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刨花堆上坐起来,背靠着墙。他的头顶悬着一根皮带,带子上钉着双排尖钉。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用这条皮带抽打自己,打得鲜血淋淋,这样夜里他就会睡得平静,没有亵渎行为。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记不起梦中又受到什么样的诱惑,但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逃避了一场危难。“我忍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喃喃地说,抬眼望着上空,叹了一口气。朦胧的、暗淡的晨光从门缝里溜进来,映着淡黄色板条的天花板,使天花板平添一种奇异色彩,像涂了釉一般柔美,像象牙一样高雅。“不能再忍受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又低声重复说,恼怒地咬着牙。他凝视着半空,突然间,他一生的经历又从眼前闪现了一遍:父亲在订婚那天手中的拐棍开了花,接着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瘫痪不起。再以后年轻人仿佛还记得母亲怎样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却听见了母亲的无言的苦诉——她是体面的。日日夜夜他的罪像插在心头的一簇刀子。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搏斗,想战胜剩下的最后的一个魔鬼,但却毫无希望。别的魔鬼都一一被他制服了:贫穷、对女人的欲望、年轻人的欢乐、家室的幸福。他把这些诱惑都打败了,只还剩下最后一个——恐惧。如果能再战胜这一个,如果他有这种能力……他现在已经成人了:这一时刻已经到了。

“父亲瘫痪都是因为我,”他喃喃地说,“也是因为我抹大拉才堕落成妓女。因为我以色列才仍然在轭下呻吟……” 欢迎到看书

一只雄鸡——那一定是隔壁他的伯父拉比(1)家里养的——在屋顶上扇动着翅膀,生气地连续啼叫。夜太长了,它已经厌烦了;它正在呼唤朝阳。

年轻人倚着墙壁倾听。晨光照亮住房,街门一扇扇开启,大街小巷都复活了。清晨的细碎声响一点一点从地面、从树梢升起来,从房屋的缝隙里渗露出来,拿撒勒苏醒了。这时从隔壁的一所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拉比就扯着嗓子吼叫起来。他在呼叫上帝,提醒他许诺给以色列的诺言。“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还要多久?”拉比喊道。年轻人听见拉比的膝盖急促、清脆地磕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他在祈祷,”他低声说,“他正趴在地上呼唤上帝。马上他就要敲打我的墙壁,叫我也跪在地上礼拜。”他气恼地皱了皱眉头。“我同人打交道已经够烦心的了,还得每天伺候神。”他在墙上重重地用拳头擂了两下,叫那位性格暴戾的拉比知道,他已经起床,正在做祷告。

他一跃而起,身上披着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袖袍子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赤裸的躯体——瘦削、黧黑、东一处西一处青紫的伤痕。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衣服捡起来,披在身上盖住身体。

清晨微弱的光亮从天窗外面透进来,照在他身上,把青年人的面庞柔和地显现出来。执著、傲慢、痛苦……下巴和面颊上的须毛已经长成鬈曲、乌黑的胡须。他的鼻子微勾着,嘴唇很厚,因为双唇微微张开,雪白的牙齿闪闪生辉。这张脸并不俊秀,但却含蓄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魅力。是因为他的睫毛吗?浓重的、极长极长的睫毛在他整个脸上投下一层奇特的蓝色暗影。是因为他的双眸吗?他的眼睛很大,黢黑,充满光泽,又充满黑暗——既有威慑力量又非常温存、柔和,闪动着。像蛇的眼睛一样,当它们从长长的睫毛下凝视着你的时候,你会立刻感到一阵昏眩。

他把缠在腋下和胡须上的木屑掸掉。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来了,他知道是他们。“是他,他又来了。”他厌恶地呻吟了一声。“他来找我做什么?”他向门口爬去,想仔细听一下,但他一下子停住了,吓得要命。是谁把工作台顶在门后边,把工具和十字架压在上面?是谁?什么时候?夜里到处是邪恶的精灵,是梦幻。我们在沉睡,他们发现门开着,就随意进进出出,把我们的屋子和脑子弄得颠三倒四。

红胡子却转过头来。“关上门,”他吼叫了一声,“我有事跟你说。”

“我找你来了,”红胡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把手中的麦穗扔在地上,抬起一双严峻的蓝眼睛,盯住年轻人,又把满是皱褶的粗脖子往前一伸:“你怎么样?准备好了么?”

