,比所有它帮助存在的、可能使用的对象都存在得久远,它对柏拉图永恒理念的学说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柏拉图首先在哲学的意义上使用"理念"或"文化表相"("形状"或"形式")一词,就其学说是从这一词获取灵感而言,"理念"来自城邦或制作活动中的经验。虽然柏拉图用他的理论来表达极其不同、可能更具"哲学性"的经验,但是当他想要证明其说法合理时,他总可以从制造领域中找寻例子。这个统帅众多易逝事物的永恒理念,从模型(众多易逝对象也可以按照这一模型制造出来)的永恒性和单一性中获取了柏拉图学说的所谓合理性。 

制造过程本身完全由手段和目的的种类决定。制作出的东西从两个方面意义而言是最终产品:其一,产品的产出即是生产活动的结束(正如马克思所说,"生产活动在产品中消失");其二,产品只是产生这一目的的手段。诚然,劳动也是为了消费的目的而生产,但是由于这一目的(即消费事物)缺乏一项工作所具有的现世的永恒性,生产过程的结束就并不取决于最终产品,而是取决于劳动力的消耗;另一方面,产品本身又立刻重新成为劳动力维持与再生产的手段。相反,这一目的在制造过程中毋庸置疑:当一个具有充分持存性的全新事物作为独立的存在增加了人类的技能时,它就产生了。就东西(制作的最终产品)而言,生产活动无需被重复。重复生产的动力或者来自于工匠维持其生存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工作与劳动是一致的,或者来自于市场中资本增殖的需求,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像柏拉图所言的那样,想要满足市场需求的工匠则在其产品中增加了赚钱的艺术。这里的问题在于,不管在哪种情况下,生产活动的重复不是出于生活活动本身,它并不像劳动固有的那种必需重复,在这样一种重复中,一个人为了劳动就必须吃饭,而为了吃饭则必须劳动。 

制作的标志在于有一个明确的开始和一个明确的、可预见的结束,而仅仅通过这一特性就可以将其区别于人类的其他活动。然而,在人体生命过程的循环运动中所从事的劳动,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尽管行动也许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开始,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但它从来没有一个可预见的终结。与行动不同,工作的可靠性在制作过程并非不可逆转这一点上反映了出来:人类可以摧毁由双手生产出的每一样东西,而且在生命过程中并没有什么迫切需要的有用物体,使生产者离开了它就无法生存或者不能承受毁灭它的代价。技艺者的确是上帝和主人,这不仅因为它是或者它已将自己确立为整个自然的主人,而且因为它是其自身及其行为的主人。动物化劳动者和人类的行动则并非如此,前者受其自身生活必需的支配,后者依赖其同伴。仅凭对未来产品所具有的意象,技艺者就能够自如生产,并且当再次面对其双手制造的产品时,他又可以随意进行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