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高踞在革尼撒勒湖彼岸沙漠中一座嶙峋的石山上。山上的岩石是灰红色的,修道院也是灰红色的石块建成,同把它镶嵌在内的山岩混成一体。午夜时分,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像一股股洪流。鬣狗、野狼和豺狗号叫着,远处有几只狮子也在回应;它们都被隆隆的雷声激怒了。修道院埋藏在沉沉暗夜里,只有一道道电火打下来时才露出面目;那是西奈的上帝在用鞭子抽挞它。僧侣们在各自的幽室里匐匍在地,祈祷以色列上帝不要再一次使洪水泛滥。上帝不是已经许诺了祖先诺亚了吗?他不是叫一道彩虹从天空伸到地面,作为和好的象征吗?

唯一闪着亮光的屋子是修道院院长的修道间。在分成七个枝杈的一台大蜡烛架下,院长约阿西姆正交搭着双臂、闭着眼,坐在一张绿柏木高凳上听修道士约翰读经。院长是个害着气喘病、瘦得皮包骨的老人,一把白色长须在胸前飘拂着。不久前才入院的年轻修道士约翰站在读经台前给他读先知但以理(1)的事迹。 本文来自

“‘黑夜有幻景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天风四起,呼啸过海。四只巨兽跃出海面,形状各异。第一只怪兽状如雄狮但生着鹰的羽翼。我正注视间,却见其羽翼自躯干脱落,巨兽据后足而立,与常人无异,并在胸膛内换置了人心。这时第二只怪兽也已现形,貌如熊罴……有人对它大喝道:快站起来去吃肉。我继续观看,又见到第三只怪兽。这只兽既像豹,又因背上有四个翅膀也像一只大鸟。它生着四个头,又授予了统治的权力……’”(2)

年轻的修道士心中感到不安,没有再读下去。他没有再听到老院长的叹气声,也没再听到院长因心绪烦乱用指甲刮挠木座椅的声音。他甚至连他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莫非他已经归天了?他已有几天几夜不肯吃东西,因为他生了上帝的气,想早点死掉;他想死——他毫不含混地对同道们表明这一愿望——以使自己的灵魂摆脱肉体的羁绊,抛弃这肉皮囊,升到天堂去见上帝。他要找上帝去评评理,他必须当面同他谈谈。但是他的身体却像铅块一样坠住他,使他不能飘升。所以他决定把它打发走,把它扔在坟墓里,叫真正的约阿西姆上升天国,对上帝诉说自己的冤屈。这是他的职责。难道他不是以色列的长老之一?人民只有嘴,却没有声音。他们不能站在上帝面前诉苦。但是约阿西姆却有这种能力。他是责无旁贷的。

年轻的修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在七道烛光下院长的头像是一块被虫子蛀坏的朽木,烈日暴晒和斋戒禁食弄得他皮肤极其粗糙。骆驼队在大漠中旅行有时会看到一个风吹雨淋多年的头骨,老院士的脑壳和那头骨实在地相差不多。那颗头看到过什么幻象,天堂有多少次在那颗头上开启?地狱又有多次向他显示过五脏六腑?他的心就像雅各的梯子(3),以色列人民所有的忧虑和希望都在上面走上走下。

老院长睁开了眼睛,看见年轻的修道士站在身边,脸色非常苍白。在烛光下,年轻人面颊上的黄色绒毛闪着亮,一双眼睛却充满了遥远的遐思,充满了痛苦。

老修士一张严峻的脸变得柔和了。他喜欢这个体态修美的年轻人;他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父亲老西庇太的手里抢来,带到这里,把他献给了上帝。他喜欢他的虔敬和狂热,喜欢他寡言少语的嘴和永不餍足的眼睛,也喜欢他温柔的性格和敏捷的头脑。他想,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同上帝说话的,会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肩头上的两处创伤他会变成翅膀。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升到天堂,但他是能做到的。

他把经卷放在台子上,并没有卷起来,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人马到底在哪里?”他又喊起来,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暗夜。“他已经不属于你了;既然你把他许诺给我们,他就是我们的了!那么,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不给他权柄、荣耀和国土,叫你的人民,叫以色列人统治天下呢?我们一直抬头望着天,等它开启,我们的脖颈都僵直了。什么时候?还要等多久?是的——你用不着总是告诫我们,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你的一瞬间对我们说就是一千年。好吧,但假如你是公正的,天主,你就要用人间的尺度衡量时间,不要用你自己的尺度。这才叫公正呢!”