室内的光线更亮了一些。现在年轻人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红胡子粗野的、变化不定的面容了。这不是一张脸,而是两张。当一半脸在笑的时候,另一半却显得气势汹汹;一半脸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时,另一半却木然僵硬。即使脸的两半出现片刻的协调,人们也会在那表面的协调底下感到上帝和魔鬼正在角逐,两种决不调合的势力。

“准备好了么?”他又问了一句,但没等年轻人回答,就继续说下去。“不用,不用,你用不着带这个十字架——你听我的话没错,人都聚集起来了。巴拉巴也已经带着他的人从山上下来。我们要闯进监狱去把那个奋锐党(2)徒救出来。只要他们一出来,奇迹——你别摇头!——奇迹就要发生了。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伯父去。昨天他把我们聚集在会堂里——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伯父在会堂对我们说:‘如果我们只是搭着胳臂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弥赛亚(3)是不会自己来的。要想叫他来,上帝和人必须一起拼斗。’你伯父昨天就是这样对大家说的,现在我把他的话告诉你,只有上帝还不够,只有我们人也不够。需要一起战斗——齐心协力!听见了没有?”

红胡子扯住年轻人的胳臂,摇撼了他一下。“你听见没听见?你的心思跑到哪儿了?你昨天应该也到会堂去听听你伯父是怎样讲的,也许那样你的脑子就清楚了,你这可怜鬼!你伯父说,那个奋锐党徒,就是罗马异教徒今天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也许就是我们等待了几代的人。如果我们不去帮助他,如果我们不出去救他,他也许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面貌就死掉了。但是如果我们去救他,奇迹就可能发生,什么奇迹?他会脱掉身上的破衣服,脑袋上就会出现大卫王(4)的光辉灿烂的王冠!这就是你伯父对大家讲的,现在我转告你。我们听了你伯父说的话,都流了眼泪。这位老拉比举着双臂,大声喊:“以色列上帝,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举起手臂,眼睛望着苍天,齐声高呼。我们淌着眼泪发誓:‘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你听见了吗,木匠的儿子?我的话不是对着一堵墙白说的吧!”

但是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他从工匠台上跳下来,抓了一把钉子,又拿起锤子,向十字架走去。红胡子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一个大跨步就抢先走到十字架前头。他开始用拳头狠狠地捶打它,对它吐唾沫,好像十字架是一个人似的。他转过身来,他的胡须、睫毛几乎刺着年轻人的脸。 本文来自

“你不害臊吗?”他吼叫起来,“拿撒勒、迦拿和迦百农的所有木匠都拒绝给那个奋锐党徒钉做十字架,只有你——难道你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害怕吗?假如救世主到来,发现你为他做了十字架,假如他们今天要钉死的人就是救世主……为什么你不像别人那样有勇气拒绝罗马百夫长(5)说:‘我不为以色列的英雄做十字架’!”

“你真应该为你这位西门老兄(6)感到骄傲!”他咆哮着说。

“这不是他的过错,”年轻人羞惭地说,“都怪我,是我的不是。”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是因为我母亲才把他逐出门外。因为我的缘故,弄得他现在……”

红胡子的脸一半变得慈蔼,有一瞬间甚至闪出怜爱的光泽。“你怎样偿还这些罪呢,可怜鬼?”他问。

“没有什么意思。” 欢迎到看书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但突然间他喊起来:“别问我了,别问我了,犹大。”

犹大倚着门框眺望这些男男女女,心头不禁膨胀起来。就是这些人啊,他想,他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上来。就是他们,同上帝汇合在一起就会创造出奇迹来。今天,不要等明天,就在今天!

一个同男人一样粗壮、臀部肥大的女人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这是个凶恶、狂热的女人;衣服已经快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木匠的门上。 本文来自

“下地狱吧,你这个钉十字架的臭木匠!”她大声骂道。

“我不叫你这样做。我要把它打烂。”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伸出手,想找一把大锛子。

“犹大,犹大,我的好兄弟,”年轻人用艺术的语气缓和地说,“你还是不要妨碍我的事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深沉、幽暗,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了。红胡子感到很不安。

