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碗碟橱门上的那把铁挂锁,是这间贫困丑陋的屋里唯一看过后不会产生厌恶感的物品。这把铁挂锁,由于已经无法正常买卖,一名在伦敦东部做海上贸易的人以几便士的价格让给了教授。屋子很大,也很干净,令人尊敬,但缺乏物品,说明屋子的主人除了面包之外,其他生活物品都买不起。墙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有纸,纸上涂了大量含有砷的绿色,到处是擦不掉的污迹,由于有这些污迹,墙看上去就像一幅褪了色的杳无人迹大陆的地图。

窗户附近有一个玩纸牌的桌子,奥西彭同志坐在那里,他用两只手支撑着脑袋。教授是屋里唯一穿着西服的人,西服是用粗劣的粗花呢制成的。他脚上穿着一双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破拖鞋来回走动着,破拖鞋不断拍打着没有地毯的地板。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入已经绷得很紧的上衣兜里。他正向他的这位健壮的客人叙述他最近去拜访传道士米凯利斯的情况。这位彻底的无政府主义者说话竟然一点都不拘束。

“那家伙对维罗克的死毫不知晓。这是很自然的!他从来不看报纸。报纸让他感到悲伤,这是他的说法。不过,别信他说的话。我走进他的小农舍,一个人都没有。叫了他七八声,他才出来应答。我以为他在床上睡着了,但其实不是。他已经写了4个小时的书。他坐在那个小监狱里,里面到处是手稿。在他书桌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根吃了一半的胡萝卜。这是他的早餐。他在节食,只吃胡萝卜、喝一点牛奶。”

“他对维罗克的死有何看法?”奥西彭同志无精打采地问道。

“他太可爱了……我顺手从地板上捡起几页他的稿纸。缺乏逻辑性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他根本没有逻辑,他的思维不连贯。但这不要紧。他把自传分三个部分,题目分别是‘信念’、‘希望’、‘博爱’。他详细阐述自己的想法,世界未来是个美好的大医院,有花园和鲜花,在这里,强者努力地帮助弱者。”

教授停顿了一下。

“奥西彭,你能想到这么蠢的事吗?弱者!地球上的罪恶都是弱者干的!”他继续说着他的冷酷断言,“我告诉他,我梦想中的世界是个屠宰场,抓住弱者后统统消灭。”

“奥西彭,你理解吗?弱者是罪恶之源!他们是我们不祥的主宰——弱者、胆小鬼、傻子、懦夫、心肠软弱的人、具有奴性思维的人。他们有权力。他们的人数很多。他们统治着世界王国。灭绝他们,必须灭绝他们!这是社会进步的唯一途径。绝对是唯一!奥西彭,你要跟着我干。首先,要消灭大量的弱者,然后再消灭稍微强一点的。你明白吗?先是瞎子,跟着是聋子和哑巴,然后是瘸子和残废——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去干。所有的污点,所有的恶习,所有的偏见,所有的习俗,全都要完蛋。”

“剩下的是什么?”奥西彭压低嗓子问道。

“我能留下来——如果我足够强壮。”面有菜色的小个子教授大胆地说,他的那双大耳朵,薄得如同薄膜,两只耳朵距离他那脆弱的脑壳都很远,说话间突然变成了深红色。

“难道我没有受够弱者的压迫吗?”他继续用有力的声音说道。然后,他拍着外衣胸前的衣袋说:“我就是力量。”他继续说,“但我没有时间!时间!给我时间!哈!大量的人是很笨的,他们要么可怜,要么害怕。有时我在想,他们有所有的东西,包括死亡——这可是我的武器。”

“走,跟我去西勒诺斯酒吧喝杯啤酒去。”健壮的奥西彭说道,这话他是趁着那位彻底的无政府主义者那双破拖鞋拍地板声的间隙说出来的。这个邀请最终被接受了。教授那天特别高兴,他拍了拍奥西彭的肩膀。

“啤酒!走,喝啤酒去。让我们喝得高兴,因为现在我们还是强者,明天我们就死了。”

他一边穿靴子,一边用简洁而坚定的腔调说道。

“奥西彭,你怎么了?你看上去情绪低沉,甚至来找我为伴。我听说你经常被人看到酒后胡言。为什么?你难道放弃搞女人的习惯了吗?她们是抚养强者的弱者,你说对不对?”