他想向窗户那边走去,但双膝发软,只能又站住。他伸出两手,仿佛想在空中摸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东西;年轻人连忙跑过去搀扶他。院长很气恼,朝年轻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碰自己。他用尽气力,终于走到窗户前边。他把身体倚在墙上,拼命伸着脖子向窗外看。黑夜沉沉;闪电不那么频繁了,但雨水仍然从寺院西边的山岩上轰轰隆隆地淌下来。一株株仙人掌每次受到电光闪耀,仿佛就扭摆躯干,开始变形。它们变成一群肢体残缺的人,被麻风病吞噬了手指的棍棒般的手臂向天空高举着。

“约翰,”他又向四边看了看,低声喊那年轻人,“到这里来,到我身边来。”

年轻人飞快地从墙角跑过来。

“你有事要吩咐我吗,长老?”他说。他在老人脚前跪下,全身匍匐在地。

“你是说在离开之前,长老?”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他看见老人背后有两只巨大的黑翅膀正在扇动着。

“我要走了,”院长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像来自湖的彼岸。“我要走了!你没看见那七道烛光正在跳动,离开烛芯越来越远吗?你没听见竖琴上的九根琴弦拼命颤抖马上就要折断吗?我要走了,约翰。快去叫教友们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就在老人这样自言自语时,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梦中被唤醒的僧侣们穿着白袍鱼贯而进。他们像幽灵似的倚着墙壁立着,等待着。院长最后说的几句话他们都听见了,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院长刚才是在跟上帝讲话,他谴责了上帝。好了,霹雷马上就要打到头上了。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墙站着。

院长正向遥远的地方望着。他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可是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年轻的修道士走到他跟前,趴在地上。

“他们都来了,长老。”他说。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把老人吓着。

“教友们,”他开口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我最后的几句话。你们注意听着,谁要是打瞌睡就不要留在我这间屋子了。我要说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它会使你们满怀希望,但也会使你们心惊胆战。你们要好好听着,好给我一个回答。”

“我们听着呢,尊敬的院长。”哈巴谷教长把手扪在胸上说。哈巴谷是修道院中最年长的一位教友。

“这是我最后要说的话,教友们。你们的脑子都有些麻木,所以我还是给你们打个比喻吧。”

哈巴谷教士把手放在胸前。“你说‘先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我们在圣经里可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话,院长。”

“你怎么会注意到呢,哈巴谷长老?哎,你们的思想还是太迟钝了。你们打开先知的圣书,可是你们的眼睛却只看到上面的文字。文字能告诉你们什么呢?它们是监狱铁槛,只能把精神囚禁住,叫它在里面嘶喊。而精神是在字里行间,甚至在书页的天地上自由回旋的。只因我也同它一起回旋,我才能带给你们这个伟大的信息:教友们,先到来的是翅膀,然后才是天使!”

“最初是获得对自由的渴望,哈巴谷教长。自由还没有出现,但突然间,在奴隶群的最底层,一个人摇动起他的戴着手铐的双手。他猛烈地、急速地摇动着,像是一对翅膀,于是第二双,第三双,终于全民都摇动起来。” 欢迎到看书

快乐的声音喊叫起来:“你是说以色列人民?”

这位即将升天的老人从他的高座上走下来,尽量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这一群吓得丧魂落魄的修道士走过来。他举起权杖把他们依次触了一过。“小心些啊,教友们!”他喊道,“假如你们让那渴望哪怕只中断一小会儿,那对翅膀就会又变成锁链了。你们要永远警觉着,要斗争,叫你们灵魂的火炬日日夜夜烧得通亮。你们要自己锻造,自己锤打出两只翅膀!我要走了——我急着去和上帝见面。我走了……这是我最后跟你们讲的话:锻造吧,锤打出一对翅膀来吧!”

