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将先王焚埋了。接下来一天,我们将蕾迪芙许配给楚聂(婚礼一个月后举行)。第三天,所有客人都离开了,王宫恢复了常日的秩序。我的统治正式开始。

写到这里,我必须把此后许多年的事一笔带过(虽然这几年构成我生命中最长的一段岁月),这些年间,在我身上,葛罗的女王愈来愈得势,奥璐儿愈来愈式微。我把奥璐儿禁锢起来,或者尽我所能让她沉睡在心灵深处;她乖乖蜷伏在那里。这就像怀胎一样,只是反过来,胎儿在里面日渐萎缩、消沉。

读者诸君,你们当中也许有人曾经从一些传奇或诗歌中听到有关我的政绩和武功。请相信我的话,其中大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我早就获悉,民间的传说,尤其是流传在邻近地域的,把事实渲染得超过真相两、三倍,并且把我的事迹和古代北地(我想)某个武后的丰功伟业掺在一起,再加上杜撰出来的许多神迹奇事。其实,与俄衮的决斗之后,我一共只打过三次仗,其中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讨伐阴山外的“篷车族”——更是规模极小的战事。虽然这三次,我都亲自出征,但可没愚昧到自认是杰出的将领,这大梁完全由巴狄亚和裴伦分挑(我在打败俄衮的当晚初识裴伦,后来在众王侯中他成为我最忠心的臣辅)。有一点我想说的是:当敌我两军一摆阵对峙,只要敌人的箭一射入我们的行伍,即使我并未披挂上阵,我所驻停的地方,附近的草木立刻成为可堪纪念的战场、胜地,被登录在史志中。其实,我诚心所愿的是留在家里。此外,在我亲手歼敌的事例中,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除了一次例外。那是与伊术交战的时候,他们的骑兵从埋伏中冲出,倾刻间把行进当儿的巴狄亚团团围住。我驰马突围,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直到解围,他们说,我一口气用剑杀了七个人(那天我受伤了)。倘若听信传言的话,你会以为每一次战役都出于我的精心擘划,而死在我剑下的敌军比我方其他将兵合起来的斩获还多。

我真正的威力在于两方面。第一,我有两位非常优秀的参谋,尤其初期几年。你很难找到比他们更好的负轭之臣,狐和巴狄亚各有所长,他们无视己身的荣辱或宠黜,但求照顾我的需要。我也了解他们彼此间的讥嘲、揶揄不过是一种游戏(从前我年幼无知,不明白这点)。他们对我也从不阿谀奉承。所以能够这样,算是得利于我容貌的丑陋,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把我当女人看待。假使他们意识到我是女人,我们三人便根本不可能单独围着栋梁室的火炉无所不谈;我们经常这么做。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许许多多关于男人的事。

我的第二项威力是我的面纱。若非握有实据,我很难相信它对我所产生的功效。从一开始(自那晚在花园邂逅楚聂起),当我的脸一遮蒙起来,人们便发现我的声音具有各样的魅力,起初,它“像男人的那样洪亮,却又有举世罕有的柔媚”;后来,在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喑哑之前,它简直无异于神灵的声音,或像塞壬,或像俄耳甫斯,随你怎么说。许多年后,当城里记得我长相的人剩下没几个时(他们无人活得比我长久),各种故事便到处流传,争相描绘隐藏在面纱下的容颜,极尽想象之能事。没有人相信它只是一张丑女人的脸。有人说(几乎所有的年轻姑娘都这么说)它狰狞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是张猪的、猫的或是象的脸。最精彩的说法是,我根本没有脸,如果把我的面纱扯掉,只会看到一片空白。但另一种说法是,我必须戴面纱,因为我美得太眩人了,裸脸的话,全世界的男人都要为之疯狂,或说安姬嫉妒我的美貌,声言我若裸颜现世,将遭到毁容的噩运(持这种看法的,男人占多数)。所有这些荒诞的传说使我显得格外神秘、凛然可畏。有些沙场骁将出使到栋梁室来,当我转眼注视他们,一言不发时,竟会被我吓得满脸发白,像受惊的小孩(其实,他们何尝分辨得出我是否两眼盯着他们)。用同样的武器,我也曾使说谎老手面红耳赤,仓皇间把真相和盘托出。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起居室搬到王宫的北边,这样做是为了逃避井链的声音。因为,虽然白天我十分明白这声音是怎么来的;到了夜晚,不论做什么我都无法叫自己不把它当作女孩的哭声。但是,这么一搬,以及后来的几次迁移(我试过王宫的每个角落),都没有用。我发现宫里任何地方,夜阑人静的时候,都可以听见井链摆动的声音。这事没有人能够了解,除非他也老是怕听某种声音,同时却又怕错过它。如果万一有那么一次,在无数次的戏弄之后,那最后一次——是真的,赛姬回来了(喏,奥璐儿又活过来了,奥璐儿拒绝死去)。不过,我知道这根本是痴愚的梦想。倘若赛姬真还活着,并且能回来,又愿意回来,她老早就回来了。现在,她一定死了,或者被人俘掳,卖为奴隶……每当这想法袭上心头,我唯一的出路是立刻起床到栋梁室找事做,无论多晚多冷。我在那里读书、写作,直到眼目昏花,我的头发烧,两腿冻得生疼。

