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代长成一个十五岁的高个男孩时,跟妈妈一样,干了件改变他一生方向的冒险的事,这件事把他从这个安静的角落推向了外面的世界。生活环境的外壳破碎了,他被逼着向前走去。他离开温斯堡之后那儿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失踪后,妈妈和外祖父相继离世,父亲变得非常富有。他花了很多钱设法寻找儿子,不过我们的故事不讲这个。

那是本特利农场某个不寻常的年份的深秋时节。各处的庄稼都获得丰收。那年春天,杰西买下瓦恩河谷一块狭长的黑色沼泽地的一部分。他低价弄到这块地,但花了一大笔钱进行改良。挖了很多大水沟,铺了几千块瓦片。附近的农民对这项花费直摇头。有几家还嘲笑杰西,等着看他由于这场冒险栽个大跟头。不过老头子仍旧一声不响地干着活儿。

地里的水排干后,他种上卷心菜和洋葱,邻居们又开始嘲笑了。但是收成好得不得了,而且卖出了好价钱。杰西这一年赚到的钱就足够他支付修整土地的全部花费,余款还能再买两块地。他高兴得要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接管农场以来,他第一次在工人们面前露出了笑脸。

杰西买了许多新机器来降低劳动成本,把那片肥沃的黑色沼泽地的剩余部分也买了下来。一天,他去温斯堡给大卫买了辆自行车和一套新衣服,还给了两个姐姐一笔钱,让她们去克利夫兰参加宗教集会。

那年秋天,霜冻到来时瓦恩河沿岸森林里的树木叶子都变成了金褐色,大卫不上学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野外玩。每天下午,他一个人或者跟别的孩子一起去林子里捡野果。别的乡下孩子——大多是本特利农场工人的儿子——都有枪,他们扛着枪去打兔子和松鼠,但大卫不跟他们一起去。他自己用橡皮筋和带杈的木棍做了一把弹弓,一个人出去捡果子。他在漫游中浮想联翩。他想自己快长大成人了,不知今后该干什么好,还没等理出个头绪,这些念头就溜走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天,他打死了一只坐在矮树枝上冲着他唧唧叫的松鼠。他拿着松鼠跑回家。杰西的一个姐妹把这个小动物给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鼠皮钉在一块木板上,用一根绳子从卧室的窗口吊下去。

这件事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新的转折。从那以后,他每次进树林口袋里都揣着弹弓。他会花好几个小时瞄射他想象出来的躲在褐色树叶中的动物。这时快要成年的念头没有了,他更愿是个冲动的少年。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兜里揣着弹弓,肩上背着袋子,正要出发去树林,外祖父拦住了他。老人的眼神显得紧张严肃,这种眼神总让大卫有点儿害怕。这样的时候杰西·本特利的目光往往不会朝前直视,而是游移不定,似乎什么也没在看。他和其他一切事物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幕布。“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他简短地说,目光越过孩子的头顶望着天空,“今天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你要愿意,可以带上果子袋。不碍事,反正我们要进林子。”

杰西和大卫坐在那匹白马拉着的旧马车里,从本特利家的院子出发了。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在一块草地边上停下,一群羊在那儿吃着草。那只倒霉的小羊就在这群羊中。大卫和外祖父抓住这只小羊紧紧地绑住,它那样子就像一只小白球。然后他们继续赶路,这时杰西让大卫抱住小羊。“我昨天就看见它了,于是开始琢磨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那件事。”他说道,游移不定的目光再次越过孩子的头顶。

丰收年带给这个农民的狂喜过去后,另一种情绪开始主宰他。他很长时间内心充满谦恭和虔诚的感觉。晚上他又独自出去散步,思考关于上帝的事。他独自散步时又把自己与古人联系起来。在星空下,他跪在潮湿的草地上大声祈祷。他决心像《圣经》故事里随处可见的那些人物一样,向上帝献祭。“我的庄稼大获丰收,上帝也赐给我一个叫大卫的男孩,”他低声说,“也许我早就该干这件事了。”他很遗憾,应该在女儿路易丝出生之前就有这种念头,当他在树林中那个有点僻静的地方架起一堆柴禾时,心里无疑是这样想的。他要拿这只小羊的身体作祭品。上帝将会显灵,给他一个指示。

