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巡官希特离开后,维罗克先生便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并不时地从门缝里窥视妻子的情况。“她都知道了。”他暗自说。看到妻子很悲痛,他很同情。不过,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给予了某种程度的满意。维罗克先生没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却能拥有一份温柔。过去,每当他想到必须要把噩耗告诉妻子时,他就感到浑身滚烫。如今,总巡官希特帮助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结果是不错的。如今他要做的是去抚慰妻子的悲伤。

维罗克先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付死亡,死亡是灾难,没有高超的思辨能力或流利的口才是难以说清楚的。维罗克先生从来没有想到史蒂夫会突然死亡,他根本不想让他去死。史蒂夫死了,比活着更加讨厌。

维罗克先生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好理由,他不打算把理由建立在史蒂夫的智力缺陷上,因为谈论智力问题有时很容易误导人。他的理由是这孩子太顺从、太虔诚。虽然维罗克先生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但他对史蒂夫的盲信程度是有正确估计的。他竟然希望史蒂夫按照指示从天文台的围墙走开,然后去与他的好姐夫维罗克先生会合,会合地点在公园外面。这条路线维罗克先生事先教史蒂夫走了几次。史蒂夫有15分钟去完成这个任务,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十足的笨蛋放置好雷管并逃走。此外,教授也保证至少有15分钟的时间。但史蒂夫单独走后5分钟就摔倒了,维罗克先生的精神也被震碎了。他预想了所有可能情况,就是没有想到史蒂夫会摔倒。他预想史蒂夫迷路了,结果史蒂夫找到了警察岗哨或救济院。他预想史蒂夫被警察逮捕了,但他不怕这种情况,因为他十分相信史蒂夫的忠诚。他在许多次的散步中仔细地灌输给史蒂夫保持沉默的必要性。维罗克先生像个逍遥派哲学家,在带着史蒂夫在伦敦走街串巷,在谈话中用微妙的推理,成功改变了史蒂夫对警察的看法。从来没有一个智者有这么听话的学生。维罗克先生开始喜欢上这个男孩子,因为他表现出非常明显的顺从和崇拜。无论如何,他没有预见到警察能如此快地追踪到家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妻子会出怪招,把家庭地址缝在那孩子大衣的领子里。人不可能预见到所有事情,这就是妻子为什么说不必担忧史蒂夫走失的原因。她向他做出了保证,史蒂夫肯定会回来的。不错,史蒂夫确实回来了,而且是回来复仇的。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维罗克先生疑虑地低语道。她是不想麻烦他照看史蒂夫?她很可能是好意。只不过她应该告诉他都采取了怎样的预防措施。

维罗克先生在店铺柜台后面来回走动着。他不想用刺耳的责备压倒妻子,因为他心中没有责备之意。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使他皈依成了一名宿命论者,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他说:

“我不想害那孩子。”

丈夫的声音让维罗克夫人浑身发抖,她仍然捂着脸。这位深受已故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信赖的间谍,用阴郁的、凝固的、迟钝的眼光望着她。那撕碎的报纸仍然丢弃在她的脚边。报纸告诉不了她多少情况。维罗克先生感到有必要告诉妻子一些情况。

“是那个该死的希特的缘故吧?”他说,“他让你烦恼了。他是个畜生,随便跟女人说话。我都不敢想如何告诉你实情。我在柴郡奶酪的小营业厅里待了几个小时,一直在想最好的方式。你知道我绝对不会伤害那孩子。”

维罗克先生这个间谍,此时确实在讲实话。炸弹提前爆炸,给他的夫妻感情带来最大的冲击。

“我坐在那里想念你,一点都不快乐。”

他又看到妻子的肩膀在微微抖动,这使得他深受感动。由于她一直捂着脸,他觉得最好让她单独待一会儿。想到这,维罗克先生又退回了会客室,会客室的煤气灯仍然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发出这轻柔颤动的声音。维罗克夫人是个好妻子,特意在餐桌上留下冷牛肉、切肉刀、叉子、半条面包,供维罗克先生作为晚餐。他马上就看到了这些东西,切了一片面包和牛肉,开始吃晚餐。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食欲,并非因为他为人残酷无情。维罗克先生那天早晨就没有吃东西,空着肚子就走了。他不是个很能干的人,那天他感到忐忑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他吃不下任何食物。米凯利斯居住的小农舍就跟监狱一样缺少食物,这位假释犯只靠牛奶和面包屑生存。另外,当维罗克先生到了小农舍的时候,米凯利斯已经吃完了简朴的早餐,上楼去了。他深深陷入写作的辛劳和愉快中,连维罗克先生在小楼梯上的大喊大叫都没有理会。

“我要带这个小家伙回家住一两天。”

实际上,维罗克先生没有等米凯利斯回答,立即就离开了小农舍,后面跟着顺从的史蒂夫。

如今,行动结束了,意外事故迅速剥夺了他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维罗克先生感觉自己体力极度空虚。他切了牛肉和面包,站在餐桌旁边就狼吞虎咽起来,不时偷看一下妻子的情况。她还是一动不动,这让他无法舒服地思考。他再次走进店铺,站到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她那种被悲愤笼罩的脸使维罗克先生心神不安。他当然知道妻子会非常烦恼,但他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起来。在眼前这次证明了的自己宿命的危机中,他非常需要她的帮助和忠诚。

“我无能为力,”他说道,语调中带着阴郁的同情,“温妮,我们要为明天着想。在我被捕后,你需要多保重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维罗克夫人的胸脯痉挛地隆起来。这让维罗克先生感到不安。在他看来,目前的这种新情况对他俩影响最大,所以他俩必须要保持镇定、果断等心理状态,不能过度悲伤,那是不符合目前情况的心理紊乱。维罗克先生是个很善良的人,他能回家,就是打算任凭妻子发泄对弟弟的感情。但他不理解妻子对弟弟的那份感情的性质和深厚程度。不过,就这点而言,他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只有放弃自我才能理解。他感到震惊和失望,他的言语传递出某种粗野的语气。

“你应该看我一眼。”他等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维罗克夫人回答仿佛是钻过她捂着脸的手才发出来的声音,声音像死人发出来的一样,差不多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

“只要我活着,就不想再看到你。”

“什么!”维罗克先生吓了一跳,因为这番话仅听字面意思就够吓人的。这显然是不理智的,只是在夸大悲伤的程度。他用夫妻间的宽容掩盖了妻子的不理智。维罗克先生的思维缺少一定的深度。他有一种错误的观点,他认为人的价值是自身固有的,所以他不能理解史蒂夫在维罗克夫人眼里的潜在价值。他认为她对史蒂夫的死反应太过分了。都是该死的希特惹的祸,他干吗要惹恼这个女人?但不能再让她这样了,这样对她不好,她会因此而发疯的。

“喂!你在店铺里不能老是这样待着。”他假装严厉地说,语气中确实有一定成分的真气愤,因为他有重要的事今晚要做决定。“随时可能有人来。”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继续等待。一看没有效果,他甚至想到一死了事。他改变了语调。“嘿!这样不能使死人复活。”他轻轻地说,心想把她抱在怀里。他对妻子既感到不耐烦,但同样又有同情心。这时维罗克夫人又战栗了一阵,但那可怕真相的力量仍然无法感动她。最后,维罗克先生本人却被感动了。他想得很简单,以为只要强调自己的人品,妻子就能情绪缓和下来。

“要讲道理,温妮。如果你失去我,那将会如何?”

