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晨开始,一直到深夜——尤其是在深夜无人注意的时候——春天悄悄地从土壤的岩石缝钻出来,在整个以色列的土地上茁长。一夜之间,在撒马利亚的沙仑平原和加利利的埃斯特勒隆平原开遍了黄色的雏菊和野百合,在犹地阿的嶙嶙岩石缝里长出了昙花一现的银莲花——大滴的鲜血。葡萄藤上长出了鼓突的芽眼。在这淡红带绿的苞蕾中,没有成熟的花簇,成熟的葡萄,葡萄酿成的新酒都在蠢蠢欲动地要迸发出来;在更深处,在每一苞蕾的心坎里,是人类的赞歌。监护的天使站在每一瓣小叶边,帮助它成长。看了这一切,你会以为创世的开首几天又来到了,当时上帝落在刚刚翻过的土壤上的每一句话都成了树木、野花和绿茵。

在这春天的夜晚,以色列的不朽灵魂进行了蜕变,化成了一只夜莺栖息在每个未婚犹太少女的窗口,歌声使她不能成眠,通宵达旦。你为什么独守空房,孤衾独宿?夜莺这么嘤啼,责怪她,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了你长长的秀发,高耸的乳房,肥圆的臀部?起来吧,戴上首饰,倚在窗口。天一亮就提起水罐,到井边去打水,同路上遇见的未婚犹太少年调情卖俏,同他们一起为我生儿育女。我们希伯来人有许多仇敌,但是只要我的女儿们给我生儿育女,我就是永生不朽的。我痛恨以色列国土上没有耕耘过的土地,没有嫁接过的树——没有破瓜的处女。

在以土买沙漠里,在上帝保护的希伯仑,在亚伯拉罕神圣的墓地,希伯来孩童一早醒来,就做弥赛亚的游戏。他们用柳条做弓,用藤条做箭,向天空发射,口中高呼弥赛亚——以色列国王——佩着长剑戴着金盔降临人世。他们在神圣的坟墓上披了一块羊皮,给他做宝座。他们为他编了一支歌,他们拍着手欢迎他的到来。突然,从坟墓后面传出一阵欢呼声和击鼓声,弥赛亚趾高气扬地走来了。他的胡须是玉米穗须,他的脸涂得像个凶神。他大声咆哮,举着一把枣枝做的长剑,砍在孩童们的脖子上,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遭到了屠杀。

里屋的妇女也醒了,传来她们的话语声。撒罗米大妈出来点火。门徒们已开始聚在院子里,他们在等耶稣;耶稣正弯着腰在同老拉比低声说话。老人病得很重,在屋子靠里面的角落里躺着,起不了床。

“如今你要到哪儿去,孩子?”拉比问。“你把你的大军带到哪儿去?还到耶路撒冷去?你还想把圣殿拆掉?你知道,伟大灵魂说的话是会变成行动的,而你的灵魂是个伟大的灵魂。他对自己说的话是要负责的。如果你宣布圣殿要拆毁,有一天它就会拆毁。因此,说话要好好掂量一下!”

“我是这样做的,长老,”耶稣说,“我说话的时候,心里考虑到的是全世界。我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是有选择的。我自己负责。”

“唉,要是我能多活些天,能看到你究竟是什么人就好了。但是我老了。世界已经变成一个幽灵,在我头上盘旋,想要进来。但是所有的门都已堵死了。”

“咱们可要找麻烦了。”拿但业低声向他朋友耳语。

“咱们去吧,”腓力说,“不管发生什么,照他说的去做吧。”

马太一清早就提起了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心想,以色列的上帝啊,你瞧这整个结构就像一些先知们在神意的启示下装配起来的一样!先知撒迦利亚是怎么说的?‘高声欢叫吧,锡安的女儿,高声欢叫吧,耶路撒冷的女儿!瞧,你们的国王找你来了,他谦卑地骑在一头毛驴上——尽管他是个征服者!’”

“老师,”马太想试探一下他的老师,“看来你累了,没有力气步行到耶路撒冷去了。”

耶稣匆匆地看了犹大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抹大拉已经出来,站在门口。她的眼眶发黑,因为她通宵没有合眼。她靠着门框,深情地看着耶稣,仿佛是在和他永别。她想叫他别走,但是嗓子仿佛堵上了。马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没有声音出来,就明白了。他心想,先知们不让她说话。他们不许她妨碍老师完成他们的预言。他将骑上毛驴,到耶路撒冷去,不管抹大拉让不让他去,不管他本人想不想去。这些都已经写下来了!

这时腓力和拿但业回来了,高兴地用绳子牵着一头毛驴和它无鞍的小驹。“结果就像你说的,老师,”腓力说,“骑上去吧,咱们走吧。”

门徒们把衣服铺在驯服的牲口背上,好让老师有个舒服的坐垫。在这些衣服上面,抹大拉又披上一条她自织的红毯,边上绣着黑色的丝柏图案。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耶稣问,“大家是不是都有信心?”

