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蒂尔达已经习惯对面房间的窗子经常关着。有一次她偶然停下针线抬头看看,忽见那扇窗子大开,窗里面正有一个不相识的年青人向她眺望。这个人是德·阿芒得骑士。

在失时街很少见到象骑士这样的人物。因此,躲在窗帘后面窥探邻居情况的巴蒂尔达不会不对他留意。这个人物有一种高尚和精干的外表,这一点逃不过象巴蒂尔达这样的少女的眼睛。骑士衣着朴素,但显露出本人的高雅。他大声地吃喝仆人,连巴蒂尔达都听得清清楚楚,说明他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因此,姑娘一开始就看得出来,这个新来的邻居比原来的房客要高尚得多。巴蒂尔达身上有高贵出身那种人的本能,她马上就认定这个年青人是一位真正的贵族。那一天,骑士曾试弹过钢琴。琴声一响姑娘就抬起了头。骑士并不知道有人听他弹琴,可能正因为不知道才在弹过一支序曲之后就转入了即兴弹奏。他的弹奏表明他有很高的音乐天资和很深的造诣。悦耳的琴声撩拨了巴蒂尔达的全部心弦,为了不漏过一个音响,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在这条街上她还没听见过谁弹得这样一手好琴。

德·阿芒得忽然透过窗帘瞧见邻屋少女的纤纤素手。他刚一回身,那双秀手又匆忙缩了回去。毫无疑问姑娘是在看他。

第二天,巴蒂尔达想起自己也很久没摸琴了,于是她也坐下来弹琴。她弹出第一个和音时手有点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激动。但是她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家,很快就镇静下来,舒展地弹了《阿尔米德》①的同一乐段,这使得德·阿芒得和布里戈神甫听了大为惊异。

前面已经说过,第二天早晨骑士见到了布瓦。布瓦呼唤少女到凉台上来欣赏喷泉,德·阿芒得因而得知邻女的芳名。巴蒂尔达一露面就使骑士大为震惊,他绝没想到在这座楼里,而且是在五楼上,见到如此美妙的女郎。他的心神沉浸在初逢的喜悦之中,当罗克菲内进来的时候,骑士才收回心思,但不久他的心又回到了巴蒂尔达身上。

第二天早晨,巴蒂尔达站在窗前,欣赏着春日的朝阳。她发现骑士正用热烈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瞧她,遂细看一眼年青人开朗的脸。在那张脸上有一种忧愁专注的神情。忧愁本和青春无缘,现在两者会合在一起,不禁使巴蒂尔达感到惊异。她想,这个年青人如此忧郁,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情。会有什么伤心事呢?因此,德·阿芒得刚搬到失时街第二天,巴蒂尔达就在想着他了。

但是巴蒂尔达还是关上了窗子。她透过窗帘瞧一眼骑士,他那张愁苦的脸变得更加阴沉。她看出,有件什么事情使得漂亮的年青人心烦意乱。于是,出于某种说不出的感情,她坐下来弹奏钢琴。可能她想到音乐对于心灵痛苦是最好的安慰。

①《阿尔米德》为德国歌剧作曲家格鲁克所作的五幕歌剧。

晚上,德·阿芒得也弹起钢琴。巴蒂尔达屏息静听这种悦耳的乐声。在寂静的夜里,乐声一遍一遍地诉说爱情。骑士看见窗帘后面有姑娘的侧影,便知道邻家的少女对他的琴声并非无动于衷。倒霉的是,四楼的房客打断了这次钢琴演奏。不过,主要的事情已经完成:音乐把两个年青人拉近了。他们已经用心灵的语言,也是一种最危险的语言进行了交谈。

巴蒂尔达整夜都在想着音乐,也想着弹奏音乐的人。到了早晨,她心里出现一种迄今尚不理解的奇怪感情,遂情不自禁地凑到窗前,但她克制住自己没有打开窗子。这就使得骑士下楼去拜访德尼太太时带着一种沮丧的心情。

