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布瓦先生到!”仆役察报道。

杜布亚伸出自己象蛇一样的头,不费什么力气就一眼看出了仆役的把整个门洞都遮住的魁梧身躯后面的那个胖乎乎的、脸色苍白、两膝哆嗦的人。那个人不时咳嗽几声,为的是给自己壮壮胆。杜布亚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同什么样的一个人在打交道。

“让他进来,”杜布亚说。

仆役退到一旁,于是让·布瓦就出现在门坎上。

“请进,请进,”杜布亚说。

“先生,承望您赐给我很大的荣幸,”布瓦小声地说,他一边站在原地没有动。

“把门关上,让我们两人在一起,”杜布亚对仆役说。

①贝尔特朗和帕东是拉芳登著名的窝言《猴子和公猫》中的人物。在公猫(帕东)从火堆中取出果子的时候,猴子(贝尔特朗)啥也不干,光是啃栗子。

仆役遵从他的吩咐,门猛地在布瓦的背后拍了一下,推着他向前走了一步。他先是犹豫不决地立了一会,后来又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惊慌失措的眼光没有从杜布亚身上移开。

事实上,杜布亚的模样也很古怪。他已经脱去了自己主教法衣的上半部分,因此,他是穿着衬衫、黑裤和雪青色的长袜。这一景象使布瓦非常失望,因为出于他的意料,他所看到的既不是一位大臣,也不是一位主教,而是一个三分象人、七分象猩猩的奇怪生物。

杜布亚坐在安乐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两手抱着膝盖。

“喂,先生,”他说,“您愿意同我谈谈吗?我愿意为您效劳。”

“先生,请原谅,”布瓦说,“我想见到坎伯雷主教先生。”

“我就是。”

“怎么,就是您,大人!”布瓦叫了一声,他两手抓住帽子,一鞠躬到地。“求您饶恕,因为我没有认出阁下。说真的,我是第一次有幸见到您的。但是,从您的……嗯……从您的堂堂仪表上……嗯,嗯!……我一定能够猜出……”

“您叫什么名字?”杜布亚打断布瓦唠唠叨叨的话问道。

“让·布瓦,您的忠实的仆人。”

“您是干什么的?”

“皇家图书馆职员。”

“您到这里来告诉我关于西班牙的什么秘密消息?”

“大人,您要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的职业没有占用完我的全部时间,我早晨有四小时,午饭后有六小时可以随意由自己支配。又因为上帝赐给我一手好字,所以我能在家里作点工作。”

“我明白了,”杜布亚说,“有人给了您一些可疑的文件,您把这些文件带来见我,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这些文件就在这卷纸里,大人,就在这卷纸里,”布瓦把纸卷递给杜布亚说。

杜布亚一跳就跳到布瓦身旁,他接过了纸卷,坐在书桌边,一刹那间就扯断了细绳,撕开了封皮,开始仔细地观看文件。

他所读的最初几行字是用西班牙文写的。但是,因为杜布亚曾两度出使西班牙,能够多少讲点卡尔德隆语和洛普·德·维加语,所以他马上就看出这些文件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事实上,这里面恰恰就有着贵族的抗议书,准备为西班牙国王效劳的军官名单,以及红衣主教德·波利涅克和侯爵蓬帕杜尔所起草的号召全国起来造反的宣言书。所有这些文件都是直接给菲力浦五世的,另外还附了一张便条(杜布亚从笔迹上认出是德·赛拉马尔写的)。便条上告诉国王说,密谋接近成熟了,还说德·赛拉马尔将每天向国王陛下报告多少能够影响起义进程的一切有关事件。作为对这一文件的补充,里面有一份我们在上面已向读者介绍过的那个声名狼藉的密谋的计划。这一份计划由于疏忽而夹在一堆译成西班牙文的文件中,它曾引起了布瓦胆颤心惊。和这份计划在一起的,有布瓦用漂亮的笔迹誊写的复写本,它抄到了下面一句就中断了:

“各省都要照此办法行事……”

布瓦焦急地注视着杜布亚脸上的表情。他看到杜布亚的脸色怎样由惊讶而变成了欢乐。然后这个主教的脸又变得神秘莫测了。杜布亚一边看文件,一边不断地变换自己的姿态,他一会儿咬着自己的嘴唇,一会儿又揪揪自己的鼻子。但是布瓦从这些表情上仍然不能看出,他所提供的文件给主教究竟留下什么印象。当杜布亚读完文件之后,在布瓦看来,他的脸色仍然同布瓦所抄写的西班牙文一样难以捉摸。

至于杜布亚,他是非常明白这个缮写员向他提供解开疑团的线索的那个秘密的极端重要性。现在他只是想着如何从布瓦身上捞到更多的情报。说实在的,他不断变换姿势,不时咬咬嘴唇和揪揪鼻子,背后隐藏着就是这个目的。最后,杜布亚虽然作出了某一个决定,因为他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亲切的笑容,他转身对着仍旧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的布瓦说:

“亲爱的布瓦先生,您不坐一会儿吗?”