他愈来愈多地琢磨这件事的同时也想到了大卫,那种强烈的自怜感部分地被淡忘了。“孩子到了开始考虑进入人世的时候,那种指示将会跟他有关,”他很肯定地认为,“上帝会给他开辟一条道路。他会告诉我,大卫将在人世获得何种位置,以及什么时候起程。毫无疑问,孩子应该在现场。如果我足够幸运,上帝的某个天使将会现身。大卫将看到上帝昭示给人类的美丽与荣耀。他也会从此成为上帝真正的臣民。”

杰西和大卫默默地沿着公路往前赶。到了杰西之前向上帝祷告因而吓着外孙的地方,车子停了下来。这个清晨原本阳光明亮,令人愉快,但现在一阵冷风吹来,云遮住了太阳。大卫看到这个他们曾经来过的地方,害怕得开始发抖。他们在桥边停住,一条小溪从林中流出。他真想从车上跳下来逃走。

一打逃跑计划从大卫脑海掠过,但当杰西勒住马,翻过篱笆走进林子时,他一直跟在后面。“这种担心太愚蠢了。不会出事的。”他抱着小羊往前走时心里说道。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小羊那种无助的神情给了他勇气。他能感觉到小家伙心跳得很快,比他的还快。他敏捷地跟在外祖父后面,解开了紧紧捆绑着小羊四条腿的绳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就一块儿逃跑。”他想。

他们离开大路在林中走了很长一段之后,杰西在一片树林环绕的空地上站住了,这块空地是从小溪边延伸过来的,长满了小灌木。他还是沉默不语,但马上架起一堆柴禾迅速点着。大卫抱着小羊坐在地上。他想象老人的一举一动都有某种深刻的含义,同时他愈来愈害怕。“我要把羊血泼到孩子头上。”杰西嘴里咕哝着,这时柴禾疯狂地燃烧起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长刀转过身快步穿过空地朝大卫走来。

恐怖攫住了大卫的灵魂。他感到毛骨悚然。有一瞬间他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僵住了,接着猛然跳起来。他的脸色变得跟羊毛一样苍白,小羊发觉自己被放开了,开始朝山下跑去,大卫也跑了起来。恐惧使他跑得像飞一样快。他发疯似的越过矮灌木丛和倒下的木头。他边跑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打松鼠的弹弓。他跑到小溪边,清浅的溪水流过石头,他冲进水里回头张望,只见外祖父手里高举着大刀还在追赶,他毫不犹豫地捡起一块石头装到弹弓上。他用尽全力把厚厚的橡皮筋往回拉,石头呼啸着从空中飞过。杰西被打中了。他完全忘了孩子的存在,继续追赶着小羊。石头恰好打在他的脑袋上。他呻吟了一声向前扑过来,几乎就倒在孩子脚边。大卫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是死了,恐惧感增强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恐惧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恐慌。

他大叫一声,转身哭泣着跑出了树林,身体不停地抽搐。“我不在乎——我杀了他,可我不在乎。”他哭着说。他一个劲儿地奔跑时忽然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本特利农场或温斯堡了。“我杀死了那个上帝的仆人,现在我要像个男人那样自己去闯世界。”他坚定地说,然后停止奔跑,迅速来到一条大路上,那条路顺着蜿蜒的瓦恩河穿过田野和森林通向西边。

杰西·本特利在小溪边吃力地挪动着身子。他呻吟着睁开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一直凝视着天空。最后他站起身,头脑一片茫然。孩子不见了,他并不吃惊。他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开始思考上帝。这就是人们从他那里听到的一切。每当有人提到大卫的名字,他就茫然地凝视着天空说,是上帝的使者带走了孩子。“都是因为我太贪慕荣耀才会这样。”他断然说道,而且不愿就这件事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