“是的。”彼得答道。他走到前面,拉着牲口的缰绳,开始上路。

“不说怎么办?难道他不该管我们,把位置让给加略人犹大?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几天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秘密交谈?他们仿佛难舍难分似的。小心些,约翰,你自己去同他说,免得我们吃亏。大家分享荣誉的时刻到了。”

但是约翰摇了摇头。“我的哥哥,”他说,“你瞧他的样子多么痛苦。好像是去送死似的。” 欢迎到看书

马太跟在众人的后面走,他在寻思:我真想知道命运注定如今会发生什么?先知们没有解释清楚。有的说宝座,有的说死亡。他会实现的是这两个预言中的哪一个?没有人能解释预言,除非是在事后。只有事情过去我们才明白预言的含义。所以,还是耐心等着吧——这样做更有把握一些。今天晚上回家以后我就可以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了。

这时,好消息已经长上翅膀,飞到附近的村子和分散在橄榄树丛和葡萄园的小屋里。农民们从四面八方奔来,把他们的外衣和手巾铺在地上让先知踏过去。来的人中有许许多多缺胳膊缺腿的,病贫交迫的。耶稣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大军。突然,他感到极其孤独。他回头喊道:“犹大!”但是那个不合群的门徒这时落在队伍后面,并没有听见。

“犹大!”耶稣又大声叫了一次。

“留在我身边,犹大。给我作伴。”

“别担心,老师,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从彼得手中拿过缰绳,开始引路。

“别抛弃我,犹大兄弟。”耶稣又说。

“我为什么要抛弃你,老师?这一切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他们终于走近了耶路撒冷。沐浴在无情的阳光下,这座圣城光辉夺目,居高临下地耸立在锡安山上。他们穿过一个小村落,从村子一头到另一头,听到了一阵阵丧歌,宁静而温柔,像春天的细雨。

“为什么?”

“好养成习惯,老师。到了时候就知道怎样唱了。”

他们爬上石子路,进了这个吃人的城市。从世界各地来的服饰各异,熙熙攘攘的人群带来了各自的地方气味和污秽,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地互相打招呼。第二天就是那不朽的节日了,所有犹太人都是兄弟!他们见到耶稣骑在那头不显眼的毛驴上,后面跟着一批手舞棕榈枝的人,不禁哈哈大笑。

要不是罗马人的号角在彼拉多的高塔上吹起,发出警告,圣殿的院子里一定会血流成河。号角响后,大祭司该亚法从圣殿里出来,命令利未人放下武器。他已亲自用计巧妙地布置了一个陷阱,造反者必然会掉下去,来不及喊叫就要一头栽到底。

门徒们围住耶稣,焦急地看着他。他会不会作一点什么表示?他还等什么?他还要等多久?他为什么拖延不决,为什么他低头看着地面,而没有向上空举起手来。当然了,他是用不着着急的,但他们——对于他们这些牺牲了一切的穷人来说,现在就是应该得到报偿的时候了。

“拿出勇气来,老师,”犹大轻声耳语,“时候已经到了。我们不能让他们为我们感到羞耻。”

雅各用仇恨的眼光看着犹大。在以前,老师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不同寻常,而且常常在一起交头接耳,偷偷说话,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两个准是在合计什么勾当。你说是怎么一回事,马太?”

“我什么也不说。我只听你们大家说的和做的,然后写下来。这是我的工作。”

耶稣抓紧犹大的胳膊。他突然感到一阵昏晕。犹大扶住他。“你累了吗,老师?”他问道。

“是的,我累了。”

“只要想到上帝,你就会恢复力气的。”红胡子说。

耶稣站稳了身子,转身面向众门徒。“来吧,我们走吧。”

在他们的身后,利未人和法利赛人叫着起哄。有个比较年轻的利未人,长得很丑,但身体壮实,扔了一块柠檬皮,不偏不倚正打中彼得的脸。

“什么时候?他妈的,什么时候,安德烈?”彼得嘟囔着。“你难道没有看清咱们的处境有多糟?”

他们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地上了路。跟在他们后面的群众嘴里骂骂咧咧地散开了。没有人再跟随他们。也没有人再在地上铺破衣服让他们的老师踩过去。现在是腓力牵着毛驴,拿但业在后面抓着尾巴。两人都急着要把牲口还给它的主人,免得多费唇舌。烈日当空,吹来一股热风,尘土飞扬,几乎呛得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走近伯大尼时,前面出现了巴拉巴和他的两个留着大胡子的粗野同伙。 本文来自

“你们把你们的老师带到哪儿去了?”他叫道,“上天发慈悲,他可吓得屁滚尿流!”

“老师,你这么告诉我们很好,”多马说,“至于我,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不会看红胡子的瞳孔!”

门徒们吓呆了。他们觉得,老师好像仍然拿着赶牛棍在催促他们前进,仿佛他们都是不肯挪动一步的懒牛。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牛车就是这个世界,耶稣催促他们前进,他们在轭下换着脚休息,就是不肯挪动一步。耶稣看着他们,感到精疲力竭。从地面通到天上去的路途长又长,而他们却在那里呆着不动。

门徒们给惹得生气了。

“浪费这么贵重的香水,真是可耻,”做买卖的多马说,“要是把它卖了,可以养不少穷人。”

“可以救济孤儿。”拿但业说。

他抓住耶稣的手,把他冰凉的嘴唇贴在上面良久。他喜悦地、无言地看着他,向他道别。但过一会儿,他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也来——到那里,到天上?”

“明天,逾越节。我会见到你的,长老!” 本文来自

老拉比交搭起双手。“现在放你的仆人走吧,主啊!”他喃喃低语,“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