“大人,谢谢您,”浑身都在哆嗦着的布瓦回答道,“我不累。”

“请原谅,”杜布亚反驳道,“可是我看见您的膝盖在哆嗦着。”

真的,布瓦从读完范·登·安登受审的记录那时起,他的两腿就不停地打着神经质的轻微的冷颤,浑身就象害了疯病的狗那样哆嗦着。

“大人,问题是,”布瓦说,“我已经有两个小时几乎站都站不住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就请您赶快坐一会儿吧,让我们象一对好朋友那样地聊聊天。”

布瓦带着非常惊讶的目光瞅着杜布亚,,要是换在别的时候,这位主教看见这样的目光,一定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但是,这时杜布亚却装出没有看见自己对话者吃惊神态的样子,他把旁边一张椅子移近,用手势重复一遍自己的邀请。

拒绝这种邀请是办不到的。于是布瓦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旁边,坐在椅子的最边边上。他把帽子放在桌上,把手杖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两只手靠在手杖的镶头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做到这一切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他的脸色已从死人般的苍自变成了鲜红色。

“亲爱的布瓦先生,这样说来,您是从事抄写工作?”

“是的,大人。”

“您的收入很多吗?”

“很少,大人,很少。”

“但是,布瓦先生,您写得一手好字呀!”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您阁下那样重视这种才能。”

“是的,这倒不假。可是,此外,您不是皇家图书馆的一名职员吗?”

“我有这种荣幸。”

“那么,您的职务给您带来优厚的收入吗?”

“大人,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职务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收入。因为有六年了,每个月的月底出纳员都对我们说,国王手里的资金太拮据了,以致付不起我们的薪金。”

“然而您不是仍然在为国王陛下服务吗?……这很值得赞扬,布瓦先生,很值得赞扬!”

布瓦站起来,向主教鞠了一躬后又坐下来。

“此外,”杜布亚继续说,“您一定有家庭、妻子和孩子啰?”

“不,大人,我是一个单身汉。”

“那么您有什么亲属吗?”

“大人,只有一个养女,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而且她还很有才气。她的歌唱得跟布里小姐一样好,她的画也画得和格廖兹先生一样高明。”

“嗯,布瓦先生,您的养女叫什么名字?”

“巴蒂尔达……巴蒂尔达·杜·罗什,大人。她出身贵族,她的父亲在摄政王先生还是夏特公爵时曾担任过他的副官,不幸在阿尔蒙斯战役中阵亡了。”

“我看出您的负担不轻。”

“大人,您是指巴蒂尔达吗?噢,巴蒂尔达不是负担,相反的,这个可怜的孩子给家里带来的收入,超过了她自己个人的生活费用。巴蒂尔达绝不是一个负担!您只要想一想!第一,每个月巴比昂先生……大人,您知道这个人吗?他是克列里街上贩卖染料的商人……原来巴比昂先生为巴蒂尔达给他画的两幅画而付给她八十个里维尔。第二,……”

“亲爱的布瓦先生,我只是想说,您并不富有……”

“噢,大人,这一点您当然是说对了。我并不富有。而我的确很想富有……是为了巴蒂尔达。如果您能使摄政王先生从国库的第一笔收入中把我在图书馆的六年欠薪全部付给我就好了,或者是哪怕付给一部分也好……”

“这一笔欠薪总数大约是多少?”

“四千七百里维尔、二十个苏、八个狄尼,大人。”

“小数目一桩!”杜布亚嚷了一声。

“怎样,是小数目吗?大人,难道这是小数目吗?”

“是的,这不是一笔钱。”

“不,大人,这是一笔钱,同时是一笔很大的钱。国王无力把这笔钱支付给我们,这一情况就可以证明这是一笔很大的钱。”

“是的,但是这笔钱不能使您富有……”

“得到这笔钱后,我觉得自己的手头就宽余了。大人,不瞒您说,如果从国库的第一笔收入中……”

“亲爱的布瓦先生,”杜布亚说,“我能给您一笔更大的收入。”

“大人,您能提供什么?”

