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菲尔博士和艾略特巡官随着波斯崔克督察长一起进入玛乔莉·威尔斯的卧房。

菲尔博士和艾略特巡官在“蓝狮”吃了一顿非常安静的午餐;安静——因为克罗少校和他们在一起。虽然少校宣布这案件重要的部分调查过后,他与此案不再有关联,但是艾略特不相信他会撒手。事实上,自玛乔莉·威尔斯和案子相关联以来,他一直感到反胃、一脸愁容。他不断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算了吧。他和玛乔莉的晤面、她对他的吸引力在回忆中显得那样虚假、令他反胃。他们可能要绞死她,就这样吧。但她为何能读他的心思呢?

他曾参观过两次绞刑,他不在乎想起那些细节。

当他们抵达贝勒加宅第,他发现玛乔莉不在,心中那股放松的感觉差点让他窒息。美丽的女仆帕梅拉说她和哈丁开车出去了;红发女仆莉娜说她不是去巴斯就是去布里斯托。两人都很不安,和厨子格林利太太在一起,因为她们在房子里很孤单。埃米特的温室助手麦克拉肯先生时常到房里来,给她们打气,确定一切无恙。切斯尼医生虽然昨晚睡在贝勒加宅第,但现在已经走了。女仆和厨子对昨晚的两个死亡案例并没有任何证词。

贝勒加宅第在秋阳里显得娇美。它的黄、蓝色砖,它那整齐山形墙的陡峭屋顶,似乎未隐藏秘密。威尔斯·埃米特死得很平静。他卧室的窗面向西方,苍白的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间涌入。他的头包扎着绷带,脸有些发蓝,但脸色在死亡中显得平静、迷人。他直直地躺着,被单拉至胸前和右臂。睡衣的袖子反褶,露在被单外面。威斯特医生获准移动尸体进行验尸;此刻他只能说埃米特似乎是死于氰酸,可能是皮下注射。没有比这更平静的死法了。然而菲尔博士在环视贴着桃子图案壁纸的明亮的房间时,却感到不寒而栗。

“是的,”波斯崔克凝视着菲尔博士同意地说,“请走这边。”

玛乔莉的卧房在房子前面。它也是个宽敞、怡人的地方,有格子图案奶油色壁纸。家具是淡色胡桃木制成,窗户在褶缀窗帘外尚有金棕色帘幕。床旁是陈列二十多本书的开架式矮书架,艾略特浏览书名。一连串有关法国、意大利、希腊、埃及的旅行指南。一本法文字典,一本题为《如何畅游意大利》的平装书。《海洋和丛林》、《海洋芳踪》、《奇妙的乡村舞蹈》、《格雷的画像》、《J·M·巴利剧作集》、《安德生童话》、《邪恶爱人年鉴》,以及几本化学教科书,不知道波斯崔克是否已注意到。

波斯崔克已注意到:“哦,啊,下层有几本化学教科书。”

“嗯,她的书真杂,不是吗?”菲尔博士从波斯崔克身后看着,“这位小姐的性格似乎比我以为的更有趣。”

“是很有趣,先生,”波斯崔克严峻地说,“瞧!”

梳妆台在两窗之间。在梳妆台中问的圆镜前立着一约五平方寸的华丽金盒。它的边是圆形的,有着四只短腿,意大利式手工,盖上有圣母与圣婴彩色图案。约四分之一寸高的底部被巧妙地隐藏,它藉一腿上蔷薇花饰的弹簧装置而起作用。波斯崔克说明着。

“我猜,”艾略特慢慢地说,“她是在国外旅行时获得此盒?”

“应该是。”波斯崔克冷淡地说,“问题是——”

“因此,这群人中有人可能知道这底部?”

“是吗?”菲尔博士四面观望,以低沉而响亮的声音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皮下注射器放在这里?”

艾略特很诚实:“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但即使有人放皮下注射器在这里,我也承认我看不出其中的理由。让我们面对这问题。”他沉思着来回踱步,“我们已接受‘凶手不是此家庭的成员,就是与切斯尼家族关系密切’的事实。但如果此非事实,凶手就很可能是完全的外人!例如药剂师史蒂文生。”

波斯崔克张开眼睛:“唉呀!你不会是说——”

“不,没什么意义,我们都知道。但有什么人有理由——”他突然停止讲话,和波斯崔克回头一看——因菲尔博士发出轻呼。

菲尔博士对珠宝盒不感兴趣。他心不在焉地拉开梳妆台右边抽屉,从抽屉里取出装照相用灯泡的硬纸板盒,他用手掂一掂:空的。他嗅一嗅,推一推眼镜后,他把盒子举向亮光,彷佛在研究一瓶酒。

“哦,我明白了!”菲尔博士低语。

“怎么了,先生?”

