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左右,正当国王穿戴的时候,宫内大臣进来,径向陛下走去,禀报说:奥尔良公爵殿下请求在国王梳洗时谒见。路易十五还没有自己作主的习惯,于是向坐在寝宫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的弗雷茹主教转过脸去,仿佛想问他该怎么办。对这个没有出声的问话,主教不仅点点头,表示应该接见殿下,而且立即起来,亲自走过去开门。摄政王在门旁停了一下,对弗雷茹表示感谢,随后向寝宫环顾了一遍,看清德·维力鲁瓦元帅尚未来到,遂向国王走去。

路易十五当时是个九岁的漂亮男孩,长着栗色的头发,乌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唇,绯红的面颊有时会突然变得苍白,很象他母亲玛丽亚·沙沃伊斯卡娅·布尔戈尼公爵夫人的面庞。由于国王的两位太傅,德·维力鲁瓦元帅和弗雷茹主教意见相左,国王在迥然不同的影响之下,性格还远远没有定型,虽然如此,但他的外貌,甚至他戴帽子的动作都露出一种热情、果断的气质,让人看得出这是路易十四的曾孙。最初,人们告诫国王要反对奥尔良公爵,拚命把公爵说成是全法国中对国王最不怀好意的人,但是随着他同摄政王接触的增加,那些告诫很快就逐渐消失了,他凭着淳朴的童心,把摄政王当作朋友看待。

从奥尔良公爵这方面说,他对待国王不仅恭谨有加。而且循循善诱。有些事务,凡是年幼的国王能够理解,摄政王总是送他过目,而且讲得清清楚楚,趣味盎然。这种政事换别个人奏闻,一定会使年幼的国君不堪其苦,而一经公爵解说,年幼的国王反倒觉得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消遣。还应该说明的是,对于国王处理政事,常常要用世上最好的玩具进行奖励,这些玩具是杜布亚为他从德国和英国订购来的。

因此,陛下现在用十分亲切的微笑来接待摄政王。为了表示特别的恩宠,他把手伸给摄政王去吻,而弗雷茹主教大人则表现出一向不变的谦恭态度,又坐回到亲王殿下一进来时他所坐的那个角落去了。

“见到您我很高兴,阁下,”路易十五用亲切的声音说道,脸上露出童稚的笑容,甚至他遵循的礼节也掩盖不住他的天真可爱,“我真高兴,尤其您不是在平常的时候来,这大概说明您要告诉我一件愉快的事情。”

“甚至是两件呢,陛下。第一,我收到从纽伦堡送来的一个大箱子,看样子,里面装的是……”

“啊,玩具!很多玩具!是吧,摄政王先生?”国王喊道,他说着竟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巴掌,忘了站在身后的近侍。那人手持一把银柄的小佩剑,正准备把它挂在国王的腰带上。

“漂亮的玩具!漂亮的玩具!噢,您太好了!我真喜欢您,摄政王先生!”

“陛下,我不过是尽到自己的职责罢了。”奥尔良公爵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答道,“您不该为这个感谢我。”

“这个美妙的箱子在哪儿呢,阁下?”

“在我那里。如果您愿意的话,陛下,我今天,或者明天早晨,就派人把它送来。”

“噢,不,我请您马上就送来,摄政王先生!”

“可是,箱子还在我那儿呢。”

“那有什么关系,咱们就到您那儿去!”这孩子一边喊一边向门口跑去,竟忘了他还投有挂上佩剑、穿上缎子短袍和束上天蓝色绦带。

“陛下,”主教走过来说,“容我提醒陛下,您对于获得玩物太过于热心了,这些东西您应当不放在眼里。”

“是的,阁下,您说得对,”路易十五极力克制自己说道,“可是,您应当原谅,我才九岁呀,而且我昨天已经办了不少事呢。”

“这不错,”弗雷茹主教笑着说,“因此,陛下应该先问一问摄政王先生要奏闻的第二件事是什么,然后再去关心玩具。”

“啊,是的,阁下,那么是什么事呢?”

“这是一件对法国大有好处的事情。事情十分重要,因此我想奏请陛下明断。”

“您随身可带着关于这件事的公文?”

