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河这边后,我一定昏厥了一阵子,因为除了渡河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完全清醒过来后,只记得三件事:冷、手臂剧痛、渴。我咕噜咕噜灌了好多水,接着想吃东西时,才记起食物和灯一起摆在瓮里。把格连叫过来,如何?我打从心里不愿这样做,觉得他讨厌极了。如果跟我来的是巴狄亚,一切会不一样,会好多了,我想(虽然当时便知道这样想真傻)。我于是开始想象换作巴狄亚,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直到猛然忆起此行的任务。为了自己的心不在焉,我觉得非常羞愧,虽然不过片响而已。

我刻意留在河边,以便伺候那灯灼然一亮(就是赛姬把灯点亮)。料想,这灯火将倏尔消失,因为赛姬必须把灯掩藏起来。然后,过好一阵子,它会再次亮起,这意味赛姬正窥视着她那酣睡中的丑陋丈夫——紧接着,我预期,赛姬会从黑暗中匍匐前来,在河那边低声呼唤“麦雅!麦雅!”我会立刻涉到水中央去,这回该我扶她过河了。当我拥着她哄慰她时,惊惶中的她必会哭成泪人儿似的;她将会明白谁才是她真正的朋友;她会爱我如初,会一面颤抖一面感谢我救她脱离那现形在灯光中的丑怪。这样想着,我心里甜蜜极了。

仅管如此,我的心里仍旧七上八下。无论怎么挣扎,总挥不去这样的恐惧:万一要是我错了怎么办。他真是神……难道不可能吗?然而,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点。生怕(不知怎么)毁了赛姬,从此沦为一具失落、喜乐被剥夺的形骸,哭泣着到处流浪,而这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那晚,数不清多少次,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再涉过寒水,向赛姬喊道——我不计较你的誓言了,千万别点那灯,我错了。然而,我还是把这冲动按捺下了。

或这或那,所有这些想法其实还只是浮面的。在一切之下,也就是狐所说的,如大海那般深沉的内心深处,潜伏着由她的责备、她的不再爱我,甚至她的恨,所划割的一道冰冷的、无望的黑渊。

我左臂的伤口烧灼般地抽痛。我把手刺伤,还不是为了爱她?她怎能恨我?残忍的赛姬!残忍的赛姬!我啜泣着,继而察觉这岂不是前日病中的梦魇重新出来作祟?于是,我强自振作,用理智防堵它的泛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必须屏息静观,保持清醒。

没多久,第一道灯火便乍起乍灭了。我告诉自己:“看来,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嘛。”(虽然她一发誓后,我从未怀疑过她履行诺言的诚意。)只是,我这“顺利”指的是什么呢?这么一想,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不过,这问题一下就被撇在一旁了。

寒气刺骨,愈发难耐。我的左臂痛得有如火炙,其余的身躯则像一条冰柱,连在火把上,却老不熔化。我开始觉悟到自己所做的,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伤口剧痛加上饥肠辘辘,我随时可能死亡,至少也会严重冻伤,甚至于僵死。刹那间,从这一籽忧惧,滋生一大簇痴愚的幻想,像繁花竞放。(根本来不及寻问怎么会浮现这幅景象)瞬间,我看见自己躺在焚尸台上,赛姬在旁捶胸痛哭(现在她了解了,她又爱我如初了),懊悔她不该说那些残酷的话。狐和巴狄亚也在那里;巴狄亚泣不成声。我一死,大家都爱起我来了。种种痴愚的幻想,不宜在此一一描述。

是第二次灯亮煞住了这些幻想。对灌饱黑暗的我的双眼而言,这盏灯亮得出奇。那凝定的光芒在这荒郊野外散发出一种家的氛围。它静静地照耀着,比我所预期的长久,四周一片安详。忽然间,寂静轰隆碎裂。

