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要急忙向杜孟公爵夫人夸奖说,这种酷似兰博叶沙龙的黄金时代的娱乐的出名抽签法,实际上完全不象初看起来的那样荒唐可笑。当时十分盛行十四行诗、讽喻诗和短诗,因为这些体裁的诗歌最好不过地反映出了这个轻浮时代的精神。由高乃依和拉辛点燃起来的诗歌的熊熊火炬开始熄息了。这个火炬曾经照亮过世界的火焰,现在只变成了几点火星。这些火星突然进发出来,照亮了小小的一个圈子,然后溅落在几处角落里,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而且不止是时髦的风气才促使公爵夫人采用这种富有诗意的抽签法:既然只有五、六个人知道在索宫中举办的这个节日的真正目的,那么就需要用无聊的娱乐来充实晚宴的这两个小时,以便使好奇者的目光不致太不知分寸地停留在奉献诗歌的那个人的脸上。正是为了这目的,杜孟公爵夫人才从那些使索宫得到机智科学院的称号的游戏中找出了这一种游戏来。

象通常习惯那样,晚宴的开头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每一付宾客都必须适应一下坐在自己旁边的狭窄座位上的客人,最后,还得解决连最文雅的田园诗人都感觉到的那种饥饿问题。但是,在吃完第一道菜后,就已经听到了通常作为共同谈话的前奏的窃窃私语声。没有诗人帮忙的美人菲雅·路易莎,她为了不开恶劣的先例,便应该考虑去履行自己抓到的字条上所写的即席赋诗,所以一直沉默不语。这种情况自自然然就给整个晚宴投下了一层忧伤的影子。马勒齐叶觉得有必要来扭转这种局面,便向公爵夫人说:

“美丽的菲雅·路易莎,您的臣民们都在抱怨您的沉默,因为他们不习惯这种沉默,所以委托我把他们的抱怨带到您的宝座之下。”

“哎,”公爵夫人回答道:“亲爱的团长,您自己看到,我就象寓言里的那只乌鸦,它想变成一只老鹰,试图把羊羔叼走。即席赋诗对我是一个陷阱,可我跳不出这个陷阱。”

“那么,”马勒齐叶说,“请允许我首先来诅咒您为我们所定出的那些清规戒律。美丽的菲雅,要知道我们太习惯于听您的声音,太习惯于受您的智慧的诱导,所以忍受不了您的沉默。

您所说的每一个字,

都具有魔力般的魅力,

使我们神魂颠倒:

它的语气中含有成千种的差异,

假如我责备游戏的诗句,

请原谅我——那是因为,

您在做诗时,变得沉默不语。

“亲爱的马勒齐叶,”公爵夫人提高嗓门说,“我请您替我即席赋诗!我还清了所欠大家的这一笔账,只是应该吻您一下。”

“好哇!”所有的宾客都高声叫喊起来。

“诸位,那么从现在起,我请求您们不要再进行私下的谈活,不要再互相窃窃私语。您们每一个人,务必要使大家开心……我的阿波罗,”公爵夫人朝着此刻正同坐在自己身旁的罗甘夫人咬耳朵的圣奥勒尔,继续说:“好吧,让我们的审问就从您这儿开始吧。请您把现在打算告诉您的可爱的邻居的那个秘密,大声地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吧!”

或许因为大声说出这个秘密不很方便,所以罗甘夫人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她示意圣奥勒尔不要说话。圣奥勒尔做了一个安抚自己邻居的手势,然后回转身来对着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请允许我,”说完他转身面向着众人,这不止是为了执行菲雅·路易莎的命令,而且也是为了把他根据抽签所必须要做的那首短诗奉献给大家。

您想知道,我有什么秘密?

美丽的夫人,请您明白:我是阿波罗,

您是赛梯斯,而不是我的缪斯,

一片深沉的黑暗遮蔽了苍弯。

这首在五年前曾为圣奥勒尔扣开了科学院的大们的短诗,获得了这样的成功,以致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所有的宾客都默不作声,因为谁都不敢步这位诗人的后尘。最后,还是公爵夫人打破了这种沉默。她指责拉瓦尔,说他什么东西也不吃。

“您忘记了我的下领,”拉瓦尔指了指自己缠着绷带的下巴答道。

“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您的创伤!”公爵夫人高声地说:“当然不会忘记您在我们光荣的父亲路易十四时代服役期间为了保卫祖国所受的创伤!亲爱的拉瓦尔,您搞错了,是摄政王忘了您的创伤,而不是我们。”

“无论说什么,”马勒齐叶补充道:“亲爱的伯爵,我总觉得这种创伤应当引起的是自豪感,而不应该是悲伤。”

战神可怕又坚强,

勇敢的拉瓦尔,

他缺了下巴。

暂时有个喉咙可喝酒,

他不见得会死亡,

为什么却要把命运来诅咒?