他突然停止了呼吸,权杖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老人一声不出地平静地、缓缓地倒下来,先是双膝着地,接着身体一翻就躺在石板地上。年轻的教士喊了一声连忙跑去扶他。别的僧侣也从墙边走过来,俯下身,七手八脚地把院长的身体摊直,叫他平卧在地上。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从高处系下来,被放在他那颜色变得青白的脸旁。他的胡须在烛光下闪着亮。白道袍敞开了,露出裹住老人血迹殷殷的前胸和腰部的带尖钉的围腰。

哈巴谷长老把两手放在院长的胸上。“他死了。”他说。

他转过来对那正匍匐在地上吻着老人双脚的年轻修士说:“快起来,约翰。快骑上一匹最快的骆驼到拿撒勒去把西缅拉比请来。他会把他治好的。快一点,天已经亮了。” 欢迎到看书

天确实已经亮了。乌云已散,畅饮、新浴过的大地神采奕奕,满怀感激地仰望着穹苍。两只食雀鹰飞到高空,在修道院上面盘桓旋绕。它们正在把打湿的羽翼吹干。

年轻人擦了擦眼泪,立刻跑到圈禁骆驼的地方挑了一匹跑得最快的骆驼。那是一匹瘦高的幼驼,脑门上长着一颗白星。他叫它先蹲下,自己跨上去,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勒勒的吆喝。骆驼挺起腰杆,快步如飞地直向拿撒勒奔去。

晨光照临革尼撒勒湖,湖水晶莹闪烁。临近岸边的地方,由于雨水一夜冲来的泥沙,湖是昏黄色的;较远的地方蓝中带绿,更远则是一片乳白。渔船的帆都已张开;渔夫想早些叫它们吹干。有几艘船已经驶到开阔的湖面,开始作业。粉白色的鹬鸟快乐地浮动在银光闪闪的水面上。黑色鹈鹕站在湖中岩石上,圆眼睛盯着湖水,看一看是否有小鱼跳到水面上嬉戏。卧在革尼撒勒湖畔的迦百农城被大雨淋了一夜,连骨头都被浸湿,这时刚刚苏醒。雄鸡从羽毛上抖落雨水;毛驴嘶鸣;小牛哞哞地叫;在这一片杂乱声响里也听见人们含义准确的话语声,使人陡添了安全感和亲切感。

在一处僻静的海湾里,十几个渔夫,十几双大脚踩在鹅卵石上支撑着身体,正在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拖渔网。他们的动作并不太快,但却十分熟练。西庇太是他们的头儿,这个比他们狡猾七倍的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他假装像父亲一样疼爱他们,可怜他们,可是却不给他们有一分钟喘气的时间。这些渔夫是按日付钱的,一天干下来,这个唠唠叨叨的贪婪鬼总是把他们累得半死不活。

一阵清脆的铃声。一群山羊、绵羊跳跳蹿蹿地拥向湖岸。牧羊犬汪汪地叫着。一个人在吹口哨。渔夫们回过头想看一看,但是老西庇太马上冲过来。“是腓力跟他的那群羊,”他气呼呼地说,“咱们还是别把活儿耽误了!”

“出了什么事了,孩子们?”西庇太问,“是在唱挽歌吧。听见女人哀号的声音了吗?”

“大概是哪位大人物死了,”一个上年纪的渔夫说,“你可不会这么早就死,头儿,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

但这时老西庇太已经爬上了一块大岩石,一双贪婪的眼睛扫过田野。他看到男男女女正在田地里奔跑,有人摔倒,爬起来又继续跑。正是这些人在像唱挽歌似的悲号着。整个村庄乱成了一锅粥。女人有的揪自己头发,男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出什么事了?”西庇太朝他们喊,“你们上哪儿去?你们哭什么?”

可是这些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直奔打麦场,并不屑于回答他。

“咳,你们上哪儿去?谁死了?”西庇太一边大声吼叫着问,一边挥动双手。“谁死了?”

一个矮壮的汉子停住脚,喘着气说:“麦子死了!” 欢迎到看书

“别胡说八道。看清楚点,你是在跟西庇太说话呢,少和我开玩笑。你倒说说,是谁死了?”

矮壮的汉子没有答话,倒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叫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麦子啊,我的大麦啊,面包啊!”