他似乎觉得妻子此时应该大哭才正常,但她没有任何动静。她身体向后靠了靠,平静得让人难以理解。维罗克先生心跳开始加快,变得恼怒起来,就是那种想提出警告的样子。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

“别傻了,温妮。”

她没有任何表示。如果看不见女人的脸,根本无法跟她谈任何事。维罗克先生抓住妻子的手腕,但她的双手似乎被胶粘上了。他使劲一拉,她则身体向前一扑,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他吃惊地发现她竟然如此虚弱,于是企图把她拉回椅子上,可这时她却突然挺直了身子,摆脱了他的手,跑出店铺,穿过会客室,跑入厨房。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他仅隐约看到她的脸和眼睛,他发现她没有看他一眼。

这场争斗看上去是为一把椅子,因为妻子刚走,维罗克先生就坐在了椅子上。维罗克先生没有用手去捂着脸,但脸上笼罩着阴沉的沉思。蹲监狱恐怕不可避免,他并不希望逃避。监狱像坟墓一样可以逃避非法的报复,考虑到这个优势,监狱是充满希望的地方。按照他的预想,在服刑一段时间后,争取早释,然后去海外的什么地方,由于行动有可能失败,他已经有所考虑。果然失败了,但不是他害怕的那种失败。当时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具有不可思议的效率,可以用来吓唬一下弗拉基米尔先生,制止他的凶狠嘲笑。至少维罗克先生是这样看的。那么他在大使馆内的声望就会提升得极高——无奈,他的妻子很不幸地想到了在史蒂夫的大衣里缝上了家庭地址这个办法。维罗克先生不是傻瓜,很快就发现自己对史蒂夫有影响力的突出特点,不过他并不理解这种影响力的根源——两位焦虑的妇女向史蒂夫反复灌输说他具有过人的智慧和善良。在维罗克先生所做的所有预见中,他正确地预见了史蒂夫的忠诚本性和盲目的判断力。那个他没有预见到的结果真的把他吓坏了,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多情的丈夫。从其他角度看,这是个优势。没有什么比永恒的死亡考虑得更周全。坐在柴郡奶酪店的小业务室里,维罗克先生感到迷惑和害怕,他只能承认这点,因为他的感受力无法抵挡他的判断力。史蒂夫被残暴地炸碎了,虽然让人感到烦恼,但确实是个成功。道理很简单,虽然把一堵墙炸塌不是恶毒的弗拉基米尔先生的目标,但能产生精神效应。考虑到维罗克先生所遭受的麻烦和悲痛,可以肯定地说效果已经有了。然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他回到布雷特街准备休息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在噩梦中挣扎着想保住自己地位的人,以信奉宿命论者的精神状态接受了这次打击。他失去自己的地位,并非因为什么人犯了错误,而是因为发生一件小事。这就好像在黑夜里走路,踩在一块橘子皮上,结果把腿给摔断了。

维罗克先生疲惫地喘了一口气。他没有怨恨妻子。他想到,他们把我关起来以后,她仍然需要照看这间店铺。他还想到,妻子可能最初会很思念史蒂夫,他非常担心她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她如何才能抵御孤独呢?那时她在家里会是绝对的孤独。当他被关起来的时候,感情崩溃对她不利。店铺会怎样?店铺是财富。虽然他认为自己做间谍的事业无法挽救地完蛋了,但不认为自己彻底毁灭了。这间店铺必须为妻子保护好。

妻子躲在厨房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这让他感到害怕。如果她母亲在身边该有多好啊!但那个愚蠢的老女人走了——维罗克先生对此感到既生气又沮丧。他必须要与妻子谈一谈。他要告诉她,男人在某些情况下会变得绝望。不过,他没有把这点说给妻子听,因为他还有控制力。

无论怎样,他很清楚,晚上无法正常经营了。他起身把临街的大门关上,又把店铺里的煤气灯熄灭了。

在确保了家庭安全之后,维罗克先生走进会客室,向厨房内张望。这时维罗克夫人正坐在可怜的史蒂夫平时晚上画圆圈时坐的地方,就是坐在这个地方,才华横溢的史蒂夫用纸和笔画出无数个圆圈,暗示着混乱和永恒。她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合拢的双臂。维罗克先生站在她背后沉思着,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厨房的门。对现实世界缺少好奇心,是维罗克夫人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几乎能达到鄙视现实的地步,但她的家庭和谐却建立在这个态度之上。她的这个态度使别人极难与她联络感情,但这个悲惨的必要性如今真的产生了。维罗克先生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个困难。他像往常一样围着会客室的桌子走起来,如同笼子里的一头老虎。

好奇是展示自我的形式,一贯不好奇的人总是留给别人神秘的感觉。维罗克先生每次走过房门,都要焦虑地看妻子几眼。这并非他怕她。维罗克先生幻想着他仍然被那个女人爱着,但他俩之间没有形成袒露心声的习惯。在他的心理顺序中,袒露心声被安排得很靠后。即使有袒露心声的意愿,他需要袒露给妻子的是自己隐约感到的东西:他心中有了致命的念头;那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地膨胀,最后变成了脑海里一种真实的存在;接着又变成一股不受约束的力量,甚至能向他提出心理暗示。他无法告诉她,有一张肥胖、机智的、胡子刮得精光的脸不断地在折磨着一个男人,为了摆脱这种折磨,这个男人想出了一条最野蛮的权宜之计,竟然是利用一个孩子的智慧。

当维罗克先生再次走到门口的时候,脑海中一下浮现出那个大国使馆的一等秘书的形象,他怒气冲冲地向厨房里望去,拳头紧握着,对着妻子说:

“你不知道我要对付的是怎样的一个畜生。”

他又围着桌子走了一圈,当他再次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站在两级台阶上怒目而视。

“那是头愚蠢的、喜欢吵闹人的、危险的畜生,毫无理性——我为他们干了这么多年了!像我这样的人,我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他们干。你不知道,好吧,让我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在我们结婚的这7年里,时刻有一把匕首插入我身体的危险,那样好吗?我不是一个让爱我的女人担忧的男人。你完全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维罗克先生又愤怒地在会客室里走了一圈。

“这头恶毒的畜生,”他再次站在门口了,“看着我掉进阴沟饿死,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把这看作一场该死的笑话。像我这样的人!喂!这个世界上最有地位的人,今天还能用两条腿走路,那要感谢我。姑娘,那才是你跟他结婚的人!”

