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 

17.消费者社会 

有人常常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消费者的社会,正如我们看到的,由于劳动与消费只是同一过程的两个因生活的必需品而强加于人的阶段,因此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劳动者组成的社会中、这一社会不是来自劳动阶级的解放,而是来自劳动活动本身(数世纪前它开创了劳工的政治解放)的解放。问题不在于劳工在历史上第一次被接纳进公共领域共获得了同等的权利,而在于我们已经几乎成功地将所有人类的活动提升到了一种保障生活必需品并提供丰裕物质的水平。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总是被假设为"谋生",这就是社会的定论,想超越谋生目的的人急剧减少,唯一社会乐于承认的例外就是艺术家,严格地说艺术家只是劳动社会遗留下来的"工作者"。将所有严格的活动降低到出于谋生,这一点在今天的劳动理论中表现得很明显,这些理论几乎一致把劳动定义为玩的反面。结果所有严肃的活动(不管其成果如何)都被称作"劳动",而任何一种对个体生命过程或整个社会生命过程不需要的活动则属"玩乐"之列。这些理论通过重复一种流行的对劳动社会的看法而使这一看法变得偏激,并驱使这一看法走向极端,在这些理论中,甚至连艺术家的"工作"都看不到,它被融入了玩乐之中,失去了世俗的意义。人们觉得艺术家的玩就像在履行像个人生活中打网球或是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一样的功能。劳动的解放并未带来这种活动与vita 

activa的其他一些活动一样的平等,而是产生了劳动自身无可争论的支配地位。从"谋生"来讲,任何与劳动无关的活动都成了一种"消遣"。 

为了澄清这一对现代人的似乎有理的自作主张的解释,我们最好记住,在我们身处的社会之前的所有文明都似乎符合柏拉图曾说过的一句话:"'赚钱的艺术'与诸如医学、航行、建筑(它们伴随着物质报酬)的实际内容风马牛不相及。"正是为了解释这一物质报酬(它显然与医学的目标--健康,以及建筑的目标--兴建大楼不同),柏拉图才引进了不止一种与之相应的艺术。这种附加的艺术绝不能被理解成一种以其他自由艺术形式出现的劳动要素,相反是一种通过它,"艺术家"即我们所说的专业工作者,可以摆脱劳动的需要的艺术。这种艺术类似于一家之主所需的艺术,他必须知道如何使用权威并使用暴力,以统治他的奴隶。这种艺术的目的在于使自己从必须"谋生"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而其他艺术的目的则与这一基本需要相差甚远。 

劳动的解放以及与之相伴的劳动阶级的解放,不再受到压迫和剥削,当然意味着人类社会朝着非暴力的方向的极大地进展,但却不一定意味着人类社会向自由方向的进步。没有哪一种人类使用的暴力可以与生命过程的需要这种自然力相匹敌,除了在折磨人时使用的暴力。正是因为这样,古希腊语中的"折磨"一词来自必需品(称之为anastrai),而不是来自bia(意指"人为暴力");正如这一点可以用来解释这样一个历史事实一样--在西方古代社会,折磨(即无人能抵挡的必需品压力)只适用于奴隶,他们不管怎样总是屈从于必需品的需要。廖这是一种暴力艺术,战争、掠夺以及完全的绝对统治的艺术,使被打败的人只能为战胜者服务,从而使得在更长的一段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上,需要暂时失去了作用。园摩登时代比基督教更显著,加上它对劳动的赞美,带来了对这些艺术的贬低,以及较少使用暴力工具(实际使用并未如此之少)处理人间事务。顾劳动的地位大幅上升,劳动出于人类生理自然过程加予人类的需求,看来与所有那些要么直接从暴力中产生的活力(如在人类关系中使用武力),要么其本身就会有暴力成分的活动(例如工匠的活动)地位的下降密切相关。好像摩登时代逐渐对暴力的消除为必需品在最低的层次上的重新进入打开了大门似的。人类历史上曾经强大一时的罗马帝国走向衰落的过程可能会重演。但即使是在那时,劳动已成为自由者阶级的一种职业,"并将奴隶阶级的职责带给了他们"。 

