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阿芒得对回家所体会到的第一种感情,就是欢乐的感情:他终于又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在这里每一件东西都引起了他的回忆。虽然骑士已经离开了六个星期,但是可以认为,他只是前一天才离开自己的房间。因为在德尼夫人真正母亲般的关怀下,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一件东西都放在原处。德·阿芒得手里拿着蜡烛在门坎上呆呆地站了一会,他浑身哆嗦,几乎是神魂颠倒:他迄今为止所体验到的一切感情,同他在这间小房间里所体验到的感情相比,都显得苍白无力。然后,他奔向窗前,打开窗子,怀着难以言传的爱情开始注视着邻居黑洞洞的窗户。巴蒂尔达应当进入天使般的梦乡中,她不知道德·阿芒得已经回来了,现在正站在这里望着她的窗户;他由于爱情和希望而哆嗦,仿佛—— 唉,这是不可能有的幸福!―这扇窗子马上就要开开来了,她就要和他对话了。

德·阿芒得就这样地站了半个多小时,他深深地吸入了夜间的空气,从来还没有觉得过夜间的空气是这样的清新。德·阿芒得把目光从窗户移向天空,又从天空移向窗户,他感到巴蒂尔达变得对他是这样的需要,他对她的爱情是这样的深刻和强烈。

最后,德·阿芒得明白过来,他不能够望着她的窗子度过整夜,于是他关上了自己的护窗板。但是,他立刻沉浸在涌上自己脑海的回忆中。后来,就象他在青年时代所经常发生那样,他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睡意,便躺在床上,独自反复哼着布里小姐所唱的那支颂歌中的咏叹调的旋律而入睡了。这支颂歌在他睡前的模糊假寐中已同巴蒂尔达的形象汇成一片了。

德·阿芒得一觉醒来,从床上刚爬起来,就奔到窗前。显然,他睡得很久了,因为这时太阳已高高挂在天空中。但是尽管如此,巴尔蒂达的窗户仍然关得严严实实。德·阿芒得看了一下钟——分针指在“10”字上。骑士开始梳洗打扮。我们已经说过,他也是多少有点卖弄风情的人。卖弄风情对女人要比对男子更合适一些,但是这一点不能怪他,因为当时一切的东西,甚至连爱情都具有矫揉造作的特点。但是这一回他竭力要在自己脸上突出的,不是内心悲哀的表情,而是那种因为回家而引起的和幸福流遍周身而产生的不加掩饰的欢乐。显然,光是看一看巴蒂尔达,以便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主宰者,这对他来说是不够的。他走近窗前,希望遇到对方的目光,可是巴蒂尔达的窗户依然紧闭着。于是,德·阿芒得砰的一声打开两扇窗门,希望用这声音引起自己邻居的注意。然而在姑娘的房间里,听不见有丝毫的动静。于是,他呆呆地站了将近一小时。在这段时间中,甚至连巴蒂尔达窗户上的窗帘都没有抖动一下。可以断定,现在姑娘的房间里没有住着任何一个人。德·阿芒得大声地咳嗽起来,他把自己的窗户开开又关上,并且从墙上抠下几片灰泥扔到巴蒂尔达窗户的玻璃上,但他这一切花招仍旧没有产生效果。

他的惊讶的心情渐渐被忧虑的感情所代替了。粗暴地关闭窗户的声音已经证明了,要么是姑娘不在家,要么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故。巴蒂尔达能够往哪里去呢?什么样的事件能够打乱这种安静而有节奏的生活平稳的流程呢?谁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呢?除了最善良的德尼夫人外,谁都不能够回答。昨天晚上刚回家的德·阿芒得一早去拜访自己的女房东,那是非常自然的事。于是德·阿芒得就下楼到德尼夫人那里。