“这线索真宝贵呀,”菲尔博士说,“注意,如果无人反对,我想和整理这房间的女仆说话。”

——艾略特去找女仆。

有人用力敲门准备进来。菲尔博士发现是红发女仆莉娜负责这房间,但漂亮女仆帕梅拉坚持陪伴她,她们两人都以严肃、紧张的神情看着菲尔博士。

“哈罗!”菲尔博士亲切地问候。

“哈罗!”红发女仆冷淡地回应,但帕梅拉亲切地微笑。

“嘿——嘿!嘿,”菲尔博士说,“哪一位负责早上整理这房间?”

莉娜在向四周一瞥后,倨傲地回答是她。

“曾看过这吗?”菲尔博士举起硬纸板盒。

“是的,我看过,”莉娜回答,“她昨天早上买的。”

“她?”

“玛乔莉小姐买的,”莉娜在被同伴忽然轻推一下后说,“她昨天早上上街买的,她回来时我正在整理房间,所以我知道。”

“这是个线索吗,先生?”帕梅拉热心地问。

“是。你知道她买来做什么用吗?”

莉娜瞪眼:“她把它放在梳妆台抽屉里,就是你打开的那个,你最好把它放回去,如果你是在那儿拿的。”

“你后来有再看见它吗?”

“没有。”

莉娜十分害怕,帕梅拉则很镇定:“我后来有看见它。”她主动说。

“你有?什么时候?””

“昨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帕梅拉立刻回答。

“哇!”菲尔博士直接地松了一口气,声音大得让帕梅拉后退、莉娜的脸色苍白,“对不起,我很抱歉。”他边摇手边说。波斯崔克瞪着他。

“帕梅拉,你最好小心,”莉娜恼怒地说,“你会被关在牢里,那是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我不会被关在牢里,”帕梅拉说,“我会吗?”

“当然不会,”菲尔博士安慰她说,“你愿谈谈这事吗?试着谈谈吧。”

帕梅拉沉默一阵,对同伴作个胜利鬼脸:“我帮切斯尼先生拿那个照相用灯泡,”她解释,“我昨晚熬夜不眠、听无线电——”

“无线电在哪里?”

“在厨房。当我听完无线电后,我走出厨房,准备上楼,但就在那时,切斯尼先生走出书房。”

“然后呢?”

“他说,‘喂,你在做什么?你该在床上。’我说我一直在听无线电,我正要就寝。他正要说话,但英格拉姆教授就在那时走出图书室。切斯尼先生对我说,‘你知道玛乔莉小姐今天买的照相用灯泡吗?它在哪里?’我确实知道,因为莉娜告诉我——”

“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莉娜叫。

“噢,别笨了!”帕梅拉不耐烦地说,“谈谈有何关系?我说它在楼上。切斯尼先生说,‘嗯,上楼替我拿,可以吗?’于是我上楼拿,把灯泡带给他时他正与教授谈话,然后我就去睡了。”

菲尔博士正想问问题,但被莉娜打断:“我不在意谈谈有什么关系,”莉娜忽然叫起来,“我只知道我不想说这说那、说她闲话。”

“莉娜!闭嘴!”

“不,我不闭嘴,”莉娜抱臂说,“我一点也不相信她做了他们说她做的事,否则我爸不会让我待在这里;我爸这样告诉过我,我不怕她。我不怕她。她行事的方式与别人不同,那是别人说她闲话的原因。她为何昨天单独去英格拉姆教授家,在那里待了半个早上和半个下午;而他的男友,那俊美的男孩,却坐在这里?当她该去莫里森太太的读书会时,她却到伦敦去,这又怎么说?她是去见男人,就是这么回事。”

波斯崔克督察长感到兴趣:“去伦敦?去伦敦做什么?”他追问。

“哦,我知道!”莉娜神秘地说。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别管是什么时候,”莉娜激动地说,“是去见男人,就是这么回事。这很好呀。”

“注意,”波斯崔克生气地说,“别再对我们耍花枪,你该知道什么对你有利。你为何之前不告诉我?”

“我爸告诉我如果我敢对别人提起,他会宰了我。何况这是五六个月前的事,跟现在无关。波斯崔克先生,你不会感兴趣的。我要说的是,如果我们都像她那样行事!”

“她去伦敦见谁?”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帕梅拉以手肘戳着同伴的肋骨。

“不,你们现在不能走!她去伦敦见谁?”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跟着她。”

“她到伦敦见的男人是谁?”

“哦,你们不能有点礼貌吗?”莉娜张大眼睛说,“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算你们给我英国银行里所有的钱,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孩在实验室之类工作,因为他写信。信封上这样写的”——

“实验室,嗯?”波斯崔克缓慢而沉重地说。他的语调改变,“你们现在出去,在外面等着。”

她们立刻出去,因为此刻莉娜终于哭出来。昨晚的事情太可怕了。冷静的帕梅拉焦虑地带莉娜出去。

波斯崔克搓搓额头:“实验室,嗯?”他又说。

“你认为那很有趣?”艾略特问道。

“让我告诉你。我认为我们终于有了运气,对不解的事有了了解,也就是她从哪里获得毒物,”督察长宣布,“我的经验是这样的。运气是突然来的,不管好的还是坏的。运气是这样的。实验室!嗯,天哪!我——这位少女对化学家很有兴趣,不是吗?先是这家伙,然后是哈丁先生……”