老西庇太站在那里,张着嘴。突然,他用手一拍屁股:他明白了。“是发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大水把麦场上的粮食都冲走了。好吧,叫这些可怜鬼去号哭吧。这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田野的号哭声已经连成一片。村子里差不多每个人都跑出来了。女人们趴在打麦场上,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把大水没有冲走、淤在低洼处的一点点粮食捡在一起。给西庇太干活的人手臂都耷拉下来;他们都没有力气再拖渔网了。西庇太看到这些人无所事事地只是望着田野,不禁大发雷霆。

“快干活!”他从岩石上跳下来,大喊一声。“拉网呀!”他再一次拿起网绳,装作一副用力的样子。“我们是打鱼的,感谢上帝,不是农民。洪水爱来就叫它来吧。鱼都擅长游泳,不会叫水淹死。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腓力把羊群抛到一边,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他想找个人谈谈。“又是一次洪水,孩子们,”他跑到这群渔夫前面,大喊大叫,“看在上帝面上,都别干活了。咱们谈谈吧。世界末日来了。你们就算算,发生了多少回灾难了。前天他们把我们的伟大希望,把那个奋锐党徒钉死在十字架上。昨天上帝就把天河的闸门打开了——不早不晚,刚刚在打麦场上堆满了粮食的时候,于是咱们的面包一下子都不见影了。还有,不久以前,我的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双头的羊羔。世界末日来了,我跟你们说。为了慈爱的上帝,别干活了,咱们聊聊吧!”

老西庇太这回可真发火了。“你能不能从这儿滚开,腓力,别影响我们干活?”他吼叫着,血液都涌到脑袋上来。“你没看见我们都忙着吗?我们是渔民,你是放羊的,干庄稼活的遭灾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来啊,咱们还是干活!”

“眼看着庄稼人就要饿死了,你就没有一点怜悯心,西庇太?”牧羊人反驳说,“他们也是以色列人,你知道,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我们所有的人,是一棵大树。干庄稼活的人是树根。要是树根枯了,咱们就都干死了。还有一点,西庇太!如果救世主来了,可是咱们都死了,他来拯救谁呢?你倒说说看!”

“喂,犹大,”他喊道,“很高兴看到你。到我们这边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上帝不管做什么都有道理,”西庇太反驳说,他为这种闲扯耽误了他的活计万分气恼,“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认为他做得对。要是别人都淹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命,那是上帝保护了我。要是大家都得救了,只有我一个人淹死,那也是上帝对我特别施恩。我相信上帝,告诉你们。二加二等于四,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红胡子听了这番议论,忘了他是个干一天活才有一天饭吃的手艺人,忘了他要靠这些人才有生意做。他的暴脾气一下子发作了。他把心里想的毫无顾忌地全都倒出来。“你信仰上帝,西庇太,那是因为上帝赏给你一个暖暖和和的狗窝,叫你过上了舒坦日子。你老人家有五条渔船给你捕鱼,有五十个渔夫给你当牛当马地卖命。你给他们饭吃,叫他们刚刚有力气干活又不至于饿死。你老人家肚子吃得饱饱的,食橱和箱子装得满满的。于是你向天举起两臂说:‘上帝是公正的;我信上帝。啊,世界多么美丽;我希望它永远别变样!’……为什么你不问问为了解救我们被处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奋锐党徒的看法?为什么不问问上帝一夜之间夺走了他们全部口粮的那些农夫的看法?去问问他们!他们现在正在嚎啕大哭,正趴在泥地里一颗一颗地捡麦粒呢?要不你就问问我。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以色列人受的苦难。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这些问题,西庇太?” 本文来自

“跟你说实话吧,”西庇太说,“我一向不相信红头发红胡子的人。你是杀死了自家兄弟的该隐的后代,到地狱里去吧,朋友。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说完了这几句话,西庇太就把脊背转给他。

红胡子用他的树枝在驴背上狠狠抽了一下。驴子把头一扬,驮着担子就得得地跑起来了。

“别害怕,老寄生虫,”犹大咕噜着,“救世主会来把一切整理好的。” 欢迎到看书

他已经转过岩石,又回过头喊:“西庇太,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好好谈这些事呢。救世主有一天还是要来的,是不是?等他来了,就要亲自把每个无赖打发到他该去的地方。相信上帝的人可不只你一个呢!再见喽——到最后审判日那天再见!” 本文来自