“妨碍你的什么事?”他低声问。他焦急地凝视着年轻人,等着回答,这时阳光正直射在木匠的脸上和他瘦小、赤裸的躯干上。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扭曲着,好像用尽力气不使自己大声叫喊。红胡子这时才发现他的身体多么瘦削、多么苍白,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年轻人似乎正在逐日消瘦,面颊一天比一天塌陷。自从上次见到他才过了几天?他离开他是为了到革尼撒勒湖畔几个村子去兜一个圈子。他的职业是铁匠。为人打铁,钉马掌,制作锄头、犁铲、镰刀。他干了几天活儿又匆匆赶回拿撒勒,因为他得到消息说,那个奋锐党徒将被钉上十字架处死。他还记得自己离开这里时他的这位年轻朋友的样子。可是这次回来,样子简直全变了!他眼睛红肿,太阳穴凹陷下去,嘴角挂着无法掩饰的凄苦?他为什么这么痛苦?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他想回答,折磨他的是上帝,但他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憋在心里想大声喊出来的一个字,但他不想说出口来。

“我正在搏斗。”

“跟谁?”

“不知道。就知道我在搏斗。”

红胡子紧紧盯住年轻人的眼睛。他向这双眼睛探询、向它乞求、对它威胁,但那双黑魆魆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反应,流露出的只是恐惧。

犹大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在他凝视着这双幽暗的、无言的眼睛时,他仿佛从中看到繁花盛开的树、碧蓝的水和熙攘的人群。在眸子的最深处,在开花的树、蓝色湖水和人群后面,隐隐约约佇立着一架黑色的大十字架。

红胡子一下子跳起来,挺直身子,眼睛差点儿迸出来。他想说话,想问,你会不会是……就是你?但是他的嘴唇却僵住了。他想把年轻人抱在怀里,想亲吻他,但他的两只手臂高擎在空中也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直了。

他就这样僵立在那里,敞开手臂、努着眼睛、头发倒竖。当年轻人看到这副形象时,不由惊叫起来,一直禁锢在他心扉后面,叫他心寒胆战的噩梦场景一下子弹跳出来——手执在十字架上钉人器具的一群小矮人,“快去找他,孩子们”的呐喊。另外他也认出了小矮人的首领红胡子:那人就是犹大,铁匠犹大。正是犹大仰天狂笑率领着这群人到处追寻他。

红胡子的嘴唇动了动。“你会不会是……就是你……?”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会不会是谁?”

“你看,我现在做什么?我在制做十字架,供他们钉人!”他又强笑了一声。

红胡子非常生气,不再说话。他开开房门。又有一群村民乱哄哄出现在村口——披头散发的老太婆,病病歪歪的老人,瘸子,瞎子,麻风病患者,拿撒勒的全部渣滓。这些人也都要到山上去,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他们也要爬到十字架钉人的山头上……指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我该到人群里了,红胡子脑子里想。到时候了,我们该一起冲上去,把奋锐党徒抢走。到那时候,他究竟是不是弥赛亚就会弄清楚了……但他还在踌躇着。突然,一股凉风从他头顶吹过。不,他想,不是今天要钉上十字架的人,他不是希伯来人等了几个世纪的那个人。明天!明天!明天!亚伯拉罕的上帝呀,你用明天两个字折磨我们折磨了多少年了?明天,老是明天!好吧——到底还要多久?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我们已经受够了! 欢迎到看书

他感到胸中怒火上撞。年轻人这时正趴在十字架上接着钉钉子,他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寒颤,问自己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这个钉十字架的木匠?上帝行事总是那么隐晦,从不直截了当……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在老太婆和残疾人后面出现了罗马巡逻兵,擎着盾牌、长矛,戴着铜盔。冷漠,一言不发,他们驱赶着前面的一群贱民,脸上明显地流露着对希伯来人的鄙夷不屑。

红胡子气愤填膺地斜睨了一眼这些士兵,血液在沸腾。他把身体转向年轻人。他不想再看他;一切好像都是这个年轻人的过错。

“我走了!”他大声说,紧握着拳头。“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钉十字架的木匠!你是个胆小鬼,你跟你哥哥——跟那个传布法令的人一样没出息,甘愿当叛徒。但是上帝容不得你,他会向你身上投掷雷火,像用雷火轰击你父亲一样,他会把你烧成灰。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记住我的话,你也不会忘掉我了。”

(2)Zealots,是古希腊犹太教中一派激进狂热的教徒,官话本《圣经》译为“奋锐党”,他们在政治上公开反对罗马人统治耶路撒冷。

(6)根据《圣经·新约》,耶稣有兄弟雅各、约西、西门、犹大四人和妹妹数人,《马太福音》第14章中曾简略捉到过。本书中只在本章中出现西门,在第16章中出现过雅各。根据内容,两人应都是耶稣的异母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