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本特利做了约翰·哈代的妻子后跟丈夫住在温斯堡榆树街的一栋砖房里。她的故事跟误解有关。

要理解路易丝这样的女人并且让她的生活过得称心如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得写上好几本有思想的书,周围的人也得过有思想的生活。

路易丝是一个天生柔顺又操劳过度的母亲和一个易冲动、严厉、爱幻想的父亲所生,后者对她的出生并不欢迎。她从孩提时起就有些神经质,属于那种过于敏感的女人,稍晚些时候,在工业主义的浪潮中,这种女人将大量涌现。

她小时候住在本特利农场,那时就不爱说话并且喜怒无常。她渴望爱胜过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但并未如愿。她十五岁时到温斯堡的艾伯特·哈代家去住,哈代开了一家卖马车和货车的店铺,还是城里教育局的委员。

路易丝进城到温斯堡中学念书,住在哈代家,因为艾伯特·哈代和她父亲是朋友。

哈代,这位温斯堡的车商,跟那个年代的其他人一样热衷于教育这个话题。他在这个世界上走出自己的路来,靠的可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但他相信如果自己再懂些书本知识的话会干得更出色。不管谁到店里来,他都跟人说这个。他在家里一个劲儿地唠叨这个话题,全家都烦透了。

他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叫约翰的儿子,女儿们不止一次威胁说要彻底离开学校。作为一项原则,她们在班上仅仅维持着能免于受罚的成绩。“我讨厌书,讨厌任何一个爱书的人。”两个女孩中小一些的哈丽雅特愤恨地说。

路易丝在温斯堡和在农场一样不幸福。多年来,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去闯荡世界,她把搬进哈代家看作迈向自由的重要一步。每当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小城所有的人一定都快乐、有活力,不管男人女人都生活得幸福自由,友谊与爱情的给予和获得感觉就像一阵风拂过脸颊那样。经历过本特利家沉默而且毫无欢乐可言的生活后,她梦想踏进那种温暖而又跃动着生命与真实气息的空气中。在哈代家,也许路易丝本可以得到某种她极其渴望的东西,但她刚到小城就犯了一个错误。

路易丝在学校相当用功,遭到哈代家两个姑娘玛丽和哈丽雅特的憎恶。她会在农场待到开学那天才回来,而且对这两个女孩的感受毫无觉察。她很怯生,刚来的头一个月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每个星期五下午,农场雇的人就驾车到温斯堡把她接回家过周末,所以她从来没有跟城里的人一起度过周末。她既难为情又孤独,只好一直用功学习。玛丽和哈丽雅特觉得,她好像有意拿自己的优秀成绩跟她们过不去。路易丝渴望表现出色,她想回答老师在班上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站起来又坐下,眼睛亮闪闪的。当答出班上其他同学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时,她脸上会露出开心的微笑。“瞧,我替你们答出来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不必烦恼。我会回答所有的问题。只要我在这里,大家就不用担心这种事。”

晚上,吃过晚饭后,艾伯特·哈代开始表扬路易丝。有个老师对她评价很高,他听了很高兴。“嗯,我又听到表扬了,”他开始说道,严厉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们,然后微笑着转向路易丝,“又有一个老师告诉我路易丝功课很出色。温斯堡人人都对我讲她有多聪明。我真羞愧,他们可不这样说我女儿。”这位商人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点燃了晚上抽的雪茄。

两个女孩一个看着另一个,厌倦地摇摇头。看她们无动于衷,父亲发火了。“我告诉你们,你们两个得认真想想这事了,”他喊道,怒目凝视着两个女儿,“美国正在发生一场巨变,学习是今后出人头地的唯一希望。路易丝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可是却一点都不耻于学习。看看人家,你们应该感到羞耻才对。”

哈代从门口的架子上拿下帽子,准备出去消磨掉这个黄昏。他在门口站住,回过头投来两道愤怒的目光。他的样子凶狠极了,吓得路易丝跑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两个女儿开始谈起自己的事来。“听我说,”他怒吼道,“你们的脑子都太懒了。你们对教育这么冷淡,会影响你们的性格。你们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记着我的话——路易丝已经远远超过了你们,你们永远赶不上了。”

这个商人心烦意乱,走出屋子来到街上,气得直发抖。他边走边小声咒骂着什么,但走到主街上时气就全消了。他上前去跟别的商人和进城的农民聊聊天气或庄稼,然后就把女儿们的事全忘在脑后了,即便想起来也只是耸耸肩。“唉,行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他像个哲人似的喃喃自语。