他用一只脚跺地,捡起另一只系鞋带的靴子,靴子很重,鞋底很厚,没有上鞋油,修补了许多次。他狞笑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奥西彭,你这个可怕的男人,有没有女人为你自杀——或者你目前还远未成功过——因为见血的爱情才是伟大的?血。死亡。看看历史就知道了。”

“你是个该死的家伙。”奥西彭说道,连头也不偏转一下。

“为什么?那就是弱者的希望,他们的神学为强者发明了地狱。奥西彭,我对你有一种友善的蔑视。你不敢杀一只苍蝇。”

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的顶层去赴酒会,教授的情绪低落下来。看到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内心产生了大量的疑虑,这些疑虑,如果他躲在他那与世隔绝的屋子里的时候,是很容易摆脱的,因为他在那屋子里只与一个挂着铁锁的大碗碟橱相伴。

“所以,”奥西彭同志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说,“米凯利斯的梦想世界像是一座美丽的大医院。”

“正是如此。为救助弱者建立的庞大慈善团体。”教授用讽刺的语气表示同意。

“这是很愚蠢的,”奥西彭承认,“软弱是无法救助的。但米凯利斯可能没有错误到哪里去。两百年后,医生将统治世界。科学现在已经在统治世界了。虽说科学目前的统治是在暗中进行的,但毕竟在统治。科学的巅峰是康复学——不是去康复弱者,而是强者。人类希望生存下去——为了生存。”

教授的双眼在他那副铁边眼镜后面闪着半信半疑的光芒,他断言道:“人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但你知道,”奥西彭咆哮道,“刚才你叫喊着要时间。听着,如果你是强者,医生会给你时间。你说你是强者中的一个,因为你随时携带着炸药能把20个人送到来世。但来世是个该死的窟窿,你需要的是时间。如果你遇到一个人能给你10年的时间,你会把他视为主宰。”

“我的忠告是:不要上帝!不要主宰。”教授简洁地说,边说边站起来要下马车。

奥西彭跟着下马车,他在跳下踏足板时反驳说:“等你平躺着快死的时候,你需要的是一点卑鄙肮脏的时间。”说完,他跨过马路,跳上了马路的镶边石。

“奥西彭,我认为你是个骗子。”教授说,熟练地推开著名的西勒诺斯酒吧的大门。他们找到了一张桌子坐下,然后继续讨论这个高雅的话题。“你根本不是什么医生。你很滑稽,你不愧是人类的先知啊,因为你想按照几个假正经的无耻之徒的建议让全世界人伸出舌头吃药丸。先知是什么?先知告诉我们未来是什么?”他举起酒杯祝酒道:“为了打碎这个旧世界。”

他喝着酒,又恢复了他特有的自闭式的沉默之中。他想到了人类多得就像沙滩上的沙粒,根本无法消灭,难以处理。这个想法使他处于压抑的状态。把炸弹丢入巨大的无声无息的沙粒堆里,炸弹的爆炸声都会被吞灭。例如,现在有谁会想到维罗克这宗爆炸案?好像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推动,奥西彭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好的报纸。教授听到了报纸的沙沙声,抬起了头。“什么报?有新闻吗?”他问道。

这问题让奥西彭吃了一惊,就好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

“没有什么。10天前的老报纸,我遗忘在衣袋里了。”

但他没有把这份老报纸丢掉。他在把报纸放回衣袋之前,偷偷地看了报纸上的几行字,这几行字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会永远附着在这个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绝望的举动上。”

这是这篇报道的结束语,其标题是:“女乘客在海峡渡轮上自杀。”这篇新闻的报道风格很优美,是奥西彭同志熟悉的。“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会永远附着在……”他牢记住了这几个字。“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这位健壮的无政府主义者,脑袋耷拉到了胸前,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幻之中。

他的生存受到这件事的威胁。他不再敢出去幽会自己的爱情俘虏,不仅包括那些在肯辛顿花园长椅上追求到的爱情俘虏,还包括倚靠栏杆追求到的爱情俘虏,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张口就要谈到那令人费解的神秘感……他科学地害怕那几行字中隐藏着的疯狂。“命中注定会永远附着在。”这简直是骚扰,是折磨。最近有好几次这样的约会他都践约了。过去他写情书,总是用富于感情的语言表达出无限的信赖和男人的温柔。各个阶层都有容易轻信的女人,她们不仅满足他的自私自利,还给他一些财物,供他生活所需,这是过去的便利。如果他不能利用女人们给他的便利,他就会遇到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饥饿的状况……“这个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绝望的举动。”

对人类来说,“令人费解的神秘感”肯定“会永远附着在”行动上。但如果世界上只有他无法摆脱那可诅咒的神秘感则如何?奥西彭同志能像报社记者一样,从头到尾地叙述出“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会永远附着在……”

奥西彭同志掌握很多细节。他知道那轮船的舷梯值班员所看到的:“一名穿着黑衣、戴着黑纱的女人,在午夜的码头上闲逛。‘你要乘船吗?夫人,’他用怂恿的方式问她。‘走这边。’她似乎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帮助她上了船。她似乎很虚弱。”