他从德尼太太口中听到一个重要的情况:巴蒂尔达既不是布瓦的女儿或是侄女,也不是他的妻子,这使他上楼时心情非常痛快。他一看到邻人的窗子开着便立刻去和米尔莎亲热,用砂糖块去换取小狗的欢心。巴蒂尔达忽然进来打断了他的这种活动。于是,骑士用一种体贴别人的精神关上自己的窗子,其实,这一行动隐藏着个人的算计。可是在此之前,两个年青人已经交换了相互一躬。巴蒂尔达从未对任何男人作过这样大方的表示。姑娘倒不是遇见布瓦的朋友也一概不打招呼,只不过她从未在这种情况下感到脸儿发烧。第二天,巴蒂尔达见到德·阿芒得打开窗子,把一条红布带钉在窗台上,觉得非常惊奇。她注意到骑士的表情十分激动。事实上读者早已知道,红布带是一种信号,也许是引导德·阿芒得走向断头台的信号。半小时后,一个巴蒂尔达不认识的人走进骑士的房里。这个人相貌很难叫人放心。这就是罗克菲内上尉。姑娘看到这个佩带长剑的人刚一进屋,德·阿芒得就赶紧关严窗子。不难想到,骑士和上尉谈了很长时间。他们必须仔细讨论当天晚上的行动。因此,骑士的窗子也关了很久。巴蒂尔达以为德·阿芒得已经出门,可以打开自己的窗子了。

但是她刚一打开窗子,仿佛邻人也正等着这个时机,也把窗子打开了。这一偶合使巴蒂尔达非常困窘,幸好她已退到屋子里面,骑士已经看不见她。姑娘决定留在那儿不动,一直等到邻人关上自己的窗子。

但是米尔莎可不象它主人那样庄重,它一看见骑士就跑到窗前,把前爪扒在窗台上,两只后脚高兴地蹦跳着。米尔莎为这种亲热态度得到德·阿芒得一块砂糖的奖赏,跟着又是两块。使巴蒂尔达大吃一惊的是第三块竟裹着一张纸。姑娘对这张纸比米尔莎吃惊得多,因为米尔莎常见到包纸的糖块,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对包糖的纸毫无兴趣,但对纸里面的东西非常贪馋,于是急忙扒开糖纸,一口吞下砂糖。糖纸掉在地板上,米尔莎又冲到窗口,但骑士已经不见了。看来,德·阿芒得对米尔莎的机灵已经满意,遂关上了自己的窗子。

巴蒂尔达惊慌失措。她一眼看见纸上写着三、四行字。十分清楚,不管邻人多么喜欢米尔莎,这封信未必是写给它的。

这就是说,信是写给巴蒂尔达的。

对这封信怎么办呢?拣起来撕掉?

巴蒂尔达继续干自己的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躲在窗帘后面思考。可以想象,这个时候骑士也一定躲在自己屋里的窗帘后面。

过去了一个小时,可能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巴蒂尔达一直瞧着地板上的纸条。纳涅塔忽然走进来。巴蒂尔达端坐未动,吩咐女仆关上窗子。纳涅塔遵命照办。她一离开窗子便发现了纸条。

“这是什么?”女仆俯身问道。

“没什么,”巴蒂尔达一时忘记纳涅塔并不识字,匆忙答道,“可能是从我衣袋里掉出来的什么废纸。”停了一会儿之后姑娘很勉强地补充一句:“扔进炉子里去吧。”“为什么?”也许有用呢。至少,您也看一眼呀,小姐。”

纳涅塔把骑士的纸条展平递给己蒂尔达。

巴蒂尔达瞧了一眼,极力保持无所谓的样子。她看到纸条上写着:

“听说您是孤儿,我也是失去双亲的人。在上帝面前我们彼此应是兄妹。今夜我要去冒很大的危险。只要巴蒂尔达妹妹肯为拉乌利哥哥祈祷,我一定能安然无恙。

“你说对了,”巴蒂尔达从纳涅塔手里接过纸条激动地说,“我没想到,这张纸条还很重要!”于是她把德·阿芒得的信塞进围裙的口袋里。

巴蒂尔达头脑里无论如何撇不开邻人可能遇险的想法,这种担心对于她简直比坦率承认爱情更为危险。巴蒂尔达看见邻人向窗子上钉红布带时脸上的紧张表情,而当上尉进来时又那么匆忙地取下布带。因此姑娘确信,拉乌利要遭遇的危险一定和这个陌生人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危险呢?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无法猜到的。巴蒂尔达感到茫然,一心想着拉乌利,只想着拉乌利的事。如果骑士指望的就是这个,那么应该承认,他对巴蒂尔达的心计是完全用对了。