“没有,陛下,我没想到陛下马上就要办理此事,所以把公文留在书房里了。”

“难道我们不能把这些事情一道办好吗?”路易十五一半向着主教,一半向着摄政王问道,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我不去作清晨散步了,就到您那里去看看纽伦堡的玩具,然后去您的书房,就在那里办公。”

“这是不合礼仪的,国王,”摄政王说,“不过,如果陛下您愿意这样……”

“是的,我愿意,”路易十五答道,“当然,要是我那位好老师允许的话,”他又补充了一句,用十分温柔的目光直盯着弗雷茹主教,在这种目光面前是不可能再固执己见的。

“您不会反对吧,先生?”奥尔良公爵向弗雷茹转过身去问道。这句话的声调,似乎表示,假如老师拒绝身为国王的学生的要求,那就是让摄政王受到了奇耻大辱。

“不会,殿下,恰恰相反。”弗雷茹说道,“习惯于办理政务,这对陛下来说是有益的,如果说容许打破礼仪规章,那只有在对人民有利的情况之下。我只是请求您允许我陪随陛下。”

“当然,阁下!”摄政王说道,“那就有劳了。”

“啊,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路易十五叫道。“快给我拿短袍、佩剑和蓝绦带来!我马上穿好,摄政王先生,我马上穿好!”

接着他走过去一步,想挽住摄政王的胳臂,但摄政王不容自己表现得如此有失体统,他闪身赶在国王前面去打开门,做一个手势请国王先行,随后离国王三、四步远,手里捧着帽子,同弗雷茹主教一道跟在后面而行。

国王和奥尔良公爵的住处,都在一层楼,中间只隔着一条通往国王陛下内室的前厅和一条小回廊。回廊通着另一间直达公爵内室的前厅。因此路并不远,但由于国王性急匆忙,一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一些有四扇窗户的大书房。确切说,那是四扇玻璃门,穿过这四扇门,下两个台阶就进入花园了。这间大书房和另外一间稍小一点的房间相通,摄政王通常在这间小房间里办公,接见密友和宠臣。公爵所有的近臣都在大书房里恭候着他。很自然,这是早朝时分。因此,少年国王并没有注意火枪队队长德·阿尔塔干先生和近卫队队长德·拉法尔侯爵,也没有留意窗外巡逻的相当多的近卫骠骑兵。他一看见书房中间一张桌子上放着的非常漂亮的箱子,已顾不得刚才弗雷茹主教对他的劝诫,那箱子非常突出的尺寸仍使他不禁发出一声兴奋的喊叫。

然而,他不得不再次克制自己,庄重地接受了德·阿尔塔干和德·拉法尔对国王的敬礼。这当儿,摄政王吩咐两个仆人取凿子来,他们立刻将箱盖打开,里面装着一套最豪华的玩具,这正是这位九岁的国王曾经眼热并为之叹赞不已的玩具。

满目琳琅,国王已忘记了自己的老师,也顾不得礼节和近卫队长与火枪队长在场了,径向面前展现的天堂奔去,开始从箱子里取出小钟、三帆船、骑兵连、步兵营、背负货物叫卖的商人、手持魔杯的魔术师,仿佛是从取之不尽的水井里,从魔筐里,从《一千零一夜》所写的宝库里取宝一样。总而言之,取出了很多奇妙的玩具。这些玩具足以使莱因河彼岸的所有孩子在圣诞节的前夜玩上一个够。他每取出一件,便发出一声出自内心的、无拘束的惊叹,以至弗雷茹主教也不忍在他弟子幸福的时刻扫他的兴。在场的人都在谦恭的静默中观看这一场面。这种静默的气氛通常是在人们目睹更大悲欢的事情时才会保持的。

忽然,前厅里传来一阵高声喧哗。房门打开了。门侍报告:德·维力鲁瓦公爵驾到。随着,在门口就出现了不离手杖的元帅。他慌慌张张地抖着自己的假发,高声嚷叫,询问国王现在哪里。因为大家对他的怪癖已经习以为常,摄政王只是向他指了指路易十五,国王还在掏那个箱子。从那个取之不尽的宝库里取出的漂亮玩具,摆满了脚有的家具和镶木地板上。元帅无话可说:他晚到一个小时,而且国王在摄政王房里是同弗雷茹主教在一起的。德·维力鲁司认为,有后者在场就象他自己在场一样。但他还是走到路易十五身旁嘟嚷了一阵,用不安的眼神向四周扫视一番。从这种眼神里可以看出,如果陛下碰上什么危险,他,德·维力鲁瓦元帅就要挺身而出加以保护。摄政王同拉法尔迅速交换一下眼色。德·阿尔塔干脸上露出一丝刚能觉察出来的笑容,这说明,一切都十分顺利。

