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快贴近西边的地平面了。白昼的炎热已经消散,风也停了,湖面闪耀着紫色和蓝色的波光。几只鹳鸟多半还没吃饱,正用一只脚站在水边石头上,眼睛紧紧盯住湖水。

穷汉们的目光却落在马利亚儿子身上等待着,谁也不想离开。他们等什么呢?他们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赤裸的身体,甚至连地主的残酷无情也忘在脑后了。这些心肠狠毒的家伙,在葡萄藤上根本没有留下几颗葡萄,叫他们能够润一下喉咙。从大清早起,他们从一个葡萄园走到另一个葡萄园,可是他们的篮子到现在还是空的。在收获麦子的季节情况也完全一样:从一块麦田走到另一块麦田,挂在腰上的口袋始终装不到多少麦穗,而晚上回家,孩子们却正张着嘴嗷嗷待哺呢!可是现在——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篮子好像突然间装得满满的。他们望着面前这位穿白衣的人,舍不得离开他。他们在等着。等什么呢?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欢迎到看书

马利亚的儿子也在望着他们。他也在等待着。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人的命运全都系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们要他做什么呢?他们在寻找什么?他自己一无所有,又能给他们什么?他看着这些人,看了又看,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失去了勇气,几乎想逃掉,但是羞耻心却把他的两只脚拴住了。抹大拉正倚在他腿上,如果他走掉,她将怎么办?这么多眼睛满怀渴望地注视着他,他怎能不给他们任何安慰就溜走呢?再说,即使走开,又走到哪里去?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只能任凭上帝的仁慈推着自己走,推到任何一处他要自己去的地方——不,不是上帝的仁慈,是上帝的权威,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马利亚的儿子这时感到:人世就是他的家——他没有别的家;万人就是他的沙漠——他没有别的沙漠。

马利亚的儿子看着这些人,听到了自由和饥饿的声音,心头头舒畅起来。他觉得自己多年以来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声音。这声音现在来了,呼叫着他的名字。他张开两臂,面对人群说:“兄弟们,咱们走吧!” 欢迎到看书

突然间,这群人觉得他们等待这个召唤也等了不知多少年了,现在他们第一次听见别人呼喊他们的真正名字。人们高兴起来,大声高呼:“咱们走吧,上帝作证!”

马利亚的儿子走在最前面,所有的人都紧紧跟随着。湖畔有一座坑坑洼洼的土山,虽然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但青草并未枯黄。在暑热已消的傍晚,百里香和木本薄荷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小山顶上过去一定有过一座异教古寺,因为地上至今仍残留着若干雕刻过的柱头。渔民夜间在湖上捕鱼时,有人目光敏锐,常常看到一个白衣鬼魂坐在山头大理石块上。老约拿有一天晚上还听到鬼在哭泣……现在这些人就向这座小山走去,马利亚的儿子领头,一群破衣烂衫的人像是受了催眠似的跟在他后面。

撒罗米老太婆对她的小儿子说:“扶我一把。咱们也去看看。”她又拉过马利亚的手说:“别哭了,马利亚。你没有看到你儿子头上罩着一圈灵光吗?”

“马利亚的儿子。”红胡子用讥嘲的口气说。

“跟在他后面的那一大队人呢?”

两个肤色黎黑的胖女人每人顶着一大筐葡萄从葡萄园走回来。两个人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见这么多人都往山上跑,两个女人也决定跑去凑热闹。对她们说,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办法。于是又有两个胖女人加入了行进的行列。

当耶稣看见西庇太同跟着西庇太一起走上来的几个人时,他立刻站立起来。“欢迎你们,”他说,“你们到前面来吧;我的嗓音不很大。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

他笑了笑,张开两只胳臂。

“我们听着呢,马利亚的儿子,”人群喊道,“我们在听你说呢。”

耶稣开始说:“播种的人到田里去播种子。一粒种子掉在路上被小鸟啄吃了。另一粒落在石头上,找不到给它营养的土壤,干枯了。另外一粒掉在荆棘里,荆棘长起来,把它压死了。最后有一粒落在肥沃的土壤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谷粒,给人们带来了粮食。你们中间谁有耳朵听就听我这个故事吧。”

没有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困惑莫解。老西庇太本来就在寻找机会吵架,这时候跳了起来。

“对不起,”他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感谢上帝,我生着两只耳朵,我听得见你说的话,可是我就是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说明白一点?”西庇太充满讥嘲地哈哈大笑,一边用手捋着白胡子。

“要么也许你就是那个播种的人?”

