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我对一般老百姓并不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对赛姬的崇拜一方面让我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却又使我觉得快慰。因为我心中非常惶恐,常想安姬到底会采取什么超自然的手段惩罚夺取她光彩的凡人?大祭司和城中的政敌(我父亲有太多仇人了!)又会如何胁迫我们——用口舌、石块还是枪矛?作为他们的敌人,群众对赛姬的拥戴,在我看来,无疑是层保护。

好景不常。首先,起哄的民众发现宫门未如想象中戒备森严,只要嘭嘭几声,便能叫它打开。赛姬的热尚未退,他们又聚集在宫门前嘶喊道:“米,米啊!我们快饿死了。打开国王的谷仓!”这回,父王给了他们些许。“不可再来要了,”他说,“再无余粮给你们了,我可以向安姬发誓。你们想想也知道,地若不生五谷,我有办法叫它生吗?”

“地为什么不生五谷呢?”群众后头传出一道声音。

“王,你的儿子呢?”另一道声音问,“王子呢?”

“伐斯的国王有13个儿子,”又有一道声音说。

“王不生育,地就不生产。”第四道声音说。这回,父王认出是谁说的,随即向身旁的弓箭手之一点头示意。霎那间,箭已穿透那人的喉咙,群众抱头鼠窜。这样做真是愚蠢。父王要不就宽容他们,否则,最好把乱民全部解决掉。不过,有句话父王说对了,我们再无余粮分给百姓了。这是饥荒的第二年,谷仓里只剩下谷种,甚至在宫里,我们已靠韮菜、豆饼和淡啤酒充饥。要找点营养的东西让复原中的赛姬吃,都颇费周折。

接着又发生了一场风波。赛姬痊愈之后,我也卸下了栋梁室的差使(狐已复职视事)。这天,我正打算出宫去找蕾迪芙,了却近来常让我挂心的事。父王不管我是否整天留在栋梁室帮他料理公务,反正想起来便怪我没看好蕾迪芙。我遇见她时,她正从安姬宫回来,葩妲陪着她。这些天来,葩妲和她简直如胶似漆,成天腻在一起。

“你根本不必找我,狱卒姐姐,”蕾迪芙说,“我够安全的了,有危险的不是我。你那同父异母的宝贝妹妹呢?小女神跑到那里去了?”

“最可能在花园里,”我说,“至于说‘小’吗?别忘了她比你高半个头。”

“真对不起哟!我可是冒犯了女神?她会用雷劈我吗?是的,她真高,高到从远处就能看见她——半个时辰前,在市场附近的小巷里。王的女儿通常不宜单独在后街逛来逛去的,至于女神嘛……我想,无所谓吧!”

“伊思陀一个人跑到城里去?”我问。

“当时,的确只有她一个人,”葩妲饶舌道,“她拉着裙子的下摆急步走着。像这样……像这样。”(葩妲不擅长模仿,却老喜欢模仿,这是我从小便记得的。)“我本想尾随她,但这不怕死的小妮子走进了一道门……”

“好了,好了,”我说,“这孩子应该谨慎些。不过,她不会惹祸的。”

“不会惹祸?”葩妲说,“谁知道呢?”

“你疯了吗?奶妈,”我说,“六天前人们还奉她为神明哩!”

“这我可不知道,”葩妲说(她其实清楚得很)。

“但是,今天没有人会再敬拜她了。她那么又摸又祝祷的,蛮像回事似的。但是,没用啦!瘟疫比以前严重了,昨天死了一百人,这是铁匠太太的小叔告诉我的。大家说,经她一摸,非但有病的没治好,没病的也给染上了。有个女人告诉我,她的老爸爸被公主摸过后,他们还来不及把他抬回家,便在半路上死掉了。他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如果老早听我的话……”

至少我没再往下听,我走到阳台上往城里的方向张望了约莫半个时辰。我注意到柱子的影子逐渐挪移了位置。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打从断奶以来便了若指掌的事物如何刹那间变得陌生、离奇,像敌人一样。最后,赛姬出现了,她看来非常疲惫,却快步走着。她抓住我的手腕,吞着口水,像哽咽失声的人,一口气把我拉回寝宫。然后,她让我坐在椅子上,跪在我跟前,脸俯在我膝上。我以为她在哭,但当她终于把头抬起来时,脸上并无半点泪痕。

“姐姐,”她说,“错在那里呢?我是说,我自己。”

“你,赛姬?”我说,“没有啊!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们叫我‘遭天谴的’?”