“我担心今年一年中,不会有一滴酒滴进拉瓦尔的喉咙里。”

“您为什么这样想?”德·肖尔叶神甫不安地问。

“亲爱的安纳克列翁,您怎么啦,”红衣主教吃惊地说,“您没有瞧见发生了什么事吗?请您瞧一瞧天空。”

“哎,”肖尔叶神甫回答道:“我的主教大人,难道您不知道,我的视力衰退得己经看不清天上的星座了。不过您的话仍然使我觉得不安。”

“发生了这样的事清,”红衣主教德·波利涅克继续说,“我家的种葡萄的人从布尔戈尼写信对我说,要是老天爷最近几天不下雨的话,所有的庄稼都要早死。”

“肖尔叶,您听,”杜孟公爵夫人笑着说:“主教大人要雨,您懂得——要雨,可您却偏这样恨水。”

“这倒不假,”德·肖尔叶神甫回答道,“不过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解。”

妈妈,说真的,我对水觉得恶心,

不止是它的气味.只要一见到它,

就使我发抖,就使我疯狂!

可是,如今我在干旱大地上徘徊,

我从未这样忧伤地祈求过降水:

因为种葡萄的人在渴望着雨!

老天啊,降水吧!从乌云里降水,

浇灌这久旱的枯黄的旷野吧!

我的贫瘠的土地如此长久地遭受苦难……

让暴雨倾泻吧,让飓风猛吹吧!

也许我已经走进屋里,

不然还会有水滴进我的酒杯。

“啊,亲爱的肖尔叶!”公爵夫人尖声叫道,“为了我的缘故,请在今天晚上饶了我们吧。请延到明天再下吧。雨会妨碍您的女友、可爱的德·洛尼在花园里为我们准备的那些娱乐。”

“我们所以扫兴地没有见到这位可爱的博学的夫人,原来是因为这样!”德·蓬帕杜尔侯爵说,“可怜的德·洛尼为了使我们高兴,正在作着自我牺牲,而我们却把她忘了。啊,我们太忘恩负义了!肖尔叶,让我们来为她的健康干杯吧!”

于是蓬帕杜尔举起了他的高脚酒杯。肖尔叶神甫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他是未来的德·斯塔尔夫人的崇拜者,立刻仿效着蓬帕杜尔的榜样。

“请等一等,等一等!”马勒齐叶一边喊着,一边把自己的空酒杯伸到圣热纳斯特面前。“见鬼,我也想为她干杯!”

朋友,我不承认空虚,

我将同空虚战斗一世纪,

我对空虚感到厌恶,

我对它满怀神圣的敌意,

为了不让人们对这一点产生怀疑,

呀,圣热纳斯特,请您为我斟满这一杯!

圣热纳斯特急忙满足马勒齐叶的要求。但是当他把酒瓶放在桌上时,不知是偶然地也不知是故意地推倒了一个烛台。蜡烛灭了。用自己敏捷的,活泼的眼睛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的公爵夫人,立刻就嘲笑他的笨拙。

显然,这也是神甫所料得到的,因为他转身向着杜孟公爵夫人说:

“迷人的菲雅,您嘲笑我的笨拙是冤枉了我。您认为是我的举动笨拙,其实这不过是赞赏您的美丽眼睛的一种表示而已。”

“亲爱的神甫,这怎么可能呢?赞赏我的眼睛吗?您好象是这样说,对吗?”

“对的,伟大的菲雅,”圣热纳斯特回答道:“我曾是这样说过,现在我就来加以证明。”

请您倾听一个诗人写的诗——

我的诗朴素无华。

苍穿上散射出这样灿烂的光芒,

却全然无用——

因为整个世界沉沦在黑暗之中。

直到阿米达——我们的菲雅进来,

从她的俊美绝伦的眼睛里放出光芒时,

我们才觉得世界分外光明。

当圣热纳斯特在朗诵最后一行诗的节骨眼上,要不是杜孟夫人含有侮辱性地大声打了一个喷嚏(虽然她尽了最大努力来克制),使得圣热纳斯特大失所望,使得诗的大献殷勤的结尾在大多数宾客中不产生任何效果的话,毫无疑义,这首优美的短诗本来是会博得应有的好评的。但是,在这个爱说俏皮话的圈子中,任何东西都不会平白不起作用的:有损于这一个人的事,必然是有益于另一个人。在杜孟公爵夫人刚刚不是时候地打了一个喷嚏之后,马勒齐叶就开始朗诵起自己的诗来:

当我们的菲雅打了一个喷嚏时,

我在她的面前发呆了,变哑了——

现在我才第一次看到,

才第一次弄明白,

伟大的公爵夫人的可爱的鼻子,

原来却是这样不伟大!