他看到妻子坐起来了,维罗克夫人把手臂仍然平放在桌面上。维罗克先生看着她的后背,仿佛他能看见他说出的辞藻有了效果。

“在过去11年里,没有一桩谋杀案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参与其中的。我曾经派出十几名衣袋里带着炸弹的革命者,但都在跨越国境线时被抓住了。那位老男爵知道我对他的国家的价值,但突然冒出了一头蠢猪——这头无知的、傲慢的蠢猪。”

维罗克先生缓慢地走下两级台阶,走进了厨房,从碗柜上拿起一个平底玻璃杯,抓在手里,走向水池,没看妻子一眼。

“那位老男爵绝对不会恶毒到让我早晨11点钟去见他。这座城市里肯定有几个人,如果他们看见我走进大使馆,早晚会毫无顾忌地敲碎我的脑壳。在没有什么理由的情况下,用这种办法暴露像我这样的人,简直是既愚蠢又危险。”

维罗克先生打开水龙头,连喝三杯水,水从喉咙而下,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弗拉基米尔先生的举止就像一把热烙铁,把他的机体烧焦。他不能容忍这种背信弃义的举止。这个从来不愿去做社会下层艰苦工作的人,却不知疲倦地用尽全身力气去工作了。维罗克先生身体里有的是忠诚。他一直对自己的雇主很忠诚,因为这样社会才能稳定——也为了他的爱情——当他把水杯放在水池里的时候,这点此时变得非常明显,他转过身子说:

“如果我不是为了你的话,我会勒住那畜生的脖子,让他的脑袋撞壁炉。我打败那个粉脸、没胡子的家伙就如同……”

维罗克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已经没有必要说最后的结论。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这个从来不过问他的事的女人袒露心声。由于眼前的这件事太奇异,加之袒露心声被唤起的热情既有力量又重要,于是史蒂夫的命运就被赶出了维罗克先生的思维。过去,在维罗克先生的思维里,那个口吃孩子的一生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他生命的结局非常暴力。如今,这幅思维图像暂时消失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看到妻子那怪异的凝视眼光时,他感到了惊骇。妻子的凝视并不野蛮,也并不盲目,但凝视点很奇怪,妻子的凝视令他感到不满,因为凝视点似乎是在维罗克先生身后的什么地方。这点让维罗克先生感受强烈,他回头看了看。他的身后没有什么,只有一堵白墙。温妮的好丈夫没有看到白墙写着字(根据《旧约》,伯沙撒王宴请群臣,宴会厅的白墙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字,预示伯沙撒王的命数已尽)。他又把目光转向妻子,带着某种强调的口吻重复说:

“我会勒住他的脖子。听我说实话,如果不是我想起了你的话,我不把那个畜生勒个半死,我绝不会放手的。你以为他会急得叫警察吗?他不敢。你知道他不敢,对吧?”

他故意向妻子眨了眨眼。

“不知道,”维罗克夫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没有看他一眼,“你在说什么?”

一股强大的挫折感涌向维罗克先生,这是因为他身心疲惫的缘故。他这一天非常繁忙,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处于极度的忧虑状态,结果仍然是出乎意料的灾难,维罗克先生那深受暴风雨折磨的心灵渴望休息一下。他的间谍生涯就此结束了,没人能预见到这点。如今,他终于可以睡一觉了,但看到妻子的样子,他开始怀疑他是否真能入睡。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异常强烈——这不像她平时的风格。他努力地想说点什么。

“亲爱的,你必须振作起来,”他说,语气中充满了同情,“过去的事无法挽回。”

维罗克夫人稍稍一怔,但她那惨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静。维罗克先生没有看着他,继续说着笨拙的话。

“你快上床睡觉吧,大哭一场就好了。”

这不是什么建议,是人类的经验。有一个广泛认同的观点,女人就是水蒸气,情绪一来准下雨。如果史蒂夫躺在自己的床上,维罗克夫人怀抱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那么很可能她会悲痛欲绝、泪如雨下。维罗克夫人像普通人一样,在大部分悲剧结局下都能逆来顺受。她“不想太上心”,她知道这件事“禁不住推敲”。但如今的情况不同了,虽然在维罗克先生眼中史蒂夫仅是这幕悲剧中的一个插曲,但史蒂夫令人哀痛的结局榨干了她所有的泪水。结果就好像是她眼前有一块极热的烙铁在烘烤;与此同时,她的心冰冷得变成一块冰,使她的身体内部发生战栗,她的面容变得冰冷、沉静,紧盯着一堵没有写着字的白墙。一旦维罗克夫人放弃了她往日矜持的生活态度,就变得急躁起来,充满了雌性本能的暴力,虽然她的脑袋一动不动,但一系列想法却一直在思维里转悠。这些想法仅是浮现在脑海里,不是用来表达的。维罗克夫人平时无论在公共场合或家里,说话都不多。此时,她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既愤怒又沮丧。在她眼中,在史蒂夫还是个小孩起,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关心生存有困难的史蒂夫。这样的生活目的非常单纯,与神灵感应形成崇高的统一,像为数不多的几个圣人一样给人类的思想和感情产生影响。但维罗克夫人没有高贵和宏大的想象力,她看到自己身在一栋“商业大厦”已被遗弃的顶楼上,在一根蜡烛的照耀下,她把那孩子放到一张床上。顶楼的屋顶下一片黑暗,但楼下街上的路灯和雕花玻璃却闪耀着光芒,如同仙境一般。在维罗克夫人的幻想中,只有这里才能看到庸俗华丽的景象。她记得给史蒂夫梳头和戴围裙的情形——她自己当时也戴着围裙,这是一个小生命对另一更小、更容易受惊的小生命的抚慰。她看到了自己替史蒂夫挨打的情景(经常打在她头上),还看到了自己绝望地把门关上去抵挡怒气冲冲男人的情景(没能坚持很久)。有一次还扔过来一根拨火棍(没能扔太远),那是在一次雷鸣般的发怒之后扔过来的,紧接着是一片无语的可怕寂静。当这些时隐时现的暴力场面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时候,还伴随着粗俗的叫骂声,叫骂声来自一个做父辈的自尊心受辱的男人,他在诅咒自己的孩子时称“一个是淌口水的白痴,另一个是邪恶的女魔鬼”。这是她父亲几年前骂她的话。