“你们是。”马利亚的儿子说;他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调。

耶稣微微倾着身子,为了更清楚听到约翰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倾听着自己的心。他拼命思索一句话,一句简单平凡、却永恒不朽的话。耶稣的额上冒出涔涔汗珠。

“你攥在手里的是什么种子?”西庇太的儿子又焦急地催问了一句。

“他说我们要人人相爱。”

“办不到。”老人生起气来。“挨饿的人爱不了吃饱肚子的人。受虐待的人爱不了压迫人的人。这是办不到的。咱们回家去吧!”

犹大靠在树上,怒不可遏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这木匠的儿子,”他气冲冲地说,“原来你要告诉我们的是这个呀。这就是你说的重大福音?你想叫我们爱罗马人,对不对?你伸出半边脸叫别人打,是不是我们也要学你,伸出脖子来哀求‘亲爱的兄弟,请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吧?’” 本文来自

耶稣听到人们的议论,也看到人们阴沉的面孔和呆滞的目光。他什么都明白了,脸上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他又一次鼓足勇气,站起身来。

“你们要人人相爱,人人相爱!”他又一次用乞求的语气说。“上帝就是爱!我过去也认为他是横暴的,总以为他用手一指,山就要火焰滚滚,人就要死于非命。我曾经躲在修道院里想要逃避,我趴在地上等待着,我对自己说,他就要来了,他要像一道霹雳似的打在我身上。有一天他终于来了,但是却像一股清风似的刮过我的身体。他对我说:‘起来吧,我的孩子。’于是我就起来了。我走到你们这里来。大家看看:我就站在这里!”

老西庇太咳了一声,吐了口唾沫;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棍子。“上帝会是一阵清风?”他气呼呼地嘟囔着。“真该下地狱,这个骗子!” 本文来自

马利亚的儿子继续讲下去。他走到下面的人群里,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乞求他们。他高擎着双臂,在人群里走来走去。

“上帝是我们的父亲,”他说,“不论我们有什么痛苦,他都会给我们安慰,不论我们受了什么伤,他都会给我们治好。凡是我们在这个世界忍受的痛苦和饥饿,到了天堂都会得到补偿,而且补偿的要远比我们忍受的多。我们在天堂里会得到欢乐……”

耶稣累了,他又走到山顶上,在残缺的石柱上坐下来。

“挨饿的人,渴望正义的人有福了。”他大声喊道。

两个头顶葡萄筐的胖女人彼此对看了一眼,就一个从右、一个从左把筐子里的葡萄分散给饥饿的人群。趴在耶稣脚下的抹大拉仍然不敢抬头;她怕叫别人看到她的脸。她偷偷地吻着埋在她头发下面的耶稣的双脚。

雅各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从地上跳起来,离开这里。安德烈非常生气,他挣脱了长兄彼得的手,走到耶稣前面。“我刚刚从犹大国(1)的约旦河回来,”他大声说,“那里的一位先知宣称:人是谷糠,他是一把火。他说他到人世来是要点起火来叫世界净化;只有烧起熊熊大火,使人的灵魂洁净了,弥赛亚才能降临。可是你,木匠的儿子,你却在这里宣讲爱。你为什么不看看你的周围?到处都是撒谎者、杀人犯和强盗!所有的人都不诚实——富人和穷人,受压迫的人被压迫人的人,文士和法利赛人,所有、所有的人都一样。我就也是个撒谎的人,我也不诚实。我的哥哥彼得也是一样。还有那肚子吃得圆圆的西庇太,他听见你说‘爱’,可想的是他的渔船和他的雇工,他正在算计怎样用他的榨葡萄器更多压榨别人的血汗。”

西庇太听见安德烈的话,气得火冒三丈。他的大粗脖颈胀成紫色,根根血管都膨胀起来。他举起手中木棍,就冲到安德烈身边,准备打下去。但是撒罗米却及时把他拦住了。

西庇太指了指瘫倒在地的马利亚。马利亚这时悲痛欲绝,正把脑袋往一块石头上磕碰。

但是西庇太老头的怒气仍然没有平消。他继续用木棍在地上敲击,大喊大叫:“他说什么‘爱’,说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好吧,既然都是兄弟,你们就到我家里来,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可是我却爱不了你们;我不能爱我的敌人。要是一个叫化子在我的院子里转悠,正预备撬开我的房门来抢我的东西,我能够爱他吗?张口爱闭口爱,我看这个人真是连公鸡的脑子都没有。我要为罗马人三呼万岁。虽然他们是异教徒,我还是要为他们喊万岁,是他们维护了社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