白天过去了,拉乌利一直没有露面。因此,布瓦象往常一样四点十分回来时,虽然他并不敏感,但还是看出义女心神恍惚,以致他三番两次盘问她出了什么事。巴蒂尔达每次都报以迷人的微笑,逗得布瓦忘了一切,呆呆地看她。尽管他盘间了三次,巴蒂尔达还是牢牢地保守住自己的秘密。午饭以后,德·肖尔叶神甫的仆人来了,带来主人的话,请布瓦晚上前去。神甫已经积了许多诗稿等着抄写。德·肖尔叶神甫是布瓦的最大主顾。他来过多次,很喜欢巴蒂尔达。可怜的神甫已经差不多双目失明,虽然象隔着云雾一样看她,但还是赞不绝口地夸她漂亮。有一回,德·肖尔叶神甫用他惯有的亲切态度对巴蒂尔达说,隔着云雾看人,人就都象天使一样,这种想法给了他安慰。

布瓦对于他的召唤从不怠慢。巴蒂尔达打心眼里感谢好心的神甫,因为给了她独自度过这个晚上的机会。她知道布瓦一去德·肖尔叶家就要呆得很久。她希望这一回他也不会很快回来。可怜的布瓦一点也想不到巴蒂尔达会高兴他出门。布瓦也象别的巴黎人一样,很有闲心。他走过保罗-卢雅尔广场,两眼不停地向店铺的橱窗里张望,看见什么可爱的东西都会停下来瞧瞧。布瓦从保罗-卢雅尔广场出来听见有人唱歌,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街头歌手。他也挤进人群听唱。当歌手正要敛钱时,布瓦匆匆躲开。他所以躲开倒不是因为缺乏怜悯心,也不是舍不得给街头音乐家几个小钱,只是因为他有个老习惯:出门不带钱。他的这一习惯的好处已经过多次证明。因此,在路上碰到什么诱惑,他也有把握抵抗得住。前面说过,他向双士岗走去,然后转向雄鸡街,走过新桥,向下经康堤街到了玛萨里尼街。德·肖尔叶神甫就住在那儿。德·肖尔叶神甫象往常一样接待他。他们相识已经两年,他非常尊敬神甫的高尚品德。神甫热情地让坐,布瓦百般谦让,最后主人总算叫客人和自己并排坐在了摆满稿纸的写字台前。不过,布瓦开始只是欠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坐得那么不自在,叫人看了说不上他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渐渐地坐正,后来又把手杖放在两腿中间,把帽子放在桌上,最后终于采取了一般人的坐法。

这个晚上,神甫有不少活要布瓦干。桌上放着三十首或四十首长诗,论篇幅足足有半卷书那么多。这些诗稿都必须整理起来,按章分开。德·肖尔叶神甫依次念出标题,布瓦在桌上找到那首诗并在诗稿上标出相应的编号。这种工作一完,神甫又和布瓦忙起别的。神甫自己不能书写,他的仆人充当他的秘书帮他听写。因此还需要改正韵律和拼写的错误。神甫背诵诗篇,布瓦校对听写稿。既然德·肖尔叶毫不倦怠,布瓦也就无法表示厌烦。当时钟敲响十一点时,两人才感到吃惊,他们还以为时间不过九点。他们已经改完了最后一篇,布瓦急忙站起,心里为这样深夜回家有点嘀咕。在这样迟的时候赶回家去还是第一遭。他包起手稿,用一条红绸带捆住。绸带一定是德·朗纳小姐的东西。他把手稿塞进衣袋,抓起手杖戴上帽子便离开了神甫,也顾不得那些告别的礼节了。糟糕的是夜色很深,月亮藏在满天乌云里透不出一丝亮光。布瓦后悔没带两个苏搭乘摆渡过塞纳河。那个时候摆渡是在现在的艺术桥附近。前面提到布瓦关于零钱的理论,为了这种理论他现在不得按来时的原路回去,那就是走蓬堤街、新桥、科克街和圣阿诺雷街。

走到这里一切都还顺利,如果不算布瓦忘记了亨利四世的雕像而被它吓了一跳和萨马里唐钟塔突然敲响一点使他大吃一惊的话,暂时还没有什么威胁布瓦的事情。可是当他一转过好伙伴街情形就不同了:首先,这条街的样子叫他认不出来了,又狭又长的街道只有两盏路灯,投下跳动不定的微光。布瓦惊惧地发现,今夜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布瓦弄不明白,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是作梦还是产生了幻觉。这条街上好象很热闹,路上设置了障碍,各道门口都有人低声说话。前面表过,他在二十四号宅邸附近迎面撞上了德·阿芒得骑士和上尉。德·阿芒得认出了他,制止了上尉的行动,然后叫他赶快走开。布瓦不敢迟疑,拔脚向胜利广场跑去,然后又转到梅里街,从那儿跑到蒙马特街,最后终于回到失时街四号楼房。不过,他只是在关严了大门上了门闩之后方才觉得安全放心。