“到地狱去吧,红胡子。”西庇太骂着说。渔网最后已经快拖上来了,看得见金鳃鱼和绯红色的鲩鱼在网里蹦来蹦去。

腓力站在两人之间,无法偏袒任何一方。犹大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很勇敢。这个牧羊人也早想把这样的话甩到那老头的一张脏脸上,或者用这些话敲打他的脑袋,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胆量。这个没有廉耻的人是个很厉害的地主,不管在陆上或者水上都很有势力。腓力放羊的每一块草地都是他的财产——他有什么能力反对他呢?除非是个疯子,要么就得是个真正的勇士,而腓力二者都不是。他只不过会说大话,而且一说就没完没了,没有必要的冒险事他从来不做。

所以刚才这两个人斗嘴的时候,他只好一言不发。他闭着嘴站在那里,有些惭愧,又拿不定主意。现在渔夫们已经把网拉到岸上来了。他跟他们一起俯身把网里的鱼装在篓子里。连西庇太这时也跳进齐腰深的湖水里,既指挥人也指挥鱼。 本文来自

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观看一篓篓捕获物的时候,突然红胡子的大喉咙又从对面的山岩上喊起来:“喂,西庇太!”

西庇太假装没听见。

“雅各!”老头一下子激动起来了。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约翰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儿子他算丢定了。另一个儿子他可决不想再丢掉。他需要他帮自己干活。“你是说雅各?”他忧心忡忡地问,“雅各怎么了,你倒跟我说说。你这可恶的红胡子!” 本文来自

“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他跟那个做十字架的人挺亲热。两个人谈得热乎极了。”

“哪个做十字架的,你这个邪教徒?你说清楚一点。”

“要是一头羊,我倒可以给你解释一下,西庇太大爷,哪怕只看到它的后背我也懂。可是鱼的事我就不在行了。”腓力挺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像犹大,他没有勇气说真心话。“我要去看看我那些羊了。”他说。他把弯头赶羊杖往肩膀上一放,就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去追赶犹大。 欢迎到看书

“等一等,老兄,”他喊住犹大说,“我要跟你谈谈。”

犹大站住脚,一脸轻蔑的样子看着他。“那你怎么还不张嘴?你怕他什么?你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知道谁要到咱们这儿来,咱们要往哪儿走,你还害怕吗?要么你也许是还没听见什么风声。好吧,让我告诉你,可怜虫,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犹太人的王在一片光辉中已经向我们走近——胆小怕事的人这回要倒霉了!”

犹大慢慢走到他身边,攥住他一只胳臂。“你说的是心里话吗,腓力?还是又在耍嘴皮子?”

“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今天非常讨厌我自己。你在前面走,犹大,你在我前面给我指路,我已经准备好了。”

红胡子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压低了喉咙说:“腓力,你能杀人吗?”

“杀人?”

“我还没有杀过人呢。可是我想我能,我准能。上个月我宰了一头牛,就我一个人。”

“杀人更容易。你跟我们走吧。”

腓力打了个哆嗦。他明白了。“你是不是他们一伙的——奋锐党的人?”他大惊失色地问。关于这些可怕的党徒的事他听过很多,人们管这些人叫“神圣的暗杀团”。从黑门山到死海,甚至更往南,直到以土买沙漠,暗杀团叫每个人坐立不安。他们拿着铁棍、绳索和利刃,到处活动,逢人就宣扬:“不要给那些异教徒上贡!我们只有一位天主:阿多奈。”凡是不服从圣律的犹太人,凡是同上帝的仇敌——罗马人谈话说笑,凡是为罗马人工作的犹太人,都要遭他们暗杀。“动手吧,杀吧!”他们大声狂喊。“让我们把道路扫清叫救世主走来。让我们把世界打扫干净,把街道铺平,救世主已经来了!”

这些人在大白天走进村庄、城镇,这里杀死一个当叛徒的撒都该人(7),那里杀死一个嗜血成性的罗马人。他们认为该杀谁就杀谁,并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地主、祭司和大祭司长在他们面前吓得浑身发抖,对他们恨之入骨,因为他们煽起叛乱,把罗马士兵招引来,结果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大屠杀,犹太人民血流成河。

“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也是一个奋锐党徒?”腓力压低嗓门又问了一遍。

“害怕了么,勇敢的小伙?”红胡子讥嘲地笑着说。“用不着害怕,我们不是杀人犯。我们是为自由而战的,腓力,我们要解放我们的上帝,解放我们的灵魂。起来吧。到时候了,你也能够叫别人看看你是个男子汉。加入我们一伙吧。”

但是腓力却只望着地面。他已经后悔不该同犹大谈论这件事,而且谈论得这么多了。说说大话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跟朋友坐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我要干这个”,“我要让他们看看”——那倒是满有趣的。可是你要小心了,腓力,别走得太远了,否则就要惹麻烦了。

犹大探过身来,改用另一种语调说话。他的一只大手掌轻轻地放在腓力的肩膀上,摸着他。“人的生命是什么?有什么价值?如果没有自由就一文不值。我们正在为自由而战,我告诉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吧!”