有道巨大的声音,从灯火近旁传出,恐惧刹时像一股疾波传遍我的全身,甚至麻木了我左臂的痛觉。这声音一点也不猥琐,反而威风凛凛,庄严若洪钟。我的恐惧恰似必朽的血肉之驱向不朽的神灵致敬。当这声令人无法理解的神谶腾空而去之后,紧接着是哭泣的声音。这时,我的心碎了(如果这种陈旧的说法还能达意的话)。不过,无论是神谶或哭声似乎都戛然而止,不超过两次心跳的时间。心跳,我说;但是,我想,在这两道声音未消逝之前,我的心跳似乎暂时中止了。

一道闪电,山谷裸裎在我眼前。接着打雷,我头上的天空仿佛裂成两半。闪电接二连三击刺山谷,忽左忽右,忽近忽远,无孔不入。每一道强光过处,只见树摧木折;赛姬那座宫堡的柱子一根接一根塌毁了。感觉上,它们无声无息地倾颓,因为断裂声被雷鸣盖过了。然而,另有一种响声是雷鸣掩不住的。我左手边的某处地方,山壁本身也开始崩塌了。我看见(或者以为自己看见)大小碎岩东洴西溅,前仆后继,复又凌空跃起,像皮球反弹。河涨了,速度之快,让我来不及退避,下半身全被迅疾涌至的河水浸透;这算不了什么,随着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下。我的头发和衣服顿时变成吸饱水的海绵。

虽然这样,我认为这些变化是好的迹象,显示出我是对的。赛姬惊扰了某一可怕的东西,这正是它勃然大怒的表现。赛姬没能及时把灯藏起来,它就醒了;或者,对了,更有可能的是——它只是装睡,它也许根本不需睡眠,无疑地,它可能会把赛姬和我毁掉。这样一来,赛姬就会明白过来。最坏的情况是,她因而丧命,但至少不再受骗、不再受蛊,与我重新和好。即使现在,我们还是能逃。纵然逃不成,也能死在一起。我站起来,在暴雨中弓身前进,准备渡过河去。

我相信自己永远渡不过去,即使没有任何东西横阻在前——河已经涨溢成一条夺命的急湍。再说,实在有东西挡着我。它恰似一道持久的闪电,亦即,它看来像闪电——惨白、眩目、冷峻,连最细致的东西都照得秋毫毕露,让人不寒而栗;唯一与闪电不同的是,它一直逗留在那里,久久不去。这道大光它耸立在我上方,静定得像一根蜡烛燃烧在帏幔闭合的内寝里。光中依稀有个人。奇怪的是,我无法说清楚他有多高大。他的脸居高临下,但显在记忆里的,又无巨人的身影。我也不知道他是站在——或看起来像站在——河的对岸或者水中央。

虽然这光凝定地伫立在那里,他的脸却一瞥即逝,像闪电一样迅疾。我再也受不了了。不只眼睛,我的心脏、血液和脑部都脆弱得无法承荷这一瞥。一个怪物——我和所有葛罗人想象中的幽影兽——能像这张俊美的脸一样,叫我臣服下来吗?他逼视我,眼神中含有一丝不愠不怒、令人测不透的鄙夷,这比愤怒更叫人难受。虽然我俯伏着几乎能摸到他的脚,他的眼神似乎把我排斥到无穷远的地方。他鄙斥、拒绝、答复——(更糟的是),他知道——我的一切所思、所为、所是。有一行希腊诗说,即使是神,也无法改变过去,是吗?他让我觉得好似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赛姬的丈夫是一位神,而我一切的怀疑、惧怕、猜臆、辩论、对巴狄亚和狐的质疑以及种种的寻索,都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就像自己把沙吹进眼里。是吗?读到这本书的仁君啊!请你裁决。或者,至少,过去,在未经这位神窜改的过去,事情果真这样吗?此外,倘若神真能改变过去,为什么改变的动机总是不怀好意?