直到跑上楼他才敢站住喘一口气,借油灯的火点上自己的蜡烛,一级级向楼上爬去。这时他才觉到这场惊吓的后果:两腿发软。他极吃力地爬上自家住的那一层楼。

巴蒂尔达孤零零一个人度过这个晚上,时间过得越久,她的心情就越激动。到七点时,邻屋的灯忽然亮了,后来又熄灭了,以后再没有亮。但她无法得知,以哥哥自称的那个青年是遭到了危险还是安全无事。姑娘闷闷不乐地呆在房间里,连灯也没点,唯恐别人发现她没有睡觉。屋门忽然打开,巴蒂尔达看见被微弱烛光照亮的布瓦站在门口。巴蒂尔达一见他那苍白和恐惧的脸色,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处。她扑向布瓦,问他出了什么事情,而实际上她也为拉乌利担着心。让布瓦说出话来也不大容易。这场惊吓不仅使他两腿发软,也使他的舌头失去了灵活性。

布瓦坐在椅上用手巾白擦拭额上的汗水,战兢兢地转过头向屋门看了三、四次,直到确信好伙伴街上那些强人没有追踪冲进义女的屋子,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讲了他碰上的倒霉事。他说在好伙伴街上被一群强盗所阻,一个六英尺高凶狠的强盗头想要杀他,幸亏另一个首领及时拦住,才救了他的性命。巴蒂尔非常关切地听他讲这件事,首先因为她真诚地热爱自己的保护人。她看他吓成了这个模样,已顾不得细间值不值得这样害怕;其次还因为她对于夜里发生的事情也很注意。说来奇怪,她总是想到漂亮的邻人可能参加了布瓦讲的这幕活动,因而她问布瓦是不是看清了那个救他性命的年青人。布瓦说他和那个年青人面对面相遇,就象现在看她一样,并能说出那个人的外表。照他的说法,救他的人约在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之间,披着斗篷,戴一顶宽边的细毡帽。他伸手保护布瓦时斗篷敞开,布瓦看见年青人不仅佩剑,而且腰间露出两支手枪。他对这些细节说得如此清楚,仿佛这一切还在眼前。巴蒂尔达虽然十分担心骑士遇到的危险,但同样也为布瓦受到惊吓而不安。休息是医治身心疲惫的良药,因此巴蒂尔达给他倒上一杯葡萄酒,还加了砂糖,这是他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肯用的。巴蒂尔达提醒说两小时前他就该入睡了。布瓦不肯喝酒,他受到的震惊太大,毫无睡意。他甚至觉得这一夜也不可能入睡。但是他知道,他不去睡巴蒂尔达也不会睡。他想象得到,第二天早晨她会脸色苍白,失眠的双眼发红。于是他出于一贯屈己从人的心理表示,她说得对,睡眠肯定对他有益。说过之后,布瓦吻了吻姑娘的额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楼梯上他停了一下,仔细听听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声音。

巴蒂尔达剩下一个人,听见布瓦的脚步声去远,知道他已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然后又听见门的吱咯声和两次转动钥匙的声音。这时,巴蒂尔达的激动情绪也不下于自己的保护人,她匆匆向窗前奔去,急切得把什么都忘了甚至忘记了祷告。

  她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就这样在窗前站了大约一个小时。忽然,她高兴得叫了一声。隔着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她看见邻屋的门开了,在门口出现了德·阿芒得。他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巴蒂尔达猜着了:救布瓦的年青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邻人。他回来正是披着斗篷,头上戴着宽边毡帽。而且他一进屋便锁上了门,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一点也不比布瓦差。他把斗篷丢到椅子上。巴蒂尔达看见他穿着一件深色坎肩,腰间挂着长剑,还插着两支手枪。毫无疑问,一切都和布瓦说的完全相符。德·阿芒得解下武器,两手交叉在胸前,凝神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在这个时间里巴蒂尔达已经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来,骑士从腰间取下手枪,检查一下弹药,便放在了床头柜上。他取过佩剑,从剑鞘里拔出一半,然后又插回去,放在床头下面。他摇摇头,仿佛竭力要赶走困扰他的痛苦想法。他走向窗前打开窗子,怀着深情朝巴蒂尔达的窗子看了一眼,以致姑娘忘了他看不见自己,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并拉上窗帘,似乎周围的黑暗还不足以阻挡他的视线。她这样又站了十来分钟,两手按住前胸,好象要控制住心脏的跳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窗帘。但邻屋已经放下窗帘,她只能看见激动的年青人走来走去的侧影。