劳动和消费两个阶段(通过它,生命生生不息)甚至是在这一程度上--几乎所有人的"劳动力"都用于消费,随之而来的是消遣这一严重的社会问题,即如何为保持这种消费能力提供足够多的东西--也会改变其所占比重。不劳而获的消费不会改变、但肯定会加强生理过程的吞噬特性,直到从辛劳、痛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人类能自由地勾肖耗"整个世界的物质,并不断生产出所有想"消费"的东西。如果这个世界及其物质特征能经受住生命过程的剧烈的消耗吞噬的话,那么人类社会每日每时的生理过程会消耗的生活资料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充其量是一些非物质的东西。未来自动化的一个危险与其说是哀叹生命过程的机械化和人工化,不如说(尽管人工化)人类的劳动力都将被纳入一种强化的生命过程,并自动地、毫无痛苦和辛劳地追随其生生不息的循环。虽然机器的节奏会急剧加速人类生命过程的自然节奏,但它不会改变与这一消耗耐久性的世界相关的生命的主要特征,而只不过使这一特征令人受不了而已。 

从工作时间的逐渐减少(已经稳步地进行了将近一个世纪),到达到这一乌托邦空想,有很长的道路。不过,这一进展却被高估了,因为人们是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盛行的非人的剥削状况来衡量这一进展的。如果我们从较长的时间段来考虑一下,那么我们个人现在享有的闲暇时光(以一年计),与其说是现代化进程给人类带来的成果,还不如说是一种姗姗来迟的向正常状态的回归。在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作为当今社会一种理想而不是一种已经存在的现实的真正的消费社会的幽灵更令人惊恐。这一理想并不新鲜,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不容置疑的设想--vita 

activa的最终目的就是积累财富,物质丰裕,以及"绝大多数人的幸福"--已经清楚无疑地指出了这一点。最后,除此外的便是这一现代社会的理想不过是那些穷人的夙愿而已,只要这是个梦想,它就有自身的扭力,但这一梦想一旦实现,它便成了愚者的天堂。 

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是,征服必需品的胜利源自劳动解放,即动物化劳动者获准支配公共领域,但只要动物化劳动者占据公共领域,就无真正的公共领域可言,最多只是进行一些公开的私人活动而已。其结果便是被委婉地称之的"大众文化",这一文化根深蒂固的麻烦在于一种普遍的不幸福,这一方面是因为劳动与消费之间难得的平衡,另一方面是因为动物化劳动者坚持不懈地要求得到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只有在人类生命过程中的再消耗与再生产、劳作与休息之间达到完美平衡的状态时才能获得。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渴望幸福和大部分人得不到幸福(一件事都有其两方面)是一种最有说服力的象征,它表明我们已经开始生活在一个缺乏足够的劳动来使之满意的劳动社会中了。因为已有的动物化劳动者,而不是工匠和实干家,要求得到"幸福",或认为俗人是能够幸福的。 

我们也许正在将动物化劳动者的理想变成一种现实,其间一个显而易见的危险是我们的整个经济已经成了一种挥霍的经济,什么东西只要一出现就即刻被消耗、被扔掉了,如果这一过程不是突然以悲剧方式结束的话。但如果理想早已存在,我们只是一个消费者社会中的一员,那么我们再也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中,而只是受到了一个过程的驱使,在这一过程循环中,物质出现和消失此起彼落,这些物质辉煌展现又转而即逝,从未长久地陪伴过生命过程。 

人类创造出来、存在于地球之上的物质世界,是由人类双手加工大自然中的原料而构建成的,因此形成这个世界的物质是用来使用而不是用来消费的东西。如果说大自然和地球共同构成了人类生活的条件,那么这一世界及其物质便构成了具体的人类生活得以在地球上自如进行的条件。在动物化劳动者看来,大自然是极佳的"好东西"的提供者。这些"好东西"也属它所有的儿女所有,他们"把这些东西从它手中取了出来",并在劳动和消费的过程中将这些"好东西""混合"在一起。但同样地,大自然在物质世界构建者--技艺者看来,"只是提供了一些原本也没多大价值的物质",物质世界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全有了对大自然"提供"的"无多大价值物质"的加工工作。如果没有从自然界获得物质并消耗物质的过程,如果没有使自己幸免于自然生长与衰败过程的侵噬,动物化劳动者就不能生存下来。如果不对这些其耐用性使其适于使用并适于建立一个世界(它的永久性与生命恰成对照)的东西挥洒自如地加以雕凿,那么,这种生活便不是人的生活。 

消费者社会或劳动者社会中的生活越是变得容易,人类也就越难认识束缚人类生活的必需品的迫切性,甚至连这些必需品的外部特征--痛苦和辛劳--也不会去注意一下。危险在于,这样一个社会被其增长的丰裕搞得头晕目眩,并处在一个永不停歇的过程的顺利运作之中,它将再也认识不到自己的无效、"一种在任何永恒的东西(在劳动过后依然犹存)中无法确定自身和认识自身"的生命的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