腓力沉默不语。他要是能从这里跑开多好!但是犹大的手还紧紧攥住他的肩膀呢。

“有。”

“有就随身带着,放在衣服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我们正在经历一段困难的日子,兄弟。你难道没有听见那越来越近的矫健的脚步声?那就是救世主。一定不能让他发现路还堵塞着。在这件事上刀子比面包更有用。来,看看我的!”

他解开了衬衣。一把闪闪发光的贝都因人使用的双刃匕首紧贴在他油黑的胸膛上。

“这是我们的事。”红胡子一下子又粗鲁起来,“我们的事你少问。”

“你不相信我吗?”

“我现在要跟你说几句说,你好好听着,腓力。不要泄露给任何人,不然你就完蛋了。我现在正到沙漠里那座修道院去。那里的僧侣要我去给他们打几件铁器。过几天——过三四天吧,我就回来经过你放羊的地方。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好好琢磨琢磨。别对外人说,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你自己作出个决定,如果你是个男子汉,能作出正确的决定,我就告诉你我们的计划,要干掉谁。”

“干掉谁?我认识他吗?”

“别性急。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教友。”他伸出一只大手来。“再见吧,腓力。直到咱们谈话之前你一直是个谁也看不上眼的人;没人关心你的死活。我过去也跟你一样,直到我加入这个党派。从那天起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变成人了。不再是红胡子犹大,不再是就知道像牛一样干活的臭铁匠,唯一的目的就是喂饱两条腿、一个肚子和我这张臭脸。现在我是为一个伟大的目标干事——你听见没有?——为一个伟大的目标。不管是谁,哪怕是一个最卑微的人,只要他为一个伟大目标活着,他也就伟大了。你懂不懂?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再见!”

他用棍子在驴身上捅了一下就快步如飞地往沙漠那边走去了。

只剩下腓力一个人了。他把下巴支在一块岩石上,望着犹大,直到那红胡子大汉转过山岩消失不见。

“咱们有个上帝,对不对?”老人回答说。“没错吧,咱们是有个上帝。上帝最讲公正,对不对?如果他是上帝,他就一定得公道,对不对?没错,他是公道的。所以你看,世界早晚要倒过来。咱们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孩子,耐心等待。”

“咳,你们在那边嘀咕什么呢?”西庇太听到他们几句议论,不由疑心起来。“你们还是一心干活吧,别尽想上帝了。上帝想做什么他比你们清楚。主啊,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想的是什么。”

渔夫们立刻都不说话了,老渔夫站起身,拿起一只大木勺,开始搅和起鱼汤来。

【注释】

(1)但以理Daniel,古代犹太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收有《但以理书》12章,记录他的事迹和他三次所见异象及一次异梦。

(2)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我夜里见异象,看见天的四风陡起,刮在大海之上,有四个大兽从海中上来,形状各有不同。头一个像狮子,有鹰的翅膀。我正观看的时候,兽的翅膀被拔去,兽从地上站立起来,用两脚站立,像人一样,又得了人心。又有一兽如熊,就是第二兽……有吩咐这兽的说:‘起来吞吃多肉!’此后我观看,又有一兽如豹,背上有鸟的四个翅膀。这兽有四个头,又得了权柄。” 本文来自

(3)以色列人的祖先之一雅各,曾在梦中见到一个梯子,一头着地,一头顶天,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或上或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8章。

(5)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其后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第四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吞吃嚼碎,所剩下的用脚践踏。这兽与前三兽大不相同,头有十角。”

(6)官话本《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译文为:“我在夜间的异象中观看,见有一位像人之子的,驾着天云而来,被领到亘古常在者面前,得了权柄、荣耀国度,使各方各国各族的人都事奉他。他的权柄是永远的,不能废去;他的国必不败坏。”

(7)撒都该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传教时曾不只一次谴责他们,把他们的教训比作“酵母”。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21章。 本文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