像遇到鬼了一样,维罗克夫人又听到了这些骂人的话,接着贝尔格莱维亚区那栋大房子的可怕阴影降临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个令人心碎的记忆,她仿佛又看到有数不清的早餐盘子需要在楼梯里搬上或搬下,为了一便士的小钱无休无止地争吵,有无数的垃圾要扫,掸土,擦洗,从地下室到阁楼。行动不便的母亲,拖着肿胀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在肮脏的厨房做饭,可怜的史蒂夫,忙着在洗涤室为绅士们擦皮鞋,他似乎意识不到他们这一家的所有辛劳都是为他,他才是家里的小皇帝。她的记忆里还有伦敦炎热夏季的气息,核心人物是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自己在星期日才舍得穿的好衣服,黝黑的头上戴着草帽,嘴里衔着一个木制烟斗。他有和蔼欢愉的性格,幻想着在生活的绚丽航程中寻找到一位伴侣,但他的船太小了。小船上只有划桨的位置可供女伴坐,没有剩余位置供旅客坐。他没能走进贝尔格莱维亚区的那栋大房子的门槛,只能继续随波逐流,而温妮只好把充满泪水的双眼转移到别处。他不是房客,是维罗克先生。维罗克先生,懒散,起床很晚,非常善于躲在被褥下说笑话,但那双缀着笨重眼睑的眼睛中流出令人痴迷的闪光,并且他衣袋里总是有钱。在他懒散的生命河流中,没有任何类似于火花的闪耀。那河流穿过的都是些诡秘之处。但他的船似乎是个宽敞的地方,他的沉默寡言和宽宏大量很容易接受要上船的旅客。

维罗克夫人继续着她的回忆。她忠实地为史蒂夫这7年的安定生活付出着代价;从安宁变成亲密,再变成家庭氛围,她的家庭氛围就如同一潭平静的水库,既静止又深厚,即使奥西彭偶尔来打扰,那平静的氛围仍然不会出现抖动。这位身材健壮的无政府主义者,有一双不知羞耻的诱惑人的眼睛,他的眼光中有一股引人堕落的清晰欲望,只要女人不是绝对的傻子,都获得足够的暗示。

自从维罗克夫人在厨房里听到最后一句话至此刻,才过去了几秒钟的时间,而她已经开始回忆近两周来的情形。她的瞳孔大张,看着丈夫和可怜的史蒂夫并肩从店铺走向布雷特街。这一幕并非真实,完全是维罗克夫人依靠自己的才华创造出来的。这幕幻象中的现实,既不优雅,也没有魅力,没有美丽,几乎不符合普遍的艺术标准,但体现出来感情的连续性和坚韧的目的性,这点很值得人钦佩。这最后的一幕就像是塑料浮雕一样逼真、细致,重新复现了她极度虚幻的生活,维罗克夫人被这一幕压迫得发出一阵痛苦的咕哝声,那令人胆寒的咕哝声逐渐消失在她苍白的嘴唇上。

“本该是一对父子。”

维罗克先生停下脚步,抬起痛苦万分的脸。“你在说什么?”他问道。没听到回答,他又开始踏着沉重的脚步徘徊起来,听上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他恶狠狠地挥动了肉墩墩的大手,咆哮道:

“是的,就是大使馆的人,就是那帮人!不用一周的时间,我要他们中的几个宁愿到地下20英尺的地方躲着。怎么样?”

他低着头看着两侧。维罗克夫人凝视着白墙。一堵白墙——墙上什么都没有,是个非常适合于用头撞墙的地方。维罗克夫人仍然坐着,一动不动。她保持一种寂静状态,这种寂静状态只存在于绝对的震惊和绝望的人身上。比如,夏日的太阳背信弃义突然熄灭了,地球上一半人就会处于这样的寂静状态。

“大使馆,”维罗克先生又开口了,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显露出饿狼一般龇牙咧嘴的凶相。“我希望能拿着一根棍子钻到大使馆里待半小时,我把他们打得不剩一根好骨头。不用担心,我是想给他们点教训,别想把我这样的人丢弃在街边饿死。我还能说话,我要告诉全世界我为他们做的事。我不怕,我无所顾忌。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他们得留神。”

维罗克先生渴望报仇的心理,从这几句话中可以看出来。他要报仇合情合理。报仇非常符合维罗克先生的天性。他不仅有能力报仇,还能很容易地适应他的生活方式,因为他无时无刻地在用秘密的、非法的手段背叛他的同胞。无政府主义者和外交官对他来说都一样。维罗克先生在本性上就不尊重他人,他蔑视周围的所有人。作为一个革命无产阶级分子——他确实是——他养成了一种极端的阶级仇恨。

“世上没什么能拦得住我。”他又补充了一句,接着停顿下来看着妻子的反应,而她仍然盯着那堵空旷的白墙。

厨房里的沉寂仍然在继续,维罗克先生感到失望。他盼望妻子能说点什么。但维罗克夫人的嘴唇沉着得就像往常一样,保持着雕塑般的固定,就如同她脸上其他部分一样。维罗克先生确实是失望了。不过,他意识到眼前的情况不要求她说什么。她是个话很少的女人。由于几个涉及他心理本质的原因,他倾向于信任委身于他的女性。所以,他信任他的妻子。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很协调,但并不细致。那是一种默许出来的协调,非常符合维罗克夫人的自闭和维罗克先生的思维习惯,就是那种既懒散又诡秘的习惯。他俩总是避免深入追究事实真相和行为动机。

从某种程度看,这种谨守反映了他俩之间的相互信任,但同时也说明他俩之间的亲密具有一定不明确成分。任何亲密的关系都不是完美的。维罗克先生假定妻子了解他,但此刻他希望听一听她的真正想法。妻子的话肯定有抚慰作用。

维罗克先生没有能得到他希望的抚慰,其中的原因有几个。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维罗克夫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她分辨不出尖叫与沉默之间的区别,她本能地选择了沉默。温妮是性情沉默的人。此时,她整个人都瘫痪了,因为她被思绪霸占着。她的面颊惨白,嘴唇是灰色的,她的寂静令人惊讶。虽然她没有看着维罗克先生,但心里却在想:“这个男人把那孩子带走杀死了。他把那孩子从家里带走杀死了。他把那孩子从我身边带走杀死了!”

此时维罗克夫人的身心,就是被这些似是而非的、令人疯狂的思绪折磨着。那些折磨她的思绪,她的血管里有,她的骨骼里有,甚至她的头发根部也有。她在精神上采取了《圣经》的悲恸方式——用手捂着脸,衣服凌乱,头脑里充满了哀悼和悲叹声。但她的牙齿在激烈地战栗着,无泪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烈火,因为她不是百依百顺的附庸。她给予弟弟的保护,究其根源,包含了凶猛和愤慨的成分。她必须像个武士爱弟弟,她要为弟弟而战——甚至跟自己做斗争。失去了弟弟是痛苦的战败,战败包含了非常痛苦的感情。这不是普通的致命一打击。把史蒂夫从她身边夺走的不是死神,而是维罗克先生。她眼看着维罗克先生把史蒂夫带走,维罗克先生也看到了她,连手都没有扬一下。她竟然让他把史蒂夫带走了,当时她就像个傻瓜,而且是一个瞎了眼的傻瓜。可是,在他杀害了那孩子后,他竟然还回家了,就像其他男人回家找妻子一样……

