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长走进一条很短的窄路,这条路就如同泥泞的战壕。走出这条窄路,他横跨了一条大道,接着走入一栋办公大楼,与一位大人物的私人秘书(不领工资的)交谈起来。

这位秘书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没胡须,头发中分,样子像是中学里优雅的大男孩。他听了副局长的请求后,报以怀疑的目光,屏住呼吸说了一番话:

“他会见你吗?这我可不知道。他一小时前刚离开下院去找常务秘书谈话,现在应该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本可以请常务秘书来谈话。我猜他是想锻炼身体才自己去的。在这次会期中,他也只能找到这样的时间做锻炼了。我没有在抱怨,我其实挺喜欢漫步的。他靠着我的胳膊,话也不说一句。要我说,他是非常疲惫了——噢——他目前的情绪不太好。”

“我是来谈格林尼治那件事。”

“哎哟!我告诉你,他对你们非常不满。但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去问问他。”

“我很想见他。你真是个好小伙子。”副局长说道。

这位不领工资的秘书喜欢这样的勇气。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摆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打开了房门,带着好男孩和有特权的孩子的自信走进房间。不久,他又重新出现在门口,点头让副局长进去。副局长走进为他留着的门,发现自己跟一个大人物同站在一间大房间里了。

这位大人物身高体胖,有一张长脸,脸的底部特别宽,因为有个大双下巴,脸形就像是个大鸡蛋,鸡蛋的边缘长着灰色的腮须,这位大人物像是一个用气吹起来的人。很不幸,从衣服裁缝角度看也有类似的印象,他那扣紧的黑色西服好像膨胀得就要爆炸了一样。他的脑袋竖立在一个粗壮的脖颈上,一双肿眼泡眼睛,傲慢地垂在那个凶狠的鹰钩鼻子两旁,他的鼻子是那张巨大的白脸上的制高点。长桌子的另一端摆着一顶大礼帽和一双磨旧了的手套。那张桌子也显得很大,也许是太大了一点。

他站在炉前的地毯上,穿着一双大皮鞋,一句迎接客人的话都没有。

“我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又要来一次爆炸战役。”他用深沉的、非常圆润的声音说道,“我没时间,不想听细节。”

副局长站在这个巨大的、粗野的物体前,就如同纤细的芦苇对着橡树说话一样。实际上,这位大人物的家族谱系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之前,比英国最古老的橡树还要久远。

“不会。据我所知,肯定不会再有爆炸案了。”

“是的。但你的保证,”大人物用轻蔑的手势指着窗外的大街说道,“似乎主要是为了愚弄国务大臣。就在这间屋子里,一个月前,我被告知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件。”

副局长平静地向窗外看着大人物指出的方向。

“埃塞雷德先生,请允许我说明一下,我至今还没有机会给你任何类似的保证。”

那双傲慢地低垂着的眼睛,此时盯在了副局长的身上。

“这是实话,”那个既深沉又圆滑的声音坦诚道,“我那时召见了希特。你做这个职位还没有经验。现在如何了?”

“我相信我每天都有长进。”

“当然啦。我希望你能继续进步。”

“谢谢你,埃塞雷德先生。我今天就多知道了一点东西,就是在前一个小时。有许多迹象表明这件事不是一件普通的无政府主义分子的暴行,无论你多么深入地研究这件事,结论都一样。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的原因。”

大人物两手叉腰,两只大手背靠在胯部上。

“很好,继续。不要讲细节,求你了。把细节全都给我省去。”

“不会有细节来惹你厌烦的,埃塞雷德先生。”副局长开始说话了,态度平静,信心十足。他讲着,大人物身后那台钟表也不停地走着,钟表指针已经走了7分钟了——这台笨重钟表有与壁炉架一样的大理石深色,指针在表盘上大步走着,闪着光芒,指针的嘀嗒声像幽灵一样向周围散去。他讲话时的态度既勤奋又忠实,方式富于解释性,每个细节都讲得让听的人感到轻松愉快。

听讲的人没有咕哝,甚至连想打断讲话的小动作都没有。这位大人物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尊他高贵祖先的雕像,当时征战的甲胄被脱掉了,换上了一身不合身的西装。副局长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自由自在地讲了一个小时。但他仍然保持着冷静,在谈话该结束的时候,突然给出结论,这个结论呼应了他的开场白。埃塞雷德先生听完后感到很惊讶,但又很高兴,因为这段讲话显然既简洁又有力。

“被这件事表面现象所掩盖的东西是非常不寻常的,否则就不会这样吸引人了——至少从形式上可以准确地看出来——所以,需要特别对待。”