当然,我派人到每个奴隶拍卖场,到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去寻找。我仔细聆听来往客旅讲的每一则故事,试着从其中掌握赛姬可能的行踪。年复一年,我一直这样做着,一边做,一边懊恼,因为知道希望渺茫。

在位不到一年(时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正是无花果的收获季),我命人把葩妲绞杀了。有回我听政时,一位马童不经心的话被我听出蹊跷,追查之后发现,葩妲长期以来是宫中的吸血鬼,任何再小的好处、各样食物的配给,必先给葩妲抽点油水,才能传到其他奴隶的手里;否则,她就造谣中伤,直到这个人被鞭打或调到矿坑去。将葩妲处决后,我顺手推舟,裁汰冗员,整饬宫中的风纪。宫里的奴隶实在供大于求。那些手脚不干净、行为放荡的,我把他们卖掉。好的,不分男女,只要能吃苦耐劳,又够机灵(否则,解放他们只会让你的门口多一些乞丐),我就还他们自由,给他们田地和房子自力更生。离宫之前,我为他们做主,两两婚配成双。有时,我甚至容许他们自己择偶!这对奴隶的嫁娶而言,是很奇怪、很不寻常的做法,但是结果往往还不差。虽然对我是个极大的损失,我也让朴碧成为自由人,她选了一个极好的人嫁了。我的有些欢乐时光是在她家中的炉边度过的。这些重获自由的人大多数成为富农,他们都住在王宫附近,对我忠心耿耿,有如我的第二支禁卫军。

我也改良了矿(银矿)的生产。矿坑对父王而言似乎只是体罚的最佳所在。“把他带到坑里去!”他这么说,“我要教训教训他,让他活活累死。”这样一来,矿坑中的死人比做工的多,产量少得可怜。一找到诚实可靠的监工(再没有人比巴狄亚有知人之明了),我便为矿坑买了些年轻力壮的奴隶,确保他们的住所通风良好,饮食丰足,并且让每个人知道,当天天所挖的矿积累到某一重量时,就可以重获自由了。据推算,若持之以恒,一个勤勉的矿工预期可以在十年之后获得自由;后来,我们将他缩短为七年。这使得头一年的产量降低,但到了第三年就增加了十分之一;现在产量已超过父王当政时期的一半了。我们出产的银矿是周围列国中质地最好的,它是葛罗的主要财源。