箱子已被取空,国王正在观赏那些宝物,摄政王向他走去,他仍没有戴上帽子,一面提醒国王答应过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国务。路易十五自己非常遵守时间,后来他曾经说过,守时就是国王的礼貌。此刻,他以自己固有的遵守时间的习惯,向这些玩具最后看了一眼,请求容许将它们带回自己的住室。这个要求立即得到同意,随后他向那间小书房走去,摄政王先已拉开了房门。两位老师各按自己的脾气行事,德·弗雷茹先生借口不愿干与政事,当国王同奥尔良办公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参加。他很识分寸,后退几步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元帅却象往常一样,毫无礼貌地朝国王急忙走去。他看见国王进入了书房,也想跟在后面。这是摄政王精心设计和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的时机。

“请原谅,元帅先生,”他拦住德·维力鲁瓦公爵的去路,说道,“我要和陛下商量的事情十分机密,我请您留下,让我单独和陛下谈一会儿。”

“单独谈?!”维力鲁瓦叫道,“单独谈!可是,您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殿下。”

“不可能吗,元帅先生?”摄政王十分冷静地答道,“不可能!为什么?请您指教。”

“因为我是国王陛下的老师,有权随时陪侍在侧。”

“首先,阁下,这种权利在我看来是绝对没有根据的,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容忍的不是这种权利,而是一种自以为是,我能容忍仅仅是因为国王陛下年纪还小,这种自以为是还无关宏旨。可是,现在,国王快满十周岁了,逐渐要让他学习掌管国家大事了,您自然会认识到我的做法是完全正当的。元帅先生,既然法兰西授予我作为教他这门学问老师的这一称号,我自然可以象弗雷茹主教和您一样,在一定时间内单独地同国王陛下待在一起。赞成这样做会对您也有好处,元帅先生,”摄政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补充说,“在这些方面您的才学还欠缺一点。”

“可是,殿下,”元帅反驳道,他照例急躁起来,便老羞成怒,忘记了一切礼貌,“请容我向您指出,国王是我的学生。”

“这一点我明白,阁下,”摄政王仍然用那种从一开始谈话时就使用的揶揄腔调说,“我并不妨碍您把国王培养成一位伟大的统帅。你们的意大利战役和弗兰德战役说,本来就不可能给他找到一位优秀的老师,何况现在要谈的并不是军事,而只是仅能让国王陛下一个人知道的国家机密而已。所以我们要再次向您重复一遍,我希望单独同国王谈话。”

“这是不可能的,殿下,这是不可能的里”元帅叫道,愈加失去理智。

“不可能?可是为什么呢?”摄政王再次问道。

“为什么?”元帅接着说,“为什么?……为的是,我的责任就是一刻也不离开国王,我不容许……”

“请您注意,元帅先生,”奥尔良公爵打断他的话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轻慢的语调,“我觉得,您同我谈话好象欠缺应有的尊敬!”

“摄政王先生,”元帅又说,情绪更加激动,“我明白,对殿下应当给予尊敬,然而,我至少还明白,我的职位和对国王的忠诚使我肩负起什么样的责任。国王陛下时刻都不应在我的视野之外,因为……”公爵支吾起来。

“因为什么?”摄政王问道,“请说下去呀,阁下。”

“因为我要对他本人负责,”元帅说道,想表现出他对于面临的挑战并不示弱。

在这种盛怒的局面下,目睹这场风暴的人,鸦雀无声,只有元帅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德·弗雷茹先生沉重的叹息打破这种寂静。至于奥尔良公爵,他昂首冷笑,那笑容里表现出极大的蔑视,渐渐现出一种高傲的神态。他每露出这种神态,就俨然是一位世界上最尊荣的王爷。他说道:

“德·维力鲁瓦公爵,我觉得,您弄糊涂了,显然您忘记了在同我谈话,还以为是在同别的什么人谈话。既然您忘了我是谁,那就让我提醒您一下吧,德·拉法尔侯爵!”摄政王转身叫自己的近卫队长,下令道:“请履行您的职责吧。”