埃塞雷德先生说话的语调变得更加深沉,他被彻底地说服了。“我知道了,这事涉及外国大使!”他说。

“大使!不不不!”副局长抗议说,此时他笔直地站着,显得很苗条,只敢半笑不笑,“我不会笨到提出这样的推论。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究竟是大使或是守门人并不重要。”

埃塞雷德先生张着大嘴,好像是个山洞,他的那个鹰钩鼻子似乎正焦急地朝着那山洞里面窥探。山洞里传出低沉的摇滚声,好像是在山洞的遥远处有台风琴被按出了蔑视的愤慨声。

“不能!这些人哪能这样干?他们要输入克里米亚汗国的方法是什么意思?土耳其人都比他们文明一些。”

“埃塞雷德先生,你忘了,严格地说,我们手里还没有任何证据,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没有忘记。你能讲得明确点吗?说得简单点?”

“厚颜无耻的鲁莽,其实是一种幼稚的特殊表现。”

“我们不能容忍烦人小孩子的胡闹,”大人物说道,此时他的身材显得比刚才更加庞大。那双傲慢地低垂着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副局长脚下的地毯,“他们必须为这件事受到沉重的惩罚。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你有什么想法,简单地说一说,不必太详细。”

“埃塞雷德先生,我要制定原则不许间谍存在,因为他们正在导致越来越大的危险。间谍胡编乱造情报的现象很普遍。在政治运动和革命行动中,除了暴力发挥一定作用,职业间谍利用各种手段捏造事实,加倍朝着某一方向扩散恶毒的野心和恐慌,诱导草率的立法,在他人心中煽动起浅薄的仇恨。无论怎样看,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

说话声音低沉的大人物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一动不动,胳膊叉腰,胳膊肘向外杵着,着急地说道:

“请明说。”

“是的,埃塞雷德先生——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这件事的特点提醒了我。我认为必须以特别秘密的方式加以处理,因此我才贸然来到这里。”

“不错,”大人物表示同意,满意地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双下巴,“我很高兴你们那个办事处里有人觉得国务大臣偶尔也是可以信任的。”

副局长高兴地笑了。说道:“如果在这个阶段能把希特撤换掉,我认为那样比较好……”

“什么?替换希特!他是笨蛋吗?”大人物惊叫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敌意。

“完全不是。埃塞雷德先生,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聪明过头了?”

“他既不笨也不聪明过头——至少不总是如此。我是在他提供情况的基础上进行推测的。我唯一的发现是他私自利用那个人。谁能指责他呢?他是个老警察。他真心地告诉我,他必须与线人一起工作。我认为这个线人必须供整个特警部使用才对,不能仅是总巡官希特的私人财产。我把我们部门的职责范围扩展到打击间谍上,但总巡官希特是个老人。他会指责我败坏他的工作精神、批评他的工作效率。他痛苦地把我的建议看作要保护革命分子中的罪犯,他就是这个看法。”

“不错。那你想干吗?”

“我有几点想法。第一,有一种错误的看法,认为称无政府主义者根本不会做谋财害命的事,只有权威认可的几类流氓才会做。这种错误的看法只能带来很少的心理安慰。有这种看法的人很多,比我们想象的要多。第二,外国政府花钱雇用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破坏我们的管制能力。这类间谍比最不计后果的坏蛋更能惹是生非,因为他们没有谋生的负担。他们没有足够的信仰去否定社会,也做不到足够守法而不受法律制裁。第三,由于革命分子中混杂着这些间谍,我们受到了指责,破坏了我们做出的所有保证。总巡官不久前给了你听上去很可靠的保证。那个保证并非毫无根据——但仍然爆出了这段插曲。我大胆地称之为插曲,因为这件事就是个插曲。这件事虽然野蛮,但是个孤立事件。在那些总巡官感到吃惊和困惑的奇怪细节中,我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埃塞雷德先生,我一直都没有谈细节。”

站在壁炉前地毯上的大人物若有所思地听着。

“就这样,尽可能简洁。”

副局长用一个最真诚、最恭敬的手势表示自己非常希望保持简洁。

“这件事办得很蠢、很懦弱,我因此极想发现其背后的东西,那东西应该不仅是怪诞的狂热。显然,这件事有计划。作案人似乎是被别人带到犯罪现场,但随后被遗弃,于是作案人只能自行其是。我推测,此人是从外国带入的,目的就是干这件坏事。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判断他的英语不好,不会问路。要不然他准是个聋哑人。这是我的推测——不过现在没有意义了。显然,他在事件中把自己杀死了。但他留下了一片很小的非凡证据:由于一个纯属偶然的机会,他衣服上写的地址被发现了。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证据,如果能获得合理的解释,就能触及这个件事的本质。与其让希特去调查这个案子,我希望亲自去寻找解释——也许我能比较容易地找到答案。那个地址是布雷特街上一间店铺。有传言说,店铺主人是已故的某大国驻伦敦大使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非常信任的间谍。”

副局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这些家伙都是害虫。”站在壁炉地毯上的大人物为了抬起他那双低垂的眼睛看到对面的说话者,不得不尽量把头向后仰,这更让人感到他异常傲慢。

“为什么不让希特去调查?”