路易丝下楼来到两个女孩坐着的房间,她们决定谁也不理她。到这儿第六周后,大家对她仍旧冷冰冰的,她伤透了心,一天晚上,她忽然哭起来。“别嚎了,回你自己房间看书去。”玛丽·哈代刻薄地说。

路易丝住的那间屋子在哈代家的二楼,窗户下面是个果园。屋里有个火炉,每天晚上,年轻的约翰会抱来一些柴放在靠墙的一个箱子里。她到这里后第二个月就放弃了跟哈代家的姑娘交朋友的希望,一吃过晚饭就回自己屋里去。

她心里开始琢磨跟约翰·哈代交朋友。他抱着柴进来时,路易丝假装忙着做功课,其实在热切地观察他。约翰把柴放进箱子转身出去时,她低着头脸都红了。她竭力想说点什么,可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等约翰走了后,她又气愤自己怎么如此愚蠢。

这个乡下姑娘一门心思想接近这个年轻人。她想,在小约翰身上也许能找到自己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的那种品质。她觉得自己跟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堵墙,她生活在对其他人而言肯定是完全开放并且容易理解的温暖的生活内圈的边缘。她被一种想法抓住了:需要一次大胆主动的行动让自己跟其他人的关系来点明显的变化,她觉得采取这种行动会让自己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像一个人打开一扇门走进一个房间。她白天黑夜都在考虑这件事,虽然她热烈渴望的这件事那么温暖亲密,但还没有明确地跟性欲联系起来。它的轮廓还不那么清晰,她注意到约翰·哈代这个人仅仅是因为他就在身边,并且不像他的姐妹那样对她不客气。

约翰的姐妹玛丽和哈丽雅特都比路易丝大,关于这个世界的某一方面的知识,她们要比她懂得多。她们过着跟所有中西部小城镇的年轻女孩一样的生活。那个年代,年轻姑娘都不会去东部上大学,社会阶层的概念几乎不存在。一个雇工的女儿的社会地位和农场主或商人的女儿一样,还没有出现有闲阶层。一个女孩或者是“漂亮的”或者是“不漂亮的”。如果是个漂亮女孩,就会有个年轻人在星期天或者星期三晚上到家里来看她。有时她会跟她的男孩去跳舞或参加教友联谊会。有时就在家里约会,会客室被留给他们,不会有人闯进来打搅。两个人在房门紧闭的屋里坐上好几个小时。有时把灯光调暗,两个年轻男女开始拥抱,脸庞发烧,头发变得凌乱。一两年后,如果他们内心的冲动足够强烈持久了,两人就会结婚。

来到温斯堡后的第一个冬天,有天晚上路易丝经历了一次冒险,这助长了她打破和约翰·哈代之间那堵墙的欲望。那是星期三,刚吃过晚饭,艾伯特·哈代就戴上帽子出去了。年轻的约翰抱来木柴放到箱子里,“你真用功,是吧?”他笨拙地说,路易丝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

路易丝听见他走出屋子,有种疯狂的欲望想追上去。她打开窗户探出身子轻轻地喊道:“约翰,亲爱的约翰,回来,别走开。”天空阴云密布,她在黑暗中看不远,但在等待的时候却觉得听见什么人踮着脚尖穿过果园,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害怕了,迅速关上窗户。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小时,激动得浑身发抖,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蹑手蹑脚走进过道,下了楼来到一间对着客厅、如同壁柜的屋子。

路易丝决心要采取在自己心中盘桓了好几星期的果敢行动。她相信约翰·哈代就藏在窗下的果园里,她决定找到他,告诉他她希望他靠近,搂她在臂弯里,向她倾诉他的心思和梦想,也倾听她的心思和梦想。“在黑暗中讲出来要容易得多。”她自言自语地说,站在黑暗的小屋里摸索着房门。

接着路易丝忽然意识到房子里不止她一个人。门另一边的客厅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轻声说着什么,房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搂着玛丽·哈代出来,走进黑暗的小屋,路易丝刚刚来得及躲到楼梯底下的小房间里。

路易丝在黑暗中坐在地板上听了一个小时。不用玛丽·哈代说一句话,这个来与她消磨黄昏的年轻人的热情已经把男女间的知识传给了这位乡下姑娘。她把脑袋埋在胸前,整个人几乎蜷成了一个小球,纹丝不动地待在那里。她觉得神灵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冲动赋予了玛丽·哈代这种了不起的才能,她还无法理解,这个比她大点的女人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抵抗。