我让狐搬出他这些年来栖身的“狗洞”,在宫南贵族群居的地方,赐给他一栋房子和维生的土地,使他不必看来总是仰赖我的恩惠过日子。我也拨款让他负责采购书籍(如果买得到的话)。过了好久,商旅,也许远在二十多国之外,才得知在葛罗有书的销路。书籍的运输耗时更久,途中不知转了几手,往往耽搁个一、两年。书价之昂贵令狐猛扯头发。“一分钱的东西竟卖到一两银。”他说。我们来者不拒,毫无选择的余地。就这样,我建立了一个在蛮夷地区颇称可观的图书馆——藏书十八部。其中包括荷马咏颂特洛伊的诗歌,不全,只到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痛哭的地方。我们拥有两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一部关于安德洛米达,另一部由酒神狄俄尼索斯开场白,一群疯女组成唱诗队。另有一本非常实用的(不押韵的)书,谈到牛、马的配种和保健、狗虱的防治等等。此外,有一些苏格拉底的对话;一首斯特萨科罗斯献给海伦的诗;一本赫拉克利特的书;和一册厚厚的、艰涩的(无韵)书,开头一句是“所有人生来都有求知欲”。书籍一运到,亚珑便常和狐在一起研读;不久,其他人,大部分是贵胄子弟,也来读。

这时,我的生活开始有女王的样子了,我结识贵族,礼遇国中有才德的仕女。就这样,必然地,我与巴狄亚的妻子,燕喜,晤面了。我一直以为她会是个美艳动人的妇女;谁知她很矮,生了八个孩子之后,身材更臃肿了。葛罗所有的妇女体格都是这么粗壮,年纪轻轻就这样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遐想我的面纱盖着的是一张姣好的容颜。由于是处女,我仍保有苗条的身材,好长一段岁月,这使我看来还颇可人的——倘若不看我的脸。)我极力勉强自己礼待燕喜——不只礼待,可以说是宠爱有加了。其实,单为了巴狄亚,我便能爱她,如果容许我这样做的话。但是,在我面前,她总是怯静如鼠;怕我,我想。每当我试着跟她交谈,她的眼睛总绕着屋子到处溜转,好像求问着:“谁能救我脱离这里?”偶尔,有个闪念会掠过我的脑际:“她是在嫉妒吗?”想及此,心中不无窃喜。许多年来,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晤面,情况都是这样。有时,我会告诉自己:“她与他同床共衾,真糟糕。她为他生儿育女,更糟糕。但她可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埋伏袭敌时蹲在他身旁,进攻时与他并驾齐驱,或者在整天口干舌燥的行军之后与他共饮一壶发臭的水?他们之间所有的眉目传情,可有生死之交的同胞分道扬镳各赴国难前那临别的一瞥?我认识且拥有她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她是他的玩偶、他的消遣、他的休闲、他的安慰。我呢?我盘踞在他纯属男人的生活里。”

想想,巴狄亚天天来回于女王和妻子之间,那么确定自己充分尽到为人臣为人夫的责任(事实也的确如此),却无疑地,从未意识到他可能在两人之间激起怎样的烦扰,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所谓的男子汉大概就是这样吧。有一样罪是神从未赦免我们的,那就是生为女人。

女王的职责中最令我懊恼的,是必须经常到安姬宫献祭。若非安姬现已式微(或许这是我出于自负的想象),情况将更糟糕。亚珑在墙上新辟了一些窗牖,宫里不再像从前那么黝暗。他维持环境的方法也不一样,譬如每回杀牲之后,他必把血擦掉,洒上清水,宫里显得干净多了,却不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亚珑又从狐那里学会以哲人的口吻谈论诸神的事。最大的变化是他建议在旧有的形状莫辨的石头之前立一座安姬的偶像——一座希腊风格的女人像。我想他原本希望干脆把那块石头移走,但是,从某种角度看,它毕竟是安姬本人,如果被移走了,百姓会群起哗然的。要取得亚珑心目中那座偶像是颇费周章的事,因为葛罗境内没有人会造,因此必须向外采购;当然,不必真从希腊买,从希腊文化影响所及之地购买即可。这时,我已算富有了,便资助他银两。我自己并不很明白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只觉得这样的一座偶像,对曾令童年的我恐惧莫名的那具没有脸的、嗜血的安姬,多少是种打击。新的偶像终于运到了,对我们这些野蛮人而言,她实在美得非凡,又栩栩如生,虽然把她搬入宫时,她还白朴朴光着身子;当我们为她髹上颜彩,穿上衣服,她立刻成为周围四境的奇观之一,有许多朝圣者前来瞻仰她。曾在故乡见过更优美、壮观的作品的狐,看了只觉好笑。