德·维力鲁瓦元帅到这时方才觉到脚下的大地仿佛崩陷了,方才明白自己滑到了怎样的深渊,于是他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请求原谅的话。但是,摄政王甚至没有容他把话讲完,就在他面前关上了书房的门。

这时,未等元帅从这一意外情况中明白过来,德·拉法尔侯爵已来到他的面前,要他交出佩剑。

元帅顿时呆若木鸡。他长期以来靠一种幻觉自安自慰,以为他的一切狂妄行为都不会受到惩罚,这是一种至今谁都不肯自行打消的幻觉——以致最后相信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他想讲话,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面对一次比一次更为严厉的要求,他只得解下佩剑,把它交给德·拉法尔侯爵。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抬进来一把椅轿,两名火枪手把元帅塞进椅轿里,关了轿门,德·阿尔塔干和德·拉法尔分别站在轿门的两边,一转眼就把被捕的人从旁门抬进花园里。御前骠骑兵事先得到命令,立即组成护送队,快步如飞地跑下主楼梯,向左拐进了养花的暖房。护卫队停在第一个房间里,只有抬椅轿的轿夫在德·拉法尔和德·阿尔塔干伴随下进入第二间暖房里。

这件事干得干净利索,以至那位一向不以冷静见称的元帅来不及清醒。他眼看自己被解除武装,觉到被人抬走,抬进一间紧闭的屋子里,跟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他知道,这两人不会对他客气。他老是过分地估计自己的价值,认为自己就要被杀了。

“先生们,”他喊道,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我希望二位不是要杀我的!”

“不会的,元帅先生,请放心吧,”德·拉法尔回答他说。德·阿尔塔干向元帅瞟了一眼,那团蓬乱的假发使元帅的样子显得极为可笑,他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不会,阁下,要办的是件极平常的事,没什么可怕的。”

“那究竟是什么事?”元帅问道。两人的保证使他稍为放心。

“阁下,两封信的事,这两封信您打算今天早晨呈交国王,也许,现在就在您的口袋里。”

元帅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竟忘记了杜孟公爵夫人的委托,他哆嗦了一下,不由得按住装信的那个衣袋。

“请原谅,公爵先生,”德·阿尔塔干拉开元帅的手说,“不过,我们受权通知您,万一您使我们得不到这两封信的原件,摄政王手里还有这两封信的副本。”

“我再说一句,”德·拉法尔说,‘我们受命强行从您手里得到信件,元帅先生,如果您不识趣,非要反抗不可,那么,因搏斗引起的不幸后果,我们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

“可是先生们,你们可能肯定,摄政王殿下手里有这两封信的副本?”元帅说道。

“向您担保,正是这样!”德·阿尔塔干说道。

“以贵族的名义担保?”德·拉法尔说道。

“既然如此,先生们,我看,我没有必要去销毁这些信件,何况这些信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出于好意才答应转呈的。”

“这我们知道,元帅先生,”德·拉法尔说。

“先生们,我只希望,”元帅补充说“你们能向殿下报告,我甘愿服从他的命令,说我污辱了他,表示真诚的悔恨。”  “您不必担心,元帅先生,一切都会按照实际的情况报告的。那么,信件在哪里?”

“这就是,阁下,”元帅把两封信交给了德·拉法尔说。德·拉法尔撕去印有西班牙国徽的封缄纸,确认这是他受命要没收的文件。他检查无误之后,说:

“亲爱的德·阿尔塔干,现在请您按规定护送元帅先生。我请您以摄政王殿下的名义转告一切有幸同您一起护送元帅的人员,要他们按元帅的官阶给予他一切应有的礼遇。”

椅轿的门刚一关上,轿夫便抬起他走了。元帅失去信件之后,开始怀疑他上了圈套。他又被抬到第一个房间,御前骠骑兵还在那里等着。护送队又随着行进,一分钟后来到宫门前。那里有一辆由六匹马拉的四轮马车在等候,人们让元帅坐进马车。德·阿尔塔干坐在他的身旁,一位火枪队军官和国王的近臣杜里布亚坐在前面。二十名火枪手分散在马车的四周。两个车门旁边各有四个人,有十二个人殿后。最后,向车夫打了一个出发的手势,马车便飞驰而去。

德·拉法尔侯爵站在暖房门前,看着马车离去,等到元帅已被安全送走之后,他才带着菲力浦国王的两封信去见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