从她紧锁的牙关里,维罗克夫人对着墙壁说:“我还以为他感冒了呢。”维罗克先生听懂了妻子说出的这几个字。

“没事,”他生气地说,“我很心烦。我心烦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维罗克夫人缓慢地转动着头颅,把凝视的目光从墙壁转移到丈夫身上。维罗克先生把指尖放在嘴唇间,正看着地面。

“我无能为力。”他喃喃而语,并让手垂了下来,“你必须振作起来。你需要彻底恢复理智。是你把警察引到家里来的。算了,我不打算再说这件事,”维罗克先生宽宏大量地说道,“你不了解实际情况。”

“我没有把警察引来。”维罗克夫人用喘气一样低的声色说,就好像尸体在说话一样。维罗克先生抓住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指责你,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一旦把门锁好,我就能安全地与你说话了——你明白啦。你必须让我离开你两年时间,”他继续说着,语调中有一种真诚的关切,“你的生活会比我容易一些。你有事可做,而我——哎,温妮,你必须保证这个店铺继续运作两年时间。你有足够的能力做到这点,你很聪明。如果到了该把这间店铺卖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你要非常小心谨慎,警察会时刻监视你。你必须尽可能地狡猾行事,像坟墓一样封闭。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不想一出门便被人敲碎脑袋或尖刀插入背部。”

维罗克先生说这番话,是为了应对未来的问题,为此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深谋远虑。他的声音很冷静,因为他对局势有正确的判断。他不希望发生的事都逐一发生了,未来必须小心谨慎。他此前出现的判断失误,很可能是暂时的,因为他是被弗拉基米尔先生刻薄的蠢话吓怕了。年纪四十以上的人,因为害怕丢失工作,出现精神紊乱现象是情有可原的,对政治间谍来说,这点具有特殊意义,因为他们的职业安全来源于别人的价值判断或大人物的尊重。维罗克先生的判断失误情有可原。

如今事情败露了。维罗克先生仍然很冷静,但他很不高兴。如果一名间谍不顾自己秘密工作的性质,竟然想去报仇,并想把自己的成就在公众面前展示,他实际上就变成了绝望和残暴的典型。维罗克先生并没有过度地夸大危险,他试图把实情告诉妻子。他重复说他不想让革命分子弄死他。

他紧盯着妻子的双眼。那女人的瞳孔张得大大的,并把他投射过来的眼光统统吸入深不可测的深空。

“我太喜欢你的眼睛了。”他说道,并紧张地笑了一下。

维罗克夫人那苍白的、呆滞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完成了对过去的追忆后,他不仅能听到丈夫的说话声了,还能理解话的意思了。由于丈夫的话与她的精神状态不匹配,所以她只感到稍微有点窒息。维罗克夫人的精神状态很简单,这是个优点,但这个状态很不稳定,因为仅受控于一个固定想法。她头脑中的每一处隐蔽处和每一道裂缝都充斥着一个想法,这个与她贴身生活了7年的男人,从她的身边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走了,目的就是杀死那孩子——她无论在肉体上和心灵上都已经习惯于这个男人了。那个她信任的男人把那个孩子带走杀死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想法,虽说其形式、存在的物质基础及其影响有普遍性,甚至能改变死气沉沉事物的外部特征,但这个想法本身才是奇迹的根源所在。维罗克夫人静止地坐着。维罗克先生的肉体正不断在她的想法前走来走去(仅局限于厨房里),他戴着熟悉的帽子、穿着熟悉的大衣,他皮靴子混乱践踏着她的思维。他可能在说话,但维罗克夫人的想法在大多数时间内屏蔽了那说话声。

然而,她有时能听见那说话声。几个相关的词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几个词的含义是给她希望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维罗克夫人的瞳孔就不会聚焦在远处的固定点,而是跟着丈夫在运动,并伴随着忧郁和令人费解的关注。维罗克先生对自己所从事的秘密职业是很了解的,所以他很成功地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他真的相信他能很容易地躲过革命分子愤怒的匕首。他以前夸张了这些人的愤怒的程度和势力范围(因为他的职业原因),致使他产生了很多幻觉。为了避免过度夸张,就必须开始仔细评判他知道,再过两年,谁也不会再记得他的功绩和败绩——这需要漫长的两年时间。他非常乐观地对妻子做了第一次袒露心声,因为他很信任她。他还认为发誓是个好办法,要把能发的誓言都发出来。这有助于帮助那个可怜的女人恢复信心。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这可是一件与他的一生经历相符合的事,这件事会是相当秘密的,他俩立即就会销声匿迹。至于如何掩盖行踪,他请妻子信任他。他知道如何做这件事,因为魔鬼本人……

他挥舞着手,他似乎在自夸。他就是希望能重新给她信心。这是个良好的心愿,但维罗克先生很不幸,因为他的听众并不想听他说的。

但他的大部分言辞,都在维罗克夫人的耳朵边流逝掉了,只剩下他那越来越自信的腔调。如今她听进去了什么呢?由于她保持着固定的想法,她听进的话能有好处或坏处吗?她用忧郁的眼神跟随着那个断言自己无罪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他把可怜的史蒂夫从家里带到某处杀害。维罗克夫人不记得确切的地点,但她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维罗克先生用夫妻间那种柔和的语调,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信念,他俩未来有很长一段好日子要过。他没有谈及具体的实现方式。未来的生活肯定是安静的,仿佛是在树荫下相互依偎着,躲藏在人群构成的草丛中。非常中庸,类似于紫罗兰。用维罗克先生的话说:“低调生活。”当然,要远离英格兰。不清楚维罗克先生心目中的地点是在西班牙还是南美,但肯定是要去海外。

最后这个词,传进了维罗克夫人的耳朵里,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确切的印象。

这个男人想去海外。这个印象与她脑海中的其他印象之间是完全隔离的;由于维罗克夫人思维习惯的作用,她立即机械地问道:“那史蒂夫怎么办?”

这类似于一种遗忘症,但她立即意识到不必再为这段冤情感到焦虑。永远不必了。那可怜的孩子被带走杀害了,那可怜的孩子死了。

意识自己竟然把一件震撼人心的事给遗忘了,这刺激了维罗克夫人的理智。她开始形成一些能让维罗克先生吃惊的结论。她如今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留在那厨房,留在这栋房子里,完全没有必要与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因为那孩子已经永远地走了,没有任何必要了。想到这里,维罗克夫人站了起来,仿佛是个弹簧。但她看不出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留恋。她被万事皆空的思想控制着。维罗克先生用丈夫般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你现在比较正常了。”他紧张地说,但他的这种乐观马上就把妻子眼睛中的某种特殊的阴暗所打破。此时此刻,维罗克夫人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与世俗世界的所有联系。她获得了自由。她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是由站着的那个人实现的,如今这个联系终止了。她是个自由的女人了。如果她的这个看法让维罗克先生察觉到,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在情感问题上,维罗克先生是很粗放的,只要有人爱他就行。在这个问题上,他的道德观是与他的虚荣心保持一致的。在贞洁和法律方面也应该如此。他变老了,变胖了,变沉重了,变得不那么具有爱情的魔力。当他看到维罗克夫人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厨房,他失望了。

“你要去哪里?”他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上楼吗?”