至于在宫里寻找一个角落,好让自己听不见那有时是井链在风中摆动,有时是落难行乞的赛姬在门外哭泣的声音——这项努力我终于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我在井的四周砌了石墙,铺上茅草屋顶,墙上开了个门。墙非常非常厚;我的泥水匠告诉我它们厚得不像话。“你浪费了太多好石头了,女王,”他说,“用来盖猪圈的话,可以盖上十座。”这事不久,一幅丑陋的幻景经常在我梦中,或将醒未醒时出现:我砌墙围住的不是井,而是赛姬(或奥璐儿)。这幻景不久也消失了。我不再听见赛姬的哭声。一年之后,我打败了伊术。

狐已经老了,需要休息;我们于是愈来愈少叫他来栋梁室。他一直忙着葛罗史的撰写工作。他写了两部,一部用希腊文,一部用葛罗语;这时,他已发现葛罗语也能写得辞采赡丽了。看见我们自己的语言被用希腊字母写出来,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从未告诉狐他对葛罗语懂得其实没他想象中的多,因此,他用葛罗语写的那部,有许多滑稽的表达,尤其在他以为辞采最华美的地方,更是如此。年纪渐长之后,他的哲学味道愈来愈淡了,越来越多地听他谈起修辞和诗歌的话题。他常常把我误认为赛姬,有时他会叫我克蕾瑟丝,或男孩子的名字,如查米德斯或格劳孔之类。

我忙得没有多少时间陪他。什么事是我没做的?我重新修定法律,把每一条文刻在石版上,颁布于市中心。我疏浚舍尼特河,把河床填窄挖深,使得一般船只能开到宫门前。在人们原来涉水过河的地方,我筑了一座桥。我建造蓄水池,以避免旱年闹水荒。自认对畜牧已相当内行,我买好牛好羊,改良葛罗的品种。我做这个,我做那个——做了这许多,又怎么样呢?我对这些事务的热衷只不过像男人热衷于打猎或下棋一样,事情进行的当儿,你的心整个被占据了;但是,不久,猎兽宰了,棋将了,这时,有谁还会留连其中?对我而言,几乎每个夜晚都是这样;短短的一截梯便把我带离筵席或会议,带离女王生涯所有的喧哗、谋略和光彩,让我回到内寝面对自己的孤独——换句话说,面对虚无。入睡前和早上醒来的时刻最难捱(我通常醒得太早)——那数千个夜晚和早晨呵!有时我讶异着到底是谁带给人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永不休止的日夜更迭、季节邅递、年来年往;这岂不像一个蠢笨的小男孩吹口哨,不停地吹同一个调子,一次又一次,直到连你都奇怪他自己怎受得了?

狐寿终正寝,我给他举行了隆重如国君驾崩的葬礼,并且自己亲谱了四行希腊诗,作为他的墓志铭。请恕我不在此抄录,免得真正的希腊人看了,哑然失笑。这事发生在收获季的末了。他被安葬在梨树林后,也就是往年盛夏时分他教赛姬和我念书的地方。接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和过去毫无两样,就像不断转动的轮子。直到有一天,我偶然放眼四周,看看花园、宫室和耸立在东方天边的阴山山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天天看这些同样的东西直到断气。瞧!那木搭牛栏的墙面涂着沥青,上面剥落的斑痕打从狐没来葛罗前就有了,叫人看都看腻了。我决定出外旅行去。我们与周围各国和平相处。我不在的时候,必要的话,巴狄亚、裴伦和亚珑都可以替我料理政事,因为这时的葛罗已经体制完备到可以自治了。

三天之后,我骑马离开葛罗,同行的有巴狄亚的儿子以勒狄亚、朴碧的女儿雅莉、我的两名女仆、一群持矛的卫兵(都是诚实的人)、一个厨子、一名马夫和驮着帐篷和食物的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