“您的幸福掌握在您自己的手里。”

“大人,我的已故的母亲经常要我确信这一点。”

“亲爱的布瓦先生,这一点只能证明您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聪明贤慧的女人。”

“大人,我愿全心全意为您效劳。您必须要我做些什么事?”

“主啊,一件真正的小事。您现在不要离开我的办公室,请您把所有这些文件都抄写一遍。”

“可是,大人……

“亲爱的布瓦先生,这还没有完。然后您把原件和复写本带给那个交给您这一份工作的人,要装出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您从他那里领取新的文件来抄写,并且立即把这些文件带给我,以便使我能够看到它们。在其他方面,对待这些文件要象以前那样,并且要继续到我叫您不必再做的时候为止。”

“但是,大人,”布瓦说,“我觉得要是我这样做了的话,我就辜负了亲王的信任。”

“哎,亲爱的布瓦先生,这样说,您还想同亲王打交道吗?这个亲王叫什么名字?”

“但是,大人,我觉得,我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是出卖了他。”

“喂,您要知道!……那么您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呢?”

“大人,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先告诉您一声,摄政王先生殿下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事情就是这样。”

“嗯,原来如此!”杜布亚冷笑说,“您打算到此就住手吗?”

“是的,大人,我想到此住手。”

“唉,布瓦先生,这可办不到。”

“怎样说‘办不到’呢?”

“完全办不到,我敢向您担保!”

“主教先生,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布瓦先生,您是一个傻瓜!”

“大人,不管怎么样,我想不说话。”

“不能够,我的亲爱的,您必须说话。”

“要是我说了,我觉得,对亲王来说就是一个叛徒。”

“然而,假如您不开口的话,您就是他的一个同谋犯。”

“大人,是同谋犯吗?可是犯了什么样的罪呢?”

“一个叛国的同谋犯……噢,警察早已在监视您了。”

“大人,在监视我吗?”

“是的,在监视您……您在国家没有付给您薪金的借口下,竟敢进行破坏国家政权的威信的叛乱阴谋。”

“啊,大人!难道可以说……”

“您在国家没有付给您薪金的借口下,抄写了叛乱的文告,而且从事这件工作已有四天之久。”

“大人,我只是在昨晚上才发现这件事。要知道我是不懂得西班牙文的。”

“不,先生,您懂得西班牙文。”

“我向您起誓,大人……”

“我坚决认为,您懂得西班牙文!可以作为这点的一个证据是,在您手抄的文件中没有一点错误。但这还不是全部。”

“怎么说,不是全部?”

“是的,不是全部。先生,难道这个文件是用西班牙文写的吗?请您仔细看一看……”

“占领比利牛斯山附近的边境哨岗,并且取得住在这些县份中的贵族的支持。”

“但是,大人,要知道正是这个文件才使我得以发现阴谋。”

“布瓦先生,有一些人被送去服苦役,所犯的罪行比这还要轻呢。”

“大人!……”

“布瓦先生,有一些人上了纹刑架,他们的罪过还不如您呢。”

“大人,大人!……”

“布瓦先生,他们被所去四肢和头颅!……”

“请饶恕,大人,请饶恕!”

“饶恕吗?饶恕象您布瓦先生这样的坏蛋吗?我要把您关在巴士底狱中,把巴蒂尔达小姐则送到圣拉扎尔去!”

“送到圣拉扎尔吗?把巴蒂尔达送到圣拉扎尔!大人,谁有权利这样做?”

“布瓦先生,我有权利。”

“不,大人,您没有权利这样做!”布瓦高声叫道。当问题涉及他本人的时候,他既畏怯又温顺,可是当灾祸开始威胁到巴蒂尔达的时候,他突然象一只受伤的老虎那样变得凶猛起来。“大人,巴蒂尔达不是老百姓的姑娘!巴蒂尔达是小姐,是一个救过摄政王的生命的军官的女儿。我要去见摄政王殿下……”

“不,布瓦先生,首先您要进巴士底狱!然后我们决定怎样来对待巴蒂尔达小姐,”杜布亚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铃。

“大人,您要干什么?”

“您马上就会知道是干什么。”

一个仆役走进办公室里来,杜布亚便命令他道:

“叫一个护卫兵和一辆马车来!”

“大人,”布瓦高声叫道,“大人,我对所有的条件都同意!”

“去执行我的命令,”杜布亚转身对仆役说。

仆役走进办公室。

“大人……”布瓦向杜布亚伸出两手恳求道,“大人,我绝对服从!”