“谁敢?让我割掉他的舌头。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原来,她一声不响就往城里去(我认为这是再愚昧不过的事)。有人告诉她,她的奶妈,从前我雇来喂她奶、现在又住回城里的那位农妇,染上热病快死了。赛姬去她住的地方摸她——“因为大家都说我的手能治热病嘛,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真的。我觉得它们似乎真有治病的能力。”

我告诉她这样做是错的。话一出口,才发现病痊的她突然长大许多,因为她接受责备的态度不再像小孩一样,也不再孩子气地为自己辩护,而是用一种肃穆的眼神静静看着我,仿佛她比我年长。我不禁一阵心痛。

“谁咒诅你呢?”我问。

“我离开奶妈家前,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街上的人没向我致敬。不过有一两个妇人在我路过时,拉起裙脚急步走开了。总之,在回宫的路上,先是有一个男孩——十分可爱的孩子,不到八岁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噢,太没礼貌了!’我说,笑着伸手过去想摸他。他对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忽然胆怯起来,又叫又嚷地跑进屋里去。后来,我又走了一段空无一人的路,直到又碰见一撮人。我走过时,他们也向我扮鬼脸,在我背后指着说:‘遭天谴的!遭天谴的!她胆敢自命为女神。’有个人甚至说:‘她自己就是天谴。’接着,他们便向我丢石头,我没有被打到,但必须急急跑开。他们是什么意思呢?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他们?”我说,“你医治他们、为他们祈福,甚至让他们的脏病染上身来,而他们竟然这样报答你。噢,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起来,孩子,让我去吧!即使是现在,我们仍是公主。让我找父王去。他也许会鞭打我,揪我的头发,随他便;但他必须知道这件事。给他们面包,哼!瞧我对付——”

“冷静点,姐姐,冷静点,”赛姬说,“我受不了他打你。而且,我累了,也饿了。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才你说话的神情像极了父王。让我们定下心来吃顿饭吧,就你和我。祸事好像要临头——我有这预感已经好一阵子了——不过,今晚还能平安无事。让我击掌召来你的侍女。”

虽然那一句“你像极了父王”,从她的口中说出,使我心如刀割,直到现在,偶而想起,伤口仍会隐隐作痛。但是,我还是顺她的意息了怒。我们一起吃晚饭,嬉笑间粗茶淡饭竟吃得津津有味,心情算是开朗多了。有一件事是神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整个晚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全都清晰印在我脑际。

无论我心里如何预感,第二天,灾难仍未临到,接连过了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葛罗城每况愈下。舍尼特河这时只剩下一条涓涓细流,淌在一个个小水洼间;河床一片干涸,到处横着发臭的尸体。鱼死了,鸟死了或飞走了。牛不是死了,便被宰了,或者都不值得宰了。蜜蜂死了。四十年来销声匿迹的狮子又越过阴山山脊,把我们仅余的羊给攫走了。瘟疫没完没了。这些天来,我等着、倾耳听着,得空便用心观察每个进出宫中的人。父王找来许多事让狐和我在栋梁室忙。对我,这倒使日子好过些。每天邻国不断有信使来,提出些不可能又彼此矛盾的要求,不是挑起从前的仇隙,便是索讨旧日的允诺。他们无不知葛罗面临的困难,却个个环伺着我们,像苍蝇和乌鸦盯着垂死的羊不放。父王每个早上总要暴跳如雷几次。每当发作起来,不是打狐耳光,便是揪我耳朵或头发;平静下来时,眼泪汪汪地,对我们说话像个求援的孩子,完全不像与臣民商议国事的君王。

“被困住了!”他会说,“没救了。他们将一寸一寸凌迟我。我作了什么孽?这些灾殃一下子全降在我身上。这辈子,我何时不敬畏神?”

唯一好转的是,瘟疫似乎从宫中撤离了。我们损失了许多奴隶;兵丁倒好,只有一人死亡,其余的都已回到岗位。

后来,我们听说安姬的祭司也病愈了。他病了好长一段时日,有回稍见起色,又重新染上,这样几番折腾,竟能活过来,真是奇迹。原来,这次的瘟疫,年轻人的死亡率远胜过老年人,这真是又奇怪又不幸。当我们听到他病愈的第七天,安姬的祭司入宫来了。父王和我同时从栋梁室的窗户看见他走来,说:“这个臭皮囊带了半支军队来,不知有什么企图?”果然,他的轿子后面冒出许多枪矛;安姬宫有自己的卫兵,他带了不少人来。他们放下枪矛站在宫门不远处,只有轿子被抬进门廊。“他们最好原地站立,不要再走近。”父王说,“这是叛变呢?还是示威?”他接着传话下去给他的侍卫长。我想他并不想火拼,不过,年轻气盛的我倒希望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未见男人拼斗过,像多数女孩对这事全然无知一样,我非但不害怕,反而喜欢它带来的刺激。

轿夫放下轿子,安姬的祭司被抬出来。他已经又老又瞎了,由两个庙中的少女在前面引路。这些女孩子,我以前见过的,但都是凭着安姬宫中昏黄的炬光。在光天化日下看她们,真是有点奇怪,镶金的胸衣、向头两旁平伸的假发、描得像木头面具般的脸。只有祭司和这两位少女进宫来,他的手分别搭在她们肩上。他们一进宫,父亲马上叫人把门关上、拴紧。“这只老狐狸如果心怀不轨,大概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不过,我们得当心点。”他说。

庙中的少女把祭司引进栋梁室,有人特别为他抬来一张椅子,扶他坐上去。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坐了一会儿才张口说话。像所有老人一样,开口前他上下齿龈微动,好像嚼着东西。两位少女各自僵立在椅子旁边,假面似的花脸上两只眼睛木然地平视前方。苍耄的气味、少女身上油彩和薰香的气味、安姬宫的气味弥漫了整座厅。一切变得神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