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读到C.S.路易斯的《四种爱》是在2004年7月,当时我刚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基督教研究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正在为将来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发愁。《四种爱》九页的引言还没有读完,我就为路易斯清晰优美的语言、生动贴切的类比、独特深刻的洞见所震撼。那时,我差不多就决定研究他的神学思想作为将来的博士论文主题。两个月后,在入学的第一天,我的导师何光沪教授主动提出让我研究路易斯,对这种不谋而合,我惊诧得简直无法形容。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我非常有幸地成为路易斯的《从岁首到年终》(合译)、《返璞归真(纯粹的基督教)》和《四种爱》的译者。其间的很多巧合是我不曾预料、也无法测透的。

《四种爱》堪称爱的经典,是路易斯晚年在遍尝情爱、友爱、爱情和仁爱之后创作的,对每一种爱的论述都反映了他丰富而坎坷的人生经历。路易斯1898年出生于北爱尔兰一个虔诚的新教徒家庭。不到10岁时,母亲患癌症去世。这件事对他和哥哥沃伦的一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父亲原本多愁善感、喜怒无常,在妻子患病期间,由于焦虑,情绪变得越发不可捉摸,常常口出粗言、蛮横无理,“一切使家可以称之为家的东西都不复存在。”路易斯和哥哥开始与父亲隔绝,兄弟俩越来越相互依靠,像“两只惊恐的刺猬,在寒冷的世界上蜷缩在一起,相互寻求温暖。”

除上学和在军中服役外,兄弟俩终生相依为命。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路易斯结识了战友的母亲——与丈夫分居、年长他27岁的摩尔太太。也许因为幼年丧母、父子情疏的伤痛,路易斯和摩尔太太的关系非常亲密。战友阵亡后,回到牛津大学读书的路易斯和摩尔太太母女生活在一起,直到摩尔太太去世。在朋友面前,他称摩尔太太为母亲,和她在同一屋檐下度过了整整半生的时光。路易斯在《四种爱》中谈到情爱由彼此相处熟悉中产生,是一种最没有等差区别的爱,情爱中容易产生嫉妒,作为给予之爱,情爱可能发生扭曲等等,显然都是他和哥哥及摩尔太太之间感情的真实反映。少年路易斯热爱北欧神话,与拥有同样爱好的邻居亚瑟·格雷夫斯结下了终生的友谊,相互通信谈论读书、写作、信仰、生活近50年之久。自20世纪30年代初起,路易斯和《魔戒》的作者托尔金等清一色的男性文学爱好者成立了“淡墨会”,其成员连续15年每周两次分别在路易斯的寓所和牛津大学的一所酒吧聚集,一边抽着烟斗、啜饮啤酒,一边海阔天空地畅谈文学、哲学、宗教,宣读、评论彼此的作品。“淡墨会”的生活是路易斯理想的生活和快乐模式。在《四种爱》中,他称共同的兴趣将朋友们连结到一起,称友爱为“高度灵性的”、类似天使之间的爱,指出了友谊圈子的排外性以及容易产生的集体的骄傲,这些无疑都来自他对友爱的切身体悟。路易斯一直单身,59岁时与离异、带着二子来英国、患有多种癌症、濒临死亡的美国女作家乔伊结婚。在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尽情享受了爱的筵席……心灵或肉体没有一丝缝隙不曾得到满足。”

在《四种爱》中,路易斯称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全身心的投入、将幸福置之度外、超越了对自我的关注,这些无疑是他自己婚姻的真实写照。他提到,爱情容易变成宗教,在所有爱中,达至巅峰的爱情最酷似上帝,最有可能要求人们去崇拜,也许他在自己崇高美丽的爱情中就曾经历这样的“试探”。路易斯少年时由于受神秘主义、悲观主义等影响,背弃了基督教信仰,33岁时重新皈依。他将自己比喻为《路加福音》中的浪子,称上帝为“垂钓高手”和他的对弈者,借助他对喜乐(Joy)的渴望、他所阅读的书籍、结交的朋友、信奉的哲学等,一步步进逼,迫使他回归。“上帝的严厉比人类的温柔更仁慈,上帝的强制是我们的自由。”

在《四种爱》最后一章中,路易斯谈到上帝的恩典的改变作用:允许大爱进驻其中,自然之爱就会转变为仁爱,能够爱那些不可爱之人,像上帝那样无私地给予。路易斯对酗酒的哥哥、晚年脾气乖戾的摩尔太太的宽容和照顾,与乔伊结婚前,对她们母子三人数年的同情和帮助,二战时期接纳从伦敦撤退的孩子住进自己的家中,捐献从电台演讲和著作出版中所得的收入等等,都是他仁爱的表现。