“因为他是我们部门里的老人。他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在他看来,我的调查思路会干扰他执行任务。对他来说,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根据现场获得的微弱暗示,把罪名安插在尽可能多的知名无政府主义分子头上。对我来说,我要尽量为他们辩护清白。我力求在不涉及细节的情况下,尽可能简洁地把这件隐晦的事呈现给你。”

“他真的会那样做吗?”身材高大的埃塞雷德先生耸立着,从他那傲慢的脑袋里发出了一句低声的咕哝。

“我恐怕他会去做——他的愤恨和厌恶是你我无法理解的。他是个好警察,我们不应该给他施加不必要的压力,那会是个大错误。此外,我需要自主权——我需要拥有比总巡官希特更大的自主权。我一点都不想宽恕维罗克。在我的想象中,他肯定会非常吃惊地发现警察会如此快地发现他与这件事的潜在关联。吓唬他不难,但我们的目标是他背后的人。我要你给我一项权力,允许我在我认为合适的情况下给予他必要的个人安全保证。”

“行,”大人物在壁炉地毯上说道,“尽量查明真相,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调查。”

“我绝不浪费时间,今晚就开始。”副局长说道。

埃塞雷德先生换了另外一只手放在西服的燕尾下,头向后仰着,平静地看着对方。

“我们有一个会议要在深夜召开,”他说道,“如果我们还没有回家,你可以带着你的发现来下院。”我要通知‘回头见’照顾你,他会带你去我的房间。”

那位看上去很年轻的私人秘书有许多亲戚朋友,他们都盼望他前程似锦。另一方面,他在空闲时间打发时光的社交圈给他起了“回头见”这个绰号。埃塞雷德先生每天都能从妻子和女儿的嘴里(大多数是在早餐时间)听到这个绰号,于是也开始采用这个绰号,不过他给予这个绰号一副严酷的尊严。

副局长简直是受宠若惊了。

“我没有时间,”大人物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会见你的。我现在没有时间。是你自己去吗?”

“是的,埃塞雷德先生。我觉得那样最好。”

此时,大人物的头已经向后倾斜得非常厉害了,他为了能看清副局长,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嘿!你会怎样去——你会伪装一下吗?”

“不必伪装!不过,我会换一件衣服。”

“对,要换一件衣服,”大人物重复说道,一副心不在焉的傲慢劲。他缓慢地回头用傲慢、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眼那沉思中的大理石钟表,钟表指针仍然在偷偷地、无力地走着。那镀金的指针利用这段时机在大人物的背后偷走了至少25分钟的时间。

大人物慢慢地看钟表,可副局长什么也看不到,自然焦虑起来。但大人物露出了一副平静、不慌不乱的面孔。

“很好,”他说道,接着停顿下来,仿佛故意蔑视那台办公用钟表似的。“但究竟是什么才使你动了要这样做的念头呢?”

“我总是有自己的见解。”副局长开口了。

“哈!见解。当然你有自己的见解,但你的直接动机是什么?”

“埃塞雷德先生,我该怎样说呢?新人看不惯老方法。想掌握第一手材料。有点不耐烦。我干过这活,但这次穿的甲胄不同了,把我身上一两处嫩肉磨痛了。”

“我希望你能成功。”大人物说道,友善地伸出手,很柔软,手掌相当宽大有力,好像是一个发了家的农夫的手。副局长与大人物握手道别。

在外屋,“回头见”孤独地站在桌子旁边等待。看到副局长走出来,马上上前迎接,被副局长轻松愉快的心情所感染。

“怎样?满意吗?”他假装关切地问。

“太满意了。我要永远感谢你。”副局长回答说,但他的长脸显得很僵硬,与对方的面部特征截然不同,因为对方似乎永远都是满脸堆笑。

“好极了。但言归正传,他提出渔业国有化法案时,有好些人攻击他,你根本想象不出他会有多么生气。他们说这是社会革命的开始。当然,那确实是个革命措施。但那些家伙一点规矩都没有,完全是个人攻击……”