“不行,布瓦先生。您想让我们审判您吗?请便吧。您想试验一下绞刑架上的绳索是不是结实吗?放心吧,您是会知道这一点的。”

“大人,”布瓦喊了一声,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应该做什么呢?”

“绞死您!绞死您!!纹死您!!!”

“大人,”仆役走进办公室里报告说,“马车已停在门口,护卫兵则在前厅里等着。”

“大人!”布瓦仍旧跪在地上小声说。他使劲地扭着自己的小手,而且还绝望地揪着自己头上还剩下来的疏稀的头发。

“大人,难道您不可怜可怜我吗?”

“那么您愿不愿意说出亲王的名字?”

“大人,亲王叫德·里斯特纳。”

“您愿不愿意把他的住址告诉我?”

“他住在巴克街10号。”

“您愿不愿意把所有这些文件都抄下来?”

“大人,我立刻就坐下来工作,立刻!”布瓦边说边走向书桌。他拿起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取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写出了一手漂亮的大写字母。“大人,您瞧,我已经开始工作了。不过,请允许我给巴蒂尔达写一条便条,告诉她我不回来吃午饭……要把巴蒂尔达送到圣拉扎尔去吗?”布瓦咬紧牙关喃喃地说,“见鬼!他该完成自己的威胁了。”

“是的,先生,您不会怀疑,为了拯救国家,我会做出这一点,而且还会做出比这点更加可怕的事情。如果您不把这些文件交还亲王,如果您不把新的文件带回给我,如果您不是每天都到办公室里来把这些文件抄录下来,那么您就将受到皮肉之苦。”

“可是,大人,”布瓦十分绝望地说,“我怎样能够一方面在图书馆里工作,一方面又到这里来呢?”

“怎么,您不想到图书馆去?那太不幸了!”

“我怎么会不想到图书馆去呢?我在那里工作已有十五年了。在这一段时期中,我没有一天不去上班。”

“我可给您一个月假。”

“可是大人,他们会解雇我。”

“既然他们什么钱也不支给您,那么解雇不解雇对您有什么两样?”

“可是大人,担任国家官职是一件体面的事!此外,我喜欢我的书、我的桌子和我的皮安乐椅?”布瓦高声嚷道,他准备在想到他可能失去这一切的时候就放声大哭。

“如果您同自己的书本、桌子和安乐椅分手觉得可惜的话,那么您就应当在一切方面都听我的话。”

“大人,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完全归您支配。”

“这样说,您将履行我吩咐您去做的一切事情吗?”

“履行一切事情。”

“您将严守秘密吗?”

“我将守口如瓶。”

“您能不对任何一个人,甚至不对巴蒂尔达小姐吐露一个字吗?”

“我对她说的话,只会比对任何一个人更少。”

“好,做到了这些条件我就饶恕您。”

“啊,大人!”

“我将把您的罪过一笔勾销。”

“大人,您太善良了。”

“我甚至……可能会奖赏您。”

“大人,多么宽宏大度呵!”

“好了,好了。您要更好地工作!”

“大人,我已经开始工作了。”

布瓦为了抄得快一些,开始用行书抄写,他无暇旁鹜,眼睛只是从原文移到抄本上,又从抄本移到原文上。他只是为了揩去额头上的大滴汗珠,才不时地停下笔来。杜布亚利用布瓦在聚精会神地抄写的机会,悄悄地把菲蓉从隔壁房间里放了出来。他打了一个手势命令她别说话后,便把她领到了门口。

“喂,朋友,”菲蓉小声地说。因为尽管不允许谈话,但她还是不能够克服自己的好奇心,“您的那位缮写员在哪里?”

“就是他,”杜布亚指着伏在文件上勤奋地用笔沙沙地写着的布瓦说。

“他在千什么?”

“您问他在干什么吗?”

“是啊。”

“他在干什么吗?请您猜一猜。”

“见鬼,我怎么能猜得到呢?”

“这么说,您是想让我告诉您他在干什么吗?”

“是啊!”

“他是在抄写……”

“……抄写什么?”

“在抄写因任命我为红衣主教一事而致教皇的信。喂,您现在该满意了吧?”

这时从菲蓉口里冲出了一声十分响亮的惊叫声,使得布瓦哆嗦了一下,不由得回过头来。

但是杜布亚已经把菲蓉从办公室里推了出去。他再次命令她每天都来向他报告自己所听到的有关上尉的一切事情。

读者或许会问,巴蒂尔达和阿芒得这时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他们两人只不过感到幸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