在书中,路易斯把情爱、友爱和爱情的崇高及危险之处娓娓道来,旨在说明,自然之爱有类似上帝——大爱本身——的一面,但它们不能够自足,需要上帝恩典的介入,向仁爱转变。“[自然之]爱一旦变成上帝,亦即沦为魔鬼。”自然之爱常常与爱上帝相竞争,对二者之间关系,路易斯说:

我们是为上帝而造,尘世上的人之所以激起我们的爱,只是因为他们在某方面与上帝相似,彰显出上帝的美、仁慈、爱心、智慧或善。我们的问题不在于爱他们太多,而在于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爱什么。上帝不是要求我们离弃他们,离弃自己如此熟悉、挚爱的人,去爱一个陌生人。将来等我们见到上帝面时,我们会发现自己早已认识他。我们在尘世上经历一切纯真之爱时,上帝始终参与其中,他给了我们这些经历,维持其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其间运行。在这些经历中,凡是真正的爱,即便在尘世,也都主要来自上帝,而不是来自我们,来自我们也只是因为来自上帝……爱上帝胜过爱他们,我们爱他们就会胜过现在。

因此,在面临选择时,人应该始终将上帝放在首位,选择他,侍奉他,让自己的意志顺服于他。

《四种爱》对我的影响其实远远不止于学术研究。在翻译本书及随后的写作过程中,路易斯揭示的爱的种种陷阱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促使我思考自己的爱:我对孩子的给予是否出于自己需要被人需要的心理?我是否为了能够永远为他所需,在他年幼的时候操纵他的需要,使他永远依赖于我,从而牺牲了原本属于他的真正的幸福?我对他人的帮助是真的出于仁爱,还是一种施恩,为要得到人的赏赐?路易斯说,在友爱中,“一位看不见的司仪一直在那里工作”。我们彼此为友,不是自己选择了彼此,乃是上帝为我们选择了彼此。有很多人都比我们的朋友更美,但是通过友爱,上帝让我们看到他们的美,在有益的友谊中,上帝通过友爱使他们的美加增。我想,路易斯的这番话岂不同样适用于情爱和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每一种关系的形成都不是绝对的偶然。果真如此,我们就应当存一颗感恩、敬畏的心对待每一位我们与之交往的人。在题为“荣耀的重负”的讲道文中,路易斯说,我们应该善待我们的邻人,他们将来能否获得荣耀,这个重担在很大程度上落在我们肩上。我们今天与之交谈、感觉最沉闷乏味的人,将来可能成为我们不由自主想要崇拜的对象,也可能成为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堕落可怕之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每天都在帮助他们向此或彼终点靠近。

最后,我要解释一下本书中四种爱的名称翻译。这四种爱,英文分别是Affection、Friendship、Eros和Charity。第一种爱和第四种爱名称的翻译采用的是何光沪教授使用的名词:情爱和仁爱。何教授在《月映万川》的开篇——“宗教、道德与爱的维度”一文中,从爱之起因、爱之趋向和爱之关系三个角度,区别了爱的三种性质:喜爱、情爱和仁爱。他认为,情爱的起因是人际之间由于血缘关系或交往相处而产生的自然的感情;仁爱的起因“是由于对象及其特性的存在本身”。仁爱是“爱的第三维度”,“具有某种超越的特性”。何教授所说的情爱和仁爱,与路易斯所说的Affection和Charity指的是同一内容。因为本书的书名是《四种爱》,所以,何教授建议我将Friendship译为“友爱”,而不是“友谊”。这一建议还出于另外一个原因,即正如路易斯所说,今天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友谊已经不再是爱。

本书大部分的翻译是在严冬季节的教室里、孩子枕在我的膝头睡着时完成的。翻译的过程固然艰辛,但也增加了我对爱的深切认识。在翻译过程中,笔者曾得到何光沪教授和王文炯教授的多方指教和更正,在此谨向两位学者表示敬意。六点的编辑们对译文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使译文有了很大的改进,在此也向他们表示感谢。

由于译者水平有限,尽管得到众人的帮助,译文中一定仍然存在很多缺点和错误,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汪咏梅

2007年11月

于北京

[1] C.S.路易斯,《惊喜之旅》(Surprised by Joy)。

[2] C.S.路易斯,《卿卿如晤》(A Grief Observed)。

[3] C.S.路易斯,《惊喜之旅》。

[4] C.S.路易斯,《四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