“我在报上看到了。”副局长评论道。

“可恨吧?你想象不到他每天要干多少工作。工作全都是他自己做,他似乎不相信那些渔民。”

“尽管他很忙,但仍然给我的这条小鱼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副局长反驳道。

“小鱼?真的吗?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很遗憾你没能很好地对付那条小鱼。这场争斗耗费了他非常大的精力,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我能感觉得到,走回来的路上,他靠在我的胳膊上走。我怀疑他走在街上是否安全。下午马林斯把他的人都派遣过来了。每根电线杆下都有巡警。从这里到宫院的路上,我们遇到的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显然是侦探。他走了没多久就变得惊慌不安。我觉得,外国流氓很可能不会向他投掷什么东西——你说是不是?那会是国家的灾难。国家不能没有他。”

“你忘说自己了。他当时靠在你的胳膊上走,”副局长冰冷地提醒道,“你俩会死在一起的。”

“这种方式能让年轻人轻松地成为历史人物,但英国大臣被刺杀就不是小事件了。不过,严肃地说……”

“如果你想成为历史人物,我恐怕你必须做点什么事。严肃地说,你俩都没有危险,但过度工作才是你俩的危险。”

“回头见”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听了这话咧嘴笑了。

“英国的渔业杀不死我。我已经习惯晚上加班了。”他用轻浮的口气说道。但他立即对这个说法感到后悔,开始像政客那样假装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副局长此时已经戴上了一只手套,“他有大智慧,能承受工作压力。我担心的是他的精神状态。那些反对派,在野蛮的奇斯曼领导下,每天晚上都侮辱他。”

“如果他坚持要搞革命,情况只能如此!”副局长低声咕哝道。

在副局长那平静的、怀疑的审视下激动起来,富有革命性的“回头见”抗议道:“时机已经到来了,他是唯一能委以这项重任的伟大人物。”走廊远处有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位热爱工作的年轻人立即警觉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动静。“他要走了。”他轻声地说道,然后抓起帽子,从屋子里消失了。

副局长从另一道门离开了,但不像那个年轻人那样欢蹦乱跳。他再次跨过宽敞的大街,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再次急匆匆地走入自己部门的大楼。他加快脚步走到私人办公室的门前。刚把门关上,他便开始扫视自己的书桌。他站了一会儿后,在办公室里走动起来,在地板上寻找了一会儿什么东西,然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按了一下铃,等着来人。

“总巡官希特走了吗?”

“先生,他是走了,半小时前。”

他点了点头说:“正合适。”他静静地坐着,推了推帽子,露出了前额,他想到,可恶的希特把唯一的物证拿走了。但他这样想并无敌意。老警察享有各种自由。那块缝着地址的大衣碎布肯定是不能随手乱放的东西。副局长从心中对总巡官希特的不信任想法驱赶走后,坐下来给妻子写了一封短信,要求她向米凯利斯的女恩主道歉,因为他们原计划要共进晚餐。

他走进一个挂着门帘的凹室,里面有盥洗盆,一排挂衣服木栓和衣架子。他挑了一件短上衣穿上,又戴上一顶圆礼帽,这一套装束非常适合他那严酷的褐色脸庞。他退回灯光明亮的办公室,样子就像冷静的、沉思中的堂吉诃德,简直就是个双眼深陷的狂热分子,一副处心积虑的架势。他迅速离开日常的工作场所,就像一个不显眼的黑影。他走到街上,街上就像是抽干了水的养鱼池。黑暗和阴郁包围着他。房屋的墙壁是潮湿的,道路上的烂泥闪着鬼火。他从查令十字火车站旁边的一条狭窄的街道走出来,出现在斯特兰德大街上,这条大街的特征实在与他太般配了。夜晚,在这条大街黑暗的角落里有行迹怪异的外国人出没,他或许看上去就是其中的一员。

他走到人行道上一处马车站,等待马车的到来。街上熙熙攘攘,光怪陆离,他有一双老练的眼睛,辨识出有一驾双轮双座马车正在驶近。他没有招呼那马车,当马车的低矮踏脚板滑行到他脚下的路缘石边的时候,他身手敏捷地躲过马上的大轮子,钻进马车里。如果不是他拉开小窗户开口讲话,懒散的车夫甚至还不知道已经有人上了马车。

马车没走多远的路程,在一个信号灯前突然停下了,停车的地点并无特别之处,在两个路灯之间,后面有一家大型布匹商店——这家商店已经晚上关门了,一长排橱窗都拉上了波纹铁制护窗板。他拉开小窗户,给了一枚硬币做车费,然后下车走了。车夫感觉他就像个离奇怪异的鬼灵似的。车夫摸了一下那硬币,硬币大得令他满意,他不是书呆子,知道硬币不会在衣兜里变成枯树叶,这下放心了。收费就是他的职业,此外的事他就关心不多了。看他猛地掉转马头的架势,就知道他的人生哲学是什么了。

