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耶稣都被裹在天使绿色的翅膀里,他紧紧地抱住天使的腰,任他带着自己飘过大地。月亮很大,已爬上了天空。它今晚有些古怪,显得非常高兴。在月亮上面看到的不是该隐杀亚伯(1),而是一张快活的阔嘴巴,两只安详的眼睛,两爿营养充分的脸颊,浴在月光之中:那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夜游女子圆圆的脸蛋。树木飞逝;夜岛像人一般说话。山脉开裂,把两个夜游者吸了进去,又在他们身后阖上。

他看了一下四周。石块的精灵、空气、山脉都变得那么轻盈:就像你同朋友一起坐下,你的心沉重,而你的朋友端来了冰镇的美酒,喝了以后,你的心就一点点地轻松起来,飘浮起来,在你头顶张开帆,成了一朵玫瑰色的云彩;而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世界就颠倒地反映在它上面。

他又一次转过脸来想向天使说话,但是天使微笑着把手指放在唇上叫他莫出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耶稣前面就站着一个黑人男孩。他的脑袋只及一般人的膝盖,一口洁白的牙齿,耳上戴着两个金耳环,手中捧着一只装得满满的篮子。

“主人,”他微笑说,“这是给两姊妹的礼物。绸缎、耳环、手镯、羽毛扇——女性的全部武装。现在你可以敲门了。” 欢迎到看书

耶稣敲了门。他听见院子里的木屐声,然后是甜蜜的声音问道:“是谁呀?”

“老师,我们崇拜你的受难,我们庆贺你的神圣复活。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请允许我摸一下你的胸脯,老师,我要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马利亚说。

“马利亚,他是肉身,真的肉身,”马大叫道,“肉身——像我们一样。难道你不明白吗?你瞧,我们的门槛上有他的影子。”

“‘什么同伴?’上帝会问她。

“‘这些就是:揉面钵、摇篮、灯、水罐、织布机。要是不让它们进去,我也不进去。’

“于是好心肠的上帝笑道:‘你们是女人,我怎么能拒绝照顾你们呢?全都进去吧。天堂里尽是水槽、摇篮、织布机。我没地方留给圣徒了。’”

两个女人笑了。她们回身看到了端着满篮礼物的小黑人。

“老师,这孩子是谁?”马利亚问道。“我喜欢他的牙齿。”

“七重天对我也不够大,”他说,“七大道德和七大思想同样也不够大。可是,这真是奇迹啊,我的姊妹,你们的一间小屋对我却这么大,一口面包、一个女人的家常话对我同样也大极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个主人。他从院子里抱进一捆葡萄藤,添在火上,火焰立刻蹿了起来。他又在井边打了点水喝。他伸出双手,放在马大和马利亚的肩上,仿佛她们也都属于他了。

“最亲爱的马大和马利亚,”他说,“我要改个名字。我让你们的兄弟复活,他们却又杀死了他。我要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屋子里的这个角落上。我要拿起他的赶牛杖,在他的田里耕种收获。我晚上回家时,我的姊妹会给我洗一下疲劳的双脚,摆好晚餐桌。饭后我要坐在他在炉边的凳子上。我的名字叫拉撒路。”

“我已变换了身躯。我已变换了灵魂。好了!我要向贫穷和饥饿宣战。灵魂是活的动物,它要吃。我的胡须底下的嘴是灵魂的嘴,是灵魂唯一的嘴。我向贞节宣战!每个女人的子宫里都有一个婴儿坐在那里不响不动。打开门,让他出来!不会生育的人就要杀人……你在哭吗,马利亚?”

“我怎么能有别的答复呢,老师?我们女人没有别的答复。”

马大张开她的双臂。“我们女人,”她说,“是永远张开的两条胳膊。进来吧,老师。坐下吧。发命令吧。你是屋子的主人。”

耶稣红光满面。“我已经结束了同上帝的搏斗,”他说,“我们成了朋友。我不再造十字架了。我要造水槽、摇篮、床架。我要送信去让他们把工具从拿撒勒送来。我要把我的母亲也接来,抚养孙儿。她苦了一辈子,到头来终于也可以享享福了,可怜的人。” 欢迎到看书

两个女人一个把胸脯靠在他的膝盖上,另一个握住他的手不放。在炉火前面,小黑人把脸颊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假装睡觉。但是他的黑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正在偷看耶稣和那两个女人,他的脸上现出了狡猾的满足的笑容。

马大静静地等她妹妹把话说完。然后她也开始说道:“我除了揉面、洗衣、说声是’以外,什么也不会。这些是我唯一的优点,老师,我有一种预感,你会选我的妹妹做你妻子。但允许我在你的身旁一起呼吸结婚生活的空气,允许我给你铺床、晾被子,给你掌管全部的家务。”

她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们村子里的姑娘爱唱一支歌,一支很苦很苦的歌。我现在不是背给你听,而是唱给你听,好让你了解,因为它的痛苦就在它的曲调里:

我已经厌倦出卖,出卖我自己 欢迎到看书

而找不到一个买主。

我现在廉价出卖,抛售我自己:

马大感到有一把刀子刺穿了她的心,但是她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老师,我只有一件事情还要对你说,说完我起身就走,把你留给马利亚。从前有个身强力壮的地主,名叫波阿斯,他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伯利恒。那是个夏天,他的奴隶收了粮食,打了谷子,筛了糠,在打谷场上分成两堆,麦子在右边。麦秸在左边。他躺在两堆中间,睡着了。到了半夜有个叫路得的穷女人悄悄来了,坐在他的脚边,不敢吵醒他。她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吃了不少苦。那男人感到脚边女人肉体的温暖,他就伸出手去摸索着。他摸到了她,把她抱到胸前……你明白吗,老师?”(2)

“明白了。不用多说了。”

“我走了。”马大说,起身离开。 本文来自

其余两人留了下来。他们拿了一张草席,一条绣着燕子和十字架的毯子,爬到屋子的房顶上。一朵好心的云彩遮掉了太阳。他们躲在绣花的毯子下,不让上帝看到,开始互相抚摸起来。有一次,毯子滑到一边去了,耶稣睁开了眼,他看见小黑人坐在屋顶的边上,手中拿着一根牧笛正在吹奏,眼睛凝望着远处耶路撒冷的方向。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来看望新生的拉撒路。小黑人忙着干活,到井边汲水,给母羊挤奶,帮着马大生火,事情干完了就坐在门槛上吹牧笛。村民们抱着玉米、羊奶、枣子、蜂蜜回来看望陌生的来客。他看上去那样像拉撒路。他们也看见了坐在门槛上的小黑人,就逗着他玩。村民们哈哈大笑,他也跟着大笑。

“耶稣,你醒着吗?”他在黑暗中低语道。

耶稣假装没有听见。他很高兴保持沉默,在夜晚的静寂中听着新生婴儿的动静。但是他面露微笑。他对这个小黑人已经产生了感情。这孩子一天到晚给他跑腿做事,帮他锯削木料。到了晚上做完一天的活以后,又坐在门槛上给他吹笛子。听着他的笛声,耶稣就忘却了一天的劳累;天上刚刚出现繁星,他们就坐在一张桌边吃饭,小黑人会不断地讲笑话,逗弄可怜的马大,羞她还是个处女。

“在我的祖国埃塞俄比亚,”他会挑逗地笑着对马大说,“我们不像你们犹太人那样掩盖内心的渴望把自己急死。我们公开坦诚地说出我们的欲望,而且采取行动。如果要吃一只香蕉,我们就吃,不管这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如果要去游泳就去游泳。如果要吻一个女人,就抱住她吻她。而且我们的上帝也不会因此责骂我们。他是个黑人,他爱黑人。他的耳朵上戴着耳环,他也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是我们的大哥;我们都有同一个母亲——黑夜。”

“你们的上帝也会死吗?”有一天晚上马大逗他。

“喂,拉撒路师傅,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为什么不回答?”

“这就是上帝的意义,”耶稣低语道,“这就是做人的意义。这就是道路。”他又合上了眼睛。

前世的生活在他的脑际闪过,他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摸到了天使的手。“我的守护天使,”他温存地说,“要是你没有来,我就迷失了。请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我会的,别害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喜欢你。”

“这样的幸福将维持多久?”

“只要我同你在一起,你同我在一起,拿撒勒的耶稣。”

“永远?” 本文来自

天使笑了。“什么是永远?你难道不能够不说一些大话,拿撒勒的耶稣?不说大话,不说空想,不说天国?这是不是说,甚至你的儿子也没有把你医治过来?”他在地上敲拳头。“这里就是天国:地上人间。这里就是上帝:你的儿子。这里就是永恒:每时每刻,拿撒勒的耶稣,不停地流逝过去的每时每刻。难道这些时刻对你还不够?如果是这样,那你必须知道‘永远’也是不够的。”

他不说了。可以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是赤脚走路的声音。

“谁在那里?”耶稣站起来问道。

“一个女人。”天使微笑道。他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哪个女人?”

天使摇着手指,好像在责备他。“我以前告诉过你——难道你忘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一个,但有无数张面孔。其中的一张脸如今来了。起来去迎接她。我走了。”

女人哆嗦着,没有回答。耶稣后悔问了这句话,因为他又忘了天使的话。她的名字,她的来历,或者她的脸形,脸色,美或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人间女性的脸。她的子宫在压迫着她,里面有许多儿女,受到窒息,不能出生。她所以来找男人,是因为他可能给他们开创一条出生之路。耶稣的心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绪。

“我是路得。”女人低声说,全身哆嗦着。

(2)见《圣经·旧约》《路得记》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