艾略特下定决心:“哈丁就是这家伙。”他说,然后解释个中原委。

在解释时,波斯崔克的眼睛睁大,菲尔博士始终忧郁地望着窗外,艾略特心想博士恐怕早已猜到。艾略特想起早上与菲尔博士见面的情况。但波斯崔克以悠长细致的口哨声唤醒他。

“多久——你何时得知此事的?”他追问。

“如你所说,当她试图诱惑一警官时。”——他察觉到菲尔博士在盯着他。

“哦,啊,”波斯崔克恍然大悟地说,“是这么回事啊!好吧。”督察长松了一口气,“关键是,我们现在已弄清楚了。我们知道她从哪里得到毒物:她从哈丁先生那里拿到。她可能拜访他的实验室,她能接近一切事物,她能偷她想要的,而谁比较聪明?嗯?或者——”他踌躇,忧伤而沉重的表情浮上他的脸,“现在,我怀疑,我怀疑,哈丁先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但这事比我们以为的要复杂得多。要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欺骗我们怎么办?要是她和哈丁先生一道策划整件事呢?你认为如何?”

“你不能两面乱猜,先生?”

“怎么?”

“你是在谈论一个案子,”艾略特在怒吼边缘,“你在说什么?先是她单独杀人,然后她与埃米特共谋杀人,现在她杀害埃米特并与哈丁共谋杀人。看在上帝份上,别乱猜。她不可能与她遇见的每个人共谋杀人。”

波斯崔克悠闲地把手插入口袋:“哦?你这样讲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伙伴?”

“还不够明白吗?”

“不,我的伙伴,还不够明白。你讲清楚一些事情,却没讲清楚另一些事情。你似乎仍不相信这少女有罪。”

“事实上,”艾略特说,“你说得很对。我仍不相信。”

传来碰撞声。菲尔博士打翻玛乔莉梳妆台上的香水瓶,他弯下腰检视香水瓶,确定它未破,就让它留在地上,然后快乐地起身,轻松得有如火炉上的一缕青烟。

菲尔博士说:“让我来解说这故事。这故事里有可怜的屠夫,而领土掌控在王座上的国王手中。”

“怎么说?”

“哈!”菲尔博士捶胸,有如泰山一般。然后他放下身段,喘了一两口气,指向窗外,“我们最好决定出活动计划。我们最好决定我们要攻击谁,我们要攻击哪里,我们为何要攻击。威尔斯小姐、哈丁先生和切斯尼医生此刻正开车进来。我们只是在闲谈。但我现在要说一件事。艾略特,我的伙伴,我很高兴你说了刚才的话。”

“高兴?为什么?”

“因为你说得很对,”菲尔博士简单回答,“那女孩与命案没有关联。”

——一阵沉默。

为了掩饰思想空白,艾略特拉开最近窗户的窗帘,向外看。下面是贝勒加宅第整齐的前院草坪,有整齐的细石车道和面对马路的低石墙,一辆由哈丁驾驶的敞篷车抵达家门。玛乔莉坐在他旁边,切斯尼医生坐在后座。即便有段距离,艾略特注意到切斯尼医生的黑西装的钮孔里有朵白花。

艾略特未注意波斯崔克脸上的表情。

“现在,你的计划是这样,”菲尔博士接着说,“你集中火力、一鼓作气攻击她。你要在她面前挥舞皮下注射器。你要攻击她到她承认。你要抄捷径、逼她发疯、做傻事。嗯,我的忠告是这样的:别诬陷她,她无罪!”

波斯崔克看着他:“所以你也在帮她讲话。”他的声音沉重。

“我是,”菲尔博士说,“天哪,我是!我要确定善良的人不受伤害,否则我便不值一文。把你的故事收起来吧。我告诉你,如果你玩得过火,是会闹出人命的。这会是个遗憾,因为那女孩无罪,我能证明我们都被误导了!你们现在最好听清楚,忘掉你们该死的实验室吧。玛乔莉·威尔斯与命案无关。她未自哈丁的实验室偷、借或取得毒物,哈丁也不曾给她,明白吗?”

在兴奋或困扰之中,他望向窗外。他们都目击了楼下发生的事情:

车子缓缓驶向离前门约二十尺的车道。哈丁低头看着腼腆、迟疑的玛乔莉,对她说了句话。哈丁未向后视镜里看后面的情形。事实上,没啥理由他得如此做。乔·切斯尼医生前倾地坐在后座,他的拳头放在膝上,微笑挂在他的脸上。旁观者能清楚地看到每个细节:沾满雨露的草地、路旁的黄叶栗树、切斯尼医生有些微醺的笑容。

看一下房子后,切斯尼医生把钮孔的白花丢到车外,摇摇晃晃地伸手入外套口袋。他从口袋里取出零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微笑仍在他生斑点的脸上。前倾,他以肘抵住椅背,枪口抵住哈丁的颈项,扣扳机。鸟在枪声响时飞出葡萄树。当汽车引擎熄火停止时,有咳嗽和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