维罗克夫人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立即转过了身子。这是一种因害怕而产生的谨慎,她害怕那个男人赶过来抓住他,于是她微微点头(站在两级台阶之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对自己婚姻关系仍然表示乐观的维罗克先生还以为那是一记惨淡的微笑呢。

“这才对,”他生硬地鼓励道,“你就是需要安静地休息。去吧,我马上就会去找你。”

维罗克夫人这个自由的女人此时仍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僵硬地服从他的建议。

维罗克先生看着她消失在楼梯上。他失望了。如果她走过来投入他的怀抱,他会更满意一些。但他是慷慨大方的人,温妮总是很含蓄、沉默。维罗克先生本人也不太喜欢爱抚和情话,但这个晚上很特别。此时此刻,男人最需要女人用明确的同情和爱情给予支持。维罗克先生叹了口气,把厨房的煤气灯熄灭了。他对妻子的同情是真挚的、强烈的。站在会客室里,他想到了她未来会异常孤独,想到这,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在这样的心境下,维罗克先生思念起已经脱离尘世的史蒂夫。他对史蒂夫的死是悲伤的。那个小家伙如果不是愚蠢地炸死自己的话,那该多好啊!

他感到饥饿难忍。即使是比维罗克先生更加健壮的探险家在完成了一趟危险的探险活动后,照样会饥饿难忍。那块烤牛肉,摆在桌子上似乎是史蒂夫葬礼上的祭品,终于让他看见了。维罗克先生要吃掉那块牛肉,他粗野地吃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没有风度地,用锋利的切肉刀切成几大块,不配面包,直接把牛肉块吞下去。吃着吃着,他突然意识到没有听到妻子在卧室里的脚步声,他本该能听到那脚步声才对。他想到,妻子可能摸黑坐在床上。这个想法不仅破坏了他的食欲,还使他跟她上楼睡觉的欲望都没有了。放下切肉刀,维罗克先生焦虑地听着动静。

最后,他终于听到她的走动声,这下他满意了。突然,她穿越了卧室,推开了窗户。接着楼上出现一阵寂静,他推测她正把头探到窗外观看。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窗框被缓慢放下的声音。此后,她走了几步,坐下了。维罗克先生熟悉这栋房子里所有的声音,因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宅男。当他再次听到妻子在他头顶上发出的脚步声时,就好像亲眼看见一样,他知道她穿上了走路的鞋。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从桌子旁边走开,背靠着壁炉,头歪向一边,痛苦地嚼着手指头。他根据脚步声跟踪她的运动。她急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又突然停下来,一会儿在抽屉柜前,过了一会儿又在衣橱前。维罗克先生此时感到极度疲劳,内心中积攒了大量的震惊,他确实精疲力竭了。

直到他妻子从楼上走下来,他才抬起双眼。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她穿着外出的衣服。

维罗克夫人是个自由的女人。她打开卧室的窗户,有可能是想大声叫喊“这里有杀人犯!救命!”也可能是想向窗户外纵身一跳。她也可能是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由。她的人格似乎被撕成两半,这两半各自都有思维活动,但相互之间不协调。街上,从头到尾,既寂静又冷清,逼着她回到那个自认为无罪的男人身边。她害怕即使叫喊出来也没有人来。很显然,无人敢来。她的自我保护的本能阻止了她跳入那泥泞的深深堑壕之中。维罗克夫人把窗户关上,穿好了衣服,准备从另一条路上街。她是个自由的女人。她彻底地打扮了一下,脸上甚至戴了黑纱。当她在会客室的灯光下出现在维罗克先生面前时,她的左手腕上甚至挂着一个小手袋——很显然,她想去找她母亲。

女人真是一种令人生厌的动物,这个想法立即就出现在维罗克先生疲惫的思维里。但他是个慷慨的人,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小会儿时间。虽然这个男人的虚荣心受到残酷的伤害,但仍然保持着宽厚的举动,只许自己痛苦地笑了笑,或做一个轻蔑的手势。他真正表现出心灵伟大的举止,是在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后,用绝对镇定的、有力的声音说:

“温妮,现在是8点25分了。这么晚出去不理智,你今晚肯定赶不回来。”

维罗克夫人看到他把手伸出来,就停下了脚步。他深沉地又说:“你妈在你到她那里之前就上床了。这个消息可以等等再告诉她。”

维罗克夫人根本不是想去看母亲。听到他的话,她退缩了,摸到身后有一把椅子,便坐了下来。她就是想永远地离家出走。如果她确实有这个想法,这个未加修饰的想法非常符合她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她曾经想:“我宁愿这一生每天都在街上走。”她这个人,她的精神已经承受了比历史上最猛烈的地震还要猛烈的震动,如今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懦弱地投降了。她坐着,戴着帽子和面纱,在维罗克先生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名访客。看到她突然变得温顺,他感到振作。然而,他发现她的样子仅是一种临时的默许,这不免又使他有点恼怒。

“温妮,听我说,”他用权威的口吻说道,“你今晚只能待在这里。真该死!你把大大小小的警察招来折磨我,但我不怨你——不过,你自己应该知道你确实做了。你最好把这可恶的帽子摘掉。”“我不许你出走,我的老姑娘。”他用比较温和的语气最后说道。

维罗克夫人的思维仍然被那个判断牢牢控制着,几乎牢固到了病态的程度。那个从她眼皮底下把史蒂夫带走杀害的男人,此时不许她外出,他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自然不会放她走。如今,他已经把史蒂夫谋杀,他肯定会永远不让她走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想留下她。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推理下,维罗克夫人获得了疯狂的逻辑所具有的所有力量,她丧失了正常的理智。她可以绕过他,打开大门,跑出去。但他会跟着追出去,搂住她,把她拽回店铺里。她可以抓他,踢他,咬他,也可以用刀刺他——要想刺他,她需要一把匕首。维罗克夫人仍然戴着黑面纱,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里,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神秘访客。

维罗克先生是人,他的宽宏大度是有限的。她终于激怒他了。

“你能说点什么吗?你躲躲闪闪,这让男人很烦。是的!你知道装聋作哑的鬼把戏。我见你用过,但今天不管用了。你先给我把这该死的面纱摘掉。我不知道是在跟一个木乃伊还是个大活人讲话。”

他走上前,伸手扯下了面纱,面纱下露出一张令人不解的脸,这张脸引发了他的勃然大怒,就好像把玻璃摔在一块大石头上。“这样好些了。”他说道,这话其实是为了掩盖他刹那的紧张情绪,并回退到当初壁炉旁的位置上。他脑袋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妻子会抛弃他的想法。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他是个温柔和大方的人。还能做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也激烈地抗议过了。