德尼夫人自从那天请德·阿芒得和布里戈神甫吃早饭后,就一直没有再看到自己的房客了……

对德·阿芒得来说幸运的是,德尼夫人的女儿们正在上绘画课,而朋尼法斯先生也到自己的诉讼代理人那里去了,这样就剩下骑士同自己的极可尊敬的女房东单独在一起。谈话自然触及到房客不在期间房内所保持的整洁的问题。从这个话题轻易而且直接地转入到了对门住户的房客有没有变化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用安详的声调和有礼貌的平心静气的态度提出来的,所以它没有引起德尼夫人的任何怀疑。德尼夫人在回答时提起她前天早上看见巴蒂尔达站在自己的窗户旁边,而在那一天晚上,朋尼法斯先生遇见了布瓦,当时他正从图书馆里出来。但是儒勒先生的第三个办事员在这个可尊敬的缮写员的脸上看出一种极其傲慢的表情,它引起了这个德尼房屋的继承人的注意,因为这种表情在他的邻居看来,是最好不过地反映出他的性格。

这样,德·阿芒得就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巴蒂尔达在巴黎,住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显然,她只是由于通常的偶然性至今才没有把眼光投向那扇使她很久看见是关闭着的窗户,投向那间很久空着的房间。德·阿芒得再次感谢德尼夫人在他不在期间对他的照顾,并且希望他将来有机会能够同样地来报答她。然后,他同女房东告别,又说了一遍表示感谢的话,而最善良的德尼夫人对这番话的真正原因又没有引起怀疑。

德·阿芒得在楼梯上遇见了布里戈神甫,他打算到德尼夫人那里去进行平常的早晨拜访。神甫间德·阿芒得要不要到他那里去,在得到骑士不去的答复后,他对德·阿芒得说,他等一会离开德尼夫人后,就到五楼去看他,要他暂时哪里也别去,答应等着神甫。

德·阿芒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直接走到窗子旁边。邻人的窗户在他不在期间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窗帘仍然小心地遮盖着,什么地方都没有露出一条可以窥见姑娘房间的隙缝。这时,德·阿芒得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他决定采取他所剩下来的最后一招:他坐下来弹起钢琴,他出色地弹完前奏曲后,就合着自己的节拍唱起了他前天晚上听到的那首黑夜颂歌中的咏叹调,他还记得从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个音符。他一边唱着,一边眼睛盯着那扇无情的窗户,但是那里仍然没有一点动静:那个住在对面房间中的人儿,对任何东西再也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德·阿芒得用歌声没有取得预料中的结果,却获得了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另一种效果:当最后一个音符刚刚停止的时候,他的背后就传来了一阵掌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布里戈神甫。

“神甫,是你啊,”德·阿芒得一边站起身来,匆匆走向窗前把窗子关起来,一边说道,“见鬼,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音乐迷。”

“我也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一个出色的音乐家,一个这样宝贵的有教养的人,你能够这样完美地演唱只听过一回的颂歌,简直使人觉得惊奇。”

“我只不过觉得曲调非常优美罢了,神甫,”德·阿芒得说,“因为我对音乐的记忆力很强,我能够记住它。”

“何况,颂歌唱得非常之好,这不对吗?”神甫继续说。

“对的,”德·阿芒得证实道,“这位布里小姐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于是我决定,只要她的名字在广告上一出现,我就立刻化名到歌剧院去。”

“你想再听一遍这个歌声吗?”布里戈问道。“是的,”德·阿芒得回答说。

那么您就用不着到歌剧院去。”

“可我上哪里去呢?”

“哪里都不必去,就坐在您自己的房间内,您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包厢。”

“黑夜女神是谁?”

“她就是您的邻居。”

“是巴蒂尔达!”德·阿芒得惊叫了一声。“这么说来,我没有弄错,我认得她。呀,但是,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神甫。巴蒂尔达这天夜里怎能到杜孟公爵夫人那里去呢?”

“亲爱的有教养的人,首先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布里戈神甫回答道,“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在您反对或是拥护什么事情之前,您要相信一切的一切都是可能的。这是获得一切的最可靠方法。”

“但是,毕竟可怜的巴蒂尔达怎么能够……”

“是的,乍一看来,这一点好象非常奇怪,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其实,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这一点不应当使您特别感到兴趣。我们最好还是谈谈别的什么事情。”

“不,神甫,不,您大错特错了。这一件事使我非常感到兴趣!”