副局长这时已经走进了街道拐角处一家小意大利餐厅,并且还向侍者点好了菜——这样的小餐厅对饥饿的人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餐厅长长的、窄窄的,有可观景的镜子,餐桌布还是白色的。虽然餐厅里没有新鲜空气,但给顾客一种属于自己的气氛——在这种气氛里,烂烹饪术可以尽情地愚弄极度饥饿的可怜汉。在如此不伦不类的吃饭环境里,副局长开始思考起自己的行动计划,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副局长了。他除了有孤独感之外,还有了一种邪恶的自由感,他感到相当愉快。他草草吃完饭,付了饭费,等着找零钱。这时,他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那副外国人的模样让他也大吃一惊。他用忧郁的、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突然,他似乎获得了什么灵感,把自己短上衣的衣领竖了起来。他对这个举动很满意,接着又把自己的黑胡须向上弯了弯。这些小变化,使他的面貌出现了微妙的修整,他对此感到很满意。“这很好,”他想到,“我要把水搅浑。”

这时他发现侍者就在身旁,一小堆硬币就放在面前的餐桌上。侍者一只眼睛看着钱,另一只眼睛望着一个高大女人的背影,她是个大龄女青年,从侍者身旁走过,她似乎谁也没看见,一副冷漠表情。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

走出了餐厅,副局长暗自评论道,常来这里吃饭的人已经在糟糕的饭菜中把民族性和自己的本性丧失殆尽了。这个看法很奇怪,因为意大利餐厅在英国很罕见。这些人就如同面前的菜肴一样,在所有能受到尊敬的方面都失去了民族性。他们的个性,在职业方面、社会方面、种族方面也都丧失了。他们似乎为意大利餐馆而生,除非意大利餐馆是为他们而开办。可后一个假设难以成立,因为人无法脱离社会环境存在。你不会在别处遇见这些神秘的人。很难确切地知道他们白天做什么工作、晚上在哪里睡觉。他此时已经处于半无可待的状态。任何人都很难推测他的职业是什么。至于在何处上床,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当然有地方睡觉,但何时能回去睡觉这个问题他是不知道的。他听到背后的玻璃门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这时一股获得独立后的愉快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使得他立即陷入面前的一片无垠的油污和烂泥中,路灯点缀其中,人在由烟尘和雨水构成的伦敦夜晚中,必然产生包裹着的感受、受压抑的感受、被浸泡的感受、被窒息的感受。

布雷特街就在不远的地方。这条狭窄的街道源自一块三角形的开阔地带,三角地的周围是一些阴暗的神秘房子和小商铺,到了夜晚,这些房子和小商铺里的人都走空了。在三角地的一角,有一家水果店还闪着耀眼的五彩灯光。此外是一片漆黑,偶尔有几个人向布雷特街的方向走去,他们在走过一大堆有灯火照亮的橙子和柠檬之后便消失了,连脚步声都没有。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这位敢冒险的特警部首领,在远处用兴奋的眼光看着这些消失的人影。他感到心情很轻松,仿佛他正在离办公室的书桌和墨水瓶数千英里外的丛林里埋伏着。在执行重要任务前,还能如此的轻松愉快,这说明我们的世界是个很不严肃的地方,而且还要考虑到副局长本不是个轻浮的人。

一名正在巡逻的警察,边走边把自己那昏暗的影子投射到那堆发着光的橙子和柠檬上,他不慌不忙地走入了布雷特街。副局长此时就好像是个罪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徘徊起来,想等那名警察走回来。但那名警察似乎永远地消失了,他根本就没有走回来:他一定是从布雷特街的另一个口出去了。

在副局长的身后,那辆运货车和那几匹马融合成一个似乎有生命的巨大复合体——样子像是个黑颜色的方形大怪物,阻拦住了半条街道,不时爆发出马蹄铁冲压地面声、激烈的叮当声、沉重地吐着粗气的叹息声。在布雷特街的另一端,跨过一条宽马路,竖立着一栋巨大的公共建筑,显露出一幅繁荣的景象,发射出刺眼的、让人感到有不祥预感的闪光。那耀眼的光芒像是一座障碍,阻拦住了维罗克先生幸福住宅的卑微阴影,似乎把这条卑微街道赶回了其本来面目,使之变得更加阴郁、沮丧、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