这番即席赋诗是如此不优雅,以致使所有宾客一刹那间都默不吭声了,接着,他们从诗歌的高处跌落到了庸俗的散文中。

在这场智力角逐期间,德·阿芒得利用他抓到的那张空白字条所给予他的自由,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同坐在他身旁的瓦勒夫悄悄地交换些什么意见,或者交换一个人们勉强才能觉察得出来的微笑。可是,正象杜孟公爵夫人所盘算的那样,这次愉快的晚宴尽管受到某些宾客理所当然的高度注意,但它却具有这样轻松的、随便的性质,以致一个旁观者很难猜得出来,在场的宾客中的某一些人正在编织着密谋的罗网。不知是美丽的菲雅·路易莎自己竭力装出愉快的模样,也不知她是为自己虚荣的计划眼看就要实现而真的感到高兴,总而言之,她是带着无与伦比的愉快的神采、聪明的机智和令人陶醉的快乐心情来进行席间的谈话的。正象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马勒齐叶、圣奥勒尔、肖尔叶和圣热纳斯特那一方面,也在尽一切力量帮助她。

必须离席的时间快要到了。通过紧闭的窗子和半开的门户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乐声,这乐声证明一些新的娱乐正在花园里等待着客人们。公爵夫人看见离开大厅的时间已到,便对大家说,她昨天晚上曾答应方坦内尔观看金星出来,而且也因为《宇宙》一书的作者今天又送给她一架很好的望远镜,所以她邀请在场的宾客利用这一机会来对这颗美丽的行星进行天文观察。这一番话是写诗的一个很好的题材,因而马勒齐叶不能不加以利用。所以,作为对公爵夫人口头描述金星已经升上天空的答复,马勒齐叶高声朗诵道:

“啊,美丽的菲雅,您比谁都明白,我们敬畏的是什么东西?”

我们进入花园,

观察星球的世界,

我们举目仔细寻找金星——

须知公爵夫人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要是她离开餐桌,

走出大厅,

我们将会看见——金星升起来了,

放射出灿烂的光辉。

于是,晚宴在马勒齐叶的诗歌中结束,也正象它是在马勒齐叶的诗歌中开始那样。发出了一阵掌声,宾客们都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突然,直到此刻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拉格朗热·香赛尔转身对公爵夫人说:

“请原谅,夫人,我不能再欠大家的债了,虽然没有一个人要求我还债。正象大家所说那样,我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债务人,所以,我必须全部还清债务。”

“这话可是当真!”公爵夫人提高嗓门说:“您大概想给我们朗诵一首十四行诗?”

“绝对不是,签上明确规定我写颂诗。对此,我只能感谢命运,因为象我这样一个人,是做不来现在风行一时的献媚诗。公爵夫人,正象您知道的那样,我的缪司叫尼密吉达①,我的灵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地狱的深处钻出来的。所以,请您祈求您的朋友们把今天晚上给予其他人的那种注意力多少分一点给我。”

杜孟公爵夫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来代替回答,宾客们也一个个仿照她的榜样。沉默延长了一会儿,所有的眼光都焦急地凝视着那个自己承认他的缪司是复仇女神、他的希波克伦②是阿刻戎河的人。

①尼密吉达:古代神话中司报应和惩罚的女神。

②希波克伦:希腊赫利康山顶上的圣泉,被认为是音乐灵感的照泉。阿刻戎是古希腊人宗教信仰中的阴间的河流,是地狱恐怖的象征。

拉格朗热·香赛尔蓦地站了起来,他的两眼射出阴暗的火光,他的两唇被苦笑扭歪了,他的口里发出了和他的说话非常和谐的阴沉的声音,他朗诵了那首后来传到了保罗-卢雅尔宫的诗。这首诗使摄政王的眼里流出了愤怒的泪水,这泪水被圣西门看到了。

啊,演说家们!