奥西彭还知道女乘务员所看到的:一名黑衣女人,脸色苍白,站在空旷的女士舱的中央。女乘务员引导她在那里躺下。那名女士似乎很不愿意讲话,仿佛陷入了可怕的困境。接着女乘务员看到她走出了女士舱。于是女乘务员到甲板上寻找她。奥西彭同志知道,这名好心的女乘务员看到那名女士躺在一个有棚子的座位上,表情很不愉快。她睁着眼,不愿回答任何问题,她似乎病得很重。女乘务员找来乘务员长,这两名乘务员站在那个有棚子的座位旁边,安慰起了这名奇怪的悲惨旅客。他们低声耳语,商量到了圣马洛后与当地领事联络,以便通知她在英格兰的亲人。虽然是耳语,但说话声仍然能听见(因为那名女士似乎已经听不见了)。然后,他们走开,去安排把她转移到甲板下的事。这很自然,他们确实觉得她要死了。但奥西彭同志知道,在那白色的绝望面具后面,她在与恐怖和绝望做斗争,因为她不仅有生活的勇气,还热爱生活,这使得她能抵御自己面临的极大苦恼,这种苦恼不仅曾经驱使她去谋杀,还曾经使她陷入对绞架的盲目恐惧中。奥西彭知道这些,但女乘务员和乘务长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等他们5分钟后回来时,黑衣女人已经离开那个有棚子的座位。她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走了。这时是早晨5点钟,而且没有事故报告。一个小时之后,一名船员在那座位上放着一枚结婚戒指。戒指插在木头里,有点湿,戒指发出的光芒吸引了那名船员的视线。戒指里刻着1879年6月14日。“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似乎命中注定会永远附着在……”

奥西彭同志抬起了低垂的头,这位深受英伦诸岛上地位卑微女人热爱的男人,有一头活泼的乱蓬蓬的头发,他看上去就像是阿波罗太阳神。

“坐下,”奥西彭急促地说道,“你怎样理解疯狂和绝望?”

教授用舌尖舔了一下干枯的薄嘴唇,博学地说道: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两种东西。激情如今消失了,世界变成了平庸之地,是残缺的,没有力量的。疯狂和绝望是力量。在那些统治世界的蠢货、弱者、傻瓜的眼里,力量是罪行。你是个平庸的人。虽然警察成功地掩盖了维罗克的私事,但他也是平庸的人。警察谋杀了维罗克,所以他是个平庸的人。每个人都是平庸的。疯狂和绝望!把这个杠杆给我,我能撬动世界。奥西彭,你拥有我对你的诚恳的蔑视。你不能构想出任何被大腹便便的公民称之为罪行的东西。你不是力量。”他停顿了一下,在他那厚眼镜的可怕闪光下,他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微笑。

“他们说你继承了一份遗产,让我告诉你,你没有因此而变得聪明。他坐在这里喝啤酒像个哑巴。再见。”

“你要那份遗产吗?”奥西彭说,他仰望教授,咧嘴笑着,活像个傻子。

“要什么?”

“遗产,全给你。”

教授是个不易被收买的人,他只在笑。他的衣服全都快脱落了,他的靴子在多次修补后已经没有了形状,重得像块铅,每走一步都往外渗水。他说道:

“明天我要订购一下化学品,这批货的账单会寄给你。我急需这批货。明白?”

奥西彭缓慢地低下了头,他独自坐在那里。“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幕,他看见自己的脑袋在随着令人费解的神秘感有节奏地在跳动。这显然是病态。“……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绝望的举动。”

酒吧门口的那架自动钢琴随便地演奏着。突然,钢琴停止了演奏,好像生气了一样。

绰号“医生”的奥西彭同志,走出了西勒诺斯啤酒厅。在大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惊愕地看着并不太耀眼的阳光——那份有关自杀女人的报纸就在他的衣袋中。他的心为那份报纸在跳动。自杀的女士——“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绝望的举动。”

他沿着街道走着,丝毫不顾脚下路面的情况,他走的不是去约会另一位女士的方向(一名年纪很大的家庭教师喜欢上了他那阿波罗式的神圣头颅)。他在向相反的方向走。他已经无法面对女人了,一切都被毁了。他无法思考,无法工作,无法睡觉,无法吃饭。但他开始痛饮,带着期待和希望。一切都毁了。他的革命志向,曾经维持了许多女人对他的爱情和信赖,如今全被那个令人费解的神秘感给破坏了——他脑袋随着新闻报道词汇的节奏不协调地上下起伏的神秘感……“会永远附着在”——他向排水沟走了过去——“……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绝望的举动。”

“我病得很重。”他带着科学的态度低声对自己说。此外,他那健壮的躯体,携带着那家大使馆的秘密服务费(从维罗克先生那里继承来的),正向排水沟里冲去,仿佛在接受训练,以便迎接未来必须完成的使命。他弯下自己的虎背熊腰、太阳神一样的头颅,准备接受胸前和后背挂上用三合板制作的、包着皮革的广告板。就像一周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奥西彭同志走着,丝毫不顾脚下路面的情况,没有疲惫的感觉,没有感觉,没有视觉,没有听觉。“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他走着,什么也不管不顾。“……可能是疯狂也可能是绝望的举动。”

那个不易被收买的教授也在走着,尽量躲避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没有前途,他蔑视前途。他是一股力量。他在脑海里爱抚着毁灭的情景。他步履虚弱、渺小,他衣裳褴褛、可怜兮兮——他把自己的疯狂和绝望称作世界的再生,这实在是既简单又可怕的念头。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走着,没有引起路人的怀疑,但他是致命的,如同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