“天啊!你知道我到处寻找合适的人。我冒着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寻找能做那份可耻工作的人。我再对你说一遍,我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疯子或流浪汉。你管我叫什么——谋杀犯?或是其他什么?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认为我想把他炸成碎片?他死了。他的麻烦结束了。我们的麻烦刚刚开始,听我说,这就是因为他把自己炸碎了的缘故。但这纯属一次事故,就跟过街时被车撞了一样的事故。”

他的慷慨是有限的,因为他是个人,而不是个魔鬼,但维罗克夫人认为他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咆哮起来,胡子都跳到了闪着光的白牙上面,就好像是一头会思考的畜生一样,不过不太危险的那种——运动速度很慢,有个滚圆的脑袋,颜色比海豹还要黑,而且说话声音嘶哑。

“换了你,你也会像我一样那样干的。就是这样……你愿意怎样瞪着我就怎样瞪。我知道你能怎样做。如果我曾经想让那个小家伙去做这件事,你可以把我杀死。当我正在考虑如何使我们远离麻烦的时候,是你不断把他推到我面前。你到底在想什么?任何人都会以为你是有目的的。如果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根本不会那样去做的。你不说自己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嘶哑的、家庭式的说话声停止了一小会儿。维罗克夫人没有回答。在沉默前,他对自己说的感到很羞愧。就像经常发生在家庭争吵中的那样,一旦心平气和的男人感到羞愧了,他们会另找一个话题争吵下去。

“你有时不说话这种方式很可恨,”他又开口了,但没有提高声音,“这足以让某些男人变得疯狂。你很幸运,我跟其他男人不一样,我对你的装聋作哑不那么容易生气。我喜欢你,但你别做得太过分。现在不是时候。我必须思考我们必须做的事。我不许你今晚外出,不许你狂奔着去告诉你母亲一些疯狂的故事或有关我的事。我不许你这样。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再犯错误了,如果坚持说是我杀了那孩子,那么你也像我一样也参与杀那孩子了。”

这番袒露心声的话中,包含了真挚的感情。像这样的话,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这个家庭是依靠出售不正经的产品过活的,之所以不正经,是因为这些产品是平庸的人类出于私利发明的,目的是让这个不完美的社会不至于陷入精神和肉体堕落的危险中。维罗克先生说这番话,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真的生气了。但这个家庭的生活特征是沉默寡言,他的这番话明显没有触动这间坐落在肮脏街道上、永远照不到太阳的小店铺。维罗克夫人很有礼貌地听着他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就好像是一个访客结束访问了一样。她走向丈夫,伸出一只手,仿佛要做一次沉默的告别。她的网状面纱摇晃地悬挂在左脸上,样子好像是为她的行动不便而做的杂乱礼仪。当她走到炉前的地毯上时,维罗克先生已经不在壁炉前了。他向沙发走去,根本没有抬眼看看自己长篇大论的效果。他很疲倦,像个好丈夫似的服输了。但他感到自己一直极力隐瞒的弱点被刺痛了。如果她想沉浸在那过度的沉默中,她就应该这样做。她是这种家庭艺术的大师。维罗克先生沉重地倒在沙发里,像往常一样他根本没有照顾一下自己帽子的命运,那帽子似乎已经习惯于自己照顾自己,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一个安全去处。

他累了。一个月的策划工作使他深受失眠的折磨,折磨终于在今天结束了,但充满了惊人的失败,失败的困惑和懊恼消耗掉了他最后一点精神力量。他累了。男人不是石头做成的。一切都见鬼去吧。维罗克先生又用他那奇怪的方式睡下了,穿着外衣就躺下了。大衣敞开着,有一侧的大衣铺在了地上。他辗转反复,希望快点入睡,从而能美美地把痛苦忘掉几个小时。美好的睡眠肯定会回来的,现在只是临时休息一下。他想道:“我希望她会放弃那该死的无理取闹,那真让人生气。”

维罗克夫人重新获得了自由,但她对自由的感受肯定有些不完美的地方。她没有从门口走出去,而是背靠着壁炉,像个旅客靠着栅栏在休息。她的样子透露出一股野性,这不仅可以从挂在她面颊上像块破布一样的黑纱上看出来,还可以从她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子里发愣看出来。这个女人本是有能力做一次交易的,她只需稍微表示一下怀疑,就能给予维罗克先生的爱情理想以无穷大的震动。但她此时仍然犹豫不决,仿佛她正在忧心忡忡地考虑这笔最后交易的沉重代价一样。

沙发上的维罗克先生,扭动着肩膀,想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心满意足的他,衷心地表达了一个非常虔诚的愿望,这也是他那颗心所能表达的最虔诚的愿望。

“我有个美好的愿望,”他用嘶哑的声音嘟哝道,“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去过格林尼治公园,从来没有看到过属于那公园的一切东西。”

这句嘟哝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显得相当大,与他那不大的愿望很匹配。他发出的声音,具有相当合适的波长,按照正常的数学表达式向四周传播开来,在屋里的静物周围飘荡着,舔着维罗克夫人的脸庞,就好像她的脸庞是一块石头。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维罗克夫人的眼睛好像随之变得越来越大。维罗克先生的声音,流入了妻子记忆中存放着敌对信息的地方。格林尼治公园,那个孩子就是在这个公园里被杀死的——被炸碎的树枝、撕碎的树叶、沙土、弟弟的嫩肉和嫩骨,这些东西都像是烟花一样喷射出来。此时,她回忆起曾经听到过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是浮现在眼前一样。他们用铲子收集弟弟的遗体。她好像看到眼前有一把铲子,那铲子正在一铲一铲地收集起来一堆的可怕东西,这幅图景使她浑身战栗得难以控制。维罗克夫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想用眼帘的夜幕去覆盖住那幅图景,那可真是一幅可怕的图景,断臂残肢像雨滴一样落下来,史蒂夫的头颅孤独地悬浮在空中,正在缓慢地消失在夜空,就好像是烟花表演中最后一颗星星。维罗克夫人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不再像一块石头了。任何人都能注意到她面部的微妙变化,她凝视的方式也改变了,这给予她一种惊人的新表情。即使是有见识的人,在很安宁的环境里,要想对这种表情进行分析也是很困难的,但任何人只需看一眼就能无误地领会其意义。维罗克夫人做交易的疑心没有了,她又恢复了理智,整个人都在她的意志下开始活动了。但维罗克先生看不到这一切变化,他正在休息,休息的样子快乐得令人同情,这全是因为他过度疲劳的缘故。他不想有更多的麻烦了,不仅与妻子之间不再有更多的麻烦,还要与世界上所有人之间不再有更多的麻烦。他为自己做的辩护是无邪的,他爱自己。他对妻子目前的沉默状态给予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到了与妻子讲和的时候了。他俩之间的沉默延续了太长的时间。他小声地称呼她的名字,希望打破沉默。