那个年轻人搂住玛丽·哈代亲吻。她一边挣扎一边笑,他反而搂得更紧了。这场搏斗持续了一个小时,然后两人又回到客厅,路易丝悄悄地爬上楼梯。“我希望你们出去时小声点,千万别打搅那小耗子学习。”她听见哈丽雅特对姐姐说,当时她就站在楼上过道里自己的门口。

路易丝给约翰·哈代写了一张纸条,那天深夜,屋里所有的人都睡了之后,她悄悄下楼把纸条塞进他的门底下。她担心如果不马上办完这件事,自己就会再也鼓不起勇气。她在纸条上尽可能把自己想要的讲得清清楚楚。“我要有个人爱我,我也想爱一个人,”她写道,“如果你就是我的那个人,我要你晚上去果园,在我窗户下面弄出点声音来。从棚子上爬下来见你,对我来说很容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假如你要来,就快点来吧。”

很长一段时间,路易丝都不清楚她给自己找情人这种大胆的尝试会导致什么后果。在某种意义上,她还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约翰过来。有时她觉得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接吻就是人生的全部秘密,接着一股新奇的冲动涌上来,她害怕极了。古往今来的女人那个不变的渴望抓住了她:被拥有。然而她对生活的概念还很模糊,以为仅仅让约翰的手包住自己的手就可令自己心满意足。她不知道约翰是否理解这个。第二天,在饭桌旁,艾伯特·哈代说话时两个女孩一边小声嘀咕一边笑。她不敢看约翰,只好盯着桌子尽可能快地吃完,然后逃走。晚上,她待在外面,直到确信约翰把柴放进她房间走了后才回去。经过几个晚上的凝神静听,她从果园的黑暗中没听到任何呼唤声,她伤心得快要疯了。她确信没有办法突破那堵把她隔离在人生欢乐之外的墙壁了。

送出纸条两三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星期一的晚上,约翰·哈代来找她。路易丝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会来的念头,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来自果园的呼唤。前面那个星期五晚上,一个长工驾着车接她回农场过周末,她出于冲动做的那件事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当约翰站在楼下的黑暗中轻声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明白是什么新奇的冲动导致她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农场那个长工是个年轻小伙子,长着一头黑色鬈发,星期五来接她时晚了些,他们在黑暗中坐着车回家。路易丝心里装满了关于约翰·哈代的想法,她很想说说话,可这个乡下小伙子特别拘谨,什么也不愿说。她开始回忆童年时代的孤独,并且痛苦地想起近来所感受到的新的尖锐的孤独。“我恨一切人,”她忽然大喊道,接着开始激烈地攻击,搞得这位护送者很害怕,“我恨父亲,也恨哈代老头。”她大声激烈地说,“我到城里来上学,可我也恨这个。”

路易丝转过头把脸颊靠在长工的肩膀上,这让他更害怕了。她朦朦胧胧地希望长工能跟那个和玛丽站在黑暗中的年轻人一样,伸出手臂抱住她,吻她,可是这个乡下小伙子只有吃惊的份儿。他抽了马一鞭子,然后开始吹起口哨来。“路太不平了,是吧?”他大声说。路易丝气得伸手抓过他头上的帽子扔到路上。他从车上跳下来去捡,路易丝把他丢在那里,自己驾车走了,剩下的一段路他只好走回去。

路易丝·本特利要约翰当自己的情人——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然而这个年轻人却这样理解她的举动,再说她又是那么焦急地还想实现别的,也就不抗拒了。几个月后两人都害怕她会怀孕,就在某个傍晚去县政府登记结婚了。他们在哈代家住了几个月,然后自己买了房子。头一年,路易丝极力想让丈夫理解导致她写下那张纸条的那种朦胧而无法捉摸的渴望,那种至今没有得到满足的渴望。她一次又一次蹭进他的怀抱想讲出来,但没有一次成功。他头脑中自有一套关于男女爱情的观念,因此并不听而是开始吻她的嘴唇。最后她心里乱得都不想接吻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当那场使他们手忙脚乱地迈入婚姻的恐慌后来被证实毫无道理时,她气极了,说了许多让人伤心的恶毒言语。儿子大卫出生后她也不抚育,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有时她一整天都跟孩子待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也轻手轻脚地靠近他,温柔地抚摸一下,有时则不想看到或靠近这个降临到家里的小生灵。约翰·哈代责备她冷酷时,她就哈哈大笑。“这是个男孩,无论怎样都将得到他想要的。”她尖声说,“如果是个女孩,我一定会为她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