“好吧,亲爱的有教养的孩子,既然您是这样有好奇心,那我就对您说一说这一切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德·肖尔叶神甫认得巴蒂尔达小姐。仿佛您是这样称呼您的邻居吧?”

“是的,可是德·肖尔叶神甫能够在什么地方认识她呢?”

“唔,很简单。这位漂亮的姑娘的监护人,正象您所知道的那样,大概有可能您还不知道,他是首都的一位最好的书法家。”

“请往下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德·肖尔叶先生需要一位缮写员。正象您可以深信不疑那样,他几乎是一位瞎子,他一边作诗,一边要向自己的一个识字不多的仆人口述自己所做的诗。这样,神甫就把象抄写他的作品这样重要的工作交给布瓦去做,而布瓦则介绍巴蒂尔达和他认识。”

“可是这一切还没有说清楚,巴蒂尔达小姐怎样会到杜孟公爵夫人那里。”

“您别急。见鬼,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开头和波折!”

“神甫,您在折磨我!”

“忍耐一点,我的朋友,忍耐一点吧!”

“您说吧,神甫,我听您说……”

“是这样的,最善良的德·肖尔叶神甫认识巴蒂尔达小姐后,但不过象所有认识她的人一样,被她的魅力征服了,因为必须对您说,这个姑娘有一些特殊迷人的地方,那怕您只见过她一面,也不能够不爱上她。”

“这个我知道,”德·阿芒得喃喃地说。

“因为巴蒂尔达小姐多才多艺,她不但唱歌唱得跟夜莺那样好听,就是绘画也画得妙极了,于是,最善良的肖尔叶欢欣若狂地把她的长处告诉给德·洛尼小姐,德·洛尼小姐便决定请巴蒂尔达描绘昨天晚上我们参加的那个节日的各种剧中人物的服装。”

“但是这一切还没有向我说清楚,为什么是巴蒂尔达,而不是布里小姐演唱黑夜咏叹调。”

“我们马上就谈到这一点。”

“好不容易才等到啊!”

“接着,德·洛尼小姐没有逃脱共同的遭遇:她也象所有人那样,爱上了这个小魔术家。当服装的画稿画好后,德·洛尼小姐不是派巴蒂尔达到巴黎去,而是多留她在索宫里住了三天。前天晚上德·洛尼和巴蒂尔达正坐在索宫的一间房子内,突然跑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仆役报告说,歌剧的导演由于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提前需要一个节日的组织者。德·洛尼小姐走出房去,只留下巴蒂尔达一个人。巴蒂尔达等待自己的新朋友,不知何故迟迟未归,心里感到孤寂,为了消遣,她便坐下来弹起钢琴,弹了几个和音,唱了两三个音阶,在她相信这架钢琴音色很美,自己的嗓子今天又很好之后,便开始唱起一个歌剧中的一支咏叹调。巴蒂尔达唱得这样巧妙,使得德·洛尼小姐听到大出她意外的歌声后,不禁悄悄地把房门打开一点,一直听她把整支咏叹调唱完为止。然后,德·洛尼小姐扑到这个可爱的女歌手身上,拥抱她,并且恳求她救救自己一命。

感到惊讶的巴蒂尔达问道,她怎么能够为自己的新朋友尽这样大的效劳。于是,德·洛尼小姐对她说,原来皇家歌剧院独唱演员布里小姐答应将在第二天于索宫举办的节日活动中歌唱黑夜咏叹调。但是,这个女歌手突然患了重病,她派人来预先察告公爵夫人殿下,说她万分抱歉,不得不请求夫人别再指望她了。这样一来,他们就缺少了一个扮演黑夜女神的角色,如果巴蒂尔达不同意演唱颂歌,节日活动就不能举办了。正象您自己也知道那样,巴蒂尔达先是竭力加以拒绝。她说,她不能够演唱她不熟悉的咏叹调。德·洛尼小姐把乐谱摆在她的面前,而巴蒂尔达却说,独唱部分的歌词对她来说似乎有难以想象的困难。德·洛尼小姐不同意她的话,说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够难倒象她这样一个出色的音乐家。巴蒂尔达想离开钢琴,可是德·洛尼小姐强迫她又坐下来弹钢琴。巴蒂尔达叉起手来哀求,德·洛尼小姐把她的两手分开放在琴键上。钢琴发出了声音,巴蒂尔达不得已开始挑选了第一小节,后来挑选了第二小节,最后挑选了整支颂歌。接下去,她试着唱起了咏叹调,从头到尾把咏叹调唱了一遍,不但音调惊人的准确,而且还富有表现力。

德·洛尼小姐欢喜若狂。正在这时候,杜孟公爵夫人走进房来。她很失望,因为刚才知道布里小姐拒绝演唱。德·洛尼小姐请求巴蒂尔达再唱一遍颂歌。姑娘没有法子拒绝。这是一种道地的英国的歌唱法。于是,公爵夫人也同德·洛尼小姐一起哀求。难道有什么法子能够拒绝杜孟夫人?骑士,您自己明白,这是不能够想象的事。可怜的巴蒂尔达不得不投降。她既害羞又觉得为难,不知是笑好呢,还是哭好呢。她同意演唱,但只要依她两个条件:第一条,应当放她进城,以便让她亲自向布瓦说明她之所以滞留和即将离家的原因,第二条,应当允许她在家里度过这一天整个夜里和第二天的整个早上,以便学会这一支如此不合时宜地破坏了她的有节奏生活的倒霉的颂歌。这两个条件经过双方长时间的讨论,最后终于被接受了,并且用双方的宣誓来加以保证。巴蒂尔达宣誓第二天晚上七点钟准回来,而德·洛尼小姐和杜孟公爵夫人则宣誓不让宾客知道是巴蒂尔达代替布里小姐唱歌。

“可是这个秘密怎么会被揭开呢?”德·阿芒得问。

“由于发生了一种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布里戈神甫带着一种他的特有的微笑回答道,从这种微笑中永远搞不清楚,他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笑话。“正象您自己可以相信那样,颂歌从头到尾都唱得很出色,可以更好地证明这一点的是,您虽然只听过一遍,却能够从头到尾记住它。但是,正在我们从阿芙乐尔亭返回时所乘坐的那条小船驶近岸边的时候,巴蒂尔达不知是由于过分激动——要知道她是第一次在广庭大众中唱歌——也不知是因为她在公爵夫人的同伴中看见了一位在这样上流的社会中她没有预料到会遇见的人而感到吃惊,——谁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就晕倒在扮演“时辰”的男演员的怀抱中。当然,这时候,所有的誓言都被违犯了,所有的允诺都被遗忘了。人们从巴蒂尔达的脸上取下了面纱,以便向着她的脸上喷水。我跑到出事地点后——这时您正领着公爵夫人殿下朝着皇宫那个方向走去,——看见穿着黑夜服装的并不是布里小姐,而是我们可爱的邻居时,真感到有说不出的惊讶。于是,我就开始盘问德·洛尼小姐。她因为看到保守秘密已不可能了,便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诚然,她也要我答应保守那个我只向您,我的亲爱的有教养的人透露的秘密,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能够用任何方法来拒绝您。”

“是晕过去吗?”德·阿芒得焦急地问。

“嗯,不要紧。一时的虚弱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人们不管怎么想说服巴蒂尔达,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在索宫里那怕再呆上半小时,而且执意要求立即把她送回家,要求派一辆马车给她用,她应当比我们早一小时到家。”

“她回来了吗?这么说,您的确相信她已经回来了吗?谢谢,神甫。这就是我要向您打听的一切。”

“而现在,”布里戈说,“我可以走了,难道不对吗?我不再是您所需要的了,因为您已经知道了您想知道的一切。”

“亲爱的布里戈神甫,我没有那样想。您留下来,我只会高兴。”

“不啦,谢谢。我在城里还有一些事。亲爱的有教养的人,让您留下来独自陪伴您的思想吧。”

“神甫,我什么时候再见到您?”德·阿芒得问。

“大概,明天吧,”布里戈回答道。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神甫象平时那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就走了,而德·阿芒得又把自己的窗子打开,他打算在窗前站到明天早上,只要作为一种报偿,使他哪怕能够看见巴蒂尔达一眼也好。可怜的骑士就象小姑娘那样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