您们愤怒的语言的力量,

在古代激起了人们心中必胜的精神

武装了罗马和希腊去进行斗争,

鄙夷地痛斥了两个凶恶的暴君。

请把您们的全部的狠毒,

全部的愤怒都注入我的诗里,

让我能够战胜比他们更坏的人!

啊,可怕的人!他一睁开眼睛,

就看见在他和王位之间存在一道壁垒,

他下决心不惜任何代价来打破它。

啊,这个满怀复仇之心的凶手,

日日夜夜怀抱着阴险的计谋,

他不声不响地学会了,

喀尔刻①的所有能耐,

美狄亚②的所有艺术。

哈隆③,你别怕菲力浦提前打发来的

那些帝王的鬼魂,

他打算通过阴河的浊浪,

把这些鬼魂远送到自己的堡垒中!

损失接二连三!

呵,多么悲哀,

呵,眼泪流成海洋!

恶毒的阴谋从我们手里夺去了多少条生命.

他只有在暴行中才得到快乐,

他顽固地沿着通向地狱的道路行进,

希望达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目标:

用罪行为自己换来奖赏。

兄弟紧跟着兄弟,丈夫紧随着妻子——

他们逃脱不了死亡,他们没有得救之路!

象在湍急的、永恒流动的河流中,

后浪不断推着前浪,

曾为失父而痛哭的儿子,

自己也是这样倒了下去,

被黑手残酷地打倒!

所有的人都遭到了打击。

太子只留下了两个无辜的儿子——

我们最后的支柱……

哥儿俩冲破了罗网:永远地离开我们,

他们中的一个……

第二个预感到自己末日来临。

国王、请您注意听我说!

馅媚的香,精美的酒,

使您陶醉太久。

可是您知不知道,

仇恨隐藏在哪里?

谁打算使您的家族蒙受损失?

公爵的帮凶很精明,

他不亚于公爵……

这两人理该处死,

追究坏蛋!让我们严厉地驱逐,

他和他的帮凶正匆促地接近死亡——

让死亡去拯救他们!

让他象古时侯的密司立对提④

在罗马人的夹击和敌人的包围之下

在绝望中吞下自己的毒药那样

被恐惧所压倒,

在羞耻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①喀尔刻:是希腊史诗中的女巫。

②美狄亚:是希腊神话中的科尔希达皇帝的女儿。她因为自己丈夫亚逊的背信行为而杀死他,以及她同亚逊所生的儿子。

③哈隆:是希猎神话中渡送死人灵魂到明间去的摆渡手。

④本祝王国国王(从纪元前114年起),在纪元66年为罗马庞培所败.不久服毒自杀。

在马勒齐叶即席赋诗、圣奥勒尔朗诵献给女主人的短诗私肖尔叶唱完歌曲之后,要来描述朗读上面这首诗在宾客中留下的印象是办不到的。客人们面面相觑,仿佛是由于直到此刻还隐藏在阴暗角落中的那种骇人听闻的流言蜚语突然公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而感到恐惧。连在传播这些可怕的流言方面最清白无辜的杜孟公爵夫人本人,听到这首颂诗后脸色也刷地变白,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喷射毒液和怒火的令人厌恶的六头怪蛇一样。德·赛拉马尔公爵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而波利涅克红衣主教则用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把长袍的花边领子揪来揪去。

当拉格朗热·香赛尔念完最后一节诗后,所有的宾客仍然默不作声,这种沉默也不能不使诗人感到尴尬,因为沉默最雄辩不过地说明连摄政王的最激烈的敌人们都不赞成这个诗人的行为。公爵夫人站起身来,所有的客人也学着她的榜样站起来,接着就尾随着她走向公园。

在城堡前面铺着方砖的广场上,最后一个走进花园的德·阿芒得,无意中碰到了回到大厅里来取杜孟公爵夫人忘记带走的头巾的拉格朗热·香赛尔。

“请原谅,骑士先生,”拉格朗热·香赛尔用他的因为愤怒而变黄的小眼睛凝视着德·阿芒得说,“您是不是有意踩我一脚?”

“是的,先生,”身材高大的德·阿芒得从上面十分厌恶的俯视拉格朗热·香赛尔说,好象在他的面前是一只癫蛤蟆或是一条蛇。他说,“如果我相信能够把您踩死的话,我本来也会这样做的。”

接着,德·阿芒得拉住瓦勒夫的手,和他并肩走向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