“温妮。”

“是。”已经获得自由的维罗克夫人顺从地回答。此时,她的理智又重新获得控制权,可以控制发声器官了。她感到自己能以近乎超自然的方式控制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她又是自己的了,因为交易就要完成了。她能看见远处的东西了。她变得机智起来。她迅速回答他的问题是有用意的。他不希望那个男人改变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因为她觉得目前的这个姿势令她满意。她成功了。那个男人没有动一下。做出回答后,她身体随便地倾靠在壁炉上,姿势很像一个正在休息的旅客。她不急于做什么。她的眉头是舒展的。维罗克先生的头部和肩部被沙发突出部挡住了。她紧盯着他的双脚。

她一直保持这种神秘的姿态。突然,她听到维罗克先生用丈夫的口吻发话了。维罗克先生一边说,一边挪动身体为她能坐在沙发边上腾出了一块地方。

“过来。”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道,或许这种声音里带着野蛮劲,但维罗克夫人知道这是他求爱的信号。

她立即向前走去,仿佛她仍然是个忠诚于夫妻关系的妻子。她的右手在桌面上轻轻地扫过,当她向沙发走去的时候,桌子上的切肉刀不见了,切肉刀旁边的盘子没有发出一丝响声。维罗克先生听着地板的叽叽嘎嘎声,感到十分满足。他等着她。维罗克先生走过来了。仿佛史蒂夫无家可归的灵魂猛然飞入了他姐姐的胸中,姐姐是史蒂夫的保护者,她的脸每向前走一步就变得越发像她的弟弟,她的下嘴唇开始像弟弟一样低垂着,左右眼微微地发散。但这些维罗克先生看不到。他正仰卧着,双眼向上凝视着。他隐约在天花板上看到一只紧握着切肉刀的手。那刀上上下下地闪着光。那刀从容不迫地运动着。维罗克先生终于看清了从容不迫运动的手臂和武器。

那手臂和武器的运动非常从容不迫,他完全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他的喉咙里也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的妻子疯了——正在进行疯狂的谋杀。那手臂和武器的运动是从容不迫的,但他仍然有时间从最初的麻痹状态恢复正常,做出决断与那个手拿武器的疯子进行异常可怕的搏斗,最终取得胜利。那手臂和武器的运动是从容不迫的,允许维罗克先生制订出一个详细的防守计划,他可以跑到桌子背后,用椅子把那女人打翻在地。然而,手臂和武器从容不迫的运动却没能让维罗克先生有时间移动他的手和脚。那把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胸膛。那刀锋所到之处没有任何阻力。致命的危险总是有很高的准确性。维罗克夫人是在沙发旁边发力的,在这记向下的猛刺中,她汇集了她所继承的所有古老的、卑微的血统,有洞窟人时代的简朴凶猛,还有酒吧间时代不正常的精神狂暴。间谍维罗克先生,借着猛刺的用力,稍微扭转了一下身体,四肢连动都没有动就死去了,仅低声说了声“不要”做抗议。

维罗克夫人放开了手中那把刀,这时她与死去的弟弟也不像刚才那么相像了,她又恢复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是自总巡官希特向她展示带着标记的史蒂夫的残破大衣之后第一次轻松地呼吸。她探身向前,两臂交叉倚在沙发背上。她采取这个姿势不是为了观察维罗克先生的尸体或对结果沾沾自喜。她这样做是因为感到会客室在晃动,就好像是在大海上航行遇到了风暴。她的头有点晕,但很镇定。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自由的人,既没有什么东西想得到,也绝对没有任何事想去做,因为史蒂夫发出的迫切情感要求已经不存在了。维罗克夫人的思维里有许多画面,可眼前的这画面并没有使她困扰,因为她的思维停止了思考。她一动不动。她是个享受着没有任何责任而只有无穷快乐的女人,就好像死尸一般。她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维罗克先生的尸体躺在沙发上睡觉,也是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维罗克夫人还能呼吸,夫妻两人真是处于完美的一致之中:他俩的一致是谨慎保守的结果,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暗示,这是他俩令人尊敬的家庭生活的基础。他俩的生活确实是令人尊敬的,他俩用沉默寡言掩盖了他俩从事的秘密职业和不正经的买卖。总之,他俩礼貌待人,从不尖叫恼人,也没有其他不诚信的举止。这一记猛刺之后,这种值得人尊敬之处仍然依靠静止不动和沉默寡言维持着。

会客室里静悄悄的,直到维罗克夫人缓慢地抬起了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屋里的钟表。她意识到屋里有钟表的声音,因为那声音越来越响。她清楚地记得,墙上的钟表是不响的,发不出嘀嗒的声音。突然听见这么响的嘀嗒声意味着什么呢?钟表的指针在差10分钟9点上。维罗克夫人一点都不关心时间,可那嘀嗒声仍然继续着。她判断那声音不是来自钟表,她开始用阴沉的目光扫视四周的墙壁。过了一会儿,视线开始抖动,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与此同时,她努力去听那声音的位置。嘀嗒,嘀嗒,嘀嗒。

听了一会儿,维罗克夫人低下头,仔细地查看丈夫的身体。他躺着的姿势很自在、很熟悉,所以她的查看并非她家庭生活中的新鲜举动,自然不会感到有什么尴尬之处。像往常一样,维罗克先生正在安逸地休息。他看上去很舒服。

由于维罗克先生身体的姿势的缘故,已经是寡妇的维罗克夫人看不见他的脸。虽然她感到了困倦,但她那双细致的手仍然追踪着那嘀嗒的声音。当她看到沙发边缘伸出一个扁平的物体时,她开始沉思起来。这是一把家庭用切肉刀的手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这把刀的位置是在维罗克先生的马甲上,刀的手柄上有东西滴下来。黑色的液体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板布上,嘀嗒声变得越来越快,激烈得就如同一块疯狂的钟表。速度达到最快的时候,嘀嗒声变成了连续的流淌声。维罗克夫人观察着那变化,脸上的焦虑也随之发生着变化。什么东西在流淌着,是黑色的,涓涓细流,快速流淌着……那是人血!

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情景,维罗克夫人放弃了她那懒散的、不愿承担责任的态度。

她猛地撩起自己的裙子,轻轻地尖叫了一声,便跑到了门口,仿佛这涓涓细流是大洪水的前兆。跑动中,她碰到了桌子,她便用双手推那桌子,好像桌子是活人一般,由于她用力很大,桌子滑行了一段距离,桌子的四条腿刮得地板发出喧嚣声,而桌子上的大盘子沉重地摔在地板上碎了。

此后一切又变得寂静起来。维罗克夫人此时已经站到了门口,停下了脚步。地板的中央有一顶圆礼帽,那是移动桌子暴露出来的,她奔跑时带起的风,吹得那顶圆礼帽轻微地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