大光一出现,雷声就停止了,我想。当这位神对我说话的时候,四周异常沉静。正如他的脸上不愠不怒,他的声音里也没有丝毫怒气,听来虽不带感情,却极悦耳,像一只鸟在吊人树的枝桠上啼唱。

“现在,赛姬被放逐了,她将到处流浪,饥渴交迫。那些我无法与之敌对的势力会任意蹂躏她。而你呢?女人,你将认识你自己,复现你的任务。你也将成为赛姬。”

语声和光一起消失,好像被刀子横腰一截。然后,在静默中,我又听见哭泣声。

我从来未听过这种哭声,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小孩、掌心受伤的男人、挨受酷刑的人、从陷落的城市被掳为奴的女人,都不是这样哭。如果听见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这样哭,你都会去安慰她,甚至赴汤蹈火也要去救她。我当然知道是谁在哭,她遭遇了什么,是谁把这遭遇加给她。

我起身向她走去,但哭声已经渐行渐远了。她哭着朝右边的远方走去,下到我从未去过的谷的尽头,那里,显然地势陡降,或者崖坡倾颓,通向南方。我无法涉水过去。且别说水会把我溺毙,它更会把我整得遍体鳞伤、全身冻僵,从头到脚一身泥泞。每当我好不容易攀住一块大石头——攀住泥土无济于事,因为不断有一大片一大片涯岸崩进急流里——到头来,发现自己还在河这边。有时,我甚至找不到河——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清楚,脚踩着的,与其说是地,不如说是沼泽,所以,一忽儿踩进水洼里,一忽儿又踏进新形成的水溪里,叫我满头雾水。

除此之外,那天晚上的事我记不得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见识到了神的愤怒:整座山谷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入眼尽是光秃秃的山岩和泥沼,浊流到处淹漫,水面浮着断树、蓬草、绵羊和山鹿。即使前一晚我能涉过第一条河,对我也没什么帮助,因为我不过踏上它和下一条河之间泥泞的窄滩。我仍忍不住叫唤出赛姬的名字,直到声音完全喑哑了,虽然明知这样做愚笨透顶。她离开山谷的动静,其实我已听见了。正如神所预言的,她已踏上放逐的路,开始流浪,从这地到那地,一路哀哭,为的是她的夫君,不是我(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往回走,找着了格连,他打着哆嗦,全身湿得像落汤鸡。看见我的左臂包扎着,他的眼中微露肃穆的神色,仅此而已,什么也没问。马背上的行囊里备有食物,我们吃了之后便上路。天气晴朗多了。

我用一种新的眼光环顾周围的事物。既然已证实诸神的确存在,并且恨我,那么看来,除了等候天谴之外,我没什么可做了。一路上,我臆想着,说不定走到哪处危崖,马一踉跄,把我们抛下几百尺之外的山堑;或者哪棵树,在我们走过时,突然掉下一根枝丫,打断我的脖子;或者我的伤势恶化,就这么一命呜呼。想起神惩罚人的手段之一是把人变成禽兽,许多次我举手探入面纱下,摸摸有没有猫的须毛、狗嘴或猪牙长出来。尽管如此,我并不害怕。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做起来却又让人觉得泰然自若——你环顾天地和草场,从心里对每一样东西说:“从此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仇敌了,再也不会对我有利了。触目所及,我只看见无数的司刑者。”

至于“你也将成为赛姬”这句话,我认为最可能意味着,如果赛姬被放逐,到处流浪,这也将是我的下场。其实,我早已想过了,这件事极可能发生,倘若葛罗人不愿意被一个女人统治。如果神以为让我尝受与赛姬一样的惩罚最伤我的心,那他真是大错特错了——可见神并非全知?多么希望我能代她受罚……不行的话,次好的便是与她同受刑罚。想到这里,我觉得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坚毅的、甘于受苦的力量。作个乞丐婆,我应绰绰有余。我容貌奇丑,又从巴狄亚那里学会了武功。

巴狄亚……我开始思索,这一天所发生的事应该告